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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3)


  她又想了一會兒。突然她抓起腳後跟朝天上舉起,兩腿撕成個「一」字,她那條碎花粉紅內褲就不再是內褲了。這時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齊朝這窗口豎起脖子,像一群等飼料的鵝。那麼一條筆直粗壯如白蟒的腿,眾目之下赫赫然豎將起來。建築工倒一時想不出這條腿的意味。因為它有太多太曖昧的意味,他們想延續那個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條腿也玩給他們看看。著名舞蹈家孫麗坤在籠子般的鐵柵欄內,成了一隻馬戲團的猴子,當著滿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兩條曾經著名的腿;兩條美麗絕倫,已變得茁實豐肥的大腿,就這樣輪番展示了它們無盡、深長的意味。展示中,建築工們看到了那個他們看不見的圖景:這樣充沛著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樣盤纏在他們的肉體上,盤纏在那個捷克老毛子舞蹈家那毛茸茸的赤裸肉體上。這樣的兩條腿來他十個老毛子也纏得住。

  孫麗坤放下腿,一個肩斜抵在窗框上,長眼毛蓋掉一半眼珠,伸出一個巴掌來接遞給她的煙鍋巴。小夥子站在牆頭上,手剛剛能碰到她的指頭尖。他看她一向蒼白的臉這一刻潮紅起來,或是煙鍋巴或是展示大腿給了她快感。她嘴唇上一圈茸毛沁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據說這美人蛇不是個純種漢族,不知是回族還是羌族血液摻進了她,建築工離她近得連她下眼皮上一顆紅痣也看清了。後來他把這顆痣講給同夥聽,上年紀的一個建築工說,那痣是壞東西,它讓這女子一生離不得男人;她兩條腿之間不得清閒。

  建築工們漸漸拎了水桶到窗下來洗澡。他們的白短褲濡濕就變成一層皮肉。他們邊沖澡邊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麗的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十月裡來了個很不同的人。二十出頭,不高,也不矮,臉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兩根劍眉劃向太陽穴。他穿一身舊黃呢子軍裝,多年前掛領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幾塊簇新,色澤比其他地方深些。這證明他那身將校呢軍裝是真的;這男青年的優越感也是真的。是個「幹崽」注:「幹崽」即高幹子弟。。那身呢軍裝寬大沉重,青年微微駝背似乎在杠著它。正是由於軍裝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顯出他一股獨特的倜儻。青年步態很大,走路時將兩手背在身後,頭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種老將軍:前頭有人開路,後面跟了個小跑步的警衛兵。

  他憑弔古戰場那樣站在爛場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斷在那些嘴裡,所有紙牌都黏在那些手上。建築工一聲不吱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穿黃毛料子的年輕人。有種不合時宜、不倫不類的氛圍在這青年的形象和氣質中。他眼神中的一點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覺得他有來頭。他有雙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澀在黑眼珠上殘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孫麗坤時用黑眼珠,看建築工們用白眼珠。

  這樣一個青年在爛場院上走,踢著半截磚或一塊當席子用的大字報——它是幾十層不同的內容層層摞摞的重疊,糊得比皮革還厚還結實。青年就那樣站在孫麗坤窗子下,姿勢很偉大。

  孫麗坤看見這青年就把一支剛卷好的煙擱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剝出了幾十個指甲蓋大的煙鍋巴,用一頁寫作廢了的「認罪書」卷的。她當然捨不得把它徹底丟棄,只把它暫時往襯衫口袋裡一揣,等這青年走了她再抽。為什麼當著這麼個二十郎當的男娃她不願抽那樣自製的惡形惡狀的紙煙,她現在顧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想。要到許多年後再去想。曾經她有過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們的好看掙錢憑他們的好看吃飯的。他們都是她的舞蹈搭檔,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卻炯炯發光的眼睛。而這一位根本還沒成形,還有一大截子去成長才能成形。

  青年把兩手背在身後,腿叉得很開,直直朝她望過去。他眼睛裡的羞澀和他嘴角的輕侮在相互頂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孫麗坤幾分鐘,背著手大步離去。

  爛場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復了。建築工們又開始為孫麗坤揀煙鍋巴。揀到那青年丟在地上的很長一截煙鍋巴,有人驚呼:「大中華!」它被青年的鐵蹄給踏進浮泥裡去了,手指頭要刨一陣它才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現了。建築工們開始叫他「毛料子」。他還是一副匆匆路過的樣子。這天孫麗坤沒穿那件邋遢透頂的勞動布春秋衫,換了一件海藍毛衣,儘管袖口脫了針角,嘟嚕出一堆爛毛線,畢竟給了她身體粗略的一點曲線。

  青年騎了一輛車,飛鴿跑車,通體鋥亮油黑,半點紅綠裝飾都沒有。建築工們讓這輛跑車羡慕呆了,惋惜這麼俊一匹馬沒備漂亮鞍子;換了他們,准讓它披紅掛綠,給它纏上二斤塑料彩線!青年一隻腳支在地上,另一隻腳跨在車上。人們注意到他那寬大的褲腿怎樣給掖進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露出匪氣來。青年抬手將帽沿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頭髮。他們想如此美髮長在男人頭上是種奢侈。它不該是男人的頭髮。他戴著雪白的線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頂帽沿;氣派十足,一個乳臭未乾的首長。那個食指推帽沿的姿態從此就長進了孫麗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閉,那姿勢就一遍遍重複它自己,重複得孫麗坤筋疲力盡。

  青年這天和孫麗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對車燈相碰一樣,都預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墜入深淵的危險,但他倆互不相讓,都不熄燈,墜入深淵就墜入深淵。建築工們在他倆對視的幾秒鐘裡看見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動。她兩隻眼又在充電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建築工一邊對著沙坑撒尿,一邊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歐米嘎』」。

  青年開口了,對撒尿的建築工說:「畜生。」他聲音軟和,字正腔圓的北京話。

  人都使勁在想北京話的「畜生」是什麼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卻是不懂這聽上去很衛生的北京腔。

  「說哪個畜生喲?」建築工說。

  「沒說您呐。您不如畜生。」青年平靜冷淡。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一樣,每個字都吐得清潔整齊。早晚都刷牙的口齒才吐得出如此乾淨的字眼,才有這樣純粹的抑揚頓挫。

  三十來歲的建築工貓腰掬一大把砂石,對青年做出投手榴彈狀。青年一動不動,單薄的眼皮窄起來。

  「你試試。」青年說。

  建築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尿濡濕的沙石更有熱度和分量。他重新拉開投射姿勢,卻微妙地向後撤退。

  「你要敢動,明天這兒就沒你了。你試試。」青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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