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煞           卷二:被綁架的浦魯修教士或葬禮輝煌

    

    著名的胡大少被砍頭,實際上開始了梅城新的紀元。一個多月以後,胡地誕生了。
八個月以後,胡天也誕生了,胡天胡地這兩位異母兄弟的誕生,註定將成為梅城歷史上
的大事件。和胡天還未出娘胎時就已經大名鼎鼎不一樣,胡地這一後來聽了和胡天一樣
讓人生畏的名字,則是裕順媳婦在兒子七歲那一年的胡大少忌日才定下來。以出生的時
間順序計算,胡地應該是胡天的哥哥。習慣都說先有天后有地,天已經被弟弟占去了,
哥哥只好屈居地的位置。胡天胡地似乎從一開始,就註定會成為梅城歷史上赫赫有名的
大人物,他們將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壯大,殊途同歸,都註定在不久的將來,短暫主宰
了梅城的命運,名震八方顯赫一時。
    哈莫斯:《梅城的傳奇》,遠東出版社

                                第一部分

    說到底,土匪不過是那些處於逆境的人們,他們對所處的環境盡可能作出適當的反
應。在彌漫全中國各社會階層的野蠻而沒有保障的普遍氛圍中,土匪和其他人一樣,只
能把希望置於自己身上。
    貝思飛:《民國時期的土匪》,上海人民出版社

    五月的一個清晨,穿著黑布長袍的浦魯修教士沿著每天走過的路,在黎明的灰色中
散著步。通過散步來迎接天亮,這是他近十年來,接受了省城的一位名中醫的忠告以後
養成的習慣。潮濕的雨季提前開始了,雖然一夜沒下雨,地面上濕漉漉仿佛正在冒水。
街上幾乎沒什麼人,老態龍鍾的浦魯修教士蹣跚地走著,一邊咧嘴皺眉頭。嚴重的風濕
疼痛困擾著他,在梅城待了幾十年以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骨頭正在悄悄地生銹。也
許教堂的地下室過於潮濕,也許長年累月的不見陽光,每次雨季來臨以前,浦魯修教士
便感到身上所有的關節部位都在發黴,都好像散了架子一樣不聽使喚。
    「神父,散步啦。」偶爾碰到一個熟人,停下步來向浦魯修教士問候。
    浦魯修教士不時地扭過僵硬的脖子,用地道的梅城方言和對方招呼。他已經習慣了
人們稱他為神父,因為對於中國的老百姓來說,沒人在乎天主教徒和基督徒的區別。天
色昏暗,似乎正在醞釀一場大雨。浦魯修教士茫然地走著,渾身的關節吱吱哢哢地響著,
一陣陣疼痛使他心煩意亂,絲毫也沒注意到有兩個陌生人,正悄悄地跟在他身後。
    一高一矮兩個陌生人,早在浦魯修教士從教堂出來的時候,就一直跟在他後面。高
的那位戴著破草帽,帽沿低低地壓在眉毛那裡,眼睛滴溜溜轉著,始終盯著浦魯修教士
的後腦勺,陷於關節疼痛之中的浦魯修教士,直到被一泡尿憋得忍不住,才意識到那兩
個形跡可疑的陌生人的存在。他站在牆角邊,想等兩個陌生人消失以後,痛痛快快方便
一下。
    兩個陌生人被浦魯修教士的突然回頭嚇了一大跳,他們連忙把眼睛挪向別處,裝著
沒事一樣地站在那東張西望。經過一段時間的僵持,高個陌生人向矮個子悄悄地說了句
什麼,調頭走了。兩個人的影子剛剛消失,浦魯修教士急不可待地撩起黑布長袍撤起尿
來,隨著嘩嘩的聲音,一位虔誠的女教民從另一頭走來,剛想和他打招呼,陡然明白他
正在幹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浦魯修教士為自己的舉止失態感到羞愧,儘管是地方就能撒尿,這幾乎是梅城男性
公民的專利。何況浦魯修教士已經老態龍鍾,患有輕度的老年人常見的前列腺炎,但是
光憑一個老字和不能抑制的尿頻,並不能成為可以因此放縱自己的藉口。作為一名虔誠
的基督徒,作為一名教區的牧師,他必須時刻留神自己的不檢點。女教民是個年過半百
的老太太,她裝著不認識浦魯修教士的樣子,從他身邊略帶羞澀地走了過去。
    天色似乎亮了一些,如釋重負的浦魯修教士情不自禁地咳了一聲,扭過僵硬的脖子。
他注意到已經走出去一大截的女教民,走著走著,好像發現了什麼異常,突然回過頭來,
十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雙小腳邁著碎步,向他奔跑過來。
    「牧師,不得了,不得了!」女教民跑到浦魯修教士面前,臉如土色,結結巴巴說
不出話來。
    兩位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又一次站在了不遠處,瞪著眼睛看著他們。
    女教民驚恐萬分地回頭看了一眼,壓低了嗓子說:「這兩個人,是土匪!」

    大隊土匪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對梅城的包圍。劈里啪啦響了一陣槍,留在縣警察局
裡值班的幾位警察,象徵性做了一些抵抗,便被完全地繳了械。
    浦魯修教士在槍聲響起的時候,正在鐘樓上觀察天空。渾身上下的關節疼痛,使他
極度盼望能儘快地下下雨來。整整一天,雨老是這樣要下卻又不肯下下來的樣子,烏雲
滾滾,空氣已經凝固,突如其來的槍聲,引起了小城中的一片混亂。天說黑就黑了,浦
魯修教士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哭喊聲。
    黎明散步時,浦魯修教士遇到過的那兩位陌生人,像幽靈似的一直守候在教堂門口。
浦魯修教士曾以友好的方式邀請他們進教堂休息,但是那位高個子顯得十分尷尬,口齒
不清地說了句什麼,拉著矮個子就走。他們退到離教堂大約一百米的地方,若無其事地
東張西望。整個白天都是這樣,當槍聲響起的時候,浦魯修教士立刻想到這兩人肯定是
土匪。女教民驚慌無比的神情又一次在浦魯修教士的眼前一閃而過。
    「上帝,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情不自禁喊了一聲,緩緩地往樓下走去。正在
這時候,他聽到了沉重的推門聲,有人冒冒失失地進了教堂。
    在樓道拐彎處,浦魯修教士接連劃了幾根火柴,才點亮了風燈。他的手不住地顫抖
著,好不容易舉起風燈。
    「誰?」
    沒人回答。
    浦魯修教士沿著窄窄的樓道繼續往下走,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要出什麼事。半個月以
前,他曾聽已故鮑恩的兒子小鮑恩說過,有大股土匪正向梅城方向活動。為了確保居住
著外國人的梅城的安全,軍隊已給予了土匪最致命的打擊。據被俘虜的土匪交待,他們
奉命奔襲梅城,準備在梅城這座富裕的南方小城,獲得土匪需要的一切。「我們將受到
中國軍隊最特殊的保護,」小鮑恩把浦魯修教士因為頸椎疼痛引起的哆嗦,當作了是聽
說有土匪而感到害怕,洋洋得意地安慰著他,「梅城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因為有我們外
國人。有了我們的存在,這座小城就不會有問題,不是嗎?」
    浦魯修教士舉著的手突然上停止了哆嗦,他停頓在樓梯的最下面的幾級臺階上,察
覺到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有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風燈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就在要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被一隻極度敏捷的手撈住了。黃黃的燈光在黑黢黢的教堂
裡搖曳,終於一隻又黑又壯的手舉起了風燈,照了照浦魯修教士不知所措的臉。站在浦
魯修教士面前的正是那一高一矮兩位陌生人。舉著風燈的是那位矮個子,他把風燈一直
送到了浦魯修教士的鼻子底下,獰笑著說:
    「喂,洋和尚,你有幸被拉了肥豬,知道不知道?」
    拉肥豬就是被綁票,這是梅城老百姓近來常常議論的一個話題。浦魯修教士僵硬了
一會兒,像風燈裡跳躍的火焰一樣,又一次不停地搖晃起來。一股洋油的味道直往鼻子
裡鑽,浦魯修教士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矮個子土匪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嘻皮笑臉地說
了句什麼,突然,高個子土匪揚手給了浦魯修教士一記耳光,然後又是一腳,將他踢翻
在樓梯的臺階上,從身上掏出一截繩子,十分嫺熟地把浦魯修教士捆了起來。

    天大亮時,由胡天帶領的大隊土匪,已經迅速成為梅城的新主人。人們走上大街,
看見一小隊一小隊穿著奇裝異服的土匪,以驚人的秩序,匆匆從大街上走過。就像沒有
發生過任何暴力行為一樣,梅城的早晨,仿佛剛從甜蜜的睡夢中蘇醒過來,有一種熱熱
鬧鬧的過節氣氛。孩子們跟在滿載而歸的土匪後面跑著,齜牙咧嘴一路喊著什麼。
    天亮之前,梅城便悄悄傳遍了胡天領著人馬已殺進城來的消息。自從胡大少被殺頭
以來,人們就相信這一天遲早會來臨。胡天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下成長壯大,在他還是一
個小孩子的時候,他的身上就充分流露出了這種潛在的可能性。胡天註定會在小小的梅
城大出風頭,早在和孩子玩耍的遊戲中,他便表現出了非凡的組織才能。雖然由於矮腳
虎的遺傳,胡天的個子極度矮小,然而他卻始終扮演著首領的角色,到了光復那一年,
當人們還猶豫著,不知是應該站在即將到來的民軍一邊,還是站在鎮守梅城的清軍一邊
之際,胡天率領著他的狐朋狗友組成了敢死隊,大大咧咧地沖進了武廟,跟玩似的活捉
了管帶哈都刺,作為小城中資格最老的革命黨,一段時間裡,胡天曾和梅城的第一任民
政長稱兄道弟一起出入。
    胡天墮落成土匪的故事可以寫一本書。十年以後,他成為報紙上經常提到的臭名昭
著的匪首。這期間,他從倒袁的革命黨人,墮落到公開擁護袁世凱當皇帝,最後轉變為
徹頭徹尾的土匪。他領著自己的隊伍打家劫舍殺富濟貧,既幹好事同時又不斷地幹壞事,
一次次崛起,一次次失敗。無數次失敗不僅沒有使胡天喪失鬥智,相反,反而成全了他
打不敗的神話。關於胡天已被擊斃的消息一次次流傳,然而一旦似乎已消失了的胡天發
出佔領梅城的命令,來自政府軍方面的圍追堵截便全然不起作用。已經分成若干小股的
土匪仿佛中了邪,突破了層層封鎖線,三五成群像趕集一樣浩浩蕩蕩向梅城挺進。梅城
成了土匪們烏合的焦點,當又一條擊斃匪首胡天的報告通過省城被電告北京,政府軍沉
浸在剿匪初戰告捷的喜悅中的時候,處於絕對劣勢的胡天的人馬,已奇跡般地完全控制
住了梅城的局勢。
    顯然胡大事先做好了周密的安排,他不僅安排手下在大隊人馬進城之前,監視了浦
魯修教士,而且監視了小鮑恩夫婦,監視了排在梅城前十名的富戶,浦魯修教士和小鮑
恩是梅城洋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前者因為擁有廣大教民而眾所周知,後者卻因為自
己富裕的葡萄園而令人羡慕和生畏。沒有發生像人們想像中的那種混亂的大規模的搶劫,
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天亮時,人們走上街,發現有不少土匪正挨家挨戶動員大家前
去瓜分富人們的財產。人們發現一隊隊土匪正在教堂前的那片空場上集中。多少年前,
胡大少為首的七名欽犯正是在這被砍頭示眾。人們帶著好奇的心理,聚集到了空場上,
看看幾十年以後的胡大少兒子胡天,到底會幹些什麼離奇的事。
    興高采烈的土匪從四面八方向空場上湧來,因為沒有統一的服裝,事實上根本就分
不清誰是老百姓,誰是土匪。唯一的區別,只是土匪將搶來的東西,堆積在空場上,老
百姓卻是將空場上土匪搶來的東西,不勞而獲分回家去。遭到洗劫的只是梅城的洋人和
排在前十名的富戶,土匪們披掛著戰利品,喜氣洋洋哼著小調,三五成群像趕集一樣熱
鬧。一個土匪十分招搖地穿著一件只有小媳婦大姑娘才會穿的花襖,一路走著,一路胡
亂地扭著腰。一個土匪抱著一頭正使勁叫喚著的小豬,不停地擰著豬耳朵。最滑稽的是
一個土匪不知如何翻到了小鮑恩太太巨大的乳罩,又不知道這玩意究竟用來幹什麼的,
不分青紅皂白地系在腰上,鼓鼓囊囊地塞滿了搶來的東西。
    直到中午,人們才有幸目睹久違了的胡天的真面目,五短身材的胡天披著手下繳上
來的小鮑恩的一件呢風衣,一副未睡醒的樣子出現在空場上。和十年前相比,他已不再
是那種敢打敢殺的楞頭青,因為牙床發炎,咧著嘴愁眉苦臉的胡天顯得很深沉,他在四
個高大的保鏢的陪同下,爬到周圍堆滿著戰利品的一張桌子上面,神情沮喪地發著愣。
    「胡天,胡天!」梅城的窮人們向他熱情地揮著手。
    胡天懶洋洋地看了看眾人,就像帝王接見他的臣民。「狗日的,老子不是說回來,
就回來了嗎?」他咧了咧嘴,打算對圍觀的人群說些什麼,然而劇烈的牙痛使他又一次
皺起了眉頭。

    浦魯修教士隨著被綁架的人質,連夜過了江,馬不停蹄地向土匪的老巢獅峰山趕去。
一切都按照胡天的精心佈置進行。當胡天在梅城接受老百姓歡迎的時候,被扯去了蒙在
眼睛上的黑布的浦魯修教士,發現自己和其他人質一起,正停留在一個極小的村莊休息。
這個小村莊顯然離梅城已經很遠,而且村民和土匪的關係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敵對。村
民們像看什麼怪物似的,紛紛趕來看他們從未見過的洋人,爭先恐後地趴在窗臺上,對
著浦魯修教士,對著小鮑恩夫婦以及他們的一兒一女怪聲怪氣地喊著。
    「不就是一個洋和尚嗎,有什麼好看的。」負責看押的土匪不得不用槍對準越湧越
多的村民。
    人們照樣往窗臺上擠,這村子上有許多男人都參加了土匪,因此根本不把土匪的威
脅當回事。負責看押的土匪又喝了幾聲,眼見著不起任何作用,只好隨他們去擠去鬧。
    浦魯修教士聽說過許多關於土匪的傳說,他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土匪綁架人質的
目的,不過是為了勒索錢財,因此只要他們不反抗,就不會有太大的生命危險。他把自
己的想法告訴小鮑恩夫婦,一再囑咐他們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都不要驚慌。上帝會
保佑他們,人在危急的時候,除了向上帝禱告,應該排除一切雜念,因為他們沒有其他
的選擇。趴在窗臺上的看熱鬧的大人,逐漸被孩子們所代替。男人們的興趣開始轉移,
他們都跑到了隔壁房間,評頭論足地在談論幾名讓土匪搶來的婦女。幾位梅城中的良家
婦女哭哭啼啼,不知道什麼樣的惡運正在等著她們。很快到了中午,一個土匪拎著一桶
熱氣騰騰的麵條,走進了屋子,將麵條往地上一放,大聲喊人質們吃飯。被綁架的富戶
和婦女也被押著走了進來,站在那發怔不敢動彈。浦魯修教士率先站了起來,向麵條走
過去,儘管他一點也不感到饑餓,渾身的關節疼痛害得他一陣陣咬牙,但是他相信和土
匪很好地合作,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對,都好好向這洋和尚學著點,」送飯的那位土匪正是負責監視浦魯修教士的矮
個子,他很欣賞浦魯修教士的知趣,對其他幾位還愣在那不動的人質嚷著,「一個個都
苦著臉幹什麼,吃飽了,乖乖地歇著,晚上還得趕路。」聽說晚上還要趕路,被綁架來
的富戶立刻嚇得腿直哆嗦,他們不像浦魯修教士,浦魯修教士因為年齡大了,加上是洋
人,是土匪們的重點保護對象,一路都坐在轎子上由人抬著。坐轎子的還有小鮑恩太太
和她的一兒一女。跟洋人相比起來,梅城的富戶們和幾名順帶被搶上山解決土匪性欲問
題的婦女,只能算是普通的肉票,遠沒有洋票值錢。他們不僅得自己趕路,還得不斷地
忍受土匪的羞辱與折磨。一個富戶的鞋讓一名土匪看中了,被硬逼著脫下來,結果不得
不光著腳趕路。
    天黑的時候,浦魯修教士和其他人質一起,又一次上了路,他們避開了大路,翻山
越嶺,整整走了一夜。大亮時,他們又躲在一座山上休息,一直等到天黑才繼續上路。
三天以後,他們一行風餐露宿千辛萬苦,終於到達獅峰山下一個叫龍興的鎮子,這曾是
胡天長期隱居的地方,四面是山,易守難攻,他們到了這以後,再也不繼續往前走了,
而是住下來,等候胡天領著大隊人馬的到來。

    胡天的人馬佔領梅城的消息,在省城引起了強烈的震動。英國領事向督軍大人提出
了抗議,希望中國政府不惜一切手段,立刻將被綁架的外國人質解救出來。教會團體的
代表,就如何保證德高望重的浦魯修教士的生命安全,三番五次地要求督軍大人予以接
見,並作出直截了當的答覆。一封封告急的信件,像雪片一樣被送到督軍府,暴跳如雷
的錢督軍向手下發了無數次火,調兵遣將直撲梅城。
    擔任剿匪總司令的,是錢督軍的心腹第一混成旅旅長雷振矽。雷旅長自然不會把幾
個烏合起來的土匪放在眼裡,然而如何把土匪手中的外國人質活著解救出來,卻是一個
十分棘手的問題。自鴉片戰爭以後的中國事,只要一摻和進了外國人,事情就特別麻煩。
和土匪本來就沒有太多的道理可講,雷旅長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梅城圍住了再說。
首先必須給土匪一個下馬威,煞一煞土匪的囂張氣焰。
    從幾個方向同時趕到集合地點的軍隊,對梅城形成了合圍之勢。一切都佈置好了,
雷旅長派人進城勸土匪投降,可是胡天的人馬早已溜之大吉,無影無蹤。在縣長的辦公
桌上,留著一封胡天給督軍大人的具有強烈調侃意味的信,在錯字和別字連篇的信中,
胡天對督軍大人像在黑道上那樣稱兄道弟,譏笑他的人馬姍姍來遲,並約他一起去獅峰
山去打獵。信的結尾處,就釋放被綁架的洋人的價格開了價:大洋一百萬,或者一萬支
槍。
    雷旅長一邊將信的內容電告錢督軍,一邊派人迅速偵查胡天的蹤跡,準備追剿。土
匪既然漫天要價,雷旅長更相信除了動用武力,不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知道土匪因
為帶著人票,不可能一下子跑得很遠,兵貴神速,他派了一支最精幹的隊伍,沿著胡天
撤退的方向,馬不停蹄日夜兼程,三天以後,終於和胡天的土匪接上了火。軍隊裝備精
良,土匪根本不是對手,交火沒多久,土匪開始潰逃。
    因為土匪的手中掌握著人質,軍隊也不敢太逼土匪。同時,錢督軍迫于各方面的壓
力,也電告雷旅長,不可過分莽撞,真逼急了土匪撕票殺了洋人,後果不堪設想。雷旅
長有力氣使不出,只好讓部隊遠遠地跟著土匪後面,土匪知道軍隊投鼠忌器,跟玩似的
邊打邊退,逐漸消失在獅峰山的崇山峻嶺之中。

