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煞
卷三:梅城的哈莫斯
人不知其可而已獨知其可,就力排眾議去做而終於獲得成功的,也是真正的冒險:
哥白尼的創立地動說,馬丁路德的反對天主教。
在真正的冒險中,一個人可以經歷到許多平常人所經歷不到的快意事。他可以從它
上頭來測定自己的勇氣、毅力、意志與智慧。換句話說,他可以從它上頭來認識自己,
鑒定自己。所以事情在他人的眼光裡,是行險僥倖,是輕舉妄動;而在他自己的心目中,
則是快事,是樂事,是應該和必然的事情。
愛狄須勒:《上海——冒險家的樂園》,上海文化出版社
哈莫斯和《梅城的傳奇》
哈莫斯的《梅城的傳奇》,可以說是他浩翰的著作中,最不重要最沒有影響的一本
書。這本小冊子一樣的圖書,迄今為止,還能在世界上一些大的圖書館裡見到,主要原
因是哈莫斯享有的漢學家的聲名。梅城這座城市在西方小有名氣,顯然也和《梅城的傳
奇》這部書有關。事實上,哈莫斯留下的著作中,《梅城的傳奇》是他寫的唯一一本關
于中國某個城市的紀實故事,書中還能隱約見到他早期當《泰晤士報》記者時的筆調。
由於幾十年來,哈莫斯一直親眼目睹著梅城的變化,儘管他摻和了許多誇張的文字,運
用了太多的想像,但是不管怎麼說,如果談到梅城的歷史,《梅城的傳奇》仍然不失之
為一部經典著作。
在轟動一時的教案發生不久來到梅城的哈莫斯,只是一位二十歲剛剛出頭的小夥子,
精明強幹野心勃勃。作為《泰晤士報》的特派記者,哈莫斯不僅向西方世界報道發生在
中國的事件,而且由於《泰晤士報》的特殊地位,是許多英國人瞭解東方的窗口,哈莫
斯的觀點有時會直接影響大英帝國的對華政策。和許多對東方有興趣的西方小夥子一樣,
出生于平民階層的哈莫斯,最初的想法是去印度探險。很顯然,哈莫斯最終不遠萬里來
到中國,他的原意只是希望自己今後能在外交方面謀個良好的職位。
年輕時代的哈莫斯有些好高騖遠,他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考進了英國一家挺不錯
的大學學習醫科,然而就像他後來在外交方面沒有任何前途那樣,他在醫學上的成就也
是一無所取。在一次畢業考試中,由於他建議用過量的藥物治療梅毒,遭到老師的痛斥
而被迫中斷學業。哈莫斯總是過分地運用他的聰明才智,以致於本來無可挑剔的聰明才
智,也會常常成為他不可饒恕的缺陷。無論是他的母親,還是他一系列的老師,以及他
後來在《泰晤士報》時的上司,都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不要過分地表現自己。哈莫斯似乎
永遠自以為是,他情緒化地發表自己的意見,不考慮任何後果地採取所有的行動。去印
度的念頭被打消以後,哈莫斯進了《泰晤士報》,雖然他沒有像同時代的外交家和傳教
士一樣,受過為了日後在中國發揮作用而進行的培養和訓練,但是憑著小時候就有的一
種對新聞工作的模糊嚮往和冒險精神,他毅然接受了去中國當特派記者的差事。事實證
明,哈莫斯一度曾經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新聞記者。
哈莫斯最初在《泰晤士報》上發表的一系列關於中國的報道,曾經引起過廣泛的影
響。他的冒險精神獲得的許多獨家新聞,使得他名譽迅速傳開。然而他的冒險活動有時
被證明是十分莽撞,不止一次他陷入過差一點丟失生命的險境。除了梅城教案,在他從
事新聞記者工作期間,幾乎發生在中國的每一樁教案,為了能夠盡可能準確的報道,他
都趕去調查過。他親眼目睹了世紀末中國人的仇教情緒,從一開始就明白,古老和落後
的中國根本不歡迎他們這些金髮碧眼的洋鬼子。
在中國的西南省份貴州,哈莫斯不僅沒有得到梅城儲知縣那樣的隆重歡迎,而且差
一點自己就成為反洋教的犧牲品。事情的發展簡直不可思議,在他離開採訪的一座小鎮
去縣城的第二天,小鎮的所有傳教士及其家屬,都被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殺得一乾二淨。
一名傳教士被剁去了手腳,裝在了一個盛酒的大罎子裡,然後像保存標本那樣,用本地
最好的一種白酒醃制起來。隨著傳教士在中國的特權如山洪暴發勢不可擋,迅速成為一
支足以可以攪動中國社會巨瀾的政治勢力,反洋教的活動也越演越烈。儘管中國政府對
越來越多的反洋教的暴徒,嚴懲不貸格殺勿論,發生在各地的教案像雨後春筍,接二連
三地冒出來。
作為一個奉行殖民主義的英國人,哈莫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大英帝國的利益,作為
一個優秀的新聞記者,他總是如實地報道事實,而且不僅僅是從局部角度來審時度勢。
哈莫斯能夠像極少數優秀的新聞記者所能做到的那樣,以歷史家的精確性,以政治的先
見之明,來很好地履行他的職責。在倫敦的一家博物館裡收藏的給上司的一封信中,他
寫道:「情緒永遠也不會影響我的工作,我酷愛陳述事實的科學的準確性,並且絕對不
受一切情緒上的或私人考慮的干擾。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說出我相信的真實情況,但我也
沒有忘記你曾向我引述過的話:說出真實情況並不總是好的。」
用充分的理由相信哈莫斯在這封信中,說的是實話。作為新聞記者的哈莫斯和後來
成為大漢學家的哈莫斯,在對於什麼是真實的態度上,採取了兩種完全截然不同的態度。
顯然,過分強調「陳述事實的科學的精確性」,反而使他本來可以大有作為的前途受到
了傷害。哈莫斯的文筆簡明扼要而且流暢,他善於在適當的地方,恰到好處地進行煽情,
因而他的文章在《泰晤上報》上發表的時候,曾在讀者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英國公民
在一段時間內,正是通過哈莫斯的報道,來瞭解他們所不熟悉的古老中國發生著的一切。
當《泰晤士報》上有關中國人強烈的仇教情緒被如實報道以後,哈莫斯的上司不得不向
他發出警告:「我們不能讓所有的英國人都在想,中國人僅僅只是仇恨我們。我們必須
讓讀者明白,我們英國可能給中國人帶來什麼樣的好處,我們正在這麼做。我們應該讓
英國人明白我們為什麼這麼做」。
已經找不到哈莫斯怎麼答覆上司的原信,但是從另一封他寄給朋友的信裡面,我們
可以猜想出生性梗直而且絕對迂腐的哈莫斯,是怎麼樣得罪了他的上司。哈莫斯在給朋
友的信中寫道:「大英帝國究竟在中國幹了些什麼呢?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等於什麼也
沒幹。中國人仇恨我們,仇恨他們眼裡見到了的一切洋人。確切地說,中國人接待我們,
不是因為他們歡迎我們,而是他們害怕我們。」對傳教士在中國的作用,哈莫斯也在這
封信中給予了徹底的否定。「我們西方人信奉的上帝,和他們毫無關係。如果我們一定
要落後的中國人接受上帝,最簡單不過的辦法,不是傳教,而是派出更龐大的艦隊。」
哈莫斯認為在精神上,具有幾千年文明史的中國人是打不垮的,大英帝國沒必要為自己
所不能征服的事情勞民傷財。
情緒化的哈莫斯很快被他的上司認為不適合繼續從事記者工作,過分追求「酷愛陳
述事實的科學的精確性」,和情緒化地對英國的對華政策妄加評論,客觀上都對英國政
府的形象造成了傷害。不少英國人對派傳教上去中國傳教的行為表示不理解,為傳教士
在中國的遭遇表示憤怒,他們給報社寫信,要求立刻派軍隊前去教訓野蠻的中國人。哈
莫斯的報道,無意中煽動了英國人的侵略野心,在相當一部分的英國人的眼裡,古老的
中國實在不堪一擊。在不久前發生的兩次被中國人稱之為鴉片戰爭的較量中,根本不是
對手的中國人似乎還沒有明白他們應該怎麼樣俯首稱臣。唯一能讓遲鈍的中國人能明白
過來的簡單做法,就是發動一場新的戰爭,讓中國和同樣是古老的印度一樣,徹底地淪
為殖民地。
儘管哈莫斯處處小心翼翼地為大英帝國的侵略行徑辯護,他不止一次把中國人對外
國人的仇恨,歸結到其他的帝國主義身上,但是他最後仍然被《泰晤士報》解除了聘約。
多少年以後,哈莫斯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極大的熱情,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通,他還
是改變不了從大英帝國的立場上,來看待中英關係。在他眼裡,對於中國來說,外國人
的確對他們幹下了非正義的行為,但是幹了壞事的,不是英國人,而是其他帝國主義列
強,譬如日本人,譬如俄國人和德國人。如果英國人確實做了什麼傷害中國人的事,他
們只是程度輕得多的罪犯。當哈莫斯已經五十歲的時候,一位來梅城避暑的傳教士在一
次和他的談話中,談到英國應該拿出一部分中國的賠款,用於彌補英國曾對中國造成的
傷害,應該像美國人那樣,拿出些錢來,實實在在地辦幾所大學或者醫院什麼的。哈莫
