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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2)


  民間版本

  實際上那個紅極一時的孫麗坤是個國際大破鞋。她過去叫一個翻譯幫她寫信給她的捷克姘頭,說她跟他的「情誼之花永遠盛花不謝」;她和他「天涯若比鄰」。那個翻譯後來把這些信抄成大字報,貼在大馬路上。

  演「白蛇傳」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十七個,個個城市都有男人跟著她。她那水蛇腰三兩下就把男人纏上了床。睡過孫麗坤的男人都說她有一百二十節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樣纏,她就怎樣纏。她渾身沒一塊骨頭長老實的,隨她心思遊動,所以她跟沒骨頭一樣。

  實際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個尖下頦子一抬就把她抬高兩寸。大會小會鬥爭她,她也不放下那個下巴頦。她漂亮就在那個下巴和頸子上。那樣一轉,這樣一繞,誰不可在她眼裡。鬥爭會來了一萬人,八千人是專程來看她那條蛇頸子的。一萬人裡頭,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傳」看過三遍。這些人從前說:我們S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酒、孫麗坤。

  實際上孫麗坤一發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給關進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不到半年,孫麗坤就跟馬路上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模一樣了:一個繭桶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臉還是美人臉,就是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掃得人心癢,兩個眼珠子已經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在二樓,下面是一堵圍牆,站在牆上能看見孫麗坤的床,床下沒有傳聞中的那條火花蛇,只有個大花便盆。牆外是個爛場院,扒了舊房,新房還沒蓋,一地陳瓦新磚。場院上是些不幹活的建築工在磚頭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豬」,唱「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風耳朵柿餅臉,綠豆眼睛雞腳杆!」

  孫麗坤曉得他們是唱給她聽的,逗她開開心。她給關在這裡頭有兩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專政隊員請示,批准後可以走到門外,到長走廊那頭的廁所去。小便就在便盆裡,天天晚上早上她拎著大花便盆去倒,從走廊這頭到那頭共十來米,專政隊員拿根大棒跟在她後面。專政隊員都是女娃,歌舞劇院學員班的學員,幾年造反舞跳得寬肩粗腿大嗓門。男娃不能專政孫麗坤的,男娃只有被孫麗坤專政。女娃過去把孫麗坤當成「孫祖祖」,進她的單獨練功堂(裡面掛著她跟周總理的合影)進她的化妝間女娃們都曾恭敬得像進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所以讓這些女娃杵著大棒看押孫麗坤孫祖祖是頂牢靠不過的。

  孫麗坤上的那個廁所只有一個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暢的茅坑正面對著門,專政隊的女娃不准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門。女娃們總是一條粗腿架在門框上,大棒子斜對角杵著,這樣造型門上就弄出一個「×」形封條。

  孫麗坤起初那樣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時也蹲不出任何結果,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她真是流著眼淚求過她們:「你們不背過臉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來!」女娃們絕不心軟;過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間煙火不屙人屎,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跟千千萬萬大眾一樣蹲茅坑。孫麗坤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是一九七〇年夏天的事。她已經蹲得舒舒服服了,一邊蹲茅坑一邊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國人民一樣。

  七〇年夏天,孫麗坤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習慣了,不再對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羞慚得活不下去。還是那一大群建築工在樓下唱歌打牌,偶爾政治學習或磨皮擦癢地砌幾塊磚。晚上他們就在磚壘的鋪上鋪開草席,喝七角一瓶的蘆柑酒,呐喊著行酒令:「你媽偷人——八個、八個!…………」一個早上,他們看見二樓那扇窗子開了。他們從此再不用爬上牆頭從窗縫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婦人圓白得像要吐絲的春蠶。老少建築工們頭一回這樣近地看這個全省名產孫麗坤,都像嚇倒了,一聲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臉轉開砌磚的砌磚,拌洋灰的拌洋灰。後來天天早上孫麗坤都在這窗口刷牙。牙刷沒幾根毛了,刷在她嘴裡的聲音聽上去生疼的。小夥子老夥子們現在敢臉對她了,齜出黃牙白牙對她放肆地笑了。他們一邊看她一邊喊:「看到莫得?她那兩根膀子好白喲,粉蒸肉一樣!」他們不敢直接跟她講話。這麼多年這女人在天上他們在地下;就是現在臉對臉了,他們也還不敢確定她跟他們在一個人間。

  孫麗坤聽見他們大聲談論她,爭辯有關她的各種謠傳,好像她只是一張畫,隨他們怎樣講她,讓他們講死講活也拿他們莫可奈何。他們爭得要動粗了,一個說:「她就是跟蛇住一塊嘛,大字報上寫的!是條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另一個說:「是條白蟒!是條白蟒!」他們就「白蟒、花蟒」地爭,爭一會看她一眼,卻絲毫不指望她的贊同與否定。最後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爭論一下子啞下來。原來這不是個畫中人。最後一點令他們拿不准的距離感沒了。最後一點敬畏也沒了。原來她就是菜市場無數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中的一個,買一分錢的蔥也要NFDBE嗦,二兩肉也要去校秤的那類。老少爺們兒怪失望。也看清她頭髮好久沒洗,起了餅,臉巴子上留著枕席壓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還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藍襯衫,又窄又舊,在她發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還有一滴蚊子血。原來這個美人蛇孫麗坤一頓也要吃一海碗麵條,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觀地張著嘴「唏溜唏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潔白細牙縫裡也卡些紅海椒皮皮,綠韭菜葉葉。大家怪失望。

  有個晚上,幾個小夥子上了那堵圍牆,想看看孫麗坤在這種欲望和蚊子一塊嗡嗡襲人的晚上怎樣獨守空帳。窗子「砰嗵」一聲從裡面推開了,孫麗坤一副老娘架式叉著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塵的燈光裡顯得又黏又皺。

  「啥子好看?跟我說,我也跟你們一塊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實在不成話,給洗得清湯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燈光一照還朦朦透亮,凸處凹處一目了然。

  幾個小夥子渾身赤裸只穿條三角褲,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連成串栽下牆去。

  「看啥子喲,喲?」孫麗坤乘勝追著他們喊,笑得更潑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頭!」一個小夥子裝老油條,回頭調笑。

  「是沒啥子看頭——你媽有的我都有。」她說。

  這回鬥嘴小夥子們輸個精光。聽她這樣回復,他們眼珠子也鬥起雞來,跟許仙撩開帳子看見白娘子現原形一樣。他們沒料到兩年牢監關下來,一個如仙如夢的女子會變得對自己的自尊和廉恥如此慷慨無畏。

  三伏天,孫麗坤就穿著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築工嗑瓜子,就也給她些瓜子嗑;他們抽煙,她便也向他們討來抽。她煙癮很快養上來了,比建築工抽得還凶。沒人再供得起她,她說那就把你們丟在地上的煙鍋巴揀來給我抽嘛。小夥子們便把煙鍋巴揀來,集成一堆,撕塊大字報大標語包成一個包,遞給她。都知道她工資停發了,銀行也凍結了,但凡關押起來的牛鬼蛇神都是這待遇。

  有一天一個小夥子捧著一包煙鍋巴對孫麗坤說:「別人說你腳杆能擱到腦殼上,擱一個我看看。」

  她抱著膀子想了一會兒,說:「不擱呢?」

  「不擱莫得煙鍋巴。揀一個煙鍋巴磕一下頭嘞,你以為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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