    事實上,和軍隊交上火的,只是胡天用來殿后的小股土匪。胡天的大隊人馬,早在
雷旅長帶人進入梅城的那一天,就到達龍興鎮,和先一步已到那的土匪會合。土匪的狼
狽潰逃,給雷旅長留下了不堪一擊的錯誤印象,他的那支先頭部隊絲毫也沒考慮到獅峰
山地形的複雜,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胡天安排好的伏擊圈。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以後,被
圍困的一個連,突然發現只剩下繳械投降這一條出路。
    一個連的官兵被繳械以後的第二天上午,胡天第一次在獅峰山的老巢,接見了被綁
架的浦魯修教士。雨季已經開始了,浦魯修教士患上了嚴重的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小
鮑恩夫婦一道,被帶到了胡天的住處。胡天正斜躺在一張硬板床上抽大煙,慢慢吞吞地
過完了癮,坐起來喝了口茶,不動聲色看著被押進來的洋票,極有耐心地聽浦魯修教士
咳完一陣劇烈的咳嗽。
    「洋和尚,你不用怕,你知道你他娘值錢著呢,」胡天冷笑著看著他,然後又把臉
轉向小鮑恩夫婦,「一旦滿足了我們提出的要求,就放你們回去。」
    「你們要多少錢?」小鮑恩的中國話沒有浦魯修教士那麼流利,他結結巴巴地問著。
    「一百萬。」
    這個數字太大了一些,只有失去了理智的土匪才可能信口開河,提出這種近乎荒唐
的數字。一百萬在當時幾乎可以買下整座梅城。目瞪口呆的小鮑恩夫婦對看了一眼,驚
訝的目光一起轉向浦魯修教士。「一百萬。」小鮑恩不敢相信地用中國話重複了一遍,
又十分絕望地用英文喊了一聲。
    「別他娘在我面前說老子不明白的話,我胡天說一百萬,就是一百萬,聽清楚了,
整整一百萬。」
    「我們絕不值這個數。」浦魯修教士一邊咳嗽,一邊輕輕地搖頭。
    「值多少錢,這得由我說了算。一百萬,或者一萬條槍,少一點點,老子就撕票。
洋和尚,什麼是他娘的撕票,不會不明白吧?」
    「我們真的不值這個數字——」
    胡天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別跟我廢話,我那爹就是為了殺你們這些鳥洋人,給砍
了腦袋,惹火了我,我就砍了你們的腦袋當尿壺,給我爹報仇。一百萬大洋,或者一萬
條槍,給我老老實實寫一封信,老老實實,一字也不許有差錯。」胡天吩咐手下拿來紙
筆,不動聲色地口述著,「你就這麼寫,快快籌錢來救我們,莫來軍隊,軍隊來,我們
性命難保。錢需百萬,少一毫也不行。」
    浦魯修教士依照胡天的話,寫了下來,胡天接過去,看了一遍。他根本就認識不了
幾個字,看信也是做樣子,他把信隨手遞給旁邊的土匪,那土匪結結巴巴念完了,胡天
又讓浦魯修教士落款,讓他簽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然後又示意小鮑恩夫婦簽字畫
押。簽完字畫完押,胡天揮了揮手,手下便上來將他們帶出去。胡天住在一個巨大的山
洞裡,外面正淅淅瀝瀝下著雨,浦魯修教士一行剛走出山洞,已經等好在那專門侍候他
們的兩名土匪,屁顛顛地跑過來替浦魯修教士打傘。因為就一把傘,自然只能替浦魯修
教士一人打著,兩位土匪一路油腔滑調說個沒完。
    他們被帶到一個押著中國人質的山洞前,還沒進山洞,就聽見從洞裡傳出來一陣陣
哭喊聲。
    「今天既然出來了,」走在前頭打傘的那位土匪回轉身子說,「我們就讓洋和尚到
票房裡去開開眼。」
    「還有你們兩位,也一起進去看看,好看著呢。」另一位也笑著對小鮑恩夫婦說。
    山洞裡生著一堆火,一位人質被吊在了半空中,黑色的影子在粗糙的洞壁上晃晃悠
悠,一位土匪正時不時用一根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被打的人質立刻殺豬似的慘叫一
聲。浦魯修教士進山洞以後,拿著鞭子的那位土匪來了勁,故意把鞭子揚得很高,帶有
表演性質地惡狠狠打下去。浦魯修教士猛地一陣哆嗦,仿佛鞭子打在自己身上一樣,閉
起了眼睛,十分痛苦地喊了一聲:「上帝,快點幫助他擺脫災難!」浦魯修教士的喊聲,
頓時吸引了土匪們的注意力。
    「洋和尚,你他娘說什麼?」一位土匪嘻嘻哈哈地問著。
    「鞭子還沒打到他身上,這洋和尚已經快嚇出尿來了。」打鞭子的那位土匪笑著,
回過頭來,神氣活現地看著老態龍鍾的浦魯修教士,「洋和尚,你就不用怕了,你老人
家是大肥豬,值錢著呢,我們哪捨得碰你。」他說完,眼睛轉向小鮑恩夫婦,眼珠子盯
著小鮑恩年輕的妻子凱瑟琳滴溜溜打轉,凱瑟琳被他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阿三,這洋婆子好一身肉,既是落到咱弟兄手上,什麼時候,乾脆也讓弟兄們開開洋
葷算了。」
    阿三便是那位打傘的土匪,一本正經地說:「你他娘別找死,洋女人那玩意碰不
得!」
    「操,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麼碰不得的?」
    一個連的兵力被胡天的土匪繳械以後,負責剿匪的雷旅長惱羞成怒,仗著武器裝備
精良,親率人馬向獅峰山頻頻發起了強攻。胡天在和軍隊的作戰中,充分發揮了他的軍
事天賦,他沒有一味地死守,而是從不同的方向,神出鬼沒地對軍隊發動了一次次襲擊。
等到雷旅長的隊伍一再受到重創,這位戰場上號稱小諸葛的常勝將軍,終於意識到自己
陷入到了遊擊戰的沼澤中,胡天已給了他足夠的教訓。
    漫長的雨季使陷入困境中的軍隊焦頭爛額,名義上是軍隊在剿匪,事實上卻成了土
匪在和軍隊鬧著玩。軍隊所占的優勢很快失去,雷旅長發現自己必須對胡天重新認識。
戰場上占上風的漸漸已是胡天率領的土匪。好在土匪們對士兵無太大惡感,在交戰中,
並不是把士兵一味地往死路上逼。在土匪眼裡,當兵也和當土匪一樣,都是為了吃飯而
扛槍打仗。在戰場上,各為其主,下了戰場都是兄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沒必要
真心的對抗,士兵受了土匪的影響,也不把土匪當作了死對頭,大家都是在表面上做做
文章。士兵見了土匪,便胡亂放槍朝天射擊。土匪見了士兵,沒那麼多子彈可以浪費,
就躲在石頭或大樹後面亂喊亂叫。
    雷旅長迫于來自多方面的壓力,不得不派人和胡天談判。派去的人在胡天那接受了
不冷不熱的款待,但是就是見不到胡天的面。胡天不願親自接見談判代表的理由,是嫌
雷旅長派去代表的頭銜太小,他讓手下告訴那位代表,有話讓姓雷的自己直接上山來說。
「別給我搭什麼旅長的鳥架子,我胡天真要跟他姓雷的做對,足夠他吃不了兜著走,」
胡天傲氣十足,絲毫也沒有把雷旅長放在眼裡,「不用說我手上還綁著洋人的票,就是
沒有這些洋票,一樣也能讓他的那點人馬有來無回。」
    代表帶著胡大的話回去以後,軍隊和土匪之間又衝突了幾次。有一次的交火甚至很
激烈,結果雙方損失慘重,軍隊方面被打死一名副營長,土匪也損失一名非常重要的頭
領。這一來,不但雷旅長對胡天要重新認識,胡天也意識到自己不可小覷雷旅長,隨著
衝突的激烈,雙方都動了肝火,調兵遣將,擺出了要決一死戰的架式。然而連綿不斷的
陰雨,很快地熄滅了大家心頭好鬥的怒氣,雷旅長和胡天顯然更明白保存實力的重要,
沒必要也沒理由慪氣火並。雙方就這麼僵持著,無形中達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高興再
動真格的。剿匪失利的消息已傳到了英國公使那裡,考慮到人質的性命安全,英國公使
又一次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堅決反對繼續以武力剿匪。老這樣耗下去也不是事,督軍
大人不得不考慮改剿匪為撫匪,讓雷旅長親自上山和胡天談判。
    陪同雷旅長一同上山談判的,除了幾名貼身衛兵,還有步入中老年行列並已成為中
國通的哈莫斯,和一名來自鄰縣的華人牧師何樂觀,躊躇滿志的胡天站在山坡上,迎接
著雷旅長一行的到來。雨不停地下著,一名又瘦又高的土匪站一邊替胡天打著傘。雷旅
長一行終於由兩名土匪領著,遠遠過來了,胡天懶洋洋抱著手,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們。
雷旅長也是由衛兵打著傘,他趾高氣昂東張西望,突然看到了站在高坡處的胡天。胡天
居高臨下地看著雷旅長,雷旅長走到離胡天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步來,面帶微笑,饒有
興致地打量著自己的對手,琢磨著胡天臉上的表情。
    「你就是雷旅長?」對峙了好半天,胡天依然十分傲慢地抱著手,不卑不亢打破僵
局,「有失遠迎了,我胡天既已落草為寇,怕是只能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辦了。」
    雷旅長以沉默對付胡天的傲慢,他繼續琢磨了一會兒胡天臉上的表情,笑著說:
「好,果然是位英雄,不管他是什麼人,我雷某人眼睛裡,只看得上英雄好漢。可惜兄
弟公務在身,許多事不得已,多有冒犯之處,還望胡賢弟見諒。」
    來來去去說了些客套話,胡天和雷旅長一見如故,對對方都有一種預想不到的好感。
在眾人的簇擁下,他們走進了一個大山洞。這裡是土匪議事和接待貴客的地方,大大小
小桀驁不馴的土匪早已恭候在那,見了他們,刷地一下全站了起來,東一個西一個站在
原地不動彈,一個個都瞪大著睛睛,像看什麼熱鬧似地盯著雷旅長一行看。雷旅長微笑
著和眾人招呼,他不敢相信,就是這群看上去極不起眼的土匪,這群衣衫不整的烏合之
眾,使久經沙場的自己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過了片刻,土匪們嘰嘰喳喳地說起話
來,根本不把頻頻向他們打招呼的雷旅長放在眼裡。胡天掃了一眼身邊的雷旅長,不耐
煩地舉了舉手,頓時安靜下來。
    雷旅長咳了一聲,笑著說:「我這不是到了梁山泊嗎?」

    雷旅長到達土匪營地的第二天,陡然升起了太陽。雨季已進入尾聲,哈莫斯和何牧
師在土匪的帶領下,前去探望被關押在票房的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夫婦。會見是在一種
極其輕鬆的氣氛下進行的,和被綁架的普通人票不一樣,作為洋票,浦魯修教士和小鮑
恩夫婦顯然在土匪窩裡得到了優待。沒有任何虐待的痕跡,雨季中難得出現的陽光,使
得小鮑恩夫婦的臉上露出了短暫的笑容。他們的一兒一女,已經和負責看押他們的土匪
阿三交上了朋友。當他們在票房門口談話的時候,小鮑恩的兒子傑斯正和阿三在不遠處
打鬧。傑斯的中國話和當地的孩子說得一樣好,他不時地跳起來,去搶阿三頭上戴著的
一頂紅色絨線睡帽。這頂睡帽本來是傑斯的姐姐瑪麗的,阿三在綁架小鮑恩夫婦時,從
他們家裡翻到了這頂睡帽,便毫不客氣地將它占為己有。
    「我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們平安地離開這,」何牧師慢慢吞吞地安慰著小鮑恩夫
婦,「上帝不會撇下你們不管,你們現在需要的,只是足夠的耐心和勇氣。」
    「耐心和勇氣?」
    「是這樣。」
    「他們沒有權力綁架我們。」小鮑恩忿忿不平地嚷著。
    「什麼叫作權力?土匪有權利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哈莫斯已經離開了《泰晤士
報》,他現在的身份是自由撰稿人和大學的兼職教授,因為對中國社會的充分瞭解,他
贏得了西方學術界公認的漢學家頭銜,這一次,他是應錢督軍的邀請,作為洋人的代表
上山和洋人接洽。「土匪關心的,是你們作為他們心目中的洋人,在政府的眼中能值多
少價碼,也就是說值多少錢。一切都看他們是否高興,看是否達到了綁架的目的。對中
國政府來說,你們是必須被重點保護的對象,可在土匪眼裡,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
們只是幾張洋票,洋票,懂嗎,這是他們的黑話。」
    「可是我們絕不值一百萬。」浦魯修教士喃喃地說著。
    一百萬是個荒唐的天文數字,何牧師想了想,苦笑了笑。他的目光移向正和阿三打
鬧著的傑斯,傑斯無憂無慮地笑著,捉弄著阿三。戴著紅色睡帽的阿三看上去仿佛是馬
戲團的小丑。
    「一百萬這個數字實在太大了,中國政府肯定不會答應。」心煩意亂的小鮑恩看著
哈莫斯,「這幫土匪是一群瘋子。」
    「他們折磨那些人質,而且還強姦那些可憐的女人。」小鮑恩太太在一旁補充說。
    由於雷旅長和胡天的談判還在進行,一時很難斷定結果會怎麼樣。負責監視他們的
土匪,懶洋洋地站一邊自顧自說著什麼,不時掃他們一眼。「我們聽見他們向雷旅長許
諾,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保證絕不傷害你們。」何牧師除了反復說一些安慰之類的話,
對於事態的最後發展,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也許政府會答應拿出一百萬贖金來,反正
你們一定要有耐心,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事實上,真正要有耐心的應該是土匪。大家的心裡和何牧師一樣明白,政府絕不可
能拿出一百萬贖金來,因為一旦政府真付了這些贖金,所有在華的外國人,都將成為土
匪用來向政府進行勒索的襲擊目標。向土匪妥協,意味著後患無窮,任何有一點點頭腦
的政府,都不會採取這種割肉補瘡的辦法來解決人質危機。教會團體正在採取募捐的辦
法籌款,然而一百萬這樣的數目,僅僅是靠募捐,顯然又差得太遠太遠。
    他們在一起待了幾乎一整天,到分手的時候,浦魯修教士喊住了何牧師,神色莊嚴
地有話要對他說。浦魯修教士一本正經地指了指離票房不遠的大樹,示意他到大樹下面
去說話。中外兩位神職人員向大樹走去,哈莫斯和小鮑恩夫婦相互看了幾眼,不太明白
究竟有什麼特別的話,一定要這麼神秘兮兮地瞞著他們。夕陽下,浦魯修教士高大並且
已開始彎曲的身影,隨著山間的風一起搖擺,他不間斷地說著什麼,緩慢卻又非常堅決,
說到臨了,忍不住大聲地咳嗽起來。
    老態龍鍾的浦魯修教士向何牧師表達了他對解決人質危機的看法,他不認為向土匪
繳贖金是一個善策,「欲望的大海永遠也是填不滿的,贖金只能進一步鼓勵土匪的行
為。」他建議應該向土匪提出先釋放婦女和兒童的要求。如果中國政府方面真準備拿出
什麼贖金的話,也應該是首先考慮解救關在土匪窩裡的中國人質,「只要有很少的錢,
這些人就可以恢復自由。你要知道,這些人天天被拷打,女人們被強暴,過著地獄一般
的生活,要解救,當然應該先解救他們才是。」
    「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贖金的話,當然是為了你,為了你們外國人,真的。」
何牧師從浦魯修教士的眼睛裡,看到了那種只有獻身宗教事業的人才有的執著,「政府
方面正在和他們談判,也許很快就會有結果,不過,我想除了你,恐怕並沒有人在考慮
被綁架的中國人的命運會怎麼樣,這種事實在太多了,還是讓我們為他們祈禱吧。」
    「上帝,可是他們天天生活在地獄裡——」
    「這種事,真的是太多了。」
    浦魯修教士劇烈地搖晃起來,又是一連串的咳嗽,看得出他正為別人的不幸,感到
深深的痛苦。「難道我們除了祈禱,就不能再做些別的什麼?」

    雷旅長和胡天進行的談判,出乎預料的順利,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不僅很快對
對方產生好感,而且稱兄道弟幾乎立刻成了好朋友。作為督軍大人手下的心腹愛將,雷
旅長拍著胸脯向胡天保證,只要他肯下山接受改編,混個一官半職絕對沒有問題。現如
今烽煙四起群雄割據,各路軍閥擁兵自重,像胡天這樣能征善戰的將領,正是督軍大人
求之不得的人才。
    接受改編對已經厭倦了東躲西藏土匪生活的胡天,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試圖成為
梅城的主人,這一直是胡天少年時代的夢想。他在母親矮腳虎的嘮叨中長大,一連串的
關於父親胡大少的英雄傳說,使他從小就相信自己在梅城這小城裡,具有一種非凡的使
命。「你是你爹的兒子,你得比你爹更有出息。」矮腳虎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沒完沒
了地向他灌輸這種想法。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胡天也相信自己註定要比他的被砍了頭的
爹,更有作為更能出人頭地。儘管對洋人有一股天生的刻骨仇恨,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
胡天越來越嚮往那種至高無上的權力。他相信自己應該擁有支配梅城的權力。
    「老他娘的讓人指著脊樑罵土匪的日子,也該結束了。」胡天召集手下就是否接受
改編進行爭論,爭論了沒幾句,他旗幟鮮明不容懷疑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我們也下
山過一過當官的鳥癮。」
    幾乎所有的土匪都願意下山接受改編,雖然在和軍隊的較量中,土匪還占著明顯的
上風,但是土匪的子彈已經不多,繼續對抗下去,前景絕對不容大樂觀。如果軍隊對獅
峰山進行進一步的封鎖,僵持了一段時間以後,土匪除了撕票,和人質一起同歸於盡,
別無更好的選擇。因此,就算是有洋票在手上,雷旅長親自上山媾和,土匪也知道已到
了該找臺階下的時候。一百萬大洋的贖金完全是一種不現實的漫天要價,自從軍隊大舉
壓境,土匪們就明白如此高昂的贖金不會再有希望。
    「要是我們下了山,官軍又圍住了我們,怎麼辦?」一個土匪提出了他的疑問。
    土匪和軍隊作戰,主要是利用險要的地形,一旦離開獅峰山土匪老巢,情況就大不
一樣。關於這一點,胡天也做了反復的考慮,首先人質不能完全放,一旦人質沒有了,
胡天的人馬不僅失去了討價還價的砝碼,而且在作戰時,失去了讓官軍投鼠忌器的人質
盾牌。洋票是迫使政府向土匪讓步的重要條件,輕易地釋放了外國人質,將是一次巨大
的冒險。然而如果一再堅持不放人質,又意味著土匪不是真心的願意接受改編。土匪們
就如何釋放手上的外國人質七嘴八舌地吵了起來,吵到臨了,還是由胡天做出最後的決
定。為了表明誠意,胡天決定先釋放洋票中的婦女和兒童,也就是說,首先獲釋的,將
是小鮑恩的妻子和她的一兒一女,至於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則必須等胡天真正成了梅
城的主人以後,才能恢復自由。
    雷旅長並不強求胡天一定要全部釋放被綁架的外國人質,當他提出自己留下來當人
質,以替代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的要求被拒絕以後,他便領著來時的原班人馬,帶上小
鮑恩的妻子凱瑟琳和兒女,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獅峰山。下山後,在給錢督軍的電報中,
雷旅長別有用心地誇大了胡天的實力,認為不管是真心收編,還是最終仍然要通過武力
解決,把胡天哄下山都是上上策。雷旅長的電報正合錢督軍的心意,因為此時正值直奉
兩系軍閥即將開戰之際,而地處兩省交界之處的梅城又是前線,正準備招兵買馬的錢督
軍立刻電告雷旅長,封胡天為新編十三團團長,就地聚集整編,然後開往梅城待命。
    十天以後,雷旅長帶著一千套軍裝和五萬大洋,又一次來到了獅峰山。這位行伍出
身的職業軍官,向來不把土匪放在眼裡,然而偏偏這次不打不成交,對胡天刮目相看。
雷旅長浩浩蕩蕩帶了一大幫隨從,上山後,稍歇片刻,大張旗鼓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
讓胡天召集人馬,由他親自點名發餉。雨季剛剛過去,天氣正在轉暖,雷旅長煞有介事
地點名,使得土匪窩裡又有了一種過節的熱鬧氣氛。發完了餉,雷旅長和胡天又就究竟
收編多少土匪,開始了各不相讓的討價還價。胡天認為應該按照自己提出的人頭發餉發
軍裝,但是一臉嘻嘻哈哈的雷旅長卻堅持只能按土匪手裡的槍支,配備軍裝,也就是說,
那些沒有槍支的土匪必須遣散。談到臨了,胡天發了急,雷旅長則沉下臉來,說想不到
胡天這麼不夠交情不給面子,嚷著要帶隨從下山。大家連忙兩頭打招呼說好話,胡夭有
些尷尬,雷旅長做出不駁大家面子的模樣,又一次轉怒為喜,說可以瞞著錢督軍多發一
百套軍裝,又許諾下次有機會再為胡天的人馬補充一些槍支彈藥。
    雷旅長的所作所為,給土匪留下了他很夠朋友的印象。跟隨雷旅長一起上山的記者,
攝下了雷旅長和已換上了軍裝的土匪的合影。照片上的雷旅長笑容可掬,手搭在胡天的
肩膀上,十分親熱像是兄長。難得照相的胡天顯得有些緊張,因為他生得矮小,像個大
孩子似地看著照相機。其他的土匪也一個比一個拘謹,仿佛犯了什麼錯讓人逮著了一樣,
全都是目瞪口呆。照完相,雷旅長對胡天一改稱兄道弟的呼法,一口一個胡團長,並讓
胡天手下的弟兄們都這麼稱呼他。
    「這以後,諸位都是國家有用之人,」雷旅長一邊笑,一邊一本正經地說著,「既
然當了軍人,就得有個軍人的樣子,不是嗎?」
    當時的上流社會,都時髦戴眼鏡。這風氣對土匪也有影響,打架劫舍時,眼鏡也是
土匪常常會看中的東西。雷旅長看著換了一身新軍裝的胡天,十分嚴肅地說:「胡團長
戴了眼鏡,一定更加神氣,你幹嗎不弄副眼鏡戴戴呢?」胡天讓他說中了心思,紅著臉
說自己有過一副眼鏡,可也不知為什麼,戴上了看東西反倒更加不清楚,而且不一會頭
就昏。雷旅長知道胡天弄到的只是一副老光眼鏡,也不點破他,笑著摘下自己的金絲眼
鏡,讓胡天試試看,若是合適,就送給他。胡天接過金絲眼鏡,剛戴上,眾人就一片聲
地喊好,眼前的感覺也和原來的那一副完全不同。戴上了以後再看東西,果然就跟沒戴
一樣。一個土匪從上衣口袋裡摸出隨身帶著的一面小鏡子,屁顛顛地遞給胡天,胡天對
著鏡子橫看豎看,滿臉驚喜。
    「胡團長既是喜歡,就留下好了,」雷旅長看著胡天依依不捨的樣子,笑著說,
「挺好,真的挺好。」
    胡天連連謙讓:「這怎麼好意思?」
    雷旅長說:「我們倆是誰跟誰,收下,收下,我如今是你的上司,我的面子,胡團
長難道還不肯給?」
    胡大的人馬在山上進行整編,準備浩浩蕩蕩開下山去。既然已是正經八百的軍隊,
胡天知道對手下這幫無法無大的傢伙,不好好整頓收拾一番,到什麼地方都不成體統。
土匪出身的人,通常最怕別人仍然把自己看成土匪,胡天決定先從自己做起,帶頭戒大
煙。
    胡天從小對大煙就沒好感,他的煙癮,完全因為有一次負了傷,疼得忍不住才染上
的。他在死亡線上掙扎著,等到發現自己又一次活了過來的時候,已經離不開他平時最
討厭的大煙。從此,在胡天領導之下的土匪中,有了一個最嚴格的新規定,這就是沒有
受過傷的土匪,不管有多大的功勞,都堅決不允許抽大煙。要想抽大煙,一定得像他那
樣出生入死掛過彩。這條嚴格的規定長期以來一直被貫徹執行著,漸漸地,允許抽大煙
便變成了對土匪不怕死的一種獎勵。有的土匪早已偷偷地染上了煙癮,為了名正言順地
抽大煙,故意在戰鬥中,往自己不致命的地方紮一刀或開上一槍。
    胡天的人馬在正式接受改編的日子裡,最痛苦難忍的,莫過於將抽大煙的人集中起
來,關在山洞裡集體戒大煙。由於浦魯修教士在梅城曾辦過非常有名的戒煙所,他被押
了去具體負責指導戒煙。在這場痛苦的戒煙運動中,浦魯修教士屢試不爽的戒煙偏方忌
酸丸派上了大用場。忌酸丸是用來專治戒煙的,所以不叫忌煙丸,是因為在吞吸這種丸
藥的時候,若同時吃了味酸的食物,就會讓人疼痛難忍腸斷而死。在忌酸丸中,除了生
洋參之外,還有當歸白術柴胡陳皮等中藥材,用淘米水浸透以後,放在石臼裡搗成泥狀,
再加入大煙灰,攪拌成煙膏,然後裝在煙槍上吸。大煙癮上來,那些抽大煙的人,連性
命都可以不要,因此戒煙的人,一定要方法對頭,不能一下子猛地戒掉。忌酸丸的最大
好處就是,可以在戒煙的過程中,作為一種大煙的替代品。
    在戒煙剛開始準備的時候,胡天看著正在製造忌酸丸的浦魯修教士,半信半疑地用
籤子攪了一塊剛拌好的煙膏,放在鼻子下面聞著。「要是你這破玩意真的能管用,洋和
尚,你他娘可就真的值一百萬了。」胡天為這次聲勢浩大的戒煙運動定下了新的法律,
在戒煙的過程中,誰要是敢逃離山洞,不管是誰,哪怕就是胡天本人,也一概格殺不論。
為了表示決心,在正式開始戒煙之前,胡天讓手下拿出了收藏著的全部鴉片,當著眾土
匪的面,義無反顧地一把火統統燒光。整箱的鴉片扔進了熊熊大火,發出了僻僻啪啪的
爆炸聲。
    所有參加戒煙的土匪,最後一次美美地過完了煙癮,忐忑不安步入山洞,開始心驚
肉跳的戒煙。經驗豐富的浦魯修教士,趁大家的醜態尚未暴露出來之前,向土匪們反復
強調戒煙時的注意事項。「上帝會保佑你們的,因為讓你們一起來戒煙,這本來就是上
帝的意思,」他不失時機地向土匪傳起教來,「要是你們感到受不了的時候,就禱告,
禱告會使你們忘了自己的痛苦。」
    「洋和尚。你個老不死的,神氣什麼。」一名土匪對他喊著,「你說的那個鳥上帝
到底在什麼地方,叫出來讓我們瞧瞧?」
    「上帝無處不在。」浦魯修教士誠懇地說著。
    胡天早就有戒煙的決心,抽大煙不僅削弱了土匪的作戰能力,而且為了爭奪大煙,
每每引起內訌和火並。隨著大煙的來源越來越少,軍隊在剿匪中,甚至只要是對鴉片進
行封鎖,就能達到和武器禁運一樣的效果。連續幾次戒煙的失敗,胡天相信那只是沒有
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戒煙辦法。在綁架浦魯修教士之前,胡天對他在梅城所進行的卓有
成效的戒煙,一無所聞。他僅僅知道洋人都不是東西,不過是在饑荒的年頭裡,打著賑
災的旗號出來收買人心而已。用他母親矮腳虎的話來說,洋人都不是人日出來的。事實
上,當浦魯修教士全神貫注配製他的藥方的時候,胡天終於想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有
的洋人,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壞。老態龍鍾的浦魯修教士,一邊咳嗽,一邊手腳哆嗦
地忙亂著,胡天第一次對這位穿著黑道袍的洋和尚產生了興趣。
    在戒煙的第三天,山洞裡的土匪開始有失體統地大哭大鬧,眼淚鼻涕一大把,弄得
到處都是,仿佛真到了世界末日。他們用各式各樣的髒話,罵大街一樣咒駡著浦魯修教
士,發誓一有機會就一槍崩了他。幸好事先做了安排,凡是鬧得不像話的,一概由守在
門口的土匪,將其五花大綁捆起來。等到了第五天,戒煙的土匪鬼哭狼嚎醜態百出,一
位叫作李杆兒的土匪,掙脫了繩子,大叫著脫去身上的衣服,赤條條地沖了出去,一路
發瘋地跑著,一路大叫:
    「讓我死吧,我日你洋和尚的洋奶奶,讓我死!」
    整編後的土匪開始正式下山,因為都穿著統一的新軍裝,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天氣
正在變熱起來,走著走著,自由散漫慣的土匪肆無忌憚地脫起衣服。到了中午時分,怕
熱的土匪竟然打起了赤膊。
    在行進的隊伍中,浦魯修教士和來時沒區別,仍然是坐在轎子裡,所不同的是這一
次沒有被五花大綁,沒有在嘴裡塞一團又髒又臭的破布。坐轎子的還有小鮑恩和胡天,
隊伍沿著崎嶇的山路,慢騰騰往下走。從一開始,年老體弱的浦魯修教士就感到頭暈,
他昏沉沉地斜靠在躺椅上,忍住了一陣陣強烈的噁心,那滋味就好像當年初次坐海船來
中國時暈船一模一樣。他感到沉悶的空氣已經凝固起來,手腳不再聽自己的使喚。在最
後的一點知覺中,他仿佛又一次回到過去。多少年以前的一個星期天,他在布賴頓郊外
接受了一位叫戴德生·泰勒的祈禱。泰德先生的《靈魂的成長》一書曾經深深地打動了
浦魯修教士,正是這部不朽的著作,使得年輕的浦魯修立志為傳播上帝的旨意,獻出自
己的一切。浦魯修教士決心不遠萬里地向千百萬中國人傳播福音,他參加了「中國內地
會」,成為無數到中國旅行的福音傳道者中間的一員。
    嚴重的暈船,差一點送了浦魯修教士的命,在漫長的去中國的旅途中,他們遇到了
巨大的風浪。海船已經完全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隨著風浪顛簸起伏,一會兒竄到風浪
的頂端,一會兒又突然失重,狠狠地跌進波浪的穀底。除了不停地向上帝禱告,浦魯修
教士幾乎不能做任何事,更糟糕的是,不僅僅是暈船,他還得了一場罕見的大病。等到
風平浪靜,人們開始重新打起精神的時候,發現處於高燒之中的浦魯修教士,正痛苦不
堪地在死亡線上掙扎。一連五天,高燒不退的浦魯修教士,甚至不用別人的手觸摸到他,
就能感到他的身上熱得燙人,一起去中國傳教的傑克·魯賓遜每天幫他擦洗,抹甘油,
甚至擦上點香水,但是他的身上還是散發出一種讓人不敢靠近的惡臭。幾乎所有的人都
相信浦魯修教士正在等死,就連他本人也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大限迫在眼前。唯一沒有失
去信心的是魯賓遜教士,「你所以不會去見上帝,是因為如果你現在就去,你會愧對上
帝。」魯賓遜教士安慰著浦魯修教士,他告訴他上帝將拒絕接見一位什麼都還沒做的傳
教士。海船到達上海港以後,骨瘦如柴的浦魯修教士被抬到了教會所在地,在那裡,他
又持續地折騰了五十多天,頭髮都掉光了,終於奇跡般地蘇醒過來。
    耶穌復活的那天,魯賓遜教士陪著正在康復的浦魯修教士,第一次去街上散步。走
出寧靜安溢的教會大廳,浦魯修教士被出現在眼前的喧鬧和污濁,驚慌得不知所措,他
目瞪口呆地看著展現在他面前的一個全新的世界,不由自主想到了但丁《地獄曲》中的
詩句:「踏進此地的人們啊,請你們且莫把一切希望拋卻。」
    靠著手上拿著的一本印刷簡陋的漢英字典初級讀本,加上一本漢字的《新聖約書》,
浦魯修教士在中國的租界上跨開了最初的步伐。驚慌很快就過去,浦魯修教士開始用十
分興奮的目光,打量著從身邊走過去的黃種人。一切都是新奇的,大病初愈的浦魯修教
士想像著自己穿上中國衣服的模樣,忍不住地笑了起來。還是在布賴頓郊外的時候,泰
勒先生就告誡過他們,為了實現向古老但是落後的中國人傳播上帝的福音,所有去中國
的傳教士必須立志過最儉僕的生活,而且要習慣於穿中國衣服,走中國路,吃中國飯。
「既然到了中國,除了不用像中國男人那樣,在腦袋後面拖一條被我們西方人所譏笑的
辮子之外,應該讓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
    浦魯修和魯賓遜兩位教士在街上散了一會步,饒有興致地走進一家中國的館子,坐
了下來,結結巴巴地表示隨便來一些什麼東西。「中國菜,中國的米飯。」他們笑容可
掬地看著餐館的主人,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店小二吆喝著一聲什麼,用搭在肩上的破
毛巾,擦了擦手中的筷子,啪啪兩聲,扔在他們各自的面前。這時候,浦魯修教士才發
現油光鋥亮的餐桌上肮髒不堪,幾隻被嚇飛起來的蒼蠅,又很快落在桌子上,其中一隻
又黑又亮的蒼蠅,正毫不含糊地釘在他面前的那雙筷子的尖端上。