斯聽了不禁勃然大怒,他忿忿地喊著:
「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為過,不管你是怎麼認為的,我不能接受我的國家曾對中國做
了許多傷害的說話。要我說,如果說確實做過任何壞事的話,那麼,我們所做過的好事
要多得多。」
哈莫斯始終堅信大英帝國對於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起到了極其重要的推動作用。給
中國領土完整帶來傷害的是俄國和日本,但是就算這是一種傷害,也同樣促進了中國這
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的覺醒。西方加上日本對中國地軍事入侵文化入侵經濟入侵,從
結果來看,都是行之有效的把處於垂死境地的中國,從一個昏庸的老太太的手裡解放出
來。「中國古代的一位聖人曾經預言過,『這個國家將毀於一個婦人之手。』這個偉大
的預言不幸言中,」哈莫斯把中國的一切失誤歸咎咸豐皇帝的遺孀。正像他在一篇文章
中所描寫的那樣:「這個老婦人為所欲為,好端端的一個國家,在她的治理下,變成了
一鍋人類的大雜燴。」
被《泰晤士報》解除了聘約的哈莫斯一度十分潦倒,這時候,正是他對古老中國文
化產生極大興趣的初級階段。他勤奮地學著中文,在中國各地旅遊,廣泛結交各界中國
朋友。總之一句話,他突然之間對中國入了迷,以致於他發現自己即使是毫無經濟來源,
也不願意再回到他的祖國去。他開始給西方的各大報紙寫稿,內容不僅僅是限於租界的
生活,從北京的洋人居住的大飯店,到上海天津的俱樂部和雞尾酒廳跑馬廳,以及教會
的院落外國軍官的食堂和鐵路臥鋪的包廂,哈莫斯直接記錄了當時活生生的中國,在他
的筆下,中國官場的腐敗,南方城市的繁榮和虛弱,邊遠地區城市的落後,塵土飛揚或
一片泥濘的道路上的騾車,路邊肮髒不堪的小旅館裡的賣笑女,待決的囚犯和亡命的土
匪,封疆大臣和候補知縣,街上的地攤當鋪舊書店,隱居在深山中的寺廟道觀,還有此
起彼伏發生在各地的鼠疫饑荒旱災洪澇,大規模的突然死亡造成的遍地屍體,憤怒的災
民揭竿而起,革命党人刺殺滿清王爺,所有中國正在發生著的事情,都在他的筆下有所
描寫。
但是哈莫斯並沒有因為自己這些活生生的報道,進一步在西方獲得更大名聲。也許
其他報社不太願意在自己的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出現一位《泰晤士報》解聘的記者的稿
件,也許是怕哈莫斯的名字出現太多,而引起自己報社派往東方的記者的不滿,從一開
始,報社就為哈莫斯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筆名。他們用了哈莫斯的文章,又不想讓別人
知道如此生動有趣的文章,究竟是出自誰的手筆。除了名字引起的不愉快,報社還經常
苛扣或拖欠哈莫斯的稿費。臨了,急需用錢的哈莫斯不得不成為替人寫稿的槍手。最初
他只是替一位位置很重要的官員寫稿,一旦他發現自己原來說好署兩個人的名的文章,
結果只以那位官員一個人的名義發表出來,憤怒的哈莫斯乾脆徹底撕破自己的臉皮。他
開始完全出於錢的目的替那些在中國的外交官員寫稿,用他們的名義寫他們根本不曾看
到或聽到過的見聞,而這些官員們卻因為自己能在報紙上出名,定期付錢給哈莫斯。
成為槍手以後的哈莫斯的文章,首先在真實性方面大打折扣,為了湊集到旅行時所
需的經費,他開始肆無忌憚地胡編亂造。他杜撰了許多在中國根本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並因此陶醉在自己謊言引起的反響中,一切都看哈莫斯怎麼發揮,看他的情緒,看他能
得到錢的數目,反正他想怎麼寫就可以怎麼寫。當然有時候也看雇主的需要,因為他的
服務對象,很快就從外交官員,發展到一切在中國待過的外國人,不僅是使用英語的國
家,俄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甚至日本人,都可能通過一個雙方都覺得滿意的價格,來聘請
哈莫斯為他們效力。不僅是那些官員,那些官員的太太們,許多在中國的外國記者也都
向他買新聞,然後稍稍加工寄回去公開發表。賣稿生涯很快使哈莫斯成了說謊的高手,
他可以不留一絲破綻地用各種人物的口吻撰寫文章。他曾為一名很有名的公使太太寫過
一本將近五萬字的日記,這本偽造的日記記述了公使夫人和中國的貴婦們的交往,描寫
了她在中國的一系列日常生活,她的女僕和她說了些什麼有趣的事,她參加了某王公的
宴請等等,日記變成了小冊子發表以後,即使連公使本人也相信它確實出於自己夫人之
手。
由於靠想像寫文章給哈莫斯帶來了極大的樂趣,《梅城的傳奇》相當程度上,也是
一部借助想像產生的作品,雖然他在梅城待了很長時間,在他的晚年甚至將這座城市當
作自己隱居的地方,但是弄虛作假已成為習慣和嗜好的哈莫斯,總是情不自禁地在《梅
城的傳奇》中,胡亂塞進一些他的私貨。舉例來說,梅城教案的元兇們被砍頭示眾時,
他根本就不在梅城,可是在書中,哈莫斯卻憑空杜撰了一段他和臨死的胡大少精彩的對
話:coc1我問那位即將被砍掉腦袋的胡大少,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想留下什麼話來,
胡大少說:「我的生命將融化在我的後代身上,我死不足惜,一個堂堂的中國人,怎麼
會害怕你們這些異教徒呢?」秋風蕭瑟,胡大少的話,讓我不寒而慄。天知道中國人對
他們稱之為異教徒的人,有著多麼深刻的仇恨。我無話可說。死刑開始執行了,穿著紅
衣服的劊子手舉起了雪亮的大刀,胡大少最後絕望地喊道:「我臨了卻讓中國人給砍了,
這多他娘的冤啊!」coc2
不管怎麼說,哈莫斯的《梅城的傳奇》是他無數關於中國的書中間,最接近真實的
一本書,虛構的嗜好,並不能改變哈莫斯對於梅城這座城市詮釋的權威性。哈莫斯和中
國不解的緣分,完全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正是從梅城開始。梅城的故事,所以會在中國
歷史上變得重要起來,哈莫斯的功不可沒。是哈莫斯在《泰晤士報》上的報道,讓充滿
成見的西方世界,第一次瞭解到梅城這樣一座本來毫不顯眼的小城市。同樣也是因為他
在文章中做了過分的鼓吹,使得這座本就只有傳教士的小城,變成所有在華外國人的避
暑勝地。因此,就算是哈莫斯用了不少小說家的筆調,《梅城的傳奇》仍然不失為一本
研究中外關係史的重要參考書。
不管怎麼說,哈莫斯親眼目睹了梅城的巨大變化。變化是如此巨大,大得甚至連哈
莫斯自己有時候都不敢相信。通過閱讀《梅城的傳奇》,我們可以吃驚地發現,在這部
書的前半部分記錄的中國人對洋人的仇恨,到了書的結尾部分,已發展成為只要是和洋
人打交道,便成了讓中國人羡慕眼紅的時尚。在剛開始的時候,只有當官的對身為洋人
的哈莫斯點頭哈腰,可是隨著歲月流逝記憶變得模糊,即使是幹土匪出身的胡天,屢屢
揚言要為父親報仇,一旦成為梅城的地方長官,也不得不對洋人保持應有的尊重。洋人
的不可侵犯,再也不是外加的,人們的恐怖不是因為害怕殺頭,害怕丟去烏紗帽,而是
已經完全服從於一種習慣,服從于來自心靈深處的本能。
梅城完全變成了一座新型的城市,在這座畸性發展起來的城市裡,外來文化已經不
僅僅是入侵成功的問題,事實上它正變得根深蒂固,變成了梅城所特有的新傳統。一種
能和洋人簡單交流的中西合璧的語言,從梅城人的嘴裡脫口而出。人們不再拒絕,也不
再認為替洋人做事有什麼不好,恰恰相反,如何獲得替洋人做事的機會,如何賺洋人的
錢,已被大家津津樂道。繼胡地以後,梅城中湧現出了許多新的大大小小的買辦。替洋
人服務在梅城人的心目中已變得十分重要,任何一種能賺洋人錢的服務項目只要一出現,
立刻風靡全城。在離梅城不遠的河床裡,藏著一種色彩斑瀾的鵝卵石,自從一位來避暑
的美國人,興致勃勃地向一位當地的孩子購買了第一枚鵝卵石以後,所有的孩子都把找
到美麗的鵝卵石並以相應的價錢賣給洋人當作一種發財機會。當一個外國人進入梅城,
他感到的第一樁讓他擺脫不了的麻煩事,就是總有一大幫孩子像蒼蠅追逐有氣味的東西
那樣,死死地釘在他的身後,用生硬的英文誘使他賣下鵝卵石。
隨著暑天的到來,梅城人大發橫財的日子也就到了。哈莫斯在他的《梅城的傳奇》
中,客觀地描繪了這種只有在地道的英國殖民地才能見到的情景。哈莫斯在書中不僅記
述,而且大發感歎。中國人對外來勢力的排除,從一開始的擠死抗拒,到後來一味的吸
收,實在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信教的人不再是僅僅多起來的問題,信教已經成為一種
時髦。原有的古老傳統一一經受挑戰,如果說第一代教民只是去教堂做禮拜,第二代第
三代便堂而皇之地在教堂舉行婚禮。傳統中的陋習還沒有破除,新的來自西方世界的糟
