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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漁(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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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偉一個朋友真的找著了這麼個下作機構:專為各種最無可能往一塊過的男女扯皮條。「要一萬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沒指望一試的。哪來的錢,哪來的小漁這樣個女孩,自已湊錢去受一場蹧賤。 光是想像同個豬八戒樣的男人往證婚人面前並肩站立的一刻,多數女孩都覺得要瘋。別說與這男人同出同進各種機構,被人瞧、審問,女孩們要流暢報出男人們某個被捂著蓋著的特徵。還有宣誓、擁抱、接物,不止一回、兩回、三回。那就跟個不像豬八戒的男人搭檔吧?可他要不那麼豬八戒,會被安安主主剩著,來和你幹這個嗎?還有,他越豬,價越低。一萬五,老頭不瘸不瞎,就算公道啦。江偉就這麼勸小漁的。 站在證婚人的半圓辦公桌前,與老頭並肩拉手,小漁感覺不那麼恐怖。事先預演的那些詞,反正她也不懂。不懂的東西是不過心的,僅在唇舌上過過,良知臥得遠遠,一點沒被驚動。 江偉偽裝女方親友站在一邊,起初有人哄他「鍾馗嫁妹」、「範蠡舍西施」,他還笑,漸漸地,誰逗他他把誰瞪回去。小漁沒回頭看江偉,不然她會發現他這會兒是需要去看看的。他站在一幫黃皮膚「親戚老俵」裡,喉結大幅度升降,全身青蛙肉都鼓起,把舊貨店買來的那件西裝脹得要綻線。她只是在十分必要時去看老頭。老頭在這之前染了發,這錢也被他掌到小漁這兒來報帳了。加上租一套西裝,買一瓶男用香水,老頭共賴走她一百圓。後來知道,老頭的發是瑞塔染的,西裝也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幾十年前在樂團穿的演奏服。瑞塔和老頭有著頗低級又頗動人的關係。瑞塔陽老頭喝酒、流淚、思鄉和睡覺。老頭拉小提琴,她唱,儘管唱得到處跑調。老頭全部家當中頂值價的就是那把提琴了。沒了琴托,老頭也不去配,因為配不到同樣好的木質,琴的音色會受影響。老頭是這麼解釋的,誰知道。沒琴托的琴靠老頭肩膀去夾,仍不很有效,琴頭還是要脫拉下來,低到他腰以下。因此老頭就有了副又淒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態。老頭窮急了,也沒到街上賣過藝,瑞塔逼他,他也不去。 他賣他自已。替他算算,如果他不把自已醉死,他少說還有十年好活,兩年賣一回,一回他掙一萬,到死他不會喝風啜沫。這樣看,從中剝走五千圓的下作「月佬」,就不但不下作並功德無量了。 要了一百圓無賴的老頭看上去就不那麼賴了。小漁看他頭髮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氣讓香水蓋掉了。西裝穿得倜儻,到底也倜儻過。老頭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過和梳理過,在臉上蓋出兩塊濃蔭。他形容幾乎是正派和嚴峻的。從他不斷抿攏的嘴唇,小漁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緊張的緣故。最後老頭照規矩擁抱了她。看到一張老瞼向她壓下來,她心裡難過起來。她想他那麼大歲數還要在這醜劇中這樣艱辛買力地演,角色對他來說,太重了。他已經累得喘不上氣了。多可悲呀——她還想,他活這麼大歲數只能在這種醜劇中扮個新郎,而沒指望真去做回新郎。這輩子他都不會有這個指望了,所以他才把這角色演得那麼真,在戲中過現實的癮。老頭又乾又冷的嘴唇觸上她的唇時,她再也不敢看他。什麼原因,妨礙了他成為一個幸福的父親和祖父呢?他身後竟沒有一個人,來起哄助興的全是黃皮膚的,她這邊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樣徹底啊。