    戒了大煙的胡天的臉色,透露出了一些健康的紅潤。隊伍在山腰的一個小湖邊休息,
胡天從轎子裡走了下來,大大咧咧地走到湖邊,掏出傢伙撒尿。在他的帶領下,幾乎所
有的土匪都亮出了小便的玩意,就看見斜坡上站了一大排的人,嘩嘩地響成一片。
    「叫那洋和尚也下來動一動手腳。」胡天撒完尿,指著浦魯修教士的轎子說,「我
們他娘的就在這歇一陣好了。」
    浦魯修教士轎子前的布簾子,早就撩了起來,一直沉浸在對過去回憶之中的他被突
如其來的招呼嚇了一大跳。眼前的情景,使他置身於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裡,他看見離自
己不遠處,是幾位同樣作為人質被綁架上山的小媳婦,穿著紅紅綠綠的衣服,站著或坐
在山路邊休息。土匪們像散了群的鴨子,一個個怪聲怪氣地叫著,有的躺在斜坡上,有
的在追逐著什麼,更有幾位熱得熬不住的,脫得赤條條的,跳到湖裡洗澡去了。那幾位
小媳婦在土匪窩裡已待了不少時間,早沒什麼貞節可談,毫不害羞地看著湖裡的男人,
小聲議論著什麼。其中一位長著一雙大眼睛的小媳婦,無意中回過頭來,看著浦魯修教
士,黑黑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洋和尚,你怎麼了,」那位小媳婦向浦魯修教士走過來,既好奇又關心地問著,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浦魯修教士一時還說不出話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斜躺
在轎子裡不能動彈。那小媳婦又說:「別嚇人好不好,喂,你聽見沒有,下來活動活動
手腳。」浦魯修教士仍然沒有反應,他的眼睛發直,似看非看地看著她。那小媳婦盯著
他看了一會,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突然冒冒失失地喊了起來:
    「不好了,這洋和尚要死了!」
    沒人理她的碴,小媳婦又扯著嗓子叫了一聲,人們都圍了過來。沖在前面的是穿得
紅紅綠綠的小媳婦們。這時候,小鮑恩不知從哪鑽了出來,拔開看熱鬧的人群,擠到了
轎子前。
    「我……沒什麼事,」浦魯修教士有氣無力說著,聲音像蚊子哼,他輕輕地抬起手,
想做手勢表示他不要緊,但是他疲憊得連舉手都覺得累,剛剛抬起來,便不由自主地放
了下去。「上帝,我不會有什麼事的,」浦魯修教士在心裡默念著,「就是死,又有什
麼了不得?我將升向天堂,因為我是虔誠的基督徒。」
    「牧師,你有什麼不妥?」小鮑恩神色緊張地問著。
    「這洋和尚是不是真要死了?」
    「死不了,洋和尚命大著呢,怎麼會死?」
    圍著看熱鬧的人群小聲地議論著。然而浦魯修教士終於緩過氣來,他長長地舒了一
口氣,喃喃地說:「如果你們相信基督的死是為了你們,你們就可以成為天堂中的一個
人!」除了小鮑恩,沒人明白浦魯修教士的話意味著什麼,大家得到的共同印象,就是
這洋和尚真的快不行了。人越圍越多,臨了,連胡天也被這邊亂哄哄的嘈雜所吸引,他
板著臉走過來,遠遠地喝了一聲,擠在一堆的人群連忙為他讓開道。
    胡天徑直走到了浦魯修教士面前,看了看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小鮑恩。「這洋和
尚搞什麼鬼名堂?」他不耐煩地問著,擺擺手,讓大家趕快走開。
    「洋和尚快不行了!」有人叫著。
    胡天一驚,不相信地看著浦魯修教士,瞪著眼睛看了一會,笑著說:「你怕是不會
死吧,值一百萬大洋的時候,你不死,一回到了梅城,就分文不值了,還死他幹什麼?」
    胡天領著大隊土匪再次踏進梅城的時候,受到了老百姓的夾道歡迎。儘管胡天的土
匪接受了改編,成為正式的軍隊駐紮梅城的消息早就傳開,人們仍然半信半疑。大家抱
著看西洋景的態度來到大街上,都想親眼目睹一下,身著軍裝的土匪會是一副什麼腔調。
    幾乎所有的人,都被胡天的那身滑稽打扮,引得哈哈大笑。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在入
城的那一瞬間,突然脫去了上身的軍裝。這件上衣是他一身中唯一合適的衣服,一旦脫
去了這件合適的上衣,又矮又小的胡天仿佛成了一個穿著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他那件襯
衫被高高地捋起了袖子,在胳膊那兒彎成了一個大圈圈,下身的那條肥大軍褲,卻是長
得一直拖到了地上。由於胡天神氣活現地走在了隊伍的最前列,他的這支穿著軍裝的土
匪隊伍,上行下效,沒一個有正經的樣子,一個個不是衣衫不整,就是走得東倒西歪。
倒是走在隊伍尾巴處那幾位湊數字的年輕人質,因為事先胡天吩咐好的,軍裝穿得整整
齊齊,看上去更像個當兵的樣子。
    土匪的隊伍在城裡繞了一大圈,十分招搖地開往武廟。考慮土匪的匪性難改,早在
接受改編的談判時,雷旅長就和胡天做了嚴格的約定,那就是土匪改編的部隊進了梅城
以後,為了防止他們可能會去騷擾老百姓,所有的人馬都必須集聚在武廟的兵營中。沒
有經過允許,任何人都不許擅自離開武廟,違令者斬首示眾。當人質恢復自由,被釋放
回去與家人團聚的時候,招搖過市的土匪卻像牲口似的關進了武廟。在此後的許多天裡,
關在武廟的土匪天天像小學生一樣,接受由雷旅長派來的軍事教官的操練。
    成為梅城最高軍事長官的胡天,開始接二連三地出席宴會,縣長和警察局長以及各
界名流,紛紛為他辦酒席接風。他沒有像人們擔心的那樣,採取激烈的手段驅逐和殺戮
梅城中的洋人,恰恰相反,他不僅釋放了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而且不止一次去洋人的
別墅區拜訪。他在小鮑恩家做客,和哈莫斯閒談,甚至頒佈了一項新的更有利於洋人特
權的法令。到達梅城的半個月以後,胡天鄭重其事地宣佈,要為自己的母親矮腳虎重新
修墓。他的決定立刻得到雷厲風行的貫徹,人們找到了最好的風水先生看風水,找到了
縣中學最好的古文先生寫墓誌銘,又從很遠的地方運來了最好的墓碑材料。胡天的孝心
得到梅城中窮人的羡慕,因為在老一輩人的心目中,早已去世的矮腳虎曾經是梅城中最
潦倒的女人。自從胡大少被砍頭示眾以後,一直以胡大少遺孀自居的矮腳虎,並沒有得
到過人們應有的尊重。事實上,風流成性的矮腳虎一旦成為一名貞節的寡婦,那些從她
那再也得不到什麼便宜的男人,便再也不拿她當回事。
    矮腳虎對男人的拒絕,大大地超過了人們的想像。胡天十歲的時候,有一次聽見矮
腳虎和對門一個年輕風騷的女人對罵,大家跳手跳腳,張口閉口全是在女人的私處上作
文章。罵到臨了,那年輕女人終於不是矮腳虎的對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悻悻地說:
「我再不好,也有男人日,不像你,想男人了,只好自己躲在被子裡用手掰。」
    矮腳虎說:「我掰不掰,你怎麼知道,只怕是自己天天在家這麼幹。」
    到晚上睡覺前,十歲的胡天鑽進了被窩,忽然想到了白天發生在兩個女人之間的唇
槍舌戰。他冒失地問矮腳虎什麼叫「掰」。矮腳虎一時不明白兒子的所指,待醒悟過來,
暴跳如雷的矮腳虎狠狠地給了胡天一記耳光。十六歲的時候,一個悶熱潮濕的下午,胡
天在對門那位風騷的年輕女人的引誘下,初嘗愛情禁果。地點是在一間堆柴火的灶披間,
不知所措的胡天在那女人的大膽挑逗下,開始成為一名出色的男子漢。他很快就變得色
膽包天,肆無忌憚,而且技巧越來越嫺熟。終於有一天,還是在那個他們初次做愛的灶
披間,胡天讓那女人躺在一條瘸了一條腿的長凳上,自己像一位騎馬作戰的英雄似的,
一邊尋歡作樂,心血來潮地想起了多少年前,身下的這女人和自己母親的那場吵架。
    「什麼叫用手掰,」胡天突然很嚴肅地問,「女人到底是怎麼掰的?」
    女人浪聲浪氣地說:「這管你什麼事?」
    「就管我什麼事,你今天不說也得說。」
    那女人良好的興致全被破壞了,她想起身,但是被胡天壓得死死的,想動彈也動彈
不了。「你去問你娘好了,」她使勁地推著胡天,想把他掀翻在地,「這你娘最清楚。」
    胡天毫不猶豫地揚起了右手,朝那女人的臉上,結結實實地就是一拳。

    胡天統治下的梅城,顯現出了一種短暫的欣欣向榮。就像在和軍隊的作戰中,展示
出了非凡的軍事才能一樣,在管理一座城市方面,胡天同樣充分施展了自己卓越的才華。
直奉兩大軍閥派系已經正式開戰,督軍大人指示胡天做好戰鬥準備,嚴防屬￿奉系的軍
閥越過邊界。極善於動用心機的錢督軍,打算在戰鬥打響之機,先讓胡軍的人馬和對方
拼上一陣,等大家都消耗得差不多,自己再親率大軍沖過去漁翁得利。深知此中奧妙的
胡天裝作對錢督軍的心思一無所知,他一邊借備戰招兵買馬,沒完沒了地向錢督軍要餉
要軍火,一邊在小城中實行軍事獨裁,最大限度地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胡天的統治下,首先獲得繁榮昌盛的是梅城的妓女事業,大量穿著軍裝的土匪進
入梅城以後,人們記憶中土匪喜歡強姦良家婦女的恐懼,並沒有得到應有的消除。儘管
被土匪綁架的女人質已經全部釋放,然而對這些女人質的釋放,不僅沒有消除恐懼,相
反通過這些被綁架的女人的痛苦回憶,誇大了土匪在性方面的要求。一位叫作菊芬的女
人,回到丈夫的身邊,由於忍受不了失節的內疚,忍受不了戴了頂大綠帽子的男人的反
複審訊和拷打,竟然變得神經兮兮滿口胡說八道。她一會兒說自己在土匪窩裡,每天接
待十位土匪,一會兒又改口說每位土匪都睡了她十次。在很短的時間內,這不幸女人的
故事到處流傳。
    神經兮兮滿口胡說八道的菊芬偷偷跑去拜訪和她一起被綁架過的受難者,她向她們
哭訴丈夫對自己的虐待,發誓說與其這樣活下去,還不如死了更好。當她終於發現自己
的自殺企圖對丈夫毫無威脅的時候,便在一天夜裡悄悄地跑進了武廟。憋在武廟裡的土
匪正無處打發與夏天一起到來的情欲,立刻將這送上門的女人當皇后娘娘一樣供奉起來。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為了怕兵營中混進了女人的消息傳出去,一向好鬥的土匪不僅沒有
爭風吃醋,而且配合得非常和諧。他們讓菊芬剃了男人頭,穿著男人的衣服,每尋歡作
樂一次,都嚴格按協商後規定下來的價格付錢。
    一個月以後,消息不脛而走,當年一起被綁架到獅峰山的女人,除了一名用自殺向
丈夫謝罪之外,其他都不顧羞恥地跑到了武廟裡去了。紙包著的火,終於轟轟烈烈燃燒
起來,梅城的老百姓開始譁然,有錢的紳士們在胡天同父異母的哥哥胡地的率領下,禮
節性地拜訪了胡天,暗示如不迅速採取措施,解決這種有傷風化的混亂,他們將聯名給
督軍大人寫信。胡天一氣之下,將紳士們轟了出去,然後帶著保鏢直接趕到武廟,暴跳
如雷地一頓臭駡。
    「沒有了女人,你們就他娘會死是不是,」胡天咬牙切齒地問著,「你們當這裡還
是土匪窩?」
    女人們像犯了案子的囚犯被帶了出去,土匪們依依不捨如喪考妣,看著正在消逝的
女人的背影,唉聲歎氣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個全是受足了委屈的樣子。
    「沒有了他娘的女人,你們會死,是不是?」胡天顛來倒去老是這幾句,他有時是
在質問手下的弟兄,有時卻是在追問自己,因為他不能不想到自己這麼做,是不是有些
對不住那些為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要是大家真他娘管不住下面這條槍的話,我們還是
趕快落草,趁早回獅峰山拉倒,免得在這給我丟人現眼。」胡天自言自語心煩意亂,罵
了一陣以後,領著保鏢揚長而去。
    大越來越熱,關在武廟裡的土匪無事可幹,只好天天到離武廟不遠處的一條河裡去
洗澡,借此打發自己因為被關在兵營裡而過於旺盛的精力。他們全不顧來來往往的行人,
脫得精光地便往河裡跳。有時跑過了大姑娘小媳婦,泡在河裡的土匪故意跑上岸來,像
淘氣的孩子似的到處亂跑。有一天,泡在河裡遲遲不肯起來的兩名土匪,待同伴都走遠
了,不聲不響地守候在路邊,好不容易等到了有兩個女人走過來。那兩個女人是婆媳倆,
老的不算太老,小的不算太小,因為天熱衣服穿得少,被兩名土匪按倒在地上,還沒明
白過來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下半截的衣服已經被剝了下來。
    類似的襲擊連續發生了好幾次,地點已不僅僅局限在河邊,反正只要到了天黑,膽
大妄為的土匪就神出鬼沒地四處出擊。梅城的婦女常常不明不白地就吃虧失了貞節。老
百姓又一次開始譁然,紳士們又一次成群結隊拜訪胡天,作為異母兄弟中的哥哥胡地甚
至和胡天爭了起來,因為不能拿出來確鑿的證據,胡天這一次沒有發火。他向紳士們保
證,只要能確認出是誰幹的,他將毫不客氣地立刻將其槍斃,但是如果只是憑著懷疑,
作為最高長官的胡天只好無能為力。「並不是只有我的弟兄才長著雞巴,」胡天看著比
自己高出許多的胡地,冷笑著提出了建議,他認為既然一時還查不出究竟是哪個畜牲幹
的壞事,當務之急,也許是應儘快地想出辦法,防止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男人嗎,
總得有個用武之地,是不是?」
    根據胡天的暗示,由警察局出面,就在離武廟不遠的地方,建立廠一座全新的妓院。
所有的妓女不是從上海高價特聘,就是從省城的妓院裡挖來的,都是一流的行家裡手。
考慮到土匪的精力旺盛和過分粗魯,對每位妓女接客收費標準和允許的人數,都做了嚴
格的規定,由於土匪的情欲受到財力的限制,梅城的遊手好用之徒,很快也出現在專為
土匪們建立的妓院裡。嫖客的增加,使得爆滿的妓院像吹足了氣的氣球一樣,隨時隨地
處於要爆炸的狀態,結果這一年的秋天還沒來臨,梅城的大小妓院,雨後春筍一般冒了
出來,男人們的力氣似乎都在女人身上用光了,社會治安反倒變得出人預料的好起來。
妓院所繳的龐大的稅款,成了縣裡最重要的財政收入,而胡天也成了梅城歷史上第一位
大家都真正叫好的地方長官,從妓女到妓院的老鴇,從警察到警察局長,從有老婆的男
人到沒女人的光棍單身漢,提到胡天時,臉上都情不自禁地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不僅妓女的事業得到繁榮,胡天出色的政績,還表現在卓有成效的禁煙和舉辦識字
班上。原來由浦魯修教士一手操辦起來的戒煙所,在胡天的親自過問下,經過裝修重新
開張。開張的那天胡天應邀剪綵,他一本正經地訓了一通話,發誓說從全城宣佈戒煙的
那一天起,任何膽敢嘗試抽兩口大煙的人,都將繩之以法就地槍決。他同時還授予浦魯
修教士可以免費獲得一切製造忌酸丸材料的權力,而所有服用忌酸丸的煙鬼,則必須以
每粒一塊大洋的價格,向警察局繳錢。從宣佈戒煙的那天起,梅城的監獄和小學堂裡的
兩個教室,都被戒煙所無償徵用,穿著制服的警察到處捉拿抽大煙的人戒煙。
    因為事先對可能參加戒煙的人數估計過高,太多的忌酸丸製造出來以後,找不到服
用的對象。為了不使轟轟烈烈的戒煙運動虎頭蛇尾,警察局出動了所獲得效果的,是那
些抽大煙抽得已走投無路的窮鬼,而原計劃想狠狠宰上一刀去了。
    作為這次大規模戒煙運動總的負責人浦魯修教士,很快發現運動偏離了軌道。戒煙
成了名副其實的非法拘禁,成了對付反對派的有效工具,「不應該再給那些可憐不幸的
人,增添任何新的痛苦,」浦魯修教士跑到胡天那兒,為禁煙對象在戒煙過程中所遭受
的虐待,提出強烈的抗議,「要是不想讓那些抽鴉片的人,戒煙時把命送掉,必須對他
們要有足夠的愛。」
    「足夠的愛,」胡天不明白這洋和尚怎麼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他哈哈大笑起來,
「什麼樣的愛,難道要為他們找些女人?」
    胡天像攆鴨子似的把浦魯修教士轟了出去,轉身立刻傳令下去,要底下人毫無條件
地按照洋和尚的意思辦,把正在戒煙的大煙鬼們當作人來對待。半個月以後,省城派人
來檢查戒煙的成效,來人先由胡天的人陪著,在梅城最好的一家館子美美地吃了一頓,
然後醉醺醺地來到戒煙所。為了測試大煙鬼們是否真的戒了煙癮,省城下來的人,故意
拿出一隻槍來,當著戒煙者的面,慢吞吞地裝上煙土,伸到被測試的大煙鬼面前。如果
說在裝煙土的時候,剛戒了煙的大煙鬼臉上還流露出了難捨難分的神態,等到真把煙槍
放到鼻子底下,臉上便露出了一種極度的厭惡表情。忌酸丸的神奇效應充分顯示出來,
它的優點就在於,戒煙之初,它可以當作大煙的替代品來吸,吸多了,再回過頭來,就
會覺得大煙竟然會有一種不能容忍的惡臭。
    省城來的客人,饒有興趣地參觀了剛剛舉辦起來的識字班。舉辦速成識字班,多少
年來,一直是浦魯修教士的心願。由於胡天是梅城歷史上第一位不識字的最高地方長官,
識字班的規模比戒煙運動更轟轟烈烈。識字班不僅辦在了小學校裡,辦在教堂裡,而且
直接辦在武廟的兵營中。在武廟的識字班上,省城來的客人聽見了正在上課的土匪大聲
念著剛認識的幾個字:
    「中——華——民——國——」
    土匪成年人的喉嚨裡,發出了一種接近小孩子的滑稽聲腔,有板有眼絕對整齊,因
為有省城的人來參觀,土匪們更表現出一種近乎孩子氣的一本正經。
    因為識字班的普及,小學的老師開始成為梅城中真正受人歡迎的角色,第一次受到
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然而在眾多的識字班中,相比較之下,更能吸引人的,卻是舉辦在
教堂裡的識字班。識字成為小城的一種新的時髦,武廟中的土匪大大咧咧地拿著課本,
堂而皇之地借上課之機在大街上到處招搖。老百姓用不太放心的目光,注視著他們的背
影,紳士們卻又一次氣勢洶洶去找胡天,語重心長地向他提出忠告。他們不無擔心地指
出,如果胡天放任手下去教堂聽課,也許就在不遠的未來,他的那些為他出生入死的弟
兄,恐怕都會變成基督徒。
    「浦魯修教士正在用他的上帝,改造你的人。」
    「要是洋和尚的上帝,真能讓弟兄們都識字的話,就讓那洋和尚去作怪好了,」胡
天對紳士們的警告無動於衷,當紳士們滿懷失望離去時,胡天對著他們背影做著鬼臉。
這一次胡地沒有到場,原因很簡單,雖然胡地不是教徒,但是作為一名從小在孤兒院長
大,而且又是梅城有錢人中,和洋人交往最密切的人,他對傳教士沒有任何成見。
    到了星期天,胡天帶著全副武裝的保鏢,突然出現在了教堂裡,他一聲不響地站在
大廳後面,冷笑著看浦魯修教士主持做禮拜的儀式。浦魯修教士對胡天的出現,沒有任
何吃驚的聲色,十分平靜地說著話,把充滿了敵意的胡天,也當作了前來做禮拜的教徒
一樣對待。胡天抱著雙手,若無其事地聽浦魯修教士說了一會話,突然蠻不講理沖上前,
揪住了一位正在認真聽講演的土匪的耳朵,不由分說便往外拉,一直揪到了教堂的大門
口,然後照他的屁股上惡狠狠就是一腳。其他幾位混在教堂裡聽演講的土匪見勢不妙,
扭頭便跑,一路跑,一路嘻嘻哈哈地笑著。