粕已在梅城生很發芽。梅城中固有的那種南方小城市的平和氣氛見不到了,代替的是斤
斤計較惟利是圖。仇恨洋人的心理不復存在,所有的生意人只要抓住機會,就一定狠狠
地宰洋人一刀。
《梅城的傳奇》這本書的意義,就在於它出自於一個最終對中國文化完全入了迷的
西方人手裡。哈莫斯最終選定梅城是自己養老送終的地方,充分意味著他對這座在自己
眼皮底下成長起來的城市的感情。事實上,就是在最後的定居之前,梅城仍然也是他在
幅員遼闊的中國去的最多,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他親眼看著梅城如何從繈褓中成長壯
大,看著它無數個稀奇古怪的變化。這種稀奇古怪的變化,大得不止一次使哈莫斯對這
座城市從越來越熟悉,變得越來越陌生。當哈莫斯對中國文化越來越迷戀的時候,他對
這座城市的變化便越來越感到痛心。在這部書的結尾部分,哈莫斯痛心疾首地宣佈,西
方的入侵,原意是想把古老的中國從崩潰的邊緣拯救出來,可結果卻是適得其反。西方
世界並沒有阻止住中國社會的滑坡,只是進一步地將它推向毀滅。
哈莫斯混跡於中國的官場,他的天方夜譚
哈莫斯在中國斯混,最如魚得水的地方,莫過於這個國家裡的如此臃腫龐大的官場。
「中國官場的腐敗,足以使每一位黃頭發藍眼睛的異國人,在這裡都是有機可趁。」哈
莫斯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這麼寫道,「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和你看中的任何一位中國官
員結交。如果你和一座城市中的首腦人物坐在一起吃過一次飯,那麼僅僅憑這一點,你
就可以在這個城市裡暢通無阻為所欲為,我的手裡曾有過中國的一位王公寫給我的扇面,
拿著這個扇面,中國的地方官員見了我,就仿佛見到了他們習慣上稱的欽差大臣。」
早年的哈莫斯身上沾滿了帝國主義的習氣,根本不把中國的地方官員放在眼裡。他
神氣活現地出現在任何自己想出現的地方,對譯員大喊大叫,好像自己就代表著大英帝
國。一直到他熟練掌握了漢語以後,他仍然改變不了這種不友好態度。他和中國的官員
在一起有著一種天生的傲氣,即使是在他潦倒的時候,他到處替人寫稿,向每一個熟悉
的人借錢,而且根本不打算還,他見了中國的官員,還是氣焰囂張目中無人。和中國官
員打交道,最大的秘訣就是越不把他們當人,他們就越把你當人。
被《泰晤士報》解聘以後哈莫斯,發生的最大變化就是他從追求「陳述事實的科學
的精確性」,發展到讓人難以置信的謊話連篇。大名鼎鼎的漢學家哈莫斯會成為本世紀
中最著名的騙子,讓後世的許多學者感到疑惑不解。如果欺騙只是哈莫斯在潦倒時,偶
爾為之的小插曲還有情可原,然而事實是栩栩如生的虛構,已經成為他生活中最大的樂
趣,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追求科學的精確性的精神,已被扎扎實實地埋頭做學問,不
擇手段地追逐珍貴文物,巧取豪奪別人的私人收藏所代替。就像不能否定哈莫斯對中國
文化研究所取得的成就一樣,說哈莫斯是最出色的職業騙子一點也不誇張。
剛離開《泰晤士報》時的哈莫斯,正是他開始發現中國文化中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
的寶藏的時候,他毅然放棄了回國的打算,帶著雇傭的僕人,在中國境內到處周遊。他
遊遍了中國的名山大川,而所有的經費,說穿了都是打秋風或者坑蒙拐騙得到的。在十
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一個外國人只要臉皮厚,只要有足夠的信心,在中國的官場上騙
吃騙喝不成任何問題。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哈莫斯不僅可以代表大英帝國,同樣可以代
表法國德國俄羅斯美利堅。每到一處,哈莫斯總是先去拜見當地的最高官員,他用還是
有些夾生的中國話,向地方官員們吆五喝六大放厥詞。他一次次地引用那些比他們職務
高得多的官員在接見自己時說過的話。儘管這些接見根本不存在,但是很輕易就讓那些
把他當作大人物的地方官員們深信不疑。
有趣的是,作為最爾虞我詐的官場,即使對哈莫斯產生了懷疑的時候,仍然一如既
往地把他當作貴賓來接待。這種寧願被騙,也不願承擔冒犯洋人的風險的普遍作風,大
大方便了哈莫斯的肆無忌憚到處行騙。晚清官場社會的極度腐敗,並沒有隨著大清王朝
的覆沒一起消失,民國以後,官場腐敗越演越烈,地方官員對洋人的盲目恐懼和信任,
不僅沒有改善,而且因為改朝換代造成的混亂,到處都為招搖撞騙的哈莫斯大開綠燈。
熟悉中國官場黑暗的哈莫斯充分地利用了這一致命弱點。
對付大小不同的官場,哈莫斯有一整套的應酬辦法。對於縣太爺這一級的地方官員,
哈莫斯只要向他們提出保護自己生命安全的重要性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因為教案是
任何一位地方官員都害怕在自己管轄境內發生的事。尤其是那些僻遠的很少有洋人出沒
的地方,只要洋人一到,地方官員便如臨大敵,立刻派兵保護。官場是哈莫斯最安全的
棲身之地,他幾乎從一開始就明白這道理。作為一個洋人,在中國的旅行從來不是絕對
安全的,哈莫斯就不止一次遭到過土匪的襲擊。除了官場,哈莫斯知道自己在這個落後
的國家裡,不會有一個地方能真正平安無事。
哈莫斯在中國的第一次被竊,發生在離開梅城去省城的路上,他乘坐在一條豪華的
輪船上,這條由一家外國公司開闢的航線上的輪船,乘客大都是來華的外國人,要不就
是中國最早替洋人做事的買辦,或者是相當於巡撫一級的地方大員。哈莫斯做夢也沒想
到自己會在這種輪船上被洗劫一空,當他從甲板上欣賞了日出回到自己的艙位時,他吃
驚地發現自己的行李不翼而飛。由於當時船上的乘客,唯一的中國人是一名傳教士的僕
人,哈莫斯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竊賊就算會是傳教士本人,也絕不可能是傳教士的中國
僕人,老實巴交手無分文的中國僕人沒有那個膽子敢那麼做,而且就是偷了也無處可藏。
毫無疑問,竊賊就在船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來華的外國人中間。
這件偷竊事件的意義就在於,哈莫斯明白了在華的洋人之間,確實存在著卑鄙無恥
的小人。雖然帝國主義在中國的行為和公開搶劫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哈莫斯不得不就這
一件小事,寫文章大發哀歎,哀歎在對中國正義的十字軍行動中,倫敦街頭的流氓阿混
也一起跟了進來。當哈莫斯親眼目睹了八國聯軍對中國的燒殺掠奪,對於租界中洋人的
犯罪已經屢見不鮮,他對來華的外國人中間究竟還有沒有多少好人產生了懷疑。「中國
人敵視我們,是因為我們有時候確實讓他們覺得討厭,他們討厭我們。」在一篇描述自
己怎麼遇上了土匪,經過一番驚險,又怎麼出乎預料地脫險的文章中,哈莫斯生動地記
錄了幾名土匪和他遭遇時的情景。
那是發生在哈莫斯還沒有打算來梅城定居前一件事,一天黃昏,哈莫斯去看望在鄉
下傳教的浦魯修教士,在回梅城的途中,眼看著就要到達縣城的時候,從樹林裡跳出來
四條大漢,拿著刀槍,滿臉殺氣,吆喝著誰動彈就首先殺了誰。當時和哈莫斯同行的,
還有他的僕人和兩位中國的小商人。土匪走上來,不由分說地就把哈莫斯和兩名小商人
綁了起來,然後從上到下徹徹底底地搜身。錢自然是要全部拿走的,土匪還拿走了哈莫
斯身上的一把水果刀,一把銅的房門鑰匙,一隻自來水筆和一本封面燙金的筆記本,哈
莫斯隨身帶的一本孔子的《論語》,當場被土匪獰笑著撕成兩片,土匪跑了以後,由於
捆得不結實,哈莫斯幾乎立刻就獲得了自由,接著他又幫其他的幾位鬆開了繩索,他們
匆匆趕到最近處的一個村莊,報告了自己被搶的消息。村民立刻組織起來,鬥志昂揚地
拿著打獵的槍,讓兩位商人帶隊前去捉拿土匪。
哈莫斯完全是出於好奇心,才跟著一起去捉拿土匪的,在追擊中,他們遇到一小隊
士兵,當士兵的小頭領李班長聽說洋人被搶,立刻率領自己的人馬,加入了追擊的隊伍。
天黑之前,在一座大山前,前去捉拿土匪的隊伍和大股土匪不期而遇,原來搶劫哈莫斯
他們的只是小股土匪,得手以後,正好趕回去和自己人會合,結果兩方面都感到有些害
怕,吃不准對方究竟有多少人馬。大家你罵我一句,我罵你一句,叫了半天陣,天終於
全部黑了下來,李班長覺得這麼罵下去不是事,便決定派人上山和土匪談判,軍隊和土
匪之間的談判顯然是經常性的,而且彼此之間有一種默契,因此當李班長在火把的照耀
下,把槍往地上一扔,喊著話向土匪走去的時候,土匪也派了代表出來迎接他。
談判很快達成協議,哈莫斯的所有物品,土匪表示可以退還,至於那兩個中國小商
人的做生意的錢,可以退一部分,但是必須留下一筆買路錢下來,雁過拔毛,這是土匪
