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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漁(4)


  小漁躺在床上心仍跳。老頭怎麼了?要不要報告江偉?江偉會在帶走她之前把老頭鼻子揍塌嗎?「老畜牲,豆腐檢嫩的吃呐!」他會這樣罵。可那叫「吃豆腐」嗎?她溫習剛才的場面與細節,老頭像變了個人。沒了她所熟悉的那點淡淡的無恥。儘管他還赤膊,齷齪邋遢,但氣質裡的齷齪邋遢卻不見了。他問:你父親喝酒嗎?沒問你男友如何。他只拿自己和她父親排比而不是男友。也許什麼使他想做一回長輩。他的吻也是長輩的。

  週末她沒對江偉提這事。江偉買了一輛舊車,為去幹掙錢多的養路工。他倆現在只能在車上做他倆的事了。「下個月就能還錢。」

  他說,卻仍展不開眉。看他膚色曬得像士人,汗毛一根也沒了,小很緊緊摟住他。似乎被勾起一堆窩囊感慨,她使勁吻他。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漁走著,一輛發出拖拉機轟鳴的車停在她旁邊。老頭的車。

  「你怎麼不乘火車?」他讓她上車後問。

  她說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幾個月了,為了省車錢。老頭一下沉默了。

  他漲了三次房錢,叫人來修屋頂、通下水道、滅蟑螂,統統都由小漁付一半花銷。她每回接過帳單,不吭聲立刻就付錢,根本不向江偉吐一個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罵,瞪著小漁罵老頭,她寧可拿錢買清靜。她瞞著所有人吃苦,人總該不來煩她了吧。不然怎樣呢?

  江偉不會說,我戒煙、我不去夜總會、我少和男光棍們下館子,錢省下你好乘車。他不會的,他只會去鬧,鬧得贏鬧不嬴是次要的。

  「難怪,你瘦了。」在門口停車,老頭才說。他一路在想這事。她以為他會說:下月你留下車錢再交房錢給我吧。但沒有這話,老頭那滲透貧窮的骨肉中不存在這種慷慨。他頂多在買進一張舊沙發時,不再把帳單給小漁了。瑞塔付了一半沙發錢,從此她便盤據在那沙發上抽煙、看報、染腳趾甲手指甲,還有望影。

  一天她望著小漁從她面前走過,進衛主間,突然揚起眉,笑一下。

  小漁淋浴後,總順手擦洗浴盆和瞼盆。梳妝鏡上總是霧騰騰濺滿牙膏沫;檯子上總有些毛渣,那是老頭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皂上的污穢指紋,天天洗,天天會再出現。她準備穿衣時,門響一下。門玻璃上方的白滾剝落一小塊,她湊上一隻眼,卻和玻璃那面一隻正向內窺的眼撞上。

  小漁「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樣。她身子慌張地往衣服裡鑽,門外人卻嘎嘎笑起來,攏攏神,她認出是瑞塔的笑。「開開門,我緊急需要用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馬桶上,暢快淋漓地排瀉,聲如急雨。舒服地長籲和打幾個戰僳後,她一對大黑眼仍咬住小漁,嚼著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是真的,嘻……」

  小漁不知拿這個連內褲都不穿的女人怎麼辦。見她慌著穿衣,瑞塔說:「別怕,他不在家。」老頭現在天天出門,連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麼了。

  「告訴你:我要走了。我要嫁個掙錢的體面人去。」瑞塔說。坐在馬桶上趾高氣揚起來。小漁問,老頭怎麼辦?

  「他?他不是和你結婚了嗎?」她笑得一臉壞。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頭「結婚」?一陣濃烈的恥辱襲向小漁。

  「哦,他媽的誰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馬桶上架起二郎腿,點上根煙。一會就灑下一層煙灰到地上。「他對我像畜生對畜生,他對你傢人對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再一次,小漁想,都是我夾在中間把事弄壞了。「瑞塔,你別走,你們應該結婚,好好生活!」

  「結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著結婚,牠們在一塊種,就是了!我得找那麼個人:跟他在一塊,你不覺得自己是個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塊,畜生就變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塊,人就變了畜主。」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顧,他老了呀……」

  「對了,他老了!兩個月後法律才准許你們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許你們離婚。剩給我什麼呢?他說,他死了只要能有一個人參加他的葬禮,他就不遺憾了。我就做那個唯一參加他葬禮的人?」

  「他還健康,怎麼會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會死!」

  「可是,怎麼辦,他需要你喜歡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沒回來。老頭酒喝個很靜。小漁把這靜理解成傷感。收拾衛生間,小漁將瑞塔的一隻空粉盒扔進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漁把這理解為懷念。老頭沒提過瑞塔,卻不止一回脫口喊:「瑞塔,水開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掙錢了。小漁偶爾發現老頭天天出門;是去賣藝。

  那是個週末,江偉開車帶小漁到海邊去看手工藝展賣。哪裡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風很大,旋律被颳得一截一截,但小漁聽出那是老頭的琴音。走了大半個市場,未見拉琴人,總是曲調忽遠忽近在人縫裡鑽。直到風大起來,還來了陣沒頭沒腦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條街,老頭才顯現出來。

  小漁被江偉拉到一個冰淇淋攤子的大傘下「咳,他!」江偉指著老頭驚詫道。「拉琴討飯來啦。也不賴,總算自食其力!」

  老頭也忙著要出地方避雨。小漁叫了他一聲,他沒聽見。江偉斥她道:「叫他做什麼?我可不認識他!」

  忙亂中的老頭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鈕開了,琴又捧出來。他檢了琴,捧嬰兒一樣看它傷了哪兒。一股亂風從琴盒裡卷了老頭的鈔票就跑。老頭這才把心神從琴上收回,去攆鈔票回來。

  雨漸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頭,在手舞足陷地捕蜂捕蝶一樣捕捉風裡的鈔票。

  小漁剛一動就被捺住:「你不許去!」江偉說:「少丟我人。人還以為你和這老叫花子有什麼關係呢!」她還是掙掉了他。她一張張追逐著老頭一天辛苦換來的鈔票。在老頭看見她,認出渾身透濕的她時,捧倒下去。他半踱半脆在那裡,仰視她,似乎那些錢不是她檢了還他的,而是賜他的。她架起他,一邊回頭去尋江偉,發現江偉待過的地方空蕩了。

  江偉的屋也空蕩著。小漁等了兩小時,他未回。她明白江偉心裡遠不止這點彆扭。瑞塔走後的一天,老頭帶回一益吊蘭,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漁將兩隻凳壘起,登上去掛花盆,老頭兩手掌住她腳腕。江偉正巧來,門正巧沒鎖,老頭請他自已進來,還說,喝水自己倒吧,我們都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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