    直奉兩大軍閥在北方的戰事,來得快,去得也快。位於南方的梅城,尚未捲入戰火
衝突之中,戰事便草草告以結束。督軍大人借胡天的隊伍當擋箭牌的計劃,隨著戰煙熄
滅也一起流產。這一年的秋天很短暫,第一場寒流到來的時候,錢督軍親臨梅城,和鄰
省的趙督軍,在兩省交界之處,簽訂了一個互不侵犯條約。兩位督軍大人簽了字以後,
在大家的鼓掌聲中,像好朋友似地擁抱在一起。他們共同出征,在一座橫跨兩省的山脈
上打獐子。這是一次輝煌的狩獵活動,因為隸屬於兩大不同軍閥體系的軍隊,在最容易
引起事端的兩省交界之處以友好的方式兵戎相見,實在是一樁史無前例的盛事。
    胡天有幸陪同兩位督軍大人一起打獵。兩位督軍大人給他留下的共同印象,就是這
兩人嘴上說的,和實際幹的,完全是兩回事,他們對胡天的領導才能誇不絕口,在和他
的交往中,不僅不盛氣淩人,而且一次次放下架子,處處以請教的態度和他說話。很多
人都以為兩位督軍從此冰釋前嫌,起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能夠和平相處,卻不料
兩位督軍大人都不過是借這次機會,摸一摸對方的底,為即將來臨的大戰施放煙幕彈。
    「一旦戰爭打響,我希望胡團長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帶領你的人馬直撲對方,
將趙督軍設在這裡的第一道防線攻破。」在私下的秘密接見中,胡天的上司錢督軍指著
攤在面前的軍事地圖,向胡天面授機宜,「我不相信胡團長會讓我失望。」
    「我明白督軍大人的意思。」胡天順從地點著頭,然而心裡卻在悄悄打定自己的主
意。既然督軍大人對墨蹟未乾的互不侵犯條約毫無誠意,對他這位由土匪改變的心腹愛
將,也不會真心誠意到什麼地方去。第二大,在一次盛大的宴會上,兩位督軍大人互相
餞行,談笑風生,都喝得酩酊大醉,看上去已經完全失態的來自鄰省的趙督軍,在人們
掌聲中,韻味十足地唱了一段昆曲。作為胡天上司的錢督軍也不甘不弱,他不能唱卻擅
書法,便當堂展紙,讓胡天替他磨墨,寫了一通醉書。
    胡天以最冷靜的態度看著兩位督軍大人的表演,宴席散了以後,他奉錢督軍之命,
送趙督軍去他的下榻處。「出醜,出醜,今天讓胡團長笑話了。」趙督軍大叫自己今天
喝多了,非要胡天再陪他坐一會。他瘋瘋癲癲地說了一會兒醉話,將一隻非常精緻的禮
品盒送給了胡天。「胡團長乃少年英雄,兄弟這一次有機會結識你,真是三生有幸。」
趙督軍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做出有話不便說的樣子,「不過有些話呢,兄弟實在不能
講,又不敢不講。講則不仁,不講則不義,因此只好為胡團長準備一份薄禮。」
    胡天知道趙督軍的話全藏在那只精緻的禮品盒裡,但是他做出什麼也不明白的樣子
告了辭。回到家,打開禮品盒一看,裡面是一粒極大的珍珠,再仔細研究,便發現禮品
盒的夾層裡,藏著一封密信。這封信是趙督軍的心腹,一位潛藏在錢督軍身邊的特務寄
給趙督軍的,在信中,這位特務向趙督軍彙報了錢督軍收編胡天的真實用心。錢督軍已
經做好了充分的安排,已經在胡天的後翼佈置了一張大網,一旦戰鬥打響,胡天不僅除
了前進沒有退路,而且就算是他在戰場上大獲全勝,也仍然擺脫不了被全殲的厄運。如
果發生在兩省之間的大戰打不起來的話,錢督軍便打算用調虎離山的辦法,將胡天騙到
省城開會,擒賊先擒王,只要殺掉匪首胡天,剩下的土匪群龍無首,對付起來易如反掌。
    幫著胡天念信的是小學校年輕的李老師。胡天羞於去識字班和那些目不識丁的人混
在一起讀書,便將李老師聘來另開小灶。李老師和廣東方面的革命黨有一定的聯繫,他
借給胡天上課之際,趁機向他傳播國民革命的大道理。趙督軍的密信只是證實了胡天早
就存有的猜想,他沒有感到絲毫意外,更沒有驚慌失措,他十分坦然地將密信點火燒了,
然後若無其事地將那粒極大的珍珠,連同那個精緻的禮品盒一起,送給了紅梅閣的一枝
花。一枝花是紅梅閣裡最紅的一個妓女,身價高得讓梅城中的好色之徒輕易不敢問津。
胡天的大珍珠讓一枝花愛不釋手,在床上千姿百態,把臉色陰沉的胡天弄得眉笑眼開死
去活來。
    「難道這城裡真要出什麼事?」事情完了以後,一枝花試圖猜透胡天的心思,隨口
問道。
    胡天說:「其實已經出了什麼事了。」
    一枝花說:「你別嚇唬人好不好。胡團長什麼風雨沒見過,就是有點什麼事,你胡
團長也不會當回事。」
    胡天已經困意朦朧,「我當然不會當回鳥事!」說完,打了個大哈欠,倒頭便睡,
剛睡著,又睜開眼睛說:「不過,這事他娘的也不是那麼簡單。」說了,緊接著又呼呼
大睡,一枝花知道他過一會兒就會醒來,披了衣服下床,親手為他燉參湯,好讓他一醒
過來就有熱的參湯吃。收費高昂服務周到,是一枝花得以成名的一個重要手段。然而她
對胡天卻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感情也許是她在接待了無數位男人以後,僅有的一次例
外。一枝花天生是當妓女的好材料,她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目的,好像就是為了讓男人
們明白什麼叫作尤物。她的母親是妓女,外祖母是妓女,甚至曾外祖母也是妓女。出身
于妓女世家的一枝花,最初在男人中獲得聲名的,不是因為她的相貌,而是因為她有著
與眾不同的金色陰毛。這秘密是她在十六歲時,接待一位來自四川的嫖客時,被人像發
現新大陸似的揭示出來的。四川嫖客從來不在乎大把地花錢,他唯一的惡習,便是喜歡
在臨了提出的小小的要求,要些女人身上的東西作紀念。
    就連一枝花也沒有發現自己竟然和別的女人,有著如此重要的不同。四川嫖客對著
她金絲一般的陰毛讚不絕口,到處獻寶似地展覽給別人看。當時還完全默默無名的雛妓
一枝花,立刻時來運轉嫖客盈門。這以後多少年的皮肉生涯裡,一枝花始終紅運不斷。
有一段時間,凡是有幸和一枝花共度良宵的男人,都可以得到一根金色的陰毛作為紀念,
這習慣一直到三年前才終止。終止的原因是一枝花突然發現自己長此以往,結局將不可
收拾。她終於明白不該輕易地糟蹋自己的本錢,並從此開始了極有浪漫情調的賣淫旅行。
她發誓要走遍中國的名山大川,梅城只是她計劃中避暑的地方,因為她早就聽說這裡已
經成了著名的避暑勝地。發生在這裡的土匪襲擊事件對她沒有任何影響,恰恰相反,早
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對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有一種非常神秘的嚮往。來到梅
城以後,她只接待那些來這避暑的洋人,偶爾也稍帶接待幾位有錢的本地紳士。在接待
大名鼎鼎的胡天以前,一枝花已經聽到了足夠的關於他的傳說,因此上她第一次和胡天
有了來往以後,便發現自己已不是僅僅喜歡這個個子矮然而結實強悍的傢伙,她發現只
要胡天真心願意,自己就準備立刻從良嫁給他。

    胡天無數次拒絕了督軍大人讓他去省城開會的請求,他想起了種種稀奇古怪的理由,
一會兒是母親的忌日,一會兒又是母親的壽辰。要不就是牙疼心口痛,或者疝氣又犯了,
反正各種各樣的藉口都被他用來搪塞。隨著讓他去省城的要求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
一次難以推託,胡天開始正式和鄰省趙督軍派來的人偷偷來往,進行絕對秘密的談判。
和趙督軍的秘密談判,很快就被錢督軍偵探到了消息。盛怒的錢督軍立刻召見雷旅長商
量對策。武力解決顯然是避免不了的。胡天的探子同樣也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大批軍
隊正兵分三路,向梅城悄悄逼近。
    面對軍隊的逼近,胡天不得不採用一手硬一手軟的政策。他讓小學校的李老師起草
了一封給錢督軍的信,在信中,他首先向錢督軍表明自己的忠心,然後做出不明白的樣
子詢問,為什麼有軍隊向梅城調動,而他作為梅城的最高地方長官卻絲毫不知道。為了
不在老百姓中引起不必要的混亂,他希望督軍大人立刻下令所有軍隊不要繼續前進。在
信的結尾處,胡天暗示說,他的隊伍已作好了一切戰鬥準備,一旦發生在兩省之間的戰
鬥打響,他的人馬立刻便能全力以赴走向戰場。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如果錢督軍真准
備兵戎相見的話,他胡天樂意奉陪。「我的人隨時都可以打仗,將老子逼急了,大不了
我再一次上山落草。」李老師在寫信的時候,胡天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方步,平均每兩句
話罵一次娘,「要是真他娘的以為他是什麼鳥督軍,我便會怕他,他也實在是昏了頭。
老子怕過誰?」
    另一方面,胡天加快了和鄰省的趙督軍談判的步伐。他希望趙督軍儘快給他一個准
確的答覆,那就是如果錢督軍大兵壓境,胡天將率領自己的人馬遁入他的省界暫避一時。
對於一個一直虎視眈眈覬覦著鄰省地盤的督軍來說,錢督軍應該明白,胡天的存在,可
以是一道天然的保護屏障。
    兵分三路的軍隊,幾乎是到了兵臨城下的地步,才停了下來。雖然胡天曾揚言作好
了一切戰鬥準備,但是事情的發展有些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之外。正當他猶豫著是召集人
馬進行拼死抵抗,還是掌握主動撤出梅城溜之大吉的時候,已經久違了的雷旅長,突然
笑容可掬地出現在他面前,雷旅長的笑容又一次增加了胡天的困惑,因為雷旅長像責怪
小孩子似的,責怪他不該私下和趙督軍有來往。他若無其事地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嘻
嘻哈哈說笑了一通,然後像透露什麼絕密消息一樣告訴胡天,說這一次大軍調動,真正
的目的,是為了給鄰省的趙督軍一個措手不及。雷旅長讓胡天繼續保持和趙督軍的秘密
接觸,以便進一步地迷惑住他。
    猶豫不決的胡天完全被雷旅長搞糊塗了,他十分被動地在紅梅閣設宴招待雷旅長。
酒席上,幾杯酒下肚的雷旅長忘乎所以,色迷迷看著坐陪的一枝花,有失體統地附在心
思重重的胡天耳邊問著,傳說中一枝花的金色陰毛是不是確有其事。
    「喝多了,喝多了,」雷旅長說著,解嘲地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手使勁
拍胡天的肩膀,「得罪得罪,兄弟今天真是喝多了。」
    一枝花從雷旅長淫意蕩漾的眼睛裡,看出了他的不懷好意,她一個勁地勸雷旅長喝
酒,打算索性把他灌灌醉拉倒,雷旅長豪興大發得意忘形,只要是一枝花的敬酒,便一
定咬著牙幹下去。他的舉動消除了胡天手下大小土匪的懷疑,大家跟著一起起哄,大呼
小叫鬧個不歇。因為胡天事先有過關照,剛開始誰都不敢放開來喝酒,喝到臨了,除了
胡天,土匪們早把事先的關照丟到腦後,肆無忌憚地開懷暢飲。
    雷旅長最後是被一起來的人抬走的,他躺在躺椅上,嘴裡不住地喊著還要喝。雷旅
長前腳被抬走,胡天便怒不可遏地掀翻了桌子,大罵自己的手下一個個全昏了頭,他讓
一枝花叫人搬來一大罎子醋,每人有理無理都得喝上一大碗醋醒酒,喝完了醋,胡天對
手下這幫仍然東倒西歪的土匪的工作做了安排。他命令武廟兵營的全體弟兄今晚不許睡
覺,在天亮前必須撤出梅城。同時,派人潛入洋人的居住區,盡可能多的抓些人質在手
上,以便未來和政府軍作戰時,可以用洋票和他們討價還價。所有的人必須立刻行動起
來,他臉色陰沉地說:
    「別他娘的以為沒事了,你們這些呆子,準備打仗吧!」
    胡天有條不紊地打發手下各人去幹自己的事,大大小小的土匪帶著胡天的指示,半
信半疑地去了,心裡還在一個勁犯嘀咕。胡天的命令必須堅定不移地被執行,這一點明
擺著不容大家置疑。雖然土匪們不相信事態會像胡天估計的那麼嚴重,但是城外畢竟布
置著能讓他們陷於死地的重兵,這一事實,大家心裡都還明白。來自意外的攻擊,隨時
隨地都可能發生。在對於形勢的判斷上,胡天的手下向來是更相信他們的頭領。胡天對
于未來發生的事,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正確判斷,他料事如神,總是在事態發展剛露出蛛
絲馬跡的時候,便一針見血地看到了它的最終結局。
    然而這一次胡天顯然看到了一個不太好的結局,他的手下在他的吩咐下,打著酒嗝
離去了,鎮定自若的胡天卻陷入了一種無所事事的尷尬境地。他憂慮重重心煩意亂,不
知道該如何打發眼前剩下的這段時間。一枝花第一次看出了藏在胡天心靈深處的恐懼,
這種恐懼在胡天擁著她上了床以後,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一向粗魯蠻橫的胡天,突然
表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存。他愁眉苦臉手忙腳亂,趴在一枝花的身上不知如何是好。
    「從明天開始,你恐怕不得不重新換個主了,」胡天毫無惡意同時又是充滿感傷地
說著,「你還是一枝花,不是做壓寨夫人的料。」
    「要是我想做壓寨夫人呢,」一枝花在他的身底下做著媚態,一使勁,翻了過來,
騎坐在胡天的身上,得意洋洋地說,「我說不定還能騎著馬打仗,成為女中豪傑。」
    「你他娘已經是女中豪傑了,」經過一陣地動山搖的晃動,一枝花表現出死去活來
的樣子,胡天忍無可忍,氣喘吁吁地說著,「女人都像你這樣,不是豪傑,還能是什
麼?」他知道她有做壓寨夫人的心,但是絕沒有做壓寨夫人的膽。她是天生的寄生蟲,
靠男人也為男人活著,生來就是享福的,吃不了那份顛簸流離的苦,胡天和一枝花其實
心裡都明白,現在已經是他們愛情故事裡的最後樂章。他們掩飾著自己的依依不捨,裝
著若無其事,雲雨之後,胡天沒有像以往那樣心滿意足地呼呼大睡,一枝花也沒有立刻
穿上衣服起床去為他準備參湯,兩個人有一句無一句心不在焉地胡亂說著話。
    浦魯修教士正是在這個不合時宜的節骨眼上,闖進紅梅閣,說是有要事必須見胡天。
胡天對前來報信的丫環十分粗魯地叫道:「讓那洋和尚滾蛋,告訴他我正和你們小姐日
著呢。」丫環忙不迭地退出去,浦魯修教士顯然聽見了胡天憤怒的吼聲,但是他堅決不
肯離去,執意要見到胡天。當一枝花匆匆披上衣服的時候,迫不及待的浦魯修教士竟貿
然闖了進來。
    胡天掃了一眼驚慌失措的一枝花,知道事情有些不太妙。浦魯修教士冒冒失失地趕
來,明擺著什麼重大的事已發生了。他翻身坐了起來,赤條條地對著還在大口喘氣的浦
魯修教士,沒有責怪他,只是好像知道已經怎麼了似的,冷冷地說:「有什麼話,講
吧。」
    浦魯修教士說:「趕快帶著你的人,離開這座城市。」
    感到有些冷的胡天,隨手撈起那條大紅的緞子面的棉被,像披袈裟一樣將自己裹了
起來。「憑什麼你讓我走,我就得走?」他皺著眉頭琢磨了一會,不服氣地問著。
    浦魯修教士帶來了軍隊開始動手的壞消息。為了防止胡天的人會重複綁架外國人當
人質的故伎,軍方採用了胡天曾用過的辦法。在正式向胡天發動攻擊之前,已派人穿著
便衣,先一步地混進了梅城,將洋人的別墅區保護起來。不僅派人保護了別墅區,而且
偷偷地將居住在城內的有錢人,包括住在教裡的浦魯修教士,都接到了保護區去。天亮
前正式的進攻就要開始,熟悉土匪惡習的浦魯修教士清楚一旦戰火打響,最苦的是交戰
地區的平民百姓。屆時軍隊和土匪雙方,各自為了自己的利益,將根本不考慮老百姓的
死活。正是出於這樣的擔心,浦魯修教士從保護區神不知鬼不曉地跑了出來,向胡天提
出了這個對他對梅城老百姓都有利的建議。
    胡天毫無表情地聽浦魯修教士說完了他的建議,在一旁聽著的一枝花臉色驟變,不
住地哆嗦起來。她看著坐在那矮墩墩像一座鐵塔似的胡天,結結巴巴地讓他趕快接受浦
魯修教士的建議,帶著手下的人馬走得越遠越好。「既然這傳教士讓你快走,你還是趕
快走的好,連夜就走,到天亮時,你已經遠走高飛了。」花容失色的一枝花心驚肉跳地
說著。
    「我要是不走呢?」胡天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這時候,胡天的手下也紛紛趕來報告讓人沮喪的壞消息。軍隊如果只是保護了洋人
居住的別墅區,這還算不了什麼可怕,更重要也是最糟糕的是,軍隊已經封鎖了外界和
武廟兵營的聯繫。軍隊的藉口是說城內有好幾名士兵被謀殺了,因此居住在武廟兵營的
土匪為了避免嫌疑,最好的辦法就是待在原地不要動彈。剛開始還不過是許進不許出來,
當胡天派去的人進入武廟以後,軍隊進一步增加了包圍武廟的兵力。土匪拿起了武器打
算往外沖,軍方便正式宣佈胡天因為陰謀暴亂,已被槍斃,其他的土匪因為沒有參與,
只要老老實實服從軍方的命令,將原職原薪保證一切安全。熟悉土匪的性格的軍方知道
只要一宣佈胡天死亡,土匪感到群龍無首,就會立刻土崩瓦解。多少年來,土匪們只知
道按照胡天的命令辦事,沒有了胡天的指示,他們只能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在原地痛
苦地打著轉轉。
    胡天扔去披在身上的大紅緞面棉被,在眾人的眼皮底下,他赤條條和出娘胎時一樣
站在了床上,不慌不忙慢慢吞吞穿著衣服,穿好了衣服,他咬牙切齒地說著:「這些狗
日的,老子饒不了他們,走,馬上去武廟,把我們的那幫兄弟接出來。」外面突然傳來
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就聽見一枝花的女傭和丫環們大驚小怪地叫著,很顯然是軍隊已趕
來將紅梅閣圍了起來。形勢不容有任何樂觀,現在除了胡天的保鏢,和幾名趕來的土匪
之外,大勢已去的胡天似乎到了不得不繳械投降的境地。「我們恐怕是出不去了,」胡
天手下的一位土匪悲觀失望地說著,「就算是沖出去,怕也是一個死。」
    「死,他娘的,老子還沒到死的時候呢,」胡天殺氣騰騰地看了一眼浦魯修教士,
異常冷漠地說,「讓這洋和尚走在前面,給我往外沖。」