的規矩,不能憑幾句話就隨隨便便地破壞了規矩。愁眉苦臉的小商人只好接受這一條件,
於是土匪派人送東西下山,哈莫斯拿到了自己的筆和筆記本,還有裝錢的錢包。其他的
東西土匪一概不認帳,水果刀沒有了無所謂,房門鑰匙似乎不能不要回來,這鑰匙是一
個在梅城有棟別墅的外國人借給他的,哈莫斯只是暫時借用別人空關著的房子。土匪磨
磨蹭蹭不肯把銅鑰匙拿出來,顯然那個拿了鑰匙的土匪以為黃燦燦的銅鑰匙是金的,哈
莫斯越是堅持要,土匪越是不肯給,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哈莫斯一行在村民和士兵的簇
擁下,開始回頭,和村民分手以後,他們又在士兵的保護下,回到縣城。由於沒有了鑰
匙,哈莫斯那天晚上不得不住在兵營裡。
第二天一早,哈莫斯便氣衝衝地去找張知縣。作為梅城的最後一任知縣,張知縣把
哈莫斯的投訴當作了大事,他把哈莫斯從兵營接到縣衙門裡,替他安排好了最舒適的下
榻之處。剛當《泰晤士報》駐中國特派記者時的哈莫斯,為了採訪梅城教案,曾在縣衙
門裡住過。時過境遷,這時候的哈莫斯已經從年輕氣盛的小夥子,變成一名道貌岸然的
中年學者。游遍了中國以後,哈莫斯正在考慮選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當作自己潛心研究
學問的定居點。許多年過去了,哈莫斯仍然還是個一名不文的窮鬼。他到處招搖撞騙,
騙吃騙喝行無定居。在梅城的縣衙門裡,哈莫斯突然明白了梅城這座城市,無疑將是自
己未來最好的棲身之處,他應該在這座城市裡和其他有錢的外國人一樣,擁有一棟屬
自己的別墅。他應該成為這座正在日益繁榮起來的城市中的一位重要人物。
發財的念頭又一次這樣強烈地折磨著哈莫斯,一個西方人在中國,僅僅滿足於到處
能白吃白喝,實在有些太幼稚了。對中國文化越來越癡迷的哈莫斯,在張知縣的盛情款
待下,突然對錢產生了極大的熱情。在過去的歷史中,哈莫斯曾經倒賣過中國古代名人
的字畫,他曾經不遺餘力地替那些不懂中國歷史的文物古董商,收集散落在民間的文物
古董。他不止一次上當受騙,同時也不止一次使他的主顧大筆地花冤枉錢。發財的機會,
總是從他身邊一閃而過,然後就再也沒有影子。哈莫斯發現自己就像中國相書上所說的
那樣,他有一雙不聚財的手,無論賺多少錢都會很快花得一乾二淨。無數一名不文的外
國人都在中國暴富起來,只有哈莫斯窮得到處打秋風。
縣衙門外不遠,狹窄的街道兩旁,商店和貨攤擠得滿滿的。哈莫斯跟在張知縣後面,
從大街上走過。這一年,是辛亥革命爆發的年頭,滿清王朝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走
在大街上,人們在日對知縣大人的畏懼仿佛也減弱了,大家若無其事地幹著自己的事,
以現貨易貨洽談生意,理髮師當街剃頭,新剃的光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地攤上坐著一
位牙科醫生,他背後是一面旗幟一般的大紅布,紅布上吊著一串串招攬生意的牙齒。到
處都是家禽和豬,還有狗,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野狗,它們什麼地方都敢鑽,猛不防被
什麼人踢了一腳,亂竄著大聲尖叫。乞丐多得讓人不敢相信,隨處可見乞討者突如其來
伸過來的髒手。一個沒有腳的窮人,用雙手撐著地走路,他艱難地移動著,頭頂上還有
一個窟窿,已經發炎了,還流著血和膿,在窟窿旁邊胡亂抹著香灰。當哈莫斯停下步來,
注意著他頭上的血肉模糊的窟窿時,那窮人一把拉住了他,怪聲怪氣地喊著:「行行好,
給幾個錢吧!」
跟在知縣身邊的隨從用不著招呼,立刻如狼似虎地撲向那可憐的沒有了腳的窮人。
要不是哈莫斯出於同情的喊了一聲,天知道囂張慣了的隨從們會幹出什麼事來。哈莫斯
從錢袋裡掏出一把銅錢,放在那只因為用來走路而變得肮髒不堪的手上。可憐的窮人千
恩萬謝,只差趴地上給哈莫斯磕頭。哈莫斯的行動頓時招來成群的乞丐,不由分說地便
把哈莫斯和張知縣死死地圍了起來。被隔在乞丐外面的隨從們不知所措,當他們聽見張
知縣咿裡哇啦大叫時,連忙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沖進來為哈莫斯和張知縣解圍,混亂
中,哈莫斯的錢袋差一點被一個小孩搶走。這場從天而降的混亂,給哈莫斯帶去的一個
重要啟迪就是,中國正在醞釀著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這場革命就是將要發生的結束清
王朝統治的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似乎給哈莫斯帶來了一連串的機會。哈莫斯曾經受雇於美國紐約一家鈔票
公司,這家公司以印製鈔票而聞名,它不僅印製美元,而且為各國政府承辦印刷紙幣的
業務。由於哈莫斯把自己在中國的能耐吹得天花亂墜,鈔票公司相信通過哈莫斯做中間
人,能和即將倒閉的清政府簽定一筆印製大宗鈔票的合同。這筆定貨被哈莫斯描述為是
「一億」,也就是印刷一億張中國鈔票。鈔票公司為此在哈莫斯身上大下賭注,他們不
僅先為哈莫斯預付了豐厚的定金,而且還許諾日後將支付給他百分之二的傭金,哈莫斯
毫不含糊地將鈔票公司預付給他的定金,用於購買一個掮客向他推薦的文物和古董,他
原先希望靠到手的文物古董撈上一票,可結果他買到全是假貨。
這一次,哈莫斯沒有將到手的假貨賣給西方的古董商,他別出心裁,毅然將這批所
謂價值連城的假文物古董,以及自己寫的一系列關於中國文化有獨到見解的研究文章,
捐獻給了倫敦的一家專門收藏東方文化精萃的博物館。哈莫斯的義舉使他名聲大震,因
為博物館對於能騙過像哈莫斯這樣精通中國文化的學者的贗品,根本不可能識別出來。
與哈莫斯同時期的許多東方學者,連中國話都不會說,他們事實上都處於幼稚的兒童時
代,就其學識來說,他們要比哈莫斯差上一大截。在倫敦大學裡的一些漢學家,大部分
甚至連中國都沒去過,這些自以為已經瞭解了中國的漢學家們,在博物館裡看了哈莫斯
捐贈文物古董,紛紛著書立說,迫不及待地發表文章,對這批稀世珍寶大加讚賞。一時
間,哈莫斯成了無冕之王,成了倫敦漢學家們公認的當代最傑出的漢學家。
革命即將來臨的啟迪,給了哈莫斯一個最好的擺脫困境的藉口。他回到了衙門,開
始給他所受雇的那家美國鈔票公司寫了封長信,哈莫斯謊稱自己作為代理人,在正式和
中國的財務大臣簽字前的一瞬間,預感到了清王朝的毀滅,他及時果斷地撕毀了已經進
行到一半的合同。這麼做,對於即將入土的清王朝似乎有些太不恭敬了,但是他畢竟使
鈔票公司避免了一場巨大的損失。「這是一個由三歲小孩子把持的朝廷,我突然意識到
自己不能為了百分之二的傭金,而忘記了我所代表著的公司的利益。我們不能在這個幾
乎已是一具屍體的政府身上貿然下賭注,」哈莫斯在信中振振有辭地寫著,「和一億張
作廢的鈔票相比,我們過去所下的那些投資,實在算不了什麼。」
兩個月以後,也就是在美國鈔票公司收到哈莫斯去信的第三天,辛亥革命打響了第
一槍。將信將疑的鈔票公司既心疼在哈莫斯身上的投資,又慶倖總算沒有簽下那筆可能
造成公司巨大損失的合同。公司已經察覺到哈莫斯可能是個大騙子,在下一步是否繼續
委託哈莫斯和新成立的中國政府簽定合同,採取非常謹慎的態度。他們決定不採取秘密
代理人的辦法,而是派人公開和中國的新政府交易。新政府在某種程度上,比已推翻的
舊政府更加混亂和沒有秩序,先是南北政府對立,緊接著又是二次革命,然後就是袁世
凱想當皇帝。美國鈔票公司臨了弄明白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哈莫斯敘述的所有故事純
屬子虛烏有,什麼財政大臣,什麼印製一億張鈔票的訂單,根本就不存在。
當美國鈔票公司在真相大白以後,決定對哈莫斯提出起訴的時候,哈莫斯卻早已經
又以軍火商的身份,在中國的東南省份行起騙來。他在準備起事的革命党人中活動,以
贊成倒袁的姿態準備賣軍火給急需武器的革命黨人。發財的夢想折磨著哈莫斯,他暫時
地放棄了自己正在從事的中國文化研究。對於一位十分迷戀這一領域裡的研究的漢學家
來說,這種放棄給哈莫斯帶來了巨大的煩惱。為了能更快地繼續埋頭從事自己心愛的研
究,哈莫斯越來越不擇手段,但是就像是命中註定不能發財一樣,他總是在大筆錢款就
要到手之際功虧一貫,煮熟的鴨子說飛了就飛了。
美國鈔票公司經過慎重地研究,決定將哈莫斯騙到美國以後,再向他提出起訴。因
為只要哈莫斯人還在中國,美國人的法律便對他無可奈何。由於哈莫斯正在做軍火生意
的消息已傳了出去,美國鈔票公司乾脆以一家軍火製造廠家的口吻給哈莫斯寫了一封信,
在信中,用一種誇張的熱情邀請他去美國共商大事。哈莫斯一口允諾,來來往往不停地
寫信,然而就是遲遲不動身。也許哈莫斯憑直覺感覺到了他不能去美國,也許他壓根就
對真正地做軍火生意沒興趣。反正那些信件只是為他行騙時用來裝裝門面。二次革命失
