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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漁(5)


  「我們,他敢和你「我們」?你倆「我們」起來啦?」車上,江偉一臉噁心地說。「倆人還一塊澆花,剪草坪,還坐一間屋,看電視的看電視,讀書的讀書,難怪他「我們」……」小漁驚唬壞了:他竟對她和老頭幹起了跟蹤監視!「看樣子,老夫少妻日子過得有油有鹽!」

  「瞎講什麼?」小漁頭次用這麼炸的聲調和江偉說話。但她馬上又緩下來:「人嘛,過過總會過和睦……」

  「跟一個老王八蛋、老無賴,你也能往一塊和?」他專門挑那種能把意思弄誤差的字眼來引導他自己的思路。

  「江偉!」她喊。她還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洶湧的眼淚堵了她的咽喉。車轟一聲,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偉心更毛。他那勁會過去的,只要讓他享受她全部的溫存。什麼都不會耽誤他享受她,痛苦、惱怒都不會。他可以一邊發大脾氣一邊享受她。「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痙攣著問。

  小漁到公寓樓下轉,等江偉。他再說絕話她也絕不回嘴。男人說出那麼狠的話,心必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個空。回到老頭處,老頭半躺在客廳長沙發上,臉色很壞。他對她笑笑。

  她也對他笑笑。有種奇怪的會意在這兩個笑當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來,見他毫無變化地躺著,毫無變化地對她笑笑。

  他們再次笑笑。到廚房,她發現所有的碟子、碗、鍋都毫無變化地擱著,老頭沒有用過甚至沒有碰過它們。他怎麼啦?她沖出去欲問,但他又笑笑。一個感覺舒適的人才笑得出這個笑。她說服自已停止無中主有的異感。

  她開始清掃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時留下個清爽些、人味些的居處給老頭。她希望任何東西經過她手能變得好些;世上沒有理應被糟蹋掉的東西,包括這個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頭。

  老頭看著小漁忙。他知道這是她在這兒的最後一天,這一天過完,他倆就兩清了。她將留在身後一所破舊但宜人的房舍和一個孤寂但安詳的老頭。

  老頭變了。怎麼變的小漁想不懂。她印象中老頭老在找遺失的東西:鞋撥子、老花鏡、剃鬚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墊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聖像,他喜悅得那樣曖昧和神祕,連瑞塔都猜不透到指甲大的聖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遺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寧靜、文雅的。

  現在他會拎著還不滿的垃圾袋出去,屆時他會朝小漁看看,像說: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彷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捱門去拿鄰居家的報看,也不再敲詐偶爾停車在他院外的人。他仍愛赤膊,但小漁回來,他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電視音量開得驚天動地,但小漁臥室燈一黯,他立刻將它擰得近乎啞然。一天小漁上班,見早晨安靜的太陽裡走著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認真的神情和莊重的舉止。她覺得那樣感動:他是個多正常的老人;那種與世界、人間處出了正當感情的老人。

  小漁在院子草地上耙落葉時想,他會好好活下去,即使沒有了瑞塔,沒有了她。無意中,她瞅進窗裡,見老頭在動,在拚死一樣動。

  他像在以手臂拽超自已身體,很快卻失敗了。他又試,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試,最後妥協了,躺成原樣。

  原來他是動不了了!小漁沖回客廳,他見她,又那樣笑。他這樣一直笑到她離去;讓她安安心心按時離去?……她打了急救電話,醫生護士來了,證實了小漁的猜想;那兩裡的一跤摔出後果來了,老頭中了風。他們還告訴她:老頭情況很壞,最理想的結果是一周後發現他還活著,那樣的話,他會再一動不動地活些日子。他們沒用救護車載老頭去醫院,說是反正都一樣了。

  老頭現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連著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豎在他周圍。護士六小時會來觀察一次,遞些茶飯,換換藥水。

  「你是他什麼人?」護士問。對老頭這樣的窮病號,她像個仁慈的貴婦人。

  老頭和她都賴著不說話。電話鈴響了,她被饒了一樣拔腿就跑。

  「你東西全收拾好了吧?」江偉在一個很吵鬧的地方給她打電話。

  聽她答還沒有,他話又躁起來:「給你兩鐘頭,理好行李,到門口等我!我可不想見他!……」你似乎也不想見我,小漁想。從那天她攙扶老頭回來,他沒再見她。她等過他幾回,總等不著他。電話裡問他是不是很忙,他會答非所問地說:我他媽的受夠了!好像他是這一年唯一的犧牲。好像這種勾當單單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讓都是他做的。「別忘了,」江偉在那片吵鬧中強調:「去問他討回三天房錢,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險……」

  「那跟房錢有什麼相干?」

  她又說,他隨時有死的可能:他說,跟你有什麼相干?對呀對呀,跟我有什麼相干。這樣想著,她回到自己臥室,東抓西抓地收拾了幾件衣服,突然擱下它們,走到老頭屋。

  護士已走了。老頭像已入睡。她剛想離開,他卻睜了眼。完了,這回非告別不可了。她心裡沒一個詞兒。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老頭先開了口。她搖搖頭。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走嗎?她根本沒說她要留下,江偉卻問:你想再留多久?

  陪他守他養他老送他終?……

  老頭從哪裡摸出張紙片,是張火車月票。他示意小漁收下它。當她接過它時,他臉上出現一種認錯後的輕鬆。

  「護士問我你是誰,我說你是房客。是個非常好的好孩子。」老頭說。

  小漁又搖頭。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偉剛才在電話裡咬牙切齒,說她居然能和一個老無賴處那麼好,可見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還對她說,兩小時後,他開車到門口,假如門口沒她人,他調車頭就走。然後他再不來煩她;她願意陪老頭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說他受夠了。

  老頭目送她走到門口。她欲回身說再見,見老頭的拖鞋一隻底朝天。她去擺正它時,忽然意識到老頭或許再用不著穿鞋;她這分周到對老頭只是個刺痛的提醒。對她自己呢?這舉動是個藉口;她需要籍口多陪伴他一會,為他再多做到什麼。

  「我還會回來看你……」

  「別回來……」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說:外面多好,出去了,幹嘛還進來?

  老頭的手動了動,小漁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動一動的衝動。她的手便去握老頭的手了。

  「要是……」老頭看著她,湧嘴都是話,卻不說了。他眼睛大起來,彷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唬住了。她沒問——「要是」是問不盡的。要是你再多住幾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要是我幸運地有個葬禮,你來參加嗎?要是將來你看到任何一個孤愣愣的老人,你會由他想到我嗎?

  小漁點點頭,答應了他的「要是」。

  老頭向裡一偏頭,蓄滿在他深凹的眼眶裡的淚終於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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