    第一排子彈掃射過來的時候,擊中了奉命前去打開紅梅閣大門的老鴇,她像一條剛
從水裡被撈起來的鮮魚那樣,被狠狠地摜在了地上,在原地彈跳了好幾下,殺豬似地大
叫起來。緊接著雨點一般掃射過來的子彈便送了老鴇的命。在胡天的手勢示意下,一個
保鏢打算從窗子裡跳出去,然而他剛出現在窗口,就讓迎面過來的子彈掀翻了。土匪被
堵在了紅梅閣,形成甕中捉鼈關門打狗之勢。時不宜遲,胡天十分果斷地命令讓浦魯修
教士走在最前面,同時強迫那天晚上正好在紅梅閣尋花問柳的小學校的李老師,連同一
枝花以及手頭可以捉到的妓女一起做人質,大搖大擺地向大門口走去。
    「你們別開槍,」浦魯修教士從還在流血的老鴇屍體旁邊走過,像飛翔著的鳥一樣
張開雙手,對架著機槍的方向喊著,「這兒還有許多無辜的女人,你們不能隨便殺人,
否則上帝不會饒恕你們。」
    胡天的這一毒招讓奉命不許傷著洋人的軍隊措手不及。早在制訂作戰方案時,錢督
軍就向英國的駐省城代表打過招呼。他保證在解決胡天土匪問題的作戰中,將確保在梅
城的洋人的生命及財產安全。浦魯修教士突然令人難以置信地出現,負責指揮包圍紅梅
閣的一個許連長,像惡夢中剛醒過來一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捏著拳頭狠狠地罵了聲
娘,連忙命令不許胡亂開槍。不許傷著洋人,是戰爭發動之前,雷旅長反復關照的一件
事。鑒於有這樣一條鐵的命令,能征善戰的青年軍官許連長,還是第一次臨陣猶豫,在
大敵當前時表現束手無策。他眼睜睜看著胡天在衛兵的簇擁下,堂而皇之地從他眼前走
過。
    不僅許連長對胡天奈何不得,所有在第一線指揮的軍官都傻了眼。胡天一旦發現了
對方的這一致命弱點,立刻毫不含糊充分加以利用。他若無其事領著他的人從槍口下坦
然走過,就像前去參加早已訂好的約會一樣。全副武裝的軍隊仿佛只是在列隊歡迎他,
並且正在接受他的檢閱。事情的發展經過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胡天不過是在進入武廟前,
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軍隊劈哩啪啦的拉著槍栓,對天盲目地射擊,然而所有這一切,
對胡天來說也僅僅是遊戲罷了,他目不轉睛地往前走著,根本不把外界威脅的吆喝聲當
回事。

                                 第二部分

    中國人有強烈的「慎終追遠」的意識……認為人生有陰陽之分,死亡即是陰陽的交
接點。人死為鬼,人死了以後到了「那邊」還和生前一樣,知冷知熱,知親知疏,知善
知惡。只是靈魂離開了肉體,形成一種無形無質變化無常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並且具有
比陽世中的人強大得多的某些神秘力量,因而能夠危害或者保佑還活在陽世的人們。
    任騁:《中國民間禁忌》,作家出版社

    龐大的轟炸機群從梅城上空飛過的時候,整個城市打擺子一樣顫抖。所有的玻璃窗
都在搖晃。梅城又一次陷入末日之中,哥特式教堂頂部的瓦也被震落了下來,那口巨大
無比的鐘,像裝滿了蚊子似的嗡嗡迴響著。雞飛狗跳,人群在街道上狂奔,大呼小叫鬼
哭狼嚎。甚至躺在堅固的墳墓裡的胡地,也會被這巨大的機器的轟鳴聲震醒。龐大的機
群像越冬的候鳥一樣排著整齊的隊伍,正用一種極慢的散步速度,從天空上優雅地掠過。
陽光燦爛,地面上留下了轟炸機移動時古怪的陰影。
    一名因為引擎故障掉隊的日本飛行員,被地面上那個突然出現的不明發光點所迷惑。
他在這個不明的發光物上面盤旋,完全是出於好奇心地指示投彈手拉下了投擲炸彈的控
制裝置。爆炸引起的巨大塵上雲還沒散盡,掉隊的日本飛行員便感到非常吃驚,那個不
明的發光物不僅沒有被摧毀,而且由於陽光的反射,顯得更加晃眼。中日大規模的軍事
衝突已經開始了,龐大的轟炸機群正在飛往省城的途中,將去轟炸聚集在省城附近的中
國軍隊。掉隊的日本飛行員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任務,他拉起了操縱杆,毫不猶豫地又一
次上升盤旋,然後向不明發光物發動俯衝攻擊。
    直到投彈手近乎賭氣地扔完所有的炸彈,淹沒在煙霧之中的那個不明發光物,仍然
頑強地閃著光。梅城的老百姓已經從金屬轟鳴的恐懼中驚醒過來,他們爬到制高點上,
觀看著那架孤零零的轟炸機,徒勞地攻擊著胡地的墳墓。日本飛行員一次又一次俯衝,
當炸彈已經扔完的時候,也許為了探清楚發光物的奧秘,轟炸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盤旋,
它掠過樹梢超低空飛行,嚇得樹林中藏著的喜鵲和烏鴉呱呱慘叫,拍打著翅膀到處亂飛。
    很可能直到最後,飛機上的飛行員和投彈手都不曾明白,那個讓他們迷惑不解的發
光物,不過是梅城中一位傳奇人物的墳墓。他們很可能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那個巨大的
漢白玉鑿成的墳冠,頑強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只是為了將他們吸引到毀滅的深淵。站
在制高點上看熱鬧的人群,可以清楚地看見坐在飛機前端的日本飛行員的身影。一個憤
怒的男人,甚至試圖用石塊去扔那來自空中的入侵者。人們清楚地看見飛行員穿著一身
棕色的皮衣服,戴著皮帽子,翻毛的皮衣領,一副大得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反著光的
風鏡。從飛機中部的小玻璃窗上,可以看見投彈手探頭探腦的嘴臉。投彈手生著一張帶
些吃驚的娃娃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明發光物看。
    小日本的轟炸機最後撞到山腰上,轟的一聲,一道紅光,一團濃煙,炸成了好幾截。
機毀人亡的事實,幾乎確證了胡地的墳墓絕不可侵犯的傳說。雖然胡地被埋葬的日子並
不久遠,但是自從這座豪華氣派的墳墓落成以後,各種神話一般的流言蜚語就沒有終止
過。首先畜牲對它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放牛的孩子發現,一向順從聽話的牛,當
你試圖將它牽到那座漢白玉的墓地邊,即使把牛鼻子拉出血來,它也是死活不肯向墳墓
挪近一步。羊群也是如此,它們總是遠遠地躲著,而且絕不碰墳墓邊上長出的一種帶齒
狀的野草。這種野草也是神奇傳說的一部分,因為沒人能解釋,為什麼只有胡地的墳墓
周圍,才會長出這種開花時像火在燃燒的野草。
    甚至在母狗發情的季節裡,到處亂竄激動不安的公狗們也遠離墳墓。公狗們為交配
權打著架,咬得遍體鱗傷,發狂地追過來逐過去。然而當一條落荒而逃的公狗,奪路向
墳墓方向奔過去的時候,得勝的公狗便立刻放棄追逐,遠遠地站一邊看著,同樣的道理,
逃向胡地的墳墓,也是母狗有效擺脫公狗糾纏的絕招。在一個夕陽殘照的日子裡,面對
一輪正往下掉的紅日,有個小男孩一次竟然爬到了胡地的漢白玉墓冠上,惡作劇地撒了
一泡尿。在他的帶領下,所有在場的男孩子,都掏出了自己的小雞巴,對著墳墓撤起尿
來。一個叫玉祥的穿著開襠褲的男孩子,對著胡地的墓碑,將自己一泡憋得很足的騷尿
澆上去。三天以後,玉祥的小雞巴又紅又腫,像一截蹇得太滿的紅腸那樣挺在那,為了
醫治這莫名其妙的毛病,玉祥的父親不得不抱著他到處求醫問藥,從西醫開的小鈕扣一
樣的白藥片,到中醫開的各種丸藥湯藥,所有的藥服下去都不見效,臨了還是一名道不
像道僧不像僧的江湖郎中,用一種莫名其妙的辦法治好了玉祥已開始流膿的小雞巴。
    江湖郎中來到了胡地的墓旁邊,他振振有辭地念叨著什麼,然後在地上挖到了兩條
蚯蚓,蚯蚓被搗碎了,血肉模糊地敷在玉祥的小雞巴上,再從旁人家裡抱來一隻鴨子,
讓那鴨子去啄食玉祥小雞巴上的蚯蚓肉糊。父親挾持下的玉祥,在鴨子兇猛的啄食下,
殺豬似的大叫,叫得死去活來。這件離奇的怪事一度曾在梅城中廣為流傳,以後一直被
固執的家長重複,用來當作不許孩子們到胡地墓地周圍去玩的警告。
    唯一對胡地墳墓報以不在乎態度的,是附近樹林裡棲歇著的烏鴉和喜鵲。事實上,
在胡地安息以後,象徵著災難的烏鴉和報告喜訊的喜鵲,得到了瘋狂的最成功的繁殖。
成群的烏鴉和喜鵲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多的時期甚至把明淨的天空都能遮住。春天到
來的時候,烏鴉和喜鵲像獵手那樣機警地尋覓著食物。它們啄食各種小蟲子,地裡灑落
的麥子或者稻穀,挖土時翻出來的蚯蚓,準備越冬的青蛙。有時候因為饑餓的緣故,它
們也向有著古怪花紋出來曬太陽的毒蛇發起進攻,它們像鷹一樣向蛇猛撲過去,在地上
跳舞似的亂蹦,大叫著分散不停向外吐著舌信的毒蛇的注意力。一旦制服了毒蛇以後,
立了大功的烏鴉和喜鵲便將毒蛇銜到大漢白玉的墓頂端,想樂滋滋地單獨享用毒蛇的美
味。但是成群結隊的烏鴉和喜鵲立刻大打出手,咿裡哇啦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鋪天蓋地
往墓頂上湧,一邊拉屎,一邊又撕又咬,羽毛到處亂飛,好像成心要把安息在墳墓裡的
胡地吵醒。

    胡地被埋葬以後,打開他留下的遺囑便成為大家心目中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尤其是
胡地的十三位養子,自從他病危以來,對於這些揮金如土的花花公子來說,沒有別的事
比瞭解遺囑內容更為重要。遺囑被密封在一個精緻的小鐵盒子裡,加了兩把鎖。一把鎖
的鑰匙在哈莫斯手上,另一把鎖的鑰匙在梅城唯一的一位律師那裡。公佈遺囑的時間被
嚴格限定在胡地落土以後。作為十三個養子中的長子德清,不止一次有機會接近那個放
遺囑的鐵盒子,當胡地進入彌留之際,正是德清親手將小鐵盒遞到胡地手中。在最後的
十二小時裡,胡地一直死死地抱著小鐵盒,抱得太緊了,以致於咽氣以後,為了掰開扣
得太緊的手指,德清在眾目睽睽之下,差不多把胡地的手指給掰斷掉。
    胡地可能擁有的財產數額,向來是胡地神話的一部分。人們相信,就算是國民政府
的堂堂省長,也絕不可能比胡地更有錢。一二八淞滬抗戰打響,到處都在熱氣騰騰的募
捐籌款。從省城來了一隊女學生,她們在梅城的街頭演說演街頭劇,搞得這個小城市像
趕集一樣熱鬧。女學生們像乞丐一樣毫不含糊地跟過路人要錢,向沿街的店面裡的老闆
要錢,臨了,捧著一紅紙糊成的盒子,按照市民提供的本城大戶名單,挨家挨戶上門索
款。胡地在大客廳裡接待了女學生,他那雙好色的眼睛,不安分地在女學生的臉上和胸
脯上來回掃著,冷笑著說:「你們想要多少錢?」
    「對於前方的將士來說,當然是越多越好。」女學生嘰嘰喳喳地說。
    「我的錢真能送到前方將士的手裡?」胡地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位最漂亮的女學生,
心花怒放,「你能保證絕對一個子兒也不會少?」
    天真的女學生絲毫不在意胡地眼睛裡蕩漾著淫欲,她們天真地向胡地發著誓,天真
地接受了胡地向她們發出的請吃飯的邀請。陪同這一大幫如花似玉天真爛漫的女學生吃
過飯以後,心情極好的胡地用牙籤剔著牙,讓女學生們狠狠地吃了一驚地說:
    「我捐一架飛機怎麼樣?」
    在胡地死了的若干年以後,人們將還一如既往地議論著他怎麼在談笑間,就捐了一
架戰鬥機的豪舉。這樣的豪舉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只有委員長的夫人,只有財政部長的
太太才能如此瀟灑一回。捐獻一架戰鬥機。使得胡地的名聲遠遠地傳到了梅城以外的地
方,不僅是省城的幾家報紙,國民政府出資辦的《中央日報》,甚至美國英國法國蘇聯
的報紙,都做了鄭重其事的報道。胡地的神話像長了翅膀似的四處亂飛,人們堅信,只
要胡地樂意,他隨時可以買下整座梅城,或者乾脆連省城也一塊買下來。
    關於胡地巨額財產的來源,有著無數種不同版本的傳說。有人相信這樣的說法,那
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胡地,得到了洋人的暗助。雖然胡地最終也沒有成為教民,但是他
無疑是梅城中和洋人來往最密切的一個人。他和洋人做生意,洋人賺中國人的錢,他便
不客氣地大賺洋人的錢。胡地是梅城紳士中的真正代表,因為他的洋文幾乎和洋人說的
一樣好。在梅城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洋人的人,他熟知洋人的優勢和弱點,因此可以毫不
費力地調停本地居民和洋人之間的衝突,既代表本地居民和洋人作對,也恰到好處地運
用洋人的勢力,向當地居民施加壓力。當他還是一個不名一文的窮鬼的時候,他曾經替
老鮑恩管理過葡萄園,他當過工頭,當過承包商,和黑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
不止一次掌握著洪水過後的賑災款項。梅城中最古老的也是最富裕的教民楊希伯死了以
後,他的龐大的家產由繼承人鶯鶯統統捐給了教會,有人懷疑這筆數額巨大下落不明的
遺產,實際上是進了胡地的私囊。
    胡地財產的來源,還有一個特殊渠道,就是他很可能侵吞了他同父異母兄弟胡天的
金庫。人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胡天,生前一定聚斂了大筆錢財。
胡天一定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金庫,這個金庫是胡天改邪歸正重新做良民的保障,同時也
是他下一次東山再起的資本。根據胡天勢力達到的程度,人們不難猜想到金庫的規模。
儘管胡天胡地這一對兄弟,從來沒給人留下過有什麼手足之情的記憶,但是在別人面前
掩蓋掉這份親情,也許正是為了讓人不致於有所懷疑。曾經和胡地一同去拜謁過胡天的
一位紳士清楚地記得,那次為了梅城中越來越惡化的治安,胡地和胡天臉紅脖子粗地爭
吵起來。與胡天暴躁的脾氣相反,胡地經常給人的印象,是天生的斯文和優雅。胡地注
定要當紳士的,即使是在他還是一個窮光蛋的時候,他似乎也不會為什麼事,有失體統
地大吵大鬧。他的個子適中,體格強壯,力氣大得在孤兒院裡足可以稱王稱霸,然而無
論誰動手打他,就算是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無緣無故地給了他一拳頭,他也仍然羞於還
手。
    胡地身上體現出來的斯文和優雅,應該歸功於浦魯修教士在兒時給他的啟蒙教育。
「只有你愛別人,別人才會愛你。」浦魯修教士在胡地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曾經對他
進行過強有力的宗教灌輸,他無數次地為他念叨上帝,向他講述祈神態度的重要性。由
於夢常常和童年聯繫在一起,胡地曾在睡夢中,無數次地見到過自己現實生活中並不太
相信的上帝。夢中的上帝和浦魯修教士常常渾成一體,不止一次地引起他對浦魯修教士
的複雜感情。自從七歲時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的兒子以後,胡地對浦魯修教士
的那股慈父般的眷念之情便不復存在。他沒有像胡天那樣,從小就對洋人恨之入骨,可
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胡地對洋人就再也愛不起來。
    那次為了梅城中的治安,胡地和作為梅城最高行政長官的胡天,面紅耳赤地吵了起
來,他所表現出來的激動前所未有。一名已經懷孕七個月的婦女,在回家的途中,遭到
了三名土匪的襲擊。顯然土匪還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大腹便便的女人,他們將她小心翼翼
地抬到一個臺階上,而且在臺階上墊了足夠的乾草。在整個強姦的過程中,三名土匪像
作遊戲一樣對孕婦甜言蜜語,又是安慰又是恐嚇,溫文爾雅地站在臺階下面,踮著腳輪
流發洩著他們不能抑制的情欲。不明事理註定要早產的婦人,不懂得保護自己嬰兒的唯
一選擇就是必須和土匪很好地配合。她試圖大喊大叫,一旦嘴被堵上以後,她便歇斯底
裡地在原地打滾。結果,等到強姦結束的時候,婦人卻因為自己已毫無必要的掙扎,從
臺階上結結實實地摔了下來。
    「就是畜牲也不會幹這樣沒出息的醜事。」胡地憤怒地對胡天說著。
    胡天似乎也覺得理虧,他的手下顯然做得過分了一些。「你怎麼知道畜牲就不會幹
這樣的醜事呢?」胡天嘻皮笑臉地說著,「別太相信畜牲,人像了畜牲,畜牲有時也會
和人差不多。」
    胡地向身為當時梅城最高地方長官的胡天,發出了最嚴重的警告。他告訴一向無法
無天的胡天,要想在梅城待下去,必須立刻毫不手軟地約束一下他手底下的兄弟。如果
需要,梅城可以四處招募妓女,正式再開張幾家妓院,但是胡天不能把整個梅城當作一
家妓院,隨心所欲地糟蹋這城市中的良家婦女。良家婦女的提法引起了胡天的強烈不滿,
他蠻不講理喊道:「狗屁,這城市裡的良家婦女都他娘的是婊子,婊子才是真正的良家
婦女!」
    胡地說:「你憑什麼這麼胡說八道,要知道,你娘和我娘,都是這個城市裡的女
人。」
    「你娘?」胡天十分輕蔑地說著,「你娘就是個婊子。」胡天的話使胡地頓時臉色
蒼白,他的眼睛像子彈一樣地射向胡天,胡天立刻感到自己的話有些過分,扯平地補了
一句,「你別他娘這樣瞪著我,用不著覺得太吃虧,我娘也是婊子,我已經說過了,這
城市裡到處都是地地道道的婊子。」
    正是在這次談話中,胡天矢口抵賴發生在梅城的一系列刑事案件,是由已改編成軍
隊的土匪所為。同樣是在這次談話中,胡天說了那句後來一直在男人嘴裡廣為傳誦的名
言,這就是並非只有土匪才長著雞已。胡地給一同前去拜會胡天的紳士們留下了深刻印
象,他針鋒相對的反駁,駁得胡天體無完膚,一次次無話可說。最後,屢落下風的胡大
咬牙切齒,不得不自認倒黴。「小子,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他看著胡地和自己如出
一轍的大鼻子,第一次也許就是唯一的一次產生了那種兄弟之間的親情,「你他娘真是
我爹的兒子,是有那麼點像我,不錯,你是像我的弟弟!」不甘示弱的胡地卻又一次糾
正胡天,他慢吞吞地提醒說,做弟弟的,其實應該是胡天。胡天聽了不高興,板著臉說:
「扯他娘的鳥蛋,別跟我來這套,要麼當老子的弟弟,要麼他娘的什麼都不是。」
    胡地被埋葬以後,急於想知道他究竟會留下多少財產的人們,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對財產的數額做了種種猜測,不相干的好事者甚至為此打起了賭,胡地的十三個養子更
是忐忑不安,他們急於想知道那個上著兩把鎖的精緻的小鐵盒子裡,那張決定著他們未
來命運的遺囑上到底寫著什麼。胡地活著的時候,他的十三個養子是梅城中最讓人羡慕
和眼紅的公子哥。七個已經成年的養子,他們從養母那拿到了錢,狂嫖濫賭,一個比一
個更墮落更能折騰。由於人們普遍地堅信胡地家裡有著一座用不完的金山,而他的十三
個養子註定會繼承一大筆遺產,因此只要是胡家的公子哥出來賒帳,欠多少債主也不會
擔心賴帳,不但不擔心賴帳,而且千方百計地鼓勵他們多賒些。事實上,不僅七位已成
年的少爺在胡地死之前,欠了一尼股債,就連那幾位乳臭未乾的小少爺,也不同程度的
學著他們哥哥的樣子,四處亂花錢亂欠帳。在梅城一家妓院的賬本上,竟然寫著年僅十
歲的德漢欠大洋三十元。
    終於到了揭露精緻小鐵盒子裡的秘密的時刻,十三個養子,不是按照長幼順序,而
是按照高矮順序,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眼巴巴看著哈莫斯手裡閃閃發亮的那把小銅鑰
匙。站在那翹首企盼的還有胡地的一大堆小老婆。梅城中那位唯一的律師,偏偏在這關
鍵的時候,肚子裡不聽使喚地折騰起來,結果已經準時出門的律師不得不拐回家去,坐
在木制的馬桶上痛苦呻吟。律師的遲到,使得即將揭曉的秘密,平空增添了新的懸念。
等到他氣喘吁吁地趕到,大廳裡早已亂成一團。被埋葬了的胡地似乎又一次從墓地趕來
了,他也和大家一樣,正迫不及待地等著由他一手策劃的鬧劇真相大白。律師拎著銅鑰
匙趕來時,他吃驚地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抬著頭觀看掛在半空中的蓮花吊燈。蓮花吊燈
突然像著了魔一樣,讓人難以置信地響起來。
    沒有人去仔細琢磨為什麼蓮花吊燈會無緣無故丁零噹啷作響,因為律師帶來了發亮
的銅鑰匙,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遺囑上面。到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哈莫斯
以好朋友的身份,首先打開了其中的一把鎖,接著又請由於肚子裡正鬧不舒服而咧著嘴
的律師,打開另外的一把鎖。期待已久的關鍵時刻總算到了,所有覺得遺囑和自己有切
身利益的人,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氣,然後又將心提到了喉嚨口,屏住呼吸,像正在鳴叫
的大白鵝那樣伸長了脖子,等待著莊嚴的最後審判。精緻的小鐵盒被慢慢地掀起了盒蓋,
盒子裡面襯著厚厚的紅顏色的絨布,翻開絨布,既沒有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也沒有任
何記錄著文字的紙片,精緻的小鐵盒只是一個空盒子,裡面什麼也沒有。
    在場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僅作為財產繼承人的十三位養子目瞪口呆,那
些為操辦胡地豪華葬禮的債主們,也一個個臉色發黃,如喪考妣叫苦不迭。整個梅城中
的生意人,都想借著胡地的喪事,大大地發一筆橫財。他們出謀劃策,以一種不必要的
奢侈,把胡地的葬禮,操辦得比古時候的皇帝的葬禮還要過分。如果胡地真的一分錢也
沒有留下,不但是他的那十三位養子和一大堆的小老婆將變成一名不文的窮鬼,梅城相
當一部分的老闆也得相繼破產。因為在以往的交道中,胡地總是讓那些老闆毫不費力地
在他身上大發橫財賺足了錢,他從來不懷疑他們向自己索要的價格是否公道,向來是要
多少錢就給多少錢。能為胡地效力,能用賒帳的辦法,或是那怕先去向別人通融借一些
錢來替胡地辦事,已經是多少年來,大大小小的老闆們求之不得的美差。事實上,操辦
胡地輝煌葬禮的巨額花銷,有相當的一部分,是債主們通過高利貸的形式借來的。不只
是飲食業的老闆,旅店的老闆妓院的老鴇,百貨鋪和棺材鋪的老闆,甚至連縣政府也陷
入了胡亂花錢的怪圈。梅城每一位參與操辦喪事的人都相信,就像滾雪球一樣,用於葬
禮的錢越多,他們最後賺的也越多。胡地有的是錢,而大辦喪事卻是最後一次撈一票的
機會。
    如果眼前的一切真是事實,如果富可敵國的胡地真的什麼也沒留下,如果那十三位
養子和一大堆小寡婦變成了窮鬼,如果好心的債主們真的沒地方去要回他們墊付的錢,
那麼已經躺在漢白玉墓下的胡地所開的玩笑,實在太大了一些。人們將拒絕接受這樣讓
人恐懼的既定現實。「這是有人在鬧鬼,」胡地的一位年輕遺孀十一姨太喊道,她氣勢
洶洶的聲音像雷聲一樣在大廳裡爆炸,驚醒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有人想獨吞這家裡的
所有財產!」