敗以後,哈莫斯繼續向那些盤踞在各地擁兵自重的軍閥兜售並不存在的武器。
事實證明,哈莫斯只是一個不高明的騙子,而且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就像他自
己一再抱怨的那樣,他一直是個命裡註定沒有錢的倒黴蛋。另外,他對中國文化的迷戀
也使他費去太多的精力,他總是不能真正地放棄自己正在進行的研究。他寫了《中國的
磁器》、《中外邦交史》和《中國古代人的夢想》等一系列著作。一方面他作為騙子在
商界聲名狼藉,另一方面,他的每一本著作都被西方漢學界推崇備至。行騙並沒有給哈
莫斯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騙人最後達到什麼樣的結局,對他來說已無關緊要,重要的
是騙人本身能給他帶來巨大的樂趣。他在騙別人的同時,也在毫不留情地騙自己。他把
自己塑造成他所想像的樣子,陶醉於這種美好的不切實際的想像中。
哈莫斯從來不曾擁有過一把屬自己的槍,即使是在年輕時,他周遊中國四處冒險,
在敵視洋教的中國人之間出沒,他也不相信僅僅靠一支槍,就能救得了一個人的性命。
他的想像力總是無限制地擴大,大得讓人不敢相信和哭笑不得。袁世凱擊敗了革命黨人,
正做著當皇帝的美夢時,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在各戰場打得如火如荼。法軍在馬恩河挫敗
了德軍對巴黎的進犯,歐洲各主要強國都專心致志地準備進行長期戰爭。今後的戰鬥缺
乏足夠的槍炮彈藥已經成為一個嚴重問題。一篇哈莫斯所撰寫的舊文章,引起了英國陸
軍部諜報人員的重視,這篇文章煞有介事地報道了一條讓人振奮的消息,這就是發生在
中國東北的日俄戰爭留了大量武器下來,戰爭結束以後,被繳獲的大批俄國步槍曾在當
地出售過。英國陸軍部通過外交部作中介,決定委託哈莫斯以私人的身份,搜集這些武
器,以便供協約國的英國和俄國使用。
由於中國嚴格禁止軍火出口,而且向協約國出售軍火,將直接破壞了中國在這次世
界大戰中所保持的中立立場。但是誇誇其談的哈莫斯最終使陸軍部和外交部相信,他將
運用他獨特的方式,報效自己的祖國。只要英國政府能夠提供足夠的費用,提供足夠的
運輸工具,並且做到絕對的保密,哈莫斯保證可以私下以每支槍三英鎊十先令的價格,
購買1911年或1912年造的毛瑟槍和曼利夏步槍,附帶說明的是,這批槍支不附有彈藥。
哈莫斯的大膽謊言讓陸軍部深信不疑,在正式任命後不久,哈莫斯又寫信詢問陸軍部是
否想要一百一十五門1911年製造的斯科達速射野戰炮,這些野戰炮配有全副的炮架和彈
藥車,每門的價格為六百英鎊。此外,還有一百門1911年製造的克虜伯野戰炮,口徑為
七十五毫米,同樣配件齊全,每門的價格為九百五十英鎊,並帶有二萬五千發炮彈,每
發炮彈價格為八英鎊。
英國的陸軍部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收到一封讓他們歡欣鼓舞的情報。在一封封後來
看起來完全是天方夜譚的信中,哈莫斯描述了自己怎麼和總統本人一起吃早飯,怎麼送
禮給中國的官員,怎麼向總統和官員的親信行賄。在一次陪同中國的一位督軍的打獵中,
他如何為了騙得督軍的同意,不惜冒險向督軍心愛的一位小妾調情。「中國有句俗話,
就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哈莫斯在信中強調說,由於他恰到好處地獻了殷勤,才使得這
位以難說話聞名的督軍大人,在枕頭邊屈從了小妾的勸告,「督軍大人似乎忘記了他的
行為,將丟掉一向被中國人最看中的烏紗帽。」當然,在這封信的結尾,哈莫斯,以不
是很輕鬆的筆調宣佈,一旦督軍大人發現了他和他心愛的小妾之間的私情,不難想像嫉
妒發狂的武夫會做出什麼什麼舉動來。「對於中國的軍人來說,戴綠帽子是他們絕對不
可能容忍的事情。」
在這筆大宗軍火生意的最後階段,哈莫斯用事先準備好的藉口為自己下臺階。他先
是很認真地寫了一封信給陸軍部,聲稱日本人正用更高的價格,收買他好不容易才收集
到的武器。這些武器已經被秘密運往武漢集中,由於日本人從中做梗,剛裝上船的武器
已經封存。在下一封信中,哈莫斯告訴陸軍部被封存的武器衝破層層阻撓,終於啟航,
正沿著長江而下,很快就可以到達上海,經吳淞口入海,然後繞道去福建,再經廣州,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滿載著武器的輪船不久就能到達目的地香港。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
軍人運到那裡,一切便大功告成。但是當這封信到達陸軍部的時候,一個更讓陸軍部頭
疼的消息卻提前到達,這就是德國和奧地利已經風聞了這樁軍火交易,兩國公使拜訪了
袁世凱總統,向大總統提出了最強烈的抗議。
儘管大總統一口否定有這樣的交易,但是除了大總統本人和哈莫斯自己,無論是英
國的陸軍部,還是德奧兩國的政府,都對這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軍火交易半信半疑。由
於一切都是在絕密的狀態下進行的,這一傳言有損於中國在大戰中保持中立的形象,英
國公使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闢謠,而闢謠本身卻又使得軍火交易好像是真有這麼一回事
一樣。袁世凱及其他的手下聲明他們根本不認識一個代號叫R,而他的真實名字叫哈莫
斯的英國人。陸軍部和外交部就究竟是誰把這件事搞糟了,吵得一塌糊塗,既然這是一
件不能公開的交易,英國政府只好在最小的範圍裡宣佈哈莫斯是一個大騙子。有關哈莫
斯是騙子的說法已經很多,哈莫斯本人並不在乎這種來自背後的攻擊。他公開的身份是
著名的漢學家,他正隱居在中國的某個地方做著他那深奧的學問,沒人會相信哈莫斯竟
然捲入到了一件大宗軍火走私的醜聞中去。西方人總是用一種遊戲的心理來看待發生在
中國的事情,他們相信一定是中國人在裡面搗鬼。
哈莫斯的一次戀愛冒險,他筆下的中國妓院
哈莫斯愛上了瑪麗小姐,這是他在中國的故事中,最富有浪漫色彩的一個樂章。故
事的開始就和它的結束一樣突然。在從武漢開往上海的江輪上,哈莫斯有幸認識了正和
未婚夫一起遊覽三峽歸來的瑪麗小姐。這時候,哈莫斯已不再年輕,他站在船頭上構思
著他的文章,突然被瑪麗小姐的笑聲吸引住了。這位天真的比利時姑娘爽朗的笑聲,竟
然蓋過了老式的轟轟作響的機器噪音。在中國,可愛的來自外國的女孩子實在太少了,
以致于哈莫斯相信自己倘若真決定在中國待下去,就必須做好一輩子打光棍的準備。他
不屬那種性欲衝動的男人,起碼在年輕的時候是這樣,多少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自己
在想入非非的時刻,就通過讀書來排遣。出身于平民的哈莫斯對自己的身體非常珍惜,
他童年時期所受的教育,使他相信自瀆意味著自己受到了魔鬼的誘惑。迷戀了中國的古
老文化以後,哈莫斯又從中國古代聖人那裡得到啟示,堅信「天元之壽精氣不耗者得之」
的遺訓。
然而瑪麗小姐放肆的笑聲,這一次幾乎使在女色面前很少動心的哈莫斯不能自製,
江風吹過來,不住地撩著瑪麗小姐身上穿著的白色長裙,他的眼睛一次次發直。終於找
到了說話的機會,哈莫斯通過談話,瞭解到當瑪麗到達上海以後,便要和她的未婚夫去
教堂結婚。瑪麗的未婚夫看上去是一位比哈莫斯年齡還要大的波蘭籍猶太人,在江輪上,
他像父親照顧女兒一樣地照顧著瑪麗。這是一位在中國發了大財的商人,他一眼就看出
了哈莫斯不名一文,不加任何考慮地就把未婚妻交給哈莫斯照管,他自己卻毫不掩飾地
去追逐別的女人。看得出已經發胖而且禿頂的猶太商人,是個見了漂亮女人就心花怒放
的好色之徒,而瑪麗小姐似乎對未婚夫的放蕩行為也不是太放在心上。
在漫長的旅途中,除了睡覺和吃飯,哈莫斯都是和瑪麗小姐在一起。猶太商人好像
因為有了哈莫斯陪著他的未婚妻,放心大膽地和船上一名有錢的寡婦打得火熱。在江輪
最後到達上海之前,哈莫斯做成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恰到好處地向瑪麗小姐表達了他
對她的愛慕之情,恰到好處這詞絕非誇張,因為他發現她原來是和自己一樣寂寞,一樣
心懷鬼胎,當哈莫斯猶豫著是否應該向瑪麗小姐大獻殷勤的時候,熱情的瑪麗小姐已開
始首先主動勾引起他來。哈莫斯做的第二件事,是說服了那位猶太商人在梅城買下了一
棟別墅,以便在炎熱的夏天可以帶著他的太太去度假。
一年以後,哈莫斯在梅城又一次會見了正在那避暑的瑪麗。經過一年多的秘密通信,
他們在那座落成不久的新別墅裡,就在猶太商人的眼皮底下,毫不猶豫地偷起情來。那
一年的夏天特別熱,即使是在避暑勝地的梅城,人們做什麼事也是揮汗如雨,熱得喘不