瑞塔也沒來,她來,算是誰呢。當小漁睜開眼,看到老頭眼裡有點憐惜,似乎看誰毀了小漁這麼個清清潔潔的少女,他覺得罪過。 過場全走完後,人們擁「老夫少妻」到門外草坪上。說好要照些相。小漁和老頭在一輛碰巧停在草坪邊緣的「本茨」前照了兩張,之後陪來的每個人都竄到車前去喊:「我也來一張!」無論如何,這生這世有那一刻擁有過它,就是誇口、吹牛皮,也不是毫無憑據。 只有江偉沒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小漁此時才發現他那樣的不快活。和老頭分手時,大家掌中國話和他嘻哈:「拜拜,老不死你可硬硬朗朗的,不然您那間茅房,我們司得去佔領啦……」江偉惡狠狠地嘻嘻笑起來。 當晚回到家,小漁照樣做飯炒菜。江偉運動筷子的手卻是瞎的。終於,他停下散漫的談天。叫她去把口紅擦擦乾淨。她說那來的口紅?她回來就洗了澡。他筷子一柏喊:「去給我擦掉!」 小漁瞪著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了。江偉沖進廁所,撕下了截手紙,扳住她瞼,用力擦她嘴唇連鼻子臉頓也一塊扯進去。小漁想:他明明看見桌上有餐紙。她沒掙扎,她生怕一掙扎他心裡那點憋屈會發洩不淨。她想哭,但見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恃地飲泣,她覺得他傷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機會給他吧。不然兩人都哭,誰來哄呢。 她用力扛著他的哭泣,他燙人的抖顫,他沖天的委屈。 第二天清早,江偉起身打工時吻了她。之後他仰視天花板,眼神懵著說:「還有三百六十四天。」小漁懂他指什麼。一年後,她可以上訴離婚,再經過一段時間出庭什麼的,她就能把自己從名義上也撤出那婚姻勾當。但無論小漁怎樣溫存體貼,江偉與她從此有了那麼點生分:一點陰陽怪氣的感傷。他會在興致很好時冒一句:「你和我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和誰都動真的。」他問時沒有威脅和狠勁,而是虛弱的,讓小漁疼他疼壞了。他是那種虎生生的男性,發蠻倒一切正常。他的笑也變了,就像現在這樣:眉心抽著,兩根八字紋順鼻兩翼拖下去,有點尷尬又有點歹意。 江偉發覺站在站口許多妻子中的小漁後馬上堆出這麼個笑。他們一塊往家走。小漁照例不提醒她手裡拎著兩個大包。江偉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樓下才發現:「咳,你怎麼不叫我!」然後奪去所有的包。 小漁累了一樣笑,累了一樣上樓上很慢。因為付給老頭和那個機構的錢一部分是借的,他倆的小公寓搬進三條漢子來分擔房租。一屋子腳味。小漁剛打算收拾,江偉就說:「他們花錢雇你打掃啊?」 三條漢子之一在制衣廠剪線頭,一件羊毛衫沾得到處是線頭,小漁動手去摘,江偉也火:「你是我的還是公用的?」 小漁只好硬下心,任吃臭、髒、亂。反正你又不住這兒,江偉常說,話裡梗梗地有牢騷。好像小漁情願去住老頭的房。「結婚」第二周,老頭跑來,說移民局一清早來了人,直問他「妻子」哪去了。 老頭說上早班,下次他們夜裡來,總不能再說「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只看見了幾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試衣裙長度,又去比試結婚照上小漁的高度,然後問:「你妻子是中國人,怎麼盡穿意大利裙子?」 江偉只好送小漁過三條街,到老頭房子裡去了。老頭房雖破爛卻是獨居,兩間臥室。小漁那間臥室的衛生間不帶淋浴,洗澡要穿過老頭的房。江偉嚴格檢查了那上面的鎖,還好使,也牢靠。他對她說:老東西要犯壞,你就跳窗子,往我這兒跑,一共三條街,他攆上你也跑到了。小漁笑著說:不會的。江偉說憑什麼不會?聽見這麼年輕女人洗澡,癱子都起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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