    年僅十歲的德漢在妓院賬本上欠下的那三十元錢,只是老鴇想從小就把胡家的少爺
拴在妓院床腿上的一個陰謀。區區的三十塊錢,無論是在胡家少爺的眼裡,還是在老鴇
的眼裡,都算不了什麼。老鴇的目的,是想讓德漢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她的一棵搖錢樹。
將德漢帶去妓院的是二哥德明,德明是十三養子中,最好色的一位,他不像大哥德清那
樣,小小的年紀便娶了一大堆小老婆。德明的愛好是把妓院的妓女挨個地睡過來,即使
是年齡大得已可以做他娘的老鴇也不放過。他不放過梅城中任何一位有些壞名聲的風騷
娘們,對有傷風化的偷情和通姦,懷有一種特殊的近乎病態的偏愛。梅城中男人們閒時
議論的,常常是某某某已經戴了綠帽子,因為他的妻子已和德明有了一腿,而這些參加
議論的男人,自己很可能是那些龐大的戴綠帽子陣營中的一員。
    德明帶德漢去妓院是在胡地下葬的前一天,那天正好輪到德明領著德漢跪在胡地的
靈樞面前守靈,自從胡地壽終正寢,十三個養子便輪番跪在父親面前盡最後的孝道。十
三個養子有一大半是窮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胡地仁慈地收養了他們,他們不僅不
可能有機會揮金如上吃喝嫖賭,連簡單的讀書識字的機會都不會有。領養這麼多的養子,
是胡地不夠理智地向姨太太們讓步的一大錯誤。在四十一歲那一年,胡地開始認命,他
終於承認自己剛發跡時,一位算命先生給他下過的武斷結論,這結論就是胡地雖然大富
大貴,然而命中註定無子。胡地曾經不遺餘力地努力過,他服用了各種神奇可惜無效的
方藥,同時也讓他的姨太太們一起服用。他嘗試著在不同的時辰性交,並且嘗試各種稀
奇古怪的體位做愛,在太陽升起來進入,月亮落下去的時候射精。所有的努力都使原先
美妙無比的性活動變得毫無樂趣可言。
    胡地終於下決心放棄和註定無子的命運一搏的一切嘗試,他從孤兒院裡領養了一個
已經十五歲的男孩子,為這男孩子取名叫德清,準備讓他接受自己的萬貫家產。德清的
出現,引起了胡地的後宮大亂,由於指定為德清養母的姨太太有了正宮的意味,所有的
姨太太都向他索要同一權利,於是一時昏了頭了的胡地,再次陷入毫無樂趣可言的性愛
怪圈。姨太太們像統一過口徑一樣,她們怒氣衝衝將他拒之門外,根本不讓他進入房間,
就算是強行闖了進去,她們仍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他的進一步深入。在沒有德清之前,面
對眾多的姨太太,自以為身懷絕技的胡地常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可是一旦德清走進這
個家庭以後,胡地卻發現自己最迫切需要女人的時候,竟然連個用武之地都沒有。所有
的女人都用各式各樣的藉口搪塞他,月經來了,小肚子疼了,甚至還有和做愛毫不相干
的牙齒痛。胡地不可能涎著臉哀求他的那些女人,他的身份又使他羞於再次出現在梅城
中的妓院裡,最後,無可奈何的胡地只好讓後宮那些無法無天的女人稱心,讓她們隨心
所欲地去領養別人家的兒子。
    大大小小的養子,害得胡地一直到死都弄不清誰是誰。他曾經提出過這樣的建議,
那就是既然領養了這麼多的兒子,幹嘛不索性領幾個女兒回來湊湊熱鬧。但是熟悉他道
貌岸然性格的姨太太都知道,一個從不肯放棄家中任何一位年輕女傭的胡地,同樣不可
能忘記養女這塊肥肉。四十歲以後的胡地對房中術興趣大生,他一改過去那種不順心的
時候,便娶個小老婆,或者替一名丫環破身的惡習,但是仍然對處女膜有一種最大的崇
拜。他的眼睛看到姑娘時,仍然不可遏制地發亮。他不懷好心的可恥建議,剛提出來就
被徹底否決。
    在胡地醉心于房中術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養子們迅速成長,他們在養母的寵愛下,
以人們不敢相信的速度墮落。由於幾位大的養子年齡相差無幾,他們很快陷入女色的旋
渦中不能自拔,一個不比一個遜色。老大德清在娶妻的第二年,就迫不及待的娶妾,而
且差不多以後每年都要娶一位新的姨太太。老二德明成了養子中的最著名的登徒子,然
而更荒唐的卻是老四德威,這位看上去性格有些內向,生著一個女孩子似的小紅臉,其
實是個天生的色膽包天專吃軟飯的壞傢伙。
    德威是胡地車夫的兒子,他的養母六姨太將對一表人才的車夫的好感,移情到了他
的兒子身上。過繼以後,十四歲的德威很快無師自通地成了六姨太的小情人。六姨太有
一種胃氣痛的毛病,每當她生氣或是需要男人體貼的時候,就得有一個人替她按摩,從
進入胡家的第一天起,德威便責無旁貸地成了六姨太的專職按摩師。到了十六歲的時候,
有一次德威替再過幾年就要四十歲的六姨太按摩,他輕輕地在六姨太的胃上來回揉著,
漸漸按著她的意思,將手從胃部一直揉到了小肚子上。他分不清六姨太的呻吟是叫好,
還是叫不好,反正他不知疲倦地旋轉著手掌,越來越執拗地向下移。等到他的手停止動
作時,六姨太已經像蝦子一樣彎了起來,仿佛被什麼東西燙著似的一個勁地尖叫,為了
害怕那尖叫聲傳出去,德威十分果斷地將擱在床邊的一隻繡花枕頭,扔到了她的臉上。
    膽大妄為的德威在事情過後,三番五次地提到要去向養父胡地把這事情說清楚。他
知道這是對六姨太最有效的一種威脅,果然只要他一提到將把自己和她之間的勾當告訴
胡地時,六姨太便只能對他百依百順,要什麼給什麼,不敢有半點違抗。梅城來了一個
馬戲班,班主的手上老是提著一隻會說話的鸚鵡,德威看中了那只鸚鵡,打定主意不論
出多少價,都一定要將那鸚鵡弄到手。班主知道胡地有錢,說既然胡家的四少爺看中了
鸚鵡,那麼就請他第二天自己來問鸚鵡好了,這鸚鵡是個有靈性的鳥兒,它知道自己值
多少錢。
    第二天,鸚鵡果然自說自話地開了價,數目嚇了德威一大跳。報價竟然是二百五十
大洋。陪同他一起去準備付錢買鸚鵡的六姨太,相信這是一個絕不可能接受的價格,毫
不猶豫地拉著德威就走。德威回到家,像小孩子一樣不知羞恥地哭了一場,當他提出要
問胡地去要錢,並說胡地一定會給他錢的時候,明白德威這話中所藏著的暗示的六姨太,
這位已經完全被德威制服的可憐女人,不得不立刻讓步,親自到當鋪去典當首飾,然後
趕到馬戲班,向班主付錢,將那只昂貴的會說話的鸚賦拎回家。第二天,正好胡地下榻
六姨太處,六姨太讓德威將鸚鵡拎來給他爹過目。那鸚鵡拴著鐵鍊,像一個驕傲的王子
那樣歇在鐵架子上。胡地不相信這只鸚鵡真會說話,因為那鸚鵡剛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顯然有些不高興,德威怎麼在旁邊引它開口,就是不說話。臨了,也在一旁興致勃勃地
引它的胡地笑著,問這不開口的啞巴花多少錢買來的。
    「二五,二五。」鸚鵡一仰脖子,竟然開口了。
    胡地哈哈大笑,又繼續逗它說話,鸚鵡明擺著剛從它的舊主人那學會了這兩個字,
開口以後,似乎除了不停地說「二五」,其他的詞都忘了。「你才二五呢!」胡地很開
心,和鸚鵡鬥了一會嘴,搖著頭說,「這鳥看來除了會罵人,什麼也不會說。」
    這以後,德威時常拎著鸚鵡在院子裡兜來兜去,害得其他的幾位兄弟眼紅得不得了。
德威有一隻會罵人的鳥,這消息很快傳到了所有的姨太太那裡,原先是女中學生的十一
姨太讓人帶信給德威,要他無論如何將鸚鵡帶到她那去。德威神氣活現地拎著鸚鵡去了,
將鸚鵡掛在門框上,看著十一姨太孩子氣地逗鸚鵡罵自己。十一姨太是胡地去世前最寵
愛的姨太太,她顯然也對德威俊秀的相貌有興趣,和鸚鵡逗了一會嘴以後,她又開始用
話撩起他來。
    那正是雨季開始的時候,天氣潮濕而且悶熱。十一姨太說她早就聽說德威是一個按
摩的好手,耳聞為虛,眼見才實,她建議德威不妨為她一試,以便讓她可以真正地相信。
於是,十一姨太坐在了客廳裡的躺椅上,讓德威替她按摩肩膀。過了一會,德威還未明
白過來怎麼一回事,十一姨太已經正對著敞開的大門,平躺在了躺椅上。德威像替六姨
太按摩一樣,先是替她揉胃,然後是小肚子。十一姨太正好身上來了月經,德威的手不
只一次在旋轉的過程中,碰到了她的月經帶,最後被自己的膽大弄得十分衝動的德威,
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到了不該伸的地方去。十一姨太面紅耳赤地坐了起來,惡狠狠罵了他
一聲。
    「不要臉!」掛在門框上的鸚鵡顯然也會這句話,它聽見十一姨太這麼罵德威,也
跟著幸災樂禍一起起哄,「不要臉!不要臉!」十一姨太被鸚鵡怪腔怪調的學舌聲引得
笑起來,看著嚇得不知所措的德威,又板起了臉:「你滾,不長進的東西,你昏了頭
了。」德威在鸚鵡一連串的「不要臉」和「二五」聲中,落荒而逃。跑出去了一大截,
德威突然想到自己心愛的鳥還沒拿,又忐忑不安地折了回去。十一姨太懶洋洋地說:
「鸚鵡先留著,不許拿走,先讓你十一媽玩幾天再說,聽見沒有?」
    一個星期以後,德威膽顫心驚地去討回他的鸚鵡。十一姨太這一次把他帶進了自己
的臥房,重複幾天前發生過的按摩把戲。德威不僅要回了自己心愛的鳥,口袋裡還揣著
十一姨太賞給他的十個大洋。隨著德威一天天的成熟,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的六姨太,已
經堅定不移地割斷了和德威之間的性愛情絲。乘虛而入的十一姨太正好填補了六姨太的
空白,她很快便從每週給德威十個大洋,發展到每週不得不起碼拿出二十塊大洋來打發
他。德威真不愧是在女人身上勒索的好手,他不僅毫不費力地用掉自己每週掙來的二十
塊大洋,而且同樣毫不費力地從十一姨太那裡一次比一次多地敲榨出銀子來。
    直到胡地被埋在地底下之前,十一姨太仍然和德威保持著這種苟且關係。事實上,
胡地正是在他們尋歡作樂的做愛同時咽的氣。十一姨太為了不讓自己性高潮來臨時的尖
叫聲傳得太遠,每次都喜歡死死地咬住德威的衣服。德威的內衣上被十一姨太咬得到處
都是牙印子,胡地咽氣的那天,德威從病榻前偷偷地溜到了十一姨太那,因為時間過於
局促,加上大白天人來人往太多,不能鎖上大門,他們只好站在客廳的窗臺下,一邊監
視著外面的動靜,一邊迫不及待地像交歡的野狗那樣,全無羞恥地連在了一起,十一姨
太被情緒緊張的德威弄得神魂顛倒,像絲瓜藤那樣死死地纏著德威,沒完沒了死去活來。
德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著窗外,唯恐有人突然走進院子,他機械地動作中,完全忘記
了自己正在幹什麼。等到十一姨太突然緊緊地摟抱住他,一口咬痛了他的肩膀的時候,
他聽到了不遠處讓人汗毛直豎的哭喊聲。在病榻上已躺了一個多月的胡地,終於在這一
刻咽了氣。
    十一姨太便是德漢的養母,德漢是她姐姐的兒子,自從和德威有了這種見不得人的
勾當,十一姨太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將德漢打發出去。只要德漢關鍵時刻不在自己的眼皮
底下,德漢去什麼地方,十一姨太都不在乎。當她聽說德漢跟著他的二哥去妓院之後,
不但沒有吃驚,反而做出很大度的樣子,笑著對傳遞消息的人說:「一個十歲的孩子,
真去了,又能做什麼呢?再說,那地方他遲早都會去的,不是嗎?」即使是在守靈的日
子裡,身穿白色孝服的十一姨太和德威,也沒忘記忙裡偷閒繼續偷雞摸狗。他們為即將
來臨的徹底自由興奮不已,十分高興地盤算著自己未來的幸福。
    不只是十一姨太和德威在這理應悲痛欲絕的日子裡忘乎所以,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把
剛剛步入老年門檻的胡地的早逝,當作了值得慶倖的節日,響徹雲霄的鬼哭狼嚎聲,事
實上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幌子。在胡地落土為安的前一天,穿著孝服的老二德明,十分
招搖地將同樣穿著孝服的德漢又一次帶到了妓院。無論是嫖客還是賣笑的妓女,包括見
多識廣的龜頭和老鴇,都為胡家兩位少爺在這樣的日子裡出現感到震驚。妓院裡因為胡
地的去世,梅城中一下子來了太多的奔喪者而爆滿,一位妓女吃驚地叫著:「見了鬼,
二少爺竟然穿著這麼一身孝服,到這來?」
    德明十分嚴肅地說:「什麼衣服不能穿,難道你要我光著屁股來?」
    那位吃驚的妓女還沒緩過神來,便被德明攔腰摟住了,在塗著血紅的嘴唇上重重地
吻了一記。「你二少爺在這樣的日子裡,都忘不了你,你他娘的還不領情?」他擁著那
妓女往那間熟悉的房間走去,一時間已經忘掉了他弟弟德漢的存在。他是藉口帶德漢上
街買東西溜出來的,一聞到妓女身上的脂粉香味,他就立刻忘乎所以,什麼也記不得了。
當他把妓女按倒在床上,德漢在背後扯他的衣服時,他才想起來這種事不能讓小孩子看
見。「你出去隨便找什麼人玩去,二哥這會有事。」他不由分說地把德漢攆了出去,砰
的一聲將房門閂上。倔強的德漢氣鼓鼓地擂著門,一直擂到老鴇趕來,好說歹勸才把他
哄走。
    老鴇把德漢帶到自己的房間,拿出糖來給他吃,還讓一位尚未破身的雛妓過來陪他
玩。「十少爺,」雛妓稚聲稚氣地問著,「你爹大概會給你留下多少錢?」德漢想了想,
一本正經地說:「不知道,到明天就全曉得了。」老鴇在一旁涎著臉說:「十少爺這麼
一點年紀,就成了有錢的主,以後可別忘了我們呀!」德漢又是想一想,仍然一本正經
地說:「有了錢,以後我會經常來的。」
    老鴇在德漢的額頭上親了一記,說:「乖,真是好孩子!」
    第二天,胡地的楠木棺在一種歡天喜地的氣氛中,被緩緩地放入墓穴。十三養子齊
聲痛哭,然而沒有人能從這種痛哭裡,感受到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悲哀。對於十三養子
來說,家庭的獨裁者已不復存在,他們將繼承大筆的遺產,痛痛快快肆無忌憚地盡情揮
霍。墓地的工人正在合上巨大的漢白玉墓冠,他們使出了吃奶的勁,咬牙切齒汗如雨下,
額頭上的青筋像泡了水的蚯蚓一樣凸了起來,笨重的漢白玉墓終於合上了,隨著一片松
了一口氣的籲氣聲,十三養子仿佛大合唱一樣,在六姨太的一聲突如其來的哀嚎中,又
一次十分整齊地放聲大哭。