過氣來。猶太商人大部分時間都是把自己泡在一個裝滿涼水的木桶裡,他一開始就把哈
莫斯看成了一個書呆子,而且是一個沒有錢只能寫幾個字騙騙人的書呆子,作為一個相
信錢是萬能的猶太商人,他不相信自己年輕的妻子會看上哈莫斯。「這傢伙不是個性無
能,便是一個該死的同性戀,」猶太商人向哈莫斯問起梅城中妓女的情況,哈莫斯答非
所聞,驚慌失措極度尷尬,猶太商人因此不容置疑地提出了自己的結論,他冷笑著對瑪
麗分析說,「只要想想一個經常在外面周遊的男人,一個活生生的男人,身邊只有一位
年輕的中國僕人陪著他,就不難想像這沒出息的傢伙,會幹些什麼!」
猶大商人只在梅城待了幾天,便藉口要回去處理一批生意,迫不及待溜回上海。瑪
麗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趕回上海是為了別的女人,因此態度堅決地表示要和他一起走。
「你別得意,以為這只有哈莫斯一個男人,要是你真扔下我不管的話,我就去找別的野
男人,」她向丈夫發著嗲,故意纏著他不放,心裡卻恨不得他立刻就走。
結果就像一年前初次見面時一樣,猶太商人寬宏大量地把瑪麗又一次交給了哈莫斯。
在碼頭上,猶太商人挺著胖胖的肚子,頻頻揮手和妻子以及因為羞愧而臉紅的哈莫斯告
別。天氣忽然之間就涼爽起來,猶大商人用手圍著嘴,對自己的妻子喊道:「多待些日
子,想什麼時候離開再離開好了。」
「我不走了,我就住在這了,免得在你面前讓你看了不順眼!」瑪麗仍然說著氣話,
依依不捨地向已經鳴響汽笛的江輪揮手。
這是哈莫斯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情網,他被瑪麗出色的表演,弄得神魂顛倒,年輕
了二十歲。充滿活力的瑪麗就像一頭不肯安生的小母馬,她喚醒了哈莫斯被壓抑了多年
的情欲,仿佛最高明的教師一樣,很快就治癒了哈莫斯的早洩。熱情有餘能力不足的哈
莫斯最初總是在剛進入的時候,就讓人感傷地一泄如注。他被一種莫名的犯罪心理糾纏
得心煩意亂,老是擔心在做愛時被女僕人發現,擔心猶太商人會出乎意外地出現在他面
前,甚至害怕瑪麗的怪笑。瑪麗在做愛時常常會發出一種乾巴巴的笑聲,她的本意也許
只是想讓哈莫斯變得放鬆一些,然而客觀的效果,卻是他感到更加緊張。
瑪麗在梅城一待就是三個月,她藉口梅城氣候怎麼有利於她的身心健康,一封接一
封地寫信向猶太商人報怨,讓他趕快放下手中那些該死的事務,到梅城來好好地和她待
上一陣。所有的信都是哈莫斯起草的,信寫得情意綿綿活靈活現,恰到好處的誇張,最
大限度地表現了獨守在梅城的瑪麗的思念。也許猶太商人就沒想到瑪麗會在梅城幹些什
麼,也許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做了什麼,反正他回信說,只要瑪麗高興,她樂意在梅城待
多久都可以。
三個月裡,猶太商人曾去梅城看望過一次年輕的妻子,讓他感到吃驚的,瑪麗並不
像她信中描繪的那樣憔悴,恰恰相反,她的氣色不僅好得不能再好,而且和過去相比胖
多了。所有的一切都證明,梅城的生活對瑪麗的健康是多麼有利,以致于猶太商人不得
不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瑪麗繼續在梅城住上一陣。猶太商人終於明白瑪麗不肯離開
梅城的真正原因,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妻子正在寫一本上個世紀法國風味的小說,當然只
是一篇短篇小說,上面佈滿了完全是由於手誤抄錯的錯字和別字。毫無疑問,它是根據
哈莫斯的一封底稿抄襲而成。當猶太商人無意中提到哈莫斯這個話題時,瑪麗很隨意的
一句話,就把自己的丈夫打發了:
「別提你那位該死的同性戀,梅城這地方不是男人待的地方。」
三個月以後,哈莫斯發現瑪麗已經對他感到厭倦。他發現過去的三個月中的浪漫故
事,不過是一個放蕩女人生涯中的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切在突然之間都變得不真實起
來,通宵達旦的尋歡作樂,枕頭邊一次次信誓旦旦的詛咒,都像美麗的肥皂泡一樣,說
破就破一無所有。為了討瑪麗的歡心,哈莫斯不惜帶著好奇的她去訪問妓院,訪問縣政
府,在小小的梅城裡到處招搖。瑪麗對哈莫斯的熱情,消逝起來就和開始時一樣快,當
哈莫斯在情網中越陷越深,提出讓瑪麗和猶太商人分手,自己準備正式娶她為妻的時候,
瑪麗就像他們剛做愛時,由於配合得不好,發出怪笑一樣大笑起來,笑得哈莫斯自慚形
穢信心全無,臨了落荒而逃,再也沒有臉去見瑪麗。
陪瑪麗去妓院是哈莫斯在梅城裡做的轟動一時的荒唐事,完全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哈
莫斯,當時什麼也顧不上。為了滿足瑪麗的好奇心,哈莫斯在第一次涉足中國妓院的時
候,竟然是和一個洋女人一起去的,不用說,哈莫斯和瑪麗出現在妓院中,立刻引起了
妓女和嫖客的騷亂。鴇母十分尷尬地接待了他們,只是因為他們屬惹不起的洋人,才
沒有把他們轟出去,瑪麗興致勃勃地詢問了妓女的接客標準,從價格到時間,以及接待
的人數,好像她自己就準備下海當妓女,或者準備自己開妓院一樣。鴇母忐忑不安地回
答著她的提問,心裡七上八下不知禍福。
「為什麼你不寫一本關於妓院的書呢?」從妓院出來,瑪麗隨口說著。
和瑪麗分手以後,瑪麗在妓院門中隨口說過的那句話,老是不停地在哈莫斯耳邊回
響。哈莫斯突然想到,瑪麗的建議不失為是一個好主意。一位來自巴黎的出版商曾向他
提過類似的建議,並許以豐厚的稿酬。不久前,一位法國的浪蕩子寫的一本關於歐洲妓
院的小冊子,成為該出版商有史以來發行量最大的一本暢銷書。哈莫斯雖然已經在西方
建立了自己的漢學家的聲望,但是如果僅僅做一些學院式的東方研究,沒有廣大西方讀
者的支持,再大的漢學家也沒什麼了不起。有一個小小的例子,可以充分說服哈莫斯嘗
試表現中國妓院的生活,儘管哈莫斯已經有多種著作問世,但是迄今為止,賣的最好的
一本書,卻是他最新翻譯的一本《中國的俚語研究》,這本書因為記載了許多下流話,
評價不高銷路頗好,結果一本根本不起眼的小冊子,反而讓哈莫斯小小地發了一筆橫財。
失戀的哈莫斯也需要通過寫作,醫治自己心靈上所受的傷害。他的年齡不小了,可
是瑪麗畢竟是他的第一位情人。幾年後,哈莫斯決定在梅城定居,他正式成為這座城市
的一位公民,這就能說和他想追回失去的時光無關。和瑪麗分了手的哈莫斯,一個月以
後,成為省城一座新成立的大學裡的第一位外籍教授,給學生上課談西方哲學的流變。
由於哈莫斯對西方哲學既無瞭解,而且毫無興趣,因此只好用他的母語英文在講臺上大
膽老臉地胡說一氣。好在那些學生的英文程度實在不怎麼樣,十句中,也不過只能生吞
活剝的知道六七句,他因此也就特別顯得有學問。校方本來只想請個洋人裝裝門面,派
人去聽課,聽他咿裡哇啦地說著洋文,頓時佩服得不得了。
《中國妓女的生活》是哈莫斯當大學教授後寫的第一部學術專著。雖然這本書影響
很大轟動一時,它和哈莫斯後來寫的一本愛情虛構小說《懺悔》,成為他在西方最有號
召力的兩本書,但是它們共同點都在於是打著真實的幌子,事實上卻絕對地不真實。
《中國妓女的生活》是一本大雜燴,裡面充滿了道聽途說和想像力,有不少資料都是從
晚清的狹邪小說上抄來的。習慣于騙人的哈莫斯從來沒有嫖過妓,而對於中國的妓院來
說,任何不是到妓院去尋花問柳的男人,都將被認為是不受歡迎的人。《中國妓女的生
活》裡描寫到的所謂第一手資料,都是哈莫斯通過間接的辦法得來的,他是一個在女人
面前生性靦腆的男人,進了妓院便立刻成為一個害羞的小男孩。他所擅長的騙術對賣身
的妓女毫無用武之地,一切都是赤裸裸的現貨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只要付了錢,
剩下了事便是關門撒野。哈莫斯曾經嘗試冒充嫖客和妓女一起進過房間,付了錢以後,
他顯得不知所措,腦子裡一片空白,原來準備好的問題無影無蹤。語無倫次的哈莫斯讓
久經沙場的妓女感到好笑,她像安慰小孩子一樣讓他不必緊張,結果失態的哈莫斯只好
托口突然肚子疼,在妓女不懷好意的笑聲中,奪門而去逃之夭夭。
為了獲得所謂第一手資料,在寫《中國妓女的生活》一書時,哈莫斯不得不向他的
學生和同事求教。大學生嫖妓自然不會是件好事,但哈莫斯很快就發現他的學生們在這
方面,要比他有經驗得多。中國人的性放縱,遠比西方人所想像的開放。而且嫖了妓的
人往往樂意向人們訴說自己的冒險故事,只要哈莫斯答應保密,大學生們便津津有味地
一吐為快。同樣的道理,道貌岸然的大學教師中間,也不缺乏冶遊的好手。嫖妓對於中
國男人來說,實在是一樁風雅的事情,哈莫斯在序言中寫道:coc1中國男人的這種世界
觀,催化了中國境內的妓院的繁榮。由於中國男女的婚姻,都是由通過媒妁之言父母做
主,也就是新文化屢屢呼籲要推翻的包辦婚姻,客觀上,中國的男人既然得不到法定妻
