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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漁(1)


  據說從下午三點到四點,火車站走出的女人們都粗拙、兇悍,平底鞋,一身短打,並目複雜的過盛的體臭脹人腦子。

  還據說下午四點到五點,走出的就是徹底不同的女人們了。她們多是長襪子、高跟鞋,色開始敗的濃妝下,表情仍矜托,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裡滾得溜圓。

  前一撥女人是各個工廠放出來的,後一撥是從寫字樓走下來的。悉尼的人就這麼叫:「女工」、「寫字樓小姐」。其實前者不比後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這個把人活簡單活愚的都市,就是賺頭多少。女工賺的比寫字樓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襪上換景,錢都可以吃了,住了,積起來買大東西。此方,女工從不戴假首飾,都是真金真鑽真翠,人沒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還有,回家洗個澡,蛻皮一樣換掉衣服,等寫字樓小姐們仍是一身裝一瞼妝走出車站票門,女工們已重新做人了。她們這時都換了寬鬆的家常衣棠——在那種衣棠裡的身子比光著還少拘束——到市場拾剩來了。一天賣到這時,市場總有幾樣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價到了幾乎實現「共產主義」。這樣女工又比寫字樓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們掃走了全部便宜,什麼也不給「她們」剩。

  不過女人們還是想有一天去做寫字樓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畫面目全非的妝。戴假首飾也罷,買不上便宜菜也罷。小漁就這樣站在火車站,身邊擱了兩隻塑料包,塞滿幾葷幾素卻僅花掉她幾塊錢。還有一些和她裝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買好萊後順便來迎迎丈夫。小漁丈夫其實不是她丈夫(這話怎麼這樣難講清?)和她去過證婚處的六十七歲的男人跟她什麼關係也沒有。她跟老人能有什麼關係呢?就他?老糟了、肚皮疊著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

  小漁才二十二歲,能讓丈夫大出半個世紀去嗎?這當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種騙局。小漁花錢,老頭賣人格,他倆合夥糊弄反正也不是他們自己的政府。大家都這麼幹,移民局雇不起那麼多勞力去跟蹤每對男女。在這個國家別說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

  又一批乘客出來了,小漁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卻長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到豐碩得沉甸甸了。都說這種女人會生養,會吃苦勞作,但少腦筋。少腦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麼十七歲就做了護士?在大陸——現在她也習慣管祖國叫[大陸」,她護理沒人想管的那些人,他們都在死前說她長了顆好心眼。她出國,人說:好報應啊,人家為出國都要自殺或殺人啦,小漁出門乘涼一樣就出了國。小漁見他走出來,馬上笑了。人說小漁笑得特別好,就因為笑得毫無想法。

  他叫江偉,十年前贏過全國蛙泳冠軍,現在還亮得出一具漂亮的田雞肉。認識小漁時他正要出國,這朋友那朋友從三個月之前就開始為他餞行。都說:以後混出半個洋人來別忘了拉扯拉扯咱哥兒們。

  小漁是被人帶去的,和誰也不熟,但誰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貼近她就近,把她推遠她就遠,笑得都一樣。江偉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實了一下,她笑笑,也認了。江偉又近一步,她抬起瞼問:「你幹嘛呀?」好像就她一個不懂男人都有無聊混蛋的時候。問了她名字工作什麼的,他邀她週末出去玩。

  「好啊。」她也不積極也不消極地說。

  星期日他領她到自己家裡坐了一個鐘頭,家裡沒一個人打算出門給他騰地方。最後只有他帶她走。一處又一處,去了兩三個公園,到處躲不開人眼。小漁一可抱怨沒有。他說這地方怎麼淨是大活人,她便跟他走許多路,換個地方。最後他們還是回到他家,天已黑了。

  在院子大門後面,他將她橫著豎著地抱了一陣。問她:「你喜歡我這樣嗎?」她沒聲,身體被揉成什麼形狀就什麼形狀。第二個週末他與她上了床。忙過了,江偉打了個小盹.醒著他問:「你頭回上床,是和誰?」

  小漁慢慢說:「一個病人,快死的。他喜歡了我一年多。」

  「他喜歡你你就讓了?」江偉像從發梢一下緊到腳趾。小漁還從他眼裡讀到:你就那麼欠男人?那麼不值什麼?她手帶著心事去摩挲他一身運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的,樣子真痛苦、真可憐。」她說。她拿眼講剩下的半句話:你剛才不也是嗎?像受毒刑;像我有飯卻餓著你。

  江偉走了半年沒給她一個字,有天卻寄來一信封各式各樣的紙,說已替她辦好了上學手續,買好了機票,她擰著這一袋子紙到領事館去就行了。她就這麼「八千里路雲和月」地來了。也沒特別高興、優越。快上飛機了,行李裂了個大口,母親見大廳只剩了她一個,火都上來了:「要趕不上了!怎麼這麼個肉睥氣?」小漁抬頭先笑,然後厚起嗓門說:[人家不是在急嘛?」

  開始的同居生活是江偉上午打工下午上學,小漁全天打工週末上學。兩人只有一頓晚飯時間過在一塊。一頓飯時間他們過得很緊張,要吃、要談、要親暱。吃和親暱都有花樣。談卻總談一個話題:等有了身分,咱們幹什麼幹什麼。那麼自然,話頭就會指到身分上。

  江偉常笑得乖張,說:「你去嫁個老外吧?」

  「在這兒你不就是個老外?」小漁說。後來知道不能這麼說。

  「怎麼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沒身分就是老外對吧」他煩惱地將她遠遠一扔。沒空間,扔出了個心理距離。

  再說到這時,小漁停了。留那個坎兒他自己過。他又會來接她,不知問誰:「你想,我捨得把你嫁老外嗎?」小漁突然發現個祕密:她在他眼裡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她一向瞅自己梃馬虎,鏡子前從沒耐煩過,因為她認為自己長得也馬虎。她既不往自己身上看時也不費錢。不像別的女性,狠起來把自己披掛得像棵聖誕樹。週末,唐人街茶點鋪就晃滿這種「樹」,望去像個聖誕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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