    出殯的隊伍還沒出現,蠢蠢欲動看熱鬧的人,已經前呼後擁地亂起來。小孩子被嚇
哭的啼聲和女人的尖叫聲響徹雲霄。這是一次轟動整個梅城的輝煌大出殯,它的聲勢浩
大,完全超過了人們的想像。從胡地咽氣的第一天起,梅城主要街道店面鋪子裡的老闆,
就意識到他們會有一次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布店老闆紙店老闆率先帶頭漲價,緊跟其
後的是茶葉店浴室和旅店。出殯前的第三天,街面店鋪裡老闆們,不失時機地開始像出
售電影票一樣,出賣在自己店門口觀看出殯的權利。凡是付了錢的顧客,都可以在大出
殯的那天,來到他所付過錢的店鋪裡搬一張板凳,然後坐在店門口,靜心等待出殯的隊
伍到來。老闆們將根據得到的鈔票數額,決定繳款者可以坐什麼樣的凳子。從小板凳到
太師椅,凡是能坐的玩意在大出殯前,都搬到了街道上。
    漲價幅度最大的自然是妓院,由於大量的奔喪的人雲集梅城,妓院的生意陡然之間
非常紅火。深諳必須充分利用難得機會的老鴇,不僅只是單純提高價格,而且把妓女接
客的時間,縮短到只有平時接客旺季時的一半。為了和喪事哀悼的氣氛相和諧,妓院的
佈置也做了及時地改變。熱鬧的大紅顏色盡可能地減少,在妓院的門廳裡,不倫不類地
掛著一張胡地的遺像,在遺像下面是一張香煙繚繞的供桌,供桌上供著水果鮮花,紅燭
一支接一支地燃著。所有嫖客進了妓院,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替胡地的亡靈上
一支香。雖然妓院一度曾經是胡地經常光顧的地方,但是自從成為梅城最顯赫的紳士以
後,胡地便再也沒有在妓院中露過面。作為梅城中出手最闊的財神爺,無論是愛鈔的老
鴇,還是愛俏的妓女,都對胡地懷著極大的尊敬。有時候嫖客鬧事,睡了妓女不肯付錢,
或是對從事為他們提供服務的妓女,採取了過分的出格行為,譬如要求吻他們下面那個
肮髒的臭氣熏天的玩意,譬如不走前門非要進入屁眼,又譬如要用剃刀剃去妓女下身的
陰毛。當這些下流的要求遭到拒絕,蠻橫無理的嫖客常常惱羞成怒大打出手,把妓女房
間裡的各種小擺設砸個稀巴爛。
    梅城中唯一能擺平這些發生在妓院中烏七八糟事的人,就是看上去越來越斯文的胡
地。只要胡地出面,從來就沒有擺不平的事。有許多事,縣太爺聽了都頭痛,然而告到
胡地那裡,胡地只要送一張名片出去,立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於有頭有臉的胡地不
願意出現在妓院中,因此凡是發生在妓院中的大小衝突,要是胡地的一張名片還不能起
作用,最後都在離妓院不遠處的茶館裡解決。對於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楞頭青,如果只
是因為沒有錢,胡地將十分大度地樂意提供贊助。如果是因為自己的性變態,又不知害
羞,故意尋釁鬧事且不知悔改的,胡地將在茶館裡,給他最後一次口頭警告。胡地的警
告從來不會是說了就算,任何不把胡地的話放在耳朵裡的人,都將證明是自討苦吃。
    胡地有許多完全出於自願的打手,只要胡地有一個看上去似乎很隨意的暗示,立刻
會有人毫不含糊地認真貫徹執行。有一次,一位山東人路過梅城,在妓院裡喝醉了酒胡
鬧,待他酒醒了以後,被帶到茶館裡和胡地見面。胡地笑著和山東人打招呼,山東人卻
出言不遜地說道:「在我面前擺什麼有錢人的臭架子,你不就是有個弟弟當過土匪嗎?」
山東人絲毫也不知道他會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你那個弟弟不是早就死了
嗎,真是的,你還有什麼好神氣的?」
    面對無理的山東人,胡地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他端坐在那,看著山東人氣焰囂張地
揚長而去。山東人回到了住所,正為自己今天出了口惡氣感到舒暢,兩位彪形大漢走進
了他的房間,不由分說,揪住了他劈頭蓋臉往死裡打。剛開始山東人還嘴硬,讓他意識
到自己的兩條腿已讓打斷了的時候,終於趴在地上求饒。兩個打手說:「好,你還算聰
明,這會求饒還來得及。」說了,將山東人抬到了大街上,像扔什麼似的,往大街上一
扔,又去找了兩名抬轎子的轎夫來,扔了一個大洋給他們,吩咐將山東人抬出梅城的地
界。
    「要是再在梅城見到了,你就別想活著離開了,」兩個打手活動著手腕,不動聲色
地說著,「要是活膩了,歡迎再來。」
    胡地幾乎可以不經意地擺平一切事情,除了妓院,大到縣裡的財政稅收,小到鄰里
之間為雞毛蒜皮的事吵了起來,只要求到了胡地,大事小事都迎刃而解。商會會長有什
麼事,總是首先找胡地商量,縣長要下什麼指令,也是照例先派人和他打招呼。到胡地
去世之前,他已經毫無疑問地成了梅城中的無冕之王。在他臨死的前一年,小西門東頭
發生了兒子用斧子在父親肩膀上砍了一記的轟動事件,大家議論紛紛,可是拿孽子沒一
點辦法。有人提出應該請胡地出來主持公道,然而因為孽子事先放過風,如果誰敢將此
事捅到胡地那兒去,他便毫不猶豫地將他全家老小統統劈了。
    最後還是挨了一斧子的父親自己到胡地那兒去告狀的,他的一條被砍斷了的膀子,
像截枯木棍似的掛在一邊,見了胡地以後,老淚縱橫的父親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悲傷,
撲倒在地,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胡地不敢相信,就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裡,竟然還存在
著這樣的罪惡。他立刻派人去找那位不肖子孫,讓他馬上到這來報到。那位孽子忐忑不
安地來到胡地的客廳,不知道胡地會怎麼處置他。「我知道我……錯了,」孽子支支吾
吾地說著,「我不是吃的飯,我是吃了屎了。」
    「你還知道自己是錯的,是不是什麼時候還想拿斧子,把我也給劈了?」胡地臉色
嚴峻,但是語重心長,「想想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也不想想,城裡住著多少洋人,這
事要是傳到外國去,不是丟他娘中國人的臉嗎!」
    晚年的胡地不苟言笑,他總是很簡短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拿出錢來,讓醫生替那
位不幸的父親截去掛在那已全無用處的胳膊,同時讓那位孽子從此離開梅城,永遠也不
要再回來,因為梅城不歡迎這樣的不肖子孫。類似的主持公道不勝枚舉,事實上,當死
亡離胡地越近,他站出來打抱不平的熱情也就越強烈。由於他一直是在他的客廳裡見客,
逐漸養成了足不出戶的習慣,因此只要胡地偶爾上街,就顯得格外注目。行人都停了步
來和他打招呼,小孩子卻跟在後面看熱鬧,妓院正在接客的妓女從二樓裡的窗子裡探出
頭來,像樹林子裡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大驚小怪,仿佛從她們的眼皮底下經過的不是
人,而是神話故事中具有特殊法術的神仙。
    胡地的靈柩從妓女的窗下走過的時候,妓女們幾乎不敢相信那個巨大的楠木棺材裡,
躺的就是不可一世的胡地。她們不敢相信,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物,死了以後,居然還可
以比活著更神氣。街上到處都是人,都在夾道歡迎著盼望已久的胡地到來,和正在二樓
的窗戶裡看熱鬧的妓女一樣,大家為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未
見過,而且再也不可能見過如此輝煌的葬禮。龐大的送葬隊伍,使得處於縣城中心位置
的大街像窄小的集市一樣水泄不通。等候在大街旁看熱鬧的人群,不得不從付了錢的凳
子上站起來,站在凳子上踮著腳,眺望遠處正緩慢移過來的隊伍。人山人海,大呼小叫
和吹吹打打的樂器響成一片。
    也只有從臨街二樓窗戶裡往下看的妓女,還有妓院的龜頭和老鴇,以及花鉅資在這
關鍵時刻包下妓女的嫖客,能夠較為清楚地看清街面上發生的情景。也只有從高處才可
能看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在抬那裝著胡地屍體的棺材。一般的棺材只要四個人來抬就行
了,好一點的也不過是八個或者十六個人抬。根據人們所知道的常識,頭等葬禮是三十
二個人抬,這個數目將意味著棺材裡躺的是皇上或者和皇上一樣尊貴的人。然而胡地的
靈柩卻硬是安排了六十四個人來抬,因為參加抬棺的人太多了,結果大家擠來碰去,反
而有些寸步難行。
    出殯的隊伍用最緩慢的速度行進著,遠遠地看過去,如果大街是一截梗塞的腸子的
話,以兩面巨大的引魂幡引導的隊伍,便是梗塞的癥結所在。引魂幡用紅綠黑三色彩紙
做成,上面貼著鬥大的「回」字和「壽」字圖案,連接成七尺七寸長的燕尾巴形彩帶,
高高地挑在大竹竿上。大竹竿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必須三五條壯漢齊心合力才能豎起來。
由於引魂幡高高在上,人們只能首先看到它們,待到臃腫的隊伍磨磨蹭蹭走近時,才可
以看清楚,原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其實是兩個燃燒著的火炬,以及點著蠟燭的燈籠。
這後面才是引魂幡和銘旌,是浩大的比真人還要大的紙龍紙馬紙狗,紙做的僕人,紙做
的轎子裡坐著的紙美人,再後面是浩大的吹鼓手,人數之多節奏之混亂,咿裡哇啦各奏
各的調。讓梅城人大開眼界的,不是由為數眾多的和尚與道士混合的隊伍,也不是傾巢
出動前呼後擁維持著秩序的本城所有的警察,甚至不是梅城的小學校裡童子軍組成的方
陣,而是三名頭上用頭巾裹成喜鵲窩狀,穿著奇怪制服的印度錫克教士兵。這三名錫克
教士兵是發生過綁架浦魯修教士事件以後,特地從上海聘請來保護別墅區的洋人,為了
這次在送葬的隊伍裡像演戲似的走一走,他們每人可得十五塊大洋。
    本地報社的一名小記者,不借花重金,收買了妓院一名幹粗活的女僕,這樣,當龐
大的出殯隊伍從妓院經過時,事先已經混進妓院的小記者,便可以從女僕住的閣樓的氣
窗爬到樓頂上,然後沿著樓頂,小心翼翼地爬到臨街的這一面。很顯然緩慢的隊伍只是
在原地踏步,百無聊賴的小記者只好抱著照相機,聆聽他腳底下妓女和嫖客之間尖聲的
調笑。從一個公鴨嗓子發出的笑聲中,小記者感到一種久違的熟悉,但是他怎麼也想不
起來此人究竟會是誰。當他劈裡啪啦快撳完了照相機裡的膠捲時,不小心腳底下一滑,
沿著人字形的屋頂滾了下去。在就要跌落下去的那一刻,他的手抓住了屋簷上的鐵皮水
槽,像一名受難者似的掛在半空中亂晃。他從天而降的突然出現,嚇得從類似包廂的窗
口中往外看的妓女,扯足了嗓子哇哇亂叫。送葬的隊伍正好下面走過,吹吹打打咿裡哇
啦響成一片,根本就沒人在意妓女的叫喊,也沒人注意到懸在半空中胡亂蹬腿的小記者。
    小記者終於掉了下去,毫不含糊地砸在看熱鬧的人頭上。有趣的是,在像只小鳥飛
下去之前,他看清了在妓女房間裡發出公鴨嗓子笑聲的,是已經定居梅城的哈莫斯。梅
城的人都知道,哈莫斯和正被送往墓地的胡地是一對難得的好朋友。胡地咽氣以後,哈
莫斯是第一名趕去弔唁的外國人,大家想不明白,為什麼做為好朋友的哈莫斯沒有像小
鮑恩夫婦那樣,混雜在送葬的隊伍中,事實上,人們湧上街頭,顯然不是為了再看一眼
已經命赴黃泉的胡地。人們想看的只是那種熱鬧,那種本城的名流甚至包括不可侵犯的
洋人,都不能免俗地跟著起哄,跟在隊伍裡一起走一走的滑稽場面。記錄這些滑稽場面
的照片,在報紙上發表以後,曾被許多大圖書館做為資料收藏。
    也許哈莫斯不樂意一起在隊伍中行進的理由,只是想居高臨下看看清楚。也許對中
國文化已經有了很深瞭解,他相信自己參加送葬有些不倫不類。反正他忽發奇想,帶著
心愛的陳媽,選中了妓院中最適合觀察的房間,在出殯的前一天,住進了妓院。洋人帶
著中國女傭居然住進妓院,這事多少年以後,仍然還會成為大家口頭廣為流傳的笑柄,
但是書呆子氣十足的哈莫斯,絲毫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當送葬的隊伍好不容易總算到
了他們窗下的時候,哈莫斯十分認真地為陳媽指點,為她辨認著為數眾多的姨太太,誰
是誰一一對號入座。
    甚至胡地自己也弄不太清楚自己有多少姨太太,很顯然,正式成為他的姨太太的,
遠不止現在這一群為他送葬的女人。胡地一生中值得誇耀的,不僅是他的巨富,而且包
括他和女人交往中的超常精力。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別人在這個年齡已經娶妻生子,他
卻還是個童男子,雖然起步較晚,然而一旦開竅,胡地便以驚人的速度墮落。他很快成
了做愛的好手,卓越的性技巧使得那些和他合作的女人既驚喜又恐懼。未娶妻之前,胡
地曾經一度以妓院為家。成為名重一時的紳士以後,不便繼續涉足妓院的胡地,只好以
不斷地娶小老婆來調濟和豐富他的性生活。胡地的妨妻惡名,並不妨礙源源不斷的女人
進門。很多人都知道胡地的前面三位正妻,都在和胡地結婚後一年左右,便一命嗚呼。
即使在姨太太中也有許多是短壽的,不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進了胡家以後,不多久就
會像過期的鮮花那樣迅速枯萎。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斷定胡地是家庭暴君,而且有著很嚴重的性虐待傾向,晚年的胡
地對房中術十分入迷,他的早逝,和沉溺於兩性之間的技藝分不開。難怪他的養子們在
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沉淪,因為胡地的後宮,自始至終洋溢著淫蕩的氣息。由於大多數的
性活動都在白天進行,事實上只要是走進過胡地後院的任何人,都可能聽到那種持續不
斷的呻吟聲。胡地堅信人們只在夜晚才交媾,絕對是一個習慣造成的錯誤。他的理論是,
作為一名性愛大師,必須確保夜晚的睡眠,只有在夜晚休息好了,養精蓄銳,才可能在
第二天的活動中,摧枯拉朽百戰不殆,除了足夠的睡眠,對於藥物,他也有一種過分的
偏愛,尤其是進入了晚年,不願向身體狀況認輸的胡地,開始像神農嘗遍百草一樣,不
餘遺力地服用名目繁多的春藥。從進口的舶來品,到古書中得到啟示而新配製的大力丸,
胡地不厭其煩地拿自己的身體做著試驗。
    一位據說是留學奧地利的縣醫院的藥劑師,堅持在每個星期五的上午,準時來替胡
地注射雞血。胡地幾乎比這藥劑師更相信公雞血對自己的性功能有幫助。後院裡養的一
大群體格健壯的公雞,每天破曉時的叫聲響徹梅城。進入晚年的胡地,常常被姨太太之
間的爭風吃醋弄得頭腦發脹。「有什麼好吵的?」胡地不止一次地捋起袖子,讓他的愛
妃們看著他那千瘡百孔的胳膊,「就是看在這條胳膊的面子上,你們也不應該再吵!」
    當胡地歸天以後,藥劑師感覺良好地也趕來弔唁,剛走進靈堂,就讓憤怒的姨太太
們揪住了一頓痛打。她們相信是他用的那該死的雞血,害死了生命像公牛一樣壯實的胡
地。可憐的藥劑師外衣都被扯了下來,在姨太太的追逐下狼狽而逃,門檻上絆了一下,
跌出去幾丈遠,眼鏡跌落了,碎玻璃片摔得滿地都是,假牙也甩了出去,不得不趴在地
上到處找牙。失去了胡地的姨太太們,仿佛一個個陡然之間都成了翻身解放的新女性,
她們已經用不著再爭風吃醋,為自己多一次或少一次愛情生活鬧得不可開交。她們結成
了新的死黨,無法無天肆無忌憚,根本不把前來弔唁的客人放在眼裡。由於相信胡地已
對她們的未來做了充分的安排,一切都將由那個上了兩把鎖的小鐵盒子決定,事實上她
們怎麼做和做什麼都無所謂。
    白顏色的孝服束縛不了姨太太身上蘊藏著的巨大活力,事實上,無論是那些年輕貌
美的姨太太,還是那幾個半老徐娘,都不在乎別人會怎麼議論她們。那些前來弔唁的客
人,想趁機一睹胡地遺孀們的美色,不安分的姨太太同樣想不失時機地飽覽一下外面世
界上的男人。靈堂中所有的悲哀氣氛都顯得有些滑稽,姨太太們一次次像大合唱那樣突
如其來地幹嚎,女低音女中音甚至女高音全混雜在了一起。太多的和尚被請來念經,穿
著黃袍的道士們在做法,十三孝子依次跪在還沒有蓋上的棺材前面。大門口用白布搭成
了大喪篷,喪篷的門上有一大橫匾,上面寫著「當大事」三個字,兩邊的門角上,各掛
一白色燈籠。在喪篷門前的兩側,坐著梅城最好的「六蘇班子」,沒完沒了地吹奏著哀
樂助喪。絡繹不絕的弔唁者弄得大家疲憊不堪,臨了,在胡地的靈柩前拉起了一塊巨大
的白布,除了達官貴人和特別親近的好友,其他來賓一律不許入內。
    隨著出殯日期的一天天接近,胡地的遺孀們也越來越不像話。十三養子一個個都像
逃學的孩子,一逮著機會就溜出去。姨太太們沒有上街的勇氣,於是只好在家裡窮折騰。
隔著簾布偷看弔唁的男人很快變得無趣,姨太太們開始無所顧忌地裝病,或者藉口身上
來了躲在自己房裡,因為據說女人的經血對死去的魂靈不利。等到出殯那天正式來到,
姨太太們一個個精心打扮,明知道這樣的日子裡不該塗脂抹粉,不該打扮得花枝招展,
然而就算是淡妝,仍然有些出格。胡地的姨太太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白顏色的孝服,
襯著難得出門因此過分激動的臉龐,反而顯得更加有魅力。出殯的那一天,梅城所有的
人都湧上街頭,姨太太們很快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一位妓女在送葬的隊伍經過時,
吃驚地喊著:
    「這死鬼要侍候這麼多女人,不是和我們當婊子差不多了嗎?」她憋了口唾沫,居
高臨下地吐了下去。
    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胡地的遺孀身上,實際上只有六姨太一個人,看見了那妓女往
下吐唾沫。六姨太東張西望的眼睛,正好看到了二樓窗戶裡那位不可一世的妓女,將塗
得血紅的嘴像雞屁眼一樣嘟起來,然後將一團白白亮亮的口水吐向空中。她對妓女的如
此無理感到吃驚,雖然那落下來的唾沫離她很遠,她差一點出於本能地破口大駡。「這
不要臉的婊子!」六姨太在心中罵著,拉了拉她旁邊的十一姨太,讓她往樓上看。