子的愛情,便只有掉頭向妓女去尋求溫暖。這種說法可能不道德,但是無疑言之成理,
擊中了社會弊病的要害。中國的妓院的生活要比西方人想像的要豐富得多,中國的妓女
也比西方的娼妓有感情得多。coc2
在「奇異的中國妓女」這一章中,哈莫斯用大量的篇幅,幾乎純色情的筆調,描寫
了所謂中國妓女的奇異之處。和那些被譽為「嫖界指南」的下流書差不多,為了吸引西
方讀者,哈莫斯的筆端時不時地流露出了玩賞的味道,傳說和無聊的想像被揉和在了一
起,寫到山西妓女時,有一段是這麼寫的:coc1中國山西大同府的婦女的性器官,有重
門疊戶之宜。我曾熟悉的一位知縣,在大同府做官時,為山西婦女的這一奇異之處,贊
不絕口。他親口對我說過,重門疊戶可以在三重門,每一重門都可以為之制一聯一匾。
第一重門聯為『鳥宿林邊樹,僧敲月下門』,匾曰『別有洞天』;第二重門聯為『山窮
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匾曰『漸入佳境』;第三重門聯就是『雲無心兮出岫,
鳥倦飛而知遠』,匾曰『極樂深處』。coc2
《中國妓女的生活》算不上一本好書,正如前面說過的一樣,它只是一本胡亂拼湊
起來的大雜燴。然而它畢竟和當時風行中國的那些狹邪小說不一樣,哈莫斯畢竟不是嫖
客,雖然有許多格調低下的地方,雖然有許多中國舊文人的詩詞很難翻譯,哈莫斯不得
不在自己的著作中,附上大量看上去學術氣很重,而西方讀者根本看不懂的原文,然而
總的來說,仍然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學術著作。它的致命弱點是不真實,可是它說到底,
還是一部打著研究東方文化招牌出現的作品,有意無意地對中國的妓女現象進行了觀照,
抄襲也罷,道聽途說也罷,《中國妓女的生活》反映了中國文化中有其獨特性的一方面,
它比哈莫斯後來定居梅城時寫的那本《懺悔》好得多。《中國妓女的生活》是一面變了
形的鏡子,通過這面鏡子,撇開那些被扭曲了的下流貨色,我們多少能看到一些我們所
不知道的東西。
哈莫斯定居梅城,和鼠疫奮戰,愛情虛構小說《懺悔》
哈莫斯定居梅城之初,對於梅城的居民來說,並不是一件太重要的事情。梅城是一
座特殊意義的城市,人們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洋鬼子,把像候鳥一樣一會兒來一會兒
去的洋人看作是賺錢的機會。別墅區仿佛是這座小城之外的另一個組成部分,它仿佛是
人身上長在危險部位的一個腫瘤,惹不起碰不得。哈莫斯成為別墅區的新住戶以後,一
改往日在梅城只是作客的傳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拜訪了當時的縣長和警察局長,
幾乎立刻和梅城的紳士們交上了朋友。與來到梅城的其他外國人不一樣,哈莫斯不是把
自己關在住處不出來,而是力圖成為這座城市中最普通的一員。他像浦魯修教士那樣在
城裡到處招搖,用純熟的中國話和當地人交流信息。用不了多少時間,梅城的人都知道
有一個叫哈莫斯的洋人,他不像浦魯修教士那樣傳教,也不像經營實業的小鮑恩父子那
樣種植葡萄園和葡萄酒廠,他只是個古怪的人,正隱居在他們的城市裡做著有關東方文
化的學問。
哈莫斯定居梅城時,他仍然在省城的大學裡當兼職教授。剛開始,他一半的時間花
在學校裡,另一半時間便居住在梅城當隱士,雖然路途遙遠,由於他可以免費享用一家
外國輪船公司的二等艙,因此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他已經習慣了在中國的旅行,
把時間扔在旅途上,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浪費。哈莫斯從來也不曾真正富有過,
教授的薪金不算太少,可是一個習慣于做發財夢的人,一個到處收購珍本圖書,見了古
董文物就忍不住想買,而且屢屢遭人騙的書呆子,哈莫斯幾乎永遠是欠了一屁股債。定
居梅城有利於他躲避債主的討賬,當然也更有利於他認認真真地靜下心來做學問。
哈莫斯成為梅城的著名人物,和他在梅城最大的一次鼠疫流行期間,所做的努力有
關。自從進入二十世紀以後,鼠疫就斷斷續續地威脅著梅城居民的生命。起初,無知的
居民們並不把這瘟疫當回事,每年鼠疫流行期間,少則十幾人,多則幾十人,死了也就
死了,挖個坑深深埋掉就算完事。沒人會想到經常在街上出現的死老鼠,和到那日子人
們就會無緣無故地發起高燒,然後無可阻擋地死去有著密切的聯繫。人們相信發高燒只
是因為觸怒了神靈,因此,每當鼠疫流行剛有預兆的時候,家家便在神龕上供上香,而
且在每天天亮前,劈里啪啦地在房間大放爆竹。從發現街上的第一隻死老鼠開始,直到
城市裡埋葬了死去的最後一位病人,這種儀式始終被大家頑固不化地執行著。
然而在哈莫斯定居梅城的第二年,鼠疫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兇猛勢頭,向一群餓瘋了
的猛虎下山,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便使得七百名梅城的居民喪生。在鼠疫發生最嚴重
的一條街上,有十一戶人家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有的人家因為家裡接二連三的有人死去,
結果沒錢買棺材,只好用蘆席將人卷了拖出去掩埋。軍隊封鎖了所有進出梅城的通道,
只許進不許出,任何想逃離梅城的人,都被當作攜帶病毒的危險分子送回去,故意違令
者立刻就地槍決。來勢兇猛的鼠疫已經讓縣政當局處於癱瘓狀態,當醫療隊姍姍來遲趕
到時,梅城中的死亡人數已經又翻了一番。
一支長期在印度的國際紅十字會的醫療隊,得到急救電報以後,迅速派了兩名醫生
趕往梅城。這兩名醫生沿途又招募了幾名具有獻身精神的醫護人員,組成了一個特別的
醫療小組。一到達目的地,他們便毫不遲疑把梅城分割成一個個小方塊,把所有的病人
集中在醫院裡,嚴格隔離,不許任何家屬接近。同時小方塊之外的居民也不許互相來往,
醫療人員由持槍的軍隊陪同,日夜在城市中巡邏,一發現有病人就毫不手軟地帶走。死
神扇動黑顏色的翅膀,威脅著梅城的每一位居民,由於不可能迅速地遏制住死亡的勢頭,
大家都把滿腹的怨氣,撒到醫療人員身上,人們往醫生的臉上吐唾沫,向護士和負責保
護使命的士兵身上扔石塊。每位被帶走的病人,存活的可能性很小,因此在阻攔自己的
親人被帶走這一點上,梅城的居民們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們拿著菜刀和棍棒,歇斯底理
地呼喊著,當這種反抗被證明是徒勞的時候,大家開始將傳染上鼠疫的病人藏起來。
哈莫斯在浦魯修教士的說服下,也投身於和鼠疫的奮戰中。他身上的那種書呆子似
的熱情被煥發出來。教堂和學校都被臨時當作了醫院,哈莫斯和浦魯修教士根據醫生的
指示,分別擔任說服教民和非教民的工作。鼠疫在流行最嚴重的一條街上肆虐以後,正
向臨近的街上蔓延,幾乎每一家都不間歇地有人在發著高燒,死亡的事隨時隨地發生。
哈莫斯似乎相信自己對鼠疫有一種天生的免疫能力,他將街上的居民盡可能地招集起來,
集中在街角的拐彎處,向他們解釋鼠疫的傳染渠道。他一遍遍地重複著醫生說過的話,
向還活著的居民宣傳說,鼠疫不僅是接觸傳染,桿菌還可以通過皮膚的擦傷處,譬如從
光著的腳丫上,赤裸的手臂上,此外更重要的途徑是害蟲的叮咬,很顯然,臭蟲是這場
鼠疫得以大規模流行的最直接的兇手,是臭蟲將老鼠或病人身上的鼠疫桿菌,帶到了健
康人的身上,因此當務之急,就是必須堅持每天洗澡,一旦發現病人,就立刻堅決徹底
的隔離。
「要麼是你有機會活下去,要麼是大家一起死,」哈莫斯向鼠疫正蔓延過去的那條
街上的居民莊嚴宣佈,他已經獲得了當局的特批,這就是,如果人們仍然那麼頑固,繼
續拒絕將患病的親人送去隔離,醫生將不再硬著頭皮過問他們的死活,軍隊也不會再和
病人玩貓捉耗子的遊戲。「既然自己不想活了,那就死了拉倒。」當然,如果願意合作,
而又捨不得將病人送走,也可以採取在家中隔離治療的辦法,但是重要的前題是一旦發
現病人,就必須立刻報告。大家必須明白,這條街上目前為止,已經發現十起鼠疫病例,
死了七個病人,形勢沒有任何可以樂觀之處,大規模的突然死亡隨時都可能發生。
哈莫斯的想像力得到了一次充分發揚,他相信自己的鼓動能力,絕不在浦魯修教士
之下。他充分地以死亡作為威脅,以能夠活下去作為釣餌,讓那些雖然抱有敵意,但是
畢竟怕死的老百姓乖乖地接受了他的建議。在街的兩頭,搭起了簡易的男女浴室,男男
女女像馴服了的鴨子一樣,被成群結隊地趕進了浴室。剛開始,女人們還不習慣於赤身
裸體地擠在一起,然而幾天過去,女人們便不再害羞,她們發現了洗澡的樂趣,爭先恐
後地往浴室裡擠,都想早點洗完澡了事。
人們不再拒絕醫療隊來把病人拖走,由於這個城市已經死了近兩千人,人們的感情