    出殯那天的子時,十三孝子睡眼惺松地來到了胡地的靈柩前,跪下來燒紙磕頭,向
亡人禱告,告訴亡人明天天亮時,便要離家去墓穴中定居。禱告完了以後,十三位孝子
合力將靈柩挪動了一下,這一儀式俗稱為「移棺」。目的是讓躺在棺材裡的胡地有個心
理準備。正式出殯是在第二天的早晨開始的,巨大的楠木棺材,在一大幫身強力壯的男
人氣喘吁吁的唉喲聲中,從靈堂抬到了大門口。楠木棺材太大也太重,人多手雜,有勁
卻使不上,結果臨出門時,像石頭一樣堅硬的楠木棺材,在門框上狠狠地撞了一記,發
出咚的一聲巨響。這一聲巨響使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恐懼。因為出棺時,棺材嚴禁碰
上門框,否則將是一件十分晦氣的事。每一位參加搬動棺材的男人,所以要小心翼翼,
最擔心的就是別讓棺材碰著什麼。
    驚魂未定的男人將棺材停在大門口,參加送葬的人正在那裡集合。到處都是不知所
措嘰嘰喳喳的人群,儘管事先做了最周密的安排,然而事到臨頭,還是亂成了一鍋粥。
負責具體管事的總指揮,早就把嗓子喊啞了,在這最需要他的關鍵時刻,總指揮的嗓子
突然失音,結果他只能用拍手或作手勢來表達他的意思。沒有多少人都確切明白他的不
規範的啞語意味著什麼,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去做,大家毫無意義地挪著地方,一個個
全捲進旋渦似的亂轉。結束混亂的唯一辦法就是立刻開始出發。於是十三養子被拉到棺
材前面,一人一隻原來用以燒紙的老盆,讓他們把老盆高高地舉起來,用力往下摔。十
三隻老盆先後全被摔破,這時候,劈里啪啦的爆竹聲驚天動地,姨太太們悲痛欲絕地號
啕大哭,十三養子唱歌一般鬼哭狼嚎,六蘇班子和童子軍的小樂隊連忙奏樂,和尚道士
嘴裡開始振振有辭的祈禱,走在最前面的引魂幡正式上路。
    胡地的早逝,似乎存心想顯示一下,一個非同凡響的人死了以後,他所獲得的榮耀,
究竟可以達到什麼地步。他逝世的消息剛剛傳出去,雪片一樣的信函便從全國各地蜂擁
而至。梅城僅有的一家電報局,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工作,仍然來不及將電文及時翻譯出
來。各界權貴名流都來電弔唁,上至蔣主席,也就是不久前的蔣總司令,不久後的蔣委
員長以及後來的蔣總統,下至本省或鄰省的省主席,從正當權的新貴,到已經下臺失勢
的舊人,反正只要是曾經名重一時的人物,不是致電便是親手寫了挽聯寄來。在電文中,
最有趣的是英國領事的來電,因為是用英文寫成的,只能認識幾個英文字母的電報員花
了一整天的時間,也不曾弄明白電文究竟說了些什麼,於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不管
三七二十二,胡亂地謅了幾句。
    靈堂裡掛滿了挽聯,各界名人的字掛得到處都是。在這些名人中,有不少是已經被
推翻的北洋政府中的要人,有兩位大總統,一位是徐世昌,一位是曹錕。有大名鼎鼎的
執政段祺瑞,三位大帥吳佩孚、孫傳芳和張宗昌,少帥張學良,督軍齊燮元和趙鏡。還
有再往前的前清提督李准,狀元張謇。給人造成的錯覺是,這些曾經在戰場上打得死去
活來的冤家對頭,在胡地的靈堂上不記前嫌握手言和。不過這些舊日權貴幸虧不是親自
光臨,否則湊到了一起,一言不合,又一次真打起來也說不定。當然,最能給胡地面子
的,無疑要數掛在顯要位置的蔣主席的挽聯,這幅由人專程護駕送的挽聯剛到達梅城,
立刻將弔唁活動推至高潮。許多已經到胡地家去慰問過的人,為了親眼目睹蔣主席的墨
寶,再次湧到胡地的靈堂。
    沒有人對蔣主席的真跡表示懷疑,除了一名曾在南京見過蔣主席手跡的人私下對人
說過:「怎麼蔣主席也寫起行書來了?」
    胡地的喪事操辦得甚至比他設想的還要好,早在垂危之前,胡地就向別人表達了他
想在死後很好地風光一下的願望。「人活一世,死就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就不應
該太馬虎。」胡地對自己的葬禮有過非常具體的設想,在他的晚年,不惜花鉅資和各界
的名人交往。胡地的好客和樂意大把花錢的名聲,很快傳了出去,那些失意的正做著寓
公的昔日權貴,像洋人一樣紛紛趕來梅城避暑。因為有了胡地的緣故,梅城中的普通老
百姓,不再是只能在報紙上見到那些大人物,人們不僅知道了那些大人物的高矮肥瘦,
甚至知道他們的嗜好,知道他們喜歡穿什麼衣服吃什麼樣的食物。
    胡地生前的富貴以及死後的榮耀,和他早年經受過的苦難,形成尖銳的對比。多少
年過去以後,人們註定還將向他們的子孫談論胡地輝煌的葬禮。胡地的喪事成了梅城四
周窮人的節日,從開吊起,一直到出殯結束,四鄉的窮人蜂擁而來,興致勃勃地享受免
費供應的宴席。從胡地家的大門口一路延伸出去,到處都排著八仙桌,不管什麼時候,
只要人坐滿了就開席。在大辦喪事的那幾天,全城的廚師都被聘來掌勺。屠夫殺了無數
頭豬,好幾條牛,幾十頭羊,雞鴨鵝不計其數。整船的魚蝦從鄉下送了來,還有整船的
時鮮蔬菜,整船的米酒和那種酒精度高得火柴一擦就能燒著的燒酒,整船的大人小孩男
女老少。除了數不清的人趕來吃白食,還有數不清的人趕來找活幹。有時候幹活的正巧
就是那些吃白食的,因為吃的人實在太多了,人們不甘心排著隊苦苦死等,索性組織起
來自己動手。
    梅城從來也沒有像胡地剛死的那幾天那樣生氣勃勃過,人們奔走相告,專撿能占便
宜的地方鑽。浴室雖然臨時漲了價,但是人們可以用記帳的方式,先跳到池子裡把澡洗
了再說。結果大浴池裡的熱水,很快成了又稠又臭的泥湯,用不用肥皂全都一個樣。對
一年都洗不了一把熱水澡的窮人來說,這絕對是做夢也不會遇到的美事。也許一千年都
不會出現的奇跡,偏偏由於胡地的喪禮而成為現實的一部分。到外都可以賒帳,因為胡
家總管事鄭重其事地宣佈了胡地的口頭遺囑,凡是前來參加胡地葬禮的客人,不管貧賤
無論老幼,所有開支,一概胡家負擔。換句話說,到葬禮結束以後,老闆們只要拿著客
人們簽過字的賬單,便可以找胡家報銷。
    「像胡地這樣的傢伙,要是每年都能死一回就好了。」人們不無遺憾地說著,對轉
眼就要結束的喪事依依不捨。
    在這盛大的節日裡,妓院是唯一不能賒帳的地方。儘管吃飯可以不給錢,乘車坐船
可以不給錢,洗澡住店甚至拿商店裡自己看中的東西,只要簽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按上一
個手印就行,梅城的老百姓依然保持著最後的淳樸。即使那些唯利是圖的老闆們,也沒
有因為有大筆撈鈔票的機會,喪心病狂把事情做得太絕。老闆請了中人監督賒帳,目的
不是害怕沉浸在節日氣氛中的梅城人,會多拿鋪子裡的東西,既然生意做紅火了,多拿
一些無所謂,老闆請中人只是為了日後和胡家結算時,多一個有力的證人。因為那些識
字的人可以留下尊姓大名,而絕大多數不識字的窮人,都是用食指沾了印泥在賬本上按
一下,沒有人對胡地曾經許下的諾言有絲毫懷疑,但是面對一本本按滿了血紅的手指印
的賬本,老闆們自己心裡免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晚上臨睡覺時,老闆們的良心發現會像
閃電一般地閃過,他們將在睡意來臨前的那一刻,琢磨自己這麼借一個死人大發橫財,
是不是太過分。
    很多人是從江北趕來奔喪的,碼頭上大大小小停著十幾條船,人一上滿就開船。由
於擺渡的人實在太多,大江兩岸的江堤上,排著長的隊伍,焦躁不安地等待著。大多數
奔喪的鄉下人,只在梅城裡待一天,他們美美地吃了一頓以後,到處看看熱鬧,又立刻
踏上歸程。拉黃包車的車夫累得夠嗆,由於車夫中幾乎沒有識字的,他們照例不會有賬
本,而且也不相信賬本,每拉一次客,車夫就跑到胡府去討一根竹簽為憑證。為了不失
時機地獲得更多的竹簽,車夫們馬不停踏地來回奔跑,以致於到葬禮結束後,精疲力盡
的車夫不是捧著成捆的竹簽,趕到胡府去要錢,而是不顧一切地倒頭呼呼大睡。
    「就算是胡地那傢伙再一次活過來,也不要喊醒我。」一位車夫一頭栽倒在床上,
像幹了一番大事業的英雄那樣,對老婆嚷著,話音剛落便睡著了。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壽終正寢的胡地能感覺到他死後的殊榮。胡地是這次輝煌
葬禮的幕後總導演,在他彌留之際,為了使人們對胡府的經濟實力,不抱有任何懷疑,
他指示管家將一筆數額巨大的資產,捐給了梅城的孤兒院。胡地正是在這家孤兒院裡度
過了他的童年。在七歲之前,胡地是孤兒院裡最聽話的孩子。因為他的母親就是孤兒院
的保育員,胡地的童年和孤兒院其他的孩子比較起來,要幸運得多。經常光臨孤兒院的
浦魯修教士,對胡地也有一種慈父一樣的特殊感情,畢竟他是第一位在教堂裡出生的孩
子。
    胡地在十歲的時候,開始跑出孤兒院,在大街上度過了漫長的將近七年的流浪生活。
自從他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之子以後,一股再也不肯安分的熱血,便在他的血
管裡竄過來竄過去。負氣出走的胡地,很快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心目中的小頭領,靠
著高於常人的智力,領著那些甚至比他大的比他野的孩子一起偷吃扒拿。幾乎與此同時,
胡地的同父兄弟胡天,也成了梅城另一群野孩子的頭領。有一次,兩幫野孩子在離教堂
不遠的墓地上,擺開了陣勢決一死戰,結果胡地的人馬被胡天的人馬打得潰不成軍,四
處逃竄。唯一沒有逃跑的是胡地,他的頭上叫胡天的一位兄弟敲了一棍子,裂了好大的
一個口子,血流滿面的胡地不僅沒有認輸,而且鎮定自若站在那兒,問胡天打算什麼時
候再戰。由於胡地臉上的血流得實在太多,畢竟還是孩子的胡天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
看著當時還不知道是自己同胞兄弟的胡地,極下流地罵了一句粗活,率著手下的那幫弟
兄狼狽而去。
    「這鳥人說不定真會死!」事後,胡天有些擔心地說。
    少年時的胡地從來沒有在梅城稱王稱霸過,梅城中絕大多數有趣的地方,都是胡天
的地盤。胡地唯一能施展自己才華的區域,是胡天從不涉足的洋人的別墅區。雖然胡天
胡地都是胡大少的兒子,但是胡地似乎不像胡天那麼強烈地憎恨洋人,他領著他的人馬
在洋人的別墅區找活幹。在葡萄收穫的季節裡,胡地迫使仁慈寬厚的老鮑恩付雙倍的工
錢給他們,否則將在第二年葡萄尚未成熟的時候,把青葡萄通通摘下來。他們曾經確實
這麼幹過,因此遭受慘重損失的老鮑恩,不得不對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讓步。由胡地
帶領的野孩子,一度成為別墅區的禍害,他們撬鎖翻窗,爬進那些空關著的別墅,在裡
面拉屎撤尿,把羊毛地毯扯碎了扔在壁爐裡燒。
    自從梅城教案之後,梅城在來華的外國人心目中,有著極其特殊的地位,梅城成了
外國人躲避南方炎熱夏天的度假勝地,一座座別墅幾乎是在一年裡同時動工的,原先只
是野兔出沒的地方,轉眼之間,到處建起了式樣新穎別致的小樓。這些小樓平時都空關
在那,只有在夏季到來的時候,洋人才會帶著妻子兒女還有僕人,來住上一陣兒。胡大
少被砍頭示眾以後,在華外國人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又一次得到恢復。儲知縣曾發佈
過進入洋人別墅的本縣居民,將當作盜賊處理,因此梅城的老百姓都視別墅區為禁區,
雖然近在咫尺,但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沒有人敢靠近它們。是胡地率先打破了別
墅區去不得的神話,他領著手下的那幫小流浪漢,不光只是爬進別墅搗蛋,而且堂而皇
之地乾脆住在裡面。
    前來度假的洋人發現自己的別墅受到侵犯,向儲知縣之後的李知縣提出了抗議。李
知縣只好派了兩名年老的衙役在別墅區四周巡邏。年老眼花的衙役根本不是孩子們的對
手,胡地手下的那幫餓一頓飽一頓的流浪漢,照樣大模大樣地在別墅區搗蛋。胡地十七
歲的時候,開始正式替老鮑恩家幹活。老鮑恩的葡萄園已經很成氣候,新開辦的葡萄酒
廠,也出現了非常好的勢頭。在別墅區流浪的那幫野孩子們,成了葡萄酒廠雇傭的第一
批中國工人。獨具慧眼的老鮑恩看中了胡地的管理才能,他沒有讓胡地去葡萄酒廠去當
一名普通的工人,而是讓他出任管家的位置,同時負責葡萄園和葡萄酒廠。
    不到二十歲的胡地很快在梅城小有名氣,許多年前發生的教案留下來的陰影,說消
失也就消失了。隨著老鮑恩葡萄園和葡萄酒廠的規模越來越大,需要的人手越來越多,
來找胡地求情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人們好像突然發現替洋人幹活,是一個掙錢的好機會。
老鮑恩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暴發戶,他的財產迅速增加,以致于他的兒子小鮑恩結婚時,
竟然娶了一位門第遠遠高於他們家的兒媳婦。出身于貴族家庭的小鮑恩太太凱瑟琳和小
鮑恩成親,曾經在梅城引起小小的震動。人們記得凱瑟琳是坐輪船來的,為了歡迎她的
到來,老鮑恩家的專用碼頭掛燈結彩裝修一新,所有的工人全放假三天。
    老鮑恩對胡地的重用,引起了小鮑恩的嚴重不滿。事實證明,小鮑恩不僅氣量小,
而且對於經營管理一竅不通。老鮑恩被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奪去生命以後,新當權的小
鮑恩便找藉口辭去了胡地的管家職務。胡地的離去使得蒸蒸日上的鮑恩家迅速走下坡路,
很快,原來是獨家經營的葡萄酒廠,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變成了合股形式。到了第一
次世界大戰開始的時候,鮑恩家的葡萄酒廠由於質量下降和銷路問題,已經到了名存實
亡的地步。與此同時,失業的胡地的事業卻得到了飛速發展。
    胡地一出道,就成了非常精明的生意人。離開鮑恩家的時候,他的羽毛已經開始豐
滿。他用最快的速度,壟斷了梅城中所有洋貨的批發權。胡地是梅城中土生土長的第一
位會說英文的人。進入二十世紀後,雖然人們對洋人還有仇恨,但是幾乎一致認為洋貨
又便宜又好使。少年時代他的那幫手下,在他的召喚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旗幟下,再
一次聽從他驅使。十年過後,胡地成了名聞遐邇的富翁,他的那幫弟兄不是當上了警察
局長,便是別墅區的包打聽,或者是當地的流氓頭子。
    二十三歲時,胡地第一次羞答答地走進妓院,也正是從那一次開始,無家可歸的胡
地,正式把妓院當作自己的家。有趣的是,胡地最初的生意都是在妓院裡談成的,隨著
資產的越聚越多,以妓院為家的胡地,把自己在妓院中的房間,佈置得像個皇宮,他在
這裡一邊和妓女打情罵俏,一邊輕鬆自如地處理著繁縟的雜事。妓院從來就是一個讓人
傾家蕩產的陷阱,但是偏偏成了胡地發家致富的吉祥之地。由於胡地把自己的辦公室設
在妓院,他表面上的放浪形骸,給前來接洽生意的人造成一個很大的誤區。人們只想到
他是個光知道揮霍的花花公子,和他做生意一定會從他身上賺到一大筆,可事實證明真
正賺到一大筆的永遠是胡地。
    胡地開始不顧一切地賺錢,不擇手段,也不管合法不合法,什麼樣的黑錢都敢賺。
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賺了大錢,任何不合法的事,都可能重新變得合法。胡地幾乎從
一開始就精通賄賂的藝術,進入民國以後,梅城最後一任知縣張知縣,搖身一變,成了
民政長,而且後來又擔任了梅城的第一任縣長。從張縣長開始,梅城每一任的官員,不
管是北洋政府委派的,還是由後來的南京政府任命,只要有個一官半職。就無一例外地
享受過胡地派人送去的津貼。胡地在梅城的重要性逐漸體現出來,他設在妓院的辦公室,
不僅僅是談生意,而且正經八百地決定梅城的命運。不少關於梅城公共設施建設的方案,
都是縣長不恥下問,趕到妓院去向胡地請教以後才定下來。從建設第一家戲院,到蓋第
一座廁所,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少不了胡地的一份功勞。胡地終於成了梅城中最著名
的人物,人們往往弄不清楚縣裡走馬換任的縣長們姓什麼叫什麼,可是就連三歲的小孩
也知道胡地有多大的能耐。每當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就要發生什麼事,人們首先產生的
疑問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地會怎麼想。人們清楚地知道,胡地的天真想法,將決定梅城
的現在和未來。

    壽終正寢前的胡地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很好地反省自
己的一生。只有死到臨頭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什麼叫過眼煙雲。漫長的一生是一種矯情
的比喻,人生不過是比蚊子的壽命稍長一些。胡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雖然有許多往事可
以咀嚼,然而活得好端端的,就這麼撒手而去,他實在有些不甘心。三十歲以前的胡地
似乎不知道什麼叫作生病,即使在流落街頭的日子裡,餓一頓飽一頓,下雪天連一件棉
襖也沒有,他照樣精神煥發,活得自由自在。三十歲時染上的淋病,是他有生以來得的
第一場大病。
    淋病治癒以後,胡地下決心從妓院搬出去,安家立業明媒正娶討個老婆。胡地的第
一任老婆很快就生病死了,第二任第三任老婆也是結婚一年左右便一命嗚呼。相信自己
命中克妻的胡地,從此取消了再立正室的企圖。他心有餘悸地繼續去妓院鬼混,同時開
始沒完沒了地討小老婆。剛剛建立自己家的胡地,就像一頭還未調教好的野馬,隨著他
的身份和地位越來越高貴,加上對淋病的恐懼已嚴重地妨礙了和妓女做愛的樂趣,胡地
終於下決心和妓院絕交。他為自己發下了毒誓,如果他敢再踏進妓院的大門一步,天打
五雷轟並且斷子絕孫。
    在剛成家的一段時間內,已經習慣了妓院生活中的性放縱的胡地,總是感到一種家
庭的約束。他顯得很無形,顯得無法無天,像追逐妓女一樣地挑逗家裡每一位女人,只
要精力旺盛的胡地需要,不管時間地點,也不管是新娶的姨太太,還是家中的女傭人,
從已經絕了經的老媽子,到還是小姑娘的丫環,掀翻了就亂來。在醉心于房中術之前,
性愛對他只是一種發洩,一種寂寞或晦氣時的排遣。就像妓院曾是他的可愛的家一樣,
家事實上也成了他可愛的妓院。和哈莫斯成了好朋友以後,胡地從哈莫斯那裡得到了一
些自己聞所未聞的性學著作,他第一次明白了性也是一種文化,第一次明白了房中術在
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直到這時候,胡地的性行為才開始有所收斂。也就是說從這以
後,他才成為一名真正的紳士。
    哈莫斯用學者的熱情收集到的中國古典性學著作,讓自稱對女人閱歷見多識廣的胡
地目瞪口呆。古典性學著作的豐富,迫使從小沒有好好地讀過書的胡地,不得不花大價
錢,專門聘請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將全是文言文的文章,翻譯成他能看明白的語體文。
胡地的語體文性學讀本,對哈莫斯也有不小的幫助,因為對於西方世界來說,哈莫斯稱
得上是最著名的大漢學家,由他翻譯介紹到西方去的關於中國的著作曾經轟動一時,然
而由於中國文化實在太豐富太古老,哈莫斯仍然還有許多不能弄懂的地方。不用說是哈
莫斯,就是梅城最好的古文先生,在不少關鍵地方也只能望文生義,胡亂想像發揮。四
十歲以後的胡地,開始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房中術的實踐中。他變得像個文化人那樣,
在客廳中,一邊品茶,一邊全神貫注地和哈莫斯切磋體位和動作要領。胡地一向為自己
超人的性技藝感到自豪,可是讀完那些翻譯的語體文讀本以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像三歲
小孩子一樣無知。
    「人要是不讀書,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深有體會的胡地感歎著說,「你只要
想一想,光是一個喘氣,就有多麼大的學問呀!」
    在垂危的日子裡,胡地開始一遍遍地回想和自己打過交道的女人。二十三歲那一年,
初次走進妓院的胡地,面對已經躺上床等待他的妓女,心裡擂鼓似的咚咚亂跳。他記得
那妓女顯得有些不耐煩喊著:「小夥子,快來呀,你還在磨蹭什麼?」胡地承認,自己
雖然對做愛有著一種非凡的熱情,但是更多的時候,胡地都是把做愛僅僅看作是幹活,
是一種專為女人服務的幹活。「你的女人越多,你要幹的活就越重。」胡地不止一次向
人這麼抱怨過。他打過交道的女人實在太多了,多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在等死的最後
時刻,胡地對他的那些有過性關係的女人,毫無眷戀之情。他像局外人一樣,浮光掠影
地回憶著自己的一生,對女人的含義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女人不過是座花裡胡哨的墳墓,你從她的身體裡走出來,臨了,又乖乖地走進她
的身體裡去。」在胡地咽氣的那天,他顯得特別的清醒,完全不像是一個垂死的人在說
話。他慢吞吞地吃了一小碗粥,對守候在一邊的德清說著,「你找那麼多姨太太幹什麼,
是不是也想和你爹我一樣?」胡地的臉上露出了在病榻上的最後一次笑容,他看著比他
顯得更疲憊的德清,冷靜地給德清上著關於女人的課。他告訴德清,一個人要是真明白
了女人的確切意義,任何一位那怕是臉上長著麻子的女人,也可以替代世界上所有的女
人,反過來,要是不明白這道理,娶再多的小老婆也跟沒娶一樣。「女人和女人不一樣,
女人和女人都一樣。」胡地大徹大悟地下著定義,像個哲人那樣說著模棱兩可的話。摸
不著頭腦的德清胡亂點著頭,他不時地偷眼看故意躲在一邊,心不在焉不肯走近的老四
德威。
    胡地的心目中,老四德威也許仍然還是一個隻會逗鸚鵡玩的公子哥。十三養子在胡
地病危之際,輪流在病榻前陪著他們的養父,盡著最後的孝道。所有的養子內心都在盼
望胡地死了拉倒,他們看著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跟鬧著玩似的往胡地身上注射著各種顏
色的藥水,看著胡地一天比一天走向死亡。作為長子的德清,對老四德威在胡地後宮中
的膽大妄為已經有所耳聞,然而他也不過是覺得好笑,並不太往心上去,而且也根本不
打算出來主持公道。處於迴光返照中的胡地說著說著,讓德清將上了兩把鎖的小鐵盒拿
來,緊緊地抱在手上,便又一次昏睡過去。這時候,十一姨太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很
做作地看了一眼胡地,以示自己對他的關懷,然後走到德威身邊,貼著他的耳朵根說了
句什麼。德清注意到了十一姨太細長的手指,在德威的胳膊上很有意味地捏了一下,注
意到了德威眼裡流露出的不願意和巨大的恐懼,十一姨太若無其事,掃了昏沉沉睡在那
就跟死去一樣的胡地一眼,臉帶微笑揚長而去。
    幾個小時以後,胡地就要撒手離開人寰,傳奇人物胡地的故事,已經正式到了尾聲。
趁德清一個不留神,德威跑去找十一姨太去了。藥水味極重的房間裡出奇的安靜,德清
忍不住一次次地打著哈欠。突然,處於昏睡中的胡地,口齒不清地念叨起小鮑恩太太的
名字。沒有人會想到凱瑟琳這名字是誰,就像聽他念叨其他的夢話一樣,大家只好由他
說下去。凱瑟琳是胡地生平中,唯一可稱之為和他偷過情的女人。胡地曾和來梅城賣淫
的每一位外國女人睡過覺,在避暑的季節裡,候鳥似的洋妓女,往往隨著到梅城來的外
國人一起出現。從金髮碧眼的白俄,到皮膚細膩得像磁一樣的日本女人,甚至一名黑得
像巧克力的南洋混血兒,貪得無厭的胡地從來不放過任何一位外來的洋妓女。值得一提
的是,和小鮑恩太太凱瑟琳的通姦,還是胡地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和有頭有臉的良家婦
女苟合。眾所周知,和胡地發生關係的女人,在前期全是妓女,在後期不是大小老婆,
便是家中的女傭。
    由於曾被小鮑恩解雇過,胡地對小鮑恩一直心存芥蒂。當胡地成為大名鼎鼎的紳士
之後,無論是公眾場合,還是私下裡閒談,他對小鮑恩都不屑一顧。雖然凡是居住在梅
城的洋人,都能享受到中國人所不可能享受的特權,但是處於瀕臨破產境地的小鮑恩,
根本得不到別人應有的尊重。尤其是發生了那件轟動一時的醜聞,人們一提起小鮑恩便
搖頭。一位在小鮑恩家做工的女人,生了一位黃頭發藍眼睛的私生子,這是一個想抵賴
也絕不可能抵賴得掉的事實,女工的丈夫沖到小鮑恩家大吵大鬧,拎了把斧頭要和小鮑
恩拼命。洋人在梅城擁有的特權,並不意味著可以為所欲為地和中國女傭人養私生子,
憤怒的丈夫在小鮑恩的客廳裡大打出手,把許多還是老鮑恩在世時收集的中國古代磁器
砸得稀巴爛。小鮑恩的行為再一次引起了已進人民國時期的梅城人的公憤,幾乎所有的
人都在看笑話,甚至連專門雇來維護別墅區安全的三名印度錫克教士兵,在胡地的授意
下,也有意裝作什麼沒看見一樣。
    最後不得不由小鮑恩太太凱瑟琳去請求胡地出面擺平此事。這種小事由胡地來擺平
太容易了。胡地打了個招呼,所有糾紛立刻解決。胡地也因此重新成為小鮑恩家的客人,
儘管身份變了,他還是畢恭畢敬地把凱瑟琳當作了舊日的女主人。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
午,小鮑恩躺在太陽底下睡著了,胡地陪著凱瑟琳在山坡上散步。他們走進了正發瘋似
的長著新芽的葡萄園,說著說著,便摟到了一起。凱瑟琳的原意也許只是想讓他親吻一
下,然而胡地卻把它當作是邀請,當作是要求做愛的訊號全盤接受了下來。凱瑟琳拒絕
的表示,也被胡地理解成半推半就,他們在葡萄園裡滾來滾去,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
被葡萄藤纏得喘不過氣來。又肥又胖的凱瑟琳足足比胡地高出一個頭,胡地睡在她身上,
上竄下跳,仿佛正置身于一張充滿彈性的彈簧床上。凱瑟琳心裡正憋著的一股惡氣,被
胡地高超的性藝術迅速地熨平。她忘了胡地完全可以聽懂她的英語,用夾生的同時又是
充滿感激的中國話一連串地喊著:「不要,不要。」
    站在胡地床前的德清突然注意到他開始抽搐,胡地的手試圖舉起來,然而他的手指
發僵,更緊張地扣緊了小鐵盒,不住地哆嗦著,眼睛裡放射出一種極其奇怪的光。驚恐
萬分的德清連忙喊來醫生,隨著醫生急匆匆的步伐,在周圍等候胡地咽氣的人,一起往
躺著胡地的房間湧。胡地腦海裡的凱瑟琳正在消失,他的腦細胞正在迅速死亡,他的記
憶力像斷了線的風箏,完全失去了控制。時光在倒流,胡地突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睜得
多大的,茫然地注視著天花板。三歲時的記憶像一幅畫似的,出現在懸掛著吊燈的天花
板上,這是正在走向死亡的胡地一生中最初的記憶,也是最後的記憶。他看見自己正通
過孤兒院的門縫向外窺視,外面的饑寒交迫的災民,排著長長的隊,捧著肮髒不堪的破
碗,正在等候施捨給他們的薄得能照出人影的粥。災民實在太多了,參加賑災的浦魯修
教士,胡地的母親裕順媳婦和已經成為修女的鶯鶯,還有那些臨時招募來幫忙的身強力
壯的男人,一個個都累得近乎絕望。胡地聽見愁眉苦臉的鶯鸞正在大聲地問浦魯修教士,
眼看著用來賑災的大米很快就要用完了,面對源源不斷還在逐漸增加的災民,究竟應該
怎麼辦。
    浦魯修教士顯然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他簡短明快地說:「祈禱!」
    「祈禱?」鶯鶯似乎不太明白。
    胡地看見浦魯修教士毫不猶豫地又說了一遍:「祈禱,要相信祈禱!」
    孤兒院外面,不僅流行著饑餓,而且一場瘟疫正在無情蔓延。死神扇動著翅膀,像
黑顏色的烏鴉一樣,在梅城的上空到處亂飛。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他們饑腸
轆轆,心裡存著的唯一念頭就是不管死活,先排隊喝了一碗粥再說。胡地發現自己又有
了一雙三歲時的眼睛,他發現自己正置身於長長的隊伍中,手上也捧著一隻破碗,緩緩
地隨著人群流動。死神正在他周圍徘徊,不懷好意時不時地瞪他一眼。傳奇人物胡地,
就要和他的異母兄弟胡天匯合去了,他將隨著漫長的乞丐組成的死亡大軍一起走向永恆。
就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他聽見浦魯修教士還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要祈禱」的忠告。
死亡大軍正以不可阻擋的銳勢向前挺進。「祈禱,祈禱有個屁用!」胡地的喉嚨口含糊
不清地迴響著這聲音,他最後一次抽搐著,想從床上坐起來,看看清楚死神究竟是一副
什麼樣的嘴臉,然而只是咧了咧嘴,便咽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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