開始有些麻木。倖存的願望終於占了上風,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活著的人便變得越來
越理智。哈莫斯不僅要求居民們按照他的提議,每天排著隊洗澡,他還要求大家把自己
所有的床板的草席,放到開水和漂白水桶裡去煮一下。無數的臭蟲被消滅了,街道上牆
角裡積水的坑被填平,所有的糞坑都加了蓋子。哈莫斯從居民中挑了十五個領頭的,十
男五女,全是能說會道樂意站出來說話的人,由他們代替那些只會拉槍栓吆喝的士兵。
在未來的一周內,除了原有的三名鼠疫病人死亡之外,只發現了三名新的鼠疫病人,由
於隔離和搶救及時,不但未造成想像中的蔓延之勢,而且這三名病人似乎也正在恢復之
中。幾乎與此同時,在不屬哈莫斯照料的另外一條街上,大規模的死亡駭人聽聞的發
生了,最厲害的一天裡,連續有三百人咽了氣。
哈莫斯的經驗立刻得到推廣,很快,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搭起了男女浴室。街上是地
方就放著裝有漂白水的大木桶,任何人只要一發現有發燒的症狀,便主動地送往隔離處,
人死了立刻挖坑深埋。雖然人們習慣於打赤腳,可是當人們相信哈莫斯所說的,鼠疫杆
菌有可能從他們受了傷的腳部得到感染,一個個老老實實地把鞋穿了起來。哈莫斯第一
次感受到了組織起來的中國人的可愛,通過迷信和對死亡的恐懼,哈莫斯找到了有效的
控制他們的辦法,想像力自始至終幫著他的忙,一名醫生的關於如何有效滅菌的談話對
他也有幫助,哈莫斯相信許多宗教儀式一定有它衛生上的根源,當鼠疫在這個絕望了的
城市處於僵持徘徊階段時,他說服了特別醫療小組允許進行一次聲勢浩大的遊行。這次
遊行被稱之為送瘟神運動,癱瘓了的縣政當局緊急調來了大量的爆竹,遊行的隊伍呼著
口號,在各自被封鎖的小方塊裡兜著圈子,每所房子裡都把點燃了的爆竹僻裡啪啦往街
上扔。整個街道都充滿了硫磺氣味,哈莫斯相信,這些彌漫在空氣中的煙霧起著殺菌消
毒的作用。不過這還不夠,哈莫斯讓人把發了黴的含毒鹽漬和硫磺合製成薰蒸菌類的煙
霧劑,發放到各家,在供著神龕的房間,當作香點上,讓刺鼻的煙霧一天到晚彌漫在房
間裡。
驚心動魄的鼠疫的季節終於過去了,哈莫斯因為自己在對付鼠疫的戰鬥中的卓越表
現,深得了梅城中平民百姓的好感。他一度成為這個遭受極大人員傷亡的城市中,最受
大家歡迎的外國人。相形之下,同樣是和鼠疫作著殊死鬥爭的浦魯修教士和醫療人員,
就遠沒有哈莫斯那麼露臉出風頭。很多幹了許多實事的人在事後顯得默默無聞,無論是
在自己寫的文章中,還是別人寫的發表在報紙上的報道,哈莫斯的作用都被誇大了。這
場空前絕後的災難,給梅城帶來了空前絕後的巨大損失,兩名國際紅十字會的醫生中的
一名,在搶救病人時,被一名歇斯底理的病人咬了一口,因此感染上了鼠疫而不治身亡。
沒人知道這名來自國際紅十字會的外國醫生究竟是哪一國人,也沒人知道他究竟多大年
紀。人們隱約還能記得的,是他在臨死前,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他和那些由於鼠疫
而喪失性命的平民百姓,挖一個深坑埋在一起。
哈莫斯成了梅城的榮譽公民,人們都知道他是個有學問的人,正在省城的大學裡當
著教授。在省城有個差事,人卻花大量的時間,居住在梅城,僅僅是憑這一點,就足以
讓大家感到驚奇了。省城是梅城人心目中的大都市,凡是去過那兒的人士,說起省城來
天花亂墜,仿佛是去過了天堂一樣。人們看著哈莫斯在固定的時候,沿著鮑恩家的碼頭,
踏上或跳下路過的外國輪船公司的大鐵輪,羡慕得不知所措。
「為什麼是洋鬼子,就都有錢呢?」人們無可奈何地歎著氣。
事實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有過錢的哈莫斯,儘管不斷地做著發財夢,還是不間斷
的寫作。他喜歡寫作,就像他喜歡騙人一樣。第一次世界大戰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到
這次大戰快結束的時候,哈莫斯發現東方的傳奇故事,又一次開始能喚起西方人的熱情。
戰爭使人們感到疲憊,大家都盼著有些輕鬆一些的東西來調劑和慰藉受傷的心靈。《中
國妓女的生活》在西方獲得了預想的成功,雖然漢學家們對這本書的格調低下提出了異
議,可是出版商連續一版又一版地印刷了此書,並希望哈莫斯能夠立刻著手從事下一步
的寫作。豐厚的稿酬誘惑著哈莫斯,發財的夢想又使他變得不安分起來。
幾乎是在和鼠疫奮戰的同時,哈莫斯和出版商簽訂了一本叫作《懺悔》的回憶錄的
合同。由於這本回憶錄將牽涉到許多不名譽的事情,哈莫斯提出此書最終將用筆名發表。
「這是一本讓人名聲掃地的書,它的大膽將成為這個世紀裡的一件大事,」哈莫斯在給
出版商的信中寫道,「我不能用一個真實的名字來發表它,不僅僅是因為這樣將影響到
我的聲譽,更糟糕的是,將傷害一系列我可能傷害到的人。大膽和真實是我的信念,陳
述事實的科學的精確性,始終是我在提筆的時候,不能不想到的老問題,然而——請理
解我要求使用化名的真實苦心。」
《懺悔》的出版,的確在西方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本書被認為是不道德和猥褻的,
剛出版,便立刻遭到了查禁。儘管發表時用了筆名,然而此書的真實作者是哈莫斯的消
息,仍然不脛而走。熟悉哈莫斯的人相信,這本書對於他來說,不過是又一次地替人捉
刀,就像他剛被《泰晤士報》炒了魷魚以後,常幹的事情一樣,讀過此書的人普遍認為,
在中國,用第一人稱寫成的《懺悔》一書的主人公確實存在,他向哈莫斯如實地敘述了
自己荒唐的不道德的經歷,而哈莫斯所做的,不過是用文字的形式將其固定了下來。鑒
於此書用的是一個大家都不知道的筆名,這更說明了《懺悔》的主人公不可能是哈莫斯。
人們對誰可能是《懺悔》一書真正的主人公做了種種猜測,由於這本書中提到了許
多用字母代替的女人,更多的人開始給這些女人對號入座。人們注意到,書中的有個細
節,和公使夫人的一樁風流傳說十分相似,因此可以毫不含糊地確認,書中的R夫人,
其實就是已經奉召回英國的前任公使赫本太太。還有B小姐和Z夫人,都露出了可能是誰
誰誰的蛛絲馬跡。有一打可能會是《懺悔》一書主人公的候選人,人們對究竟應該是誰
喋喋不休,鬧得不可開交。雖然《懺悔》在英國遭禁,可是此書的法文版很快便以刪節
本的形式出現,緊接著又是刪節過的意大利文版,美國的一家出版公司也購買了此書的
版權,正在為是出版全本還是出版刪節本,和檢查部門打著交道。
哈莫斯本人對於《懺悔》一書的反響所知甚少,他本來只寄希望於這本書能獲得豐
厚的版稅,然而書出版以後,他從出版商那裡所聽到的,都是有關這本書遭禁以後,得
到了多太多大損失的報怨。《懺悔》只是他寫的一本虛構小說,是一本糟糕透頂無聊之
極的下流小說。所謂真實不過是一塊胡編亂造的遮羞布,這本在和鼠疫奮戰之餘構思,
後來在來往于梅城和省城之間輪船上偽造的回憶錄,不過只是哈莫斯一系列下流想像的
集中,是一次利用和糟蹋文學的大手淫。許多不要臉的念頭都被傾瀉在這本書裡,如果
說《中國妓女的生活》一書只是有些地方誤入歧途,那麼這本名噪一時的《懺悔》,整
個就是在墮落的深淵中無可救藥。
《懺悔》描寫了一個無恥的英國紳士在中國的墮落史。故事開始時,一個和哈莫斯
年齡相仿的英國青年,來到神奇的中國探險。他是個性變態,對異常的性行為和偷情有
著極大的熱情,喜歡中國男孩和勾引有夫之婦,成了構成這本書的重要線索。他帶著漂
亮的中國男孩到處旅遊,又在各個著名的城市裡,肆無忌憚地勾引中國和外國的貴夫人。
在豪華的遊輪上,在列車的軟臥包廂裡面,他和他的孌童與欽差大臣的小妾怎樣尋歡作
樂,與一個叫作C夫人的法國女人以及她的中國女傭,怎樣通霄達旦的做愛。
這真是一本不堪入目的下流書,哈莫斯沉溺於津津有味的色情描寫,有些章節不過
是對中國古代的一本色情小說《肉蒲團》的摘抄。有關同性戀的描寫則顯然取材於中國
的另一部淫穢小說,因為哈莫斯在中國時,雖然隨身總是帶著男僕,但是任何見過他的
男僕的人,都會相信和《懺悔》中的孌童毫無共同之處。就算是哈莫斯本人具有同性戀
傾向,但是絲毫不能就此證明,他和中國的男僕之間就有這種暖味關係。「哈莫斯的男
僕總是土頭土腦的,而且肮髒無比,」一位熟悉哈莫斯的人,在背後議論哈莫斯時,曾
經這麼說過,「他老是拖欠僕人的工錢,以至於他的僕人跟他不久就會向他提出辭職。
另外,說句老實話,他的男僕通常都是上了歲數的人。」
在和女人的交往上,熟悉哈莫斯的人,也一致認為他是個害羞的男人。他不可能是
一個偷情的好手,因為他在和女士談話的時候,甚至都不好意思正視對方的眼睛。瞭解
中國近代史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的一個大破綻。這個大破綻就是《懺悔》的主人
公曾是曾國藩太太的情人。晚清重臣曾國藩太太的年齡,甚至能當哈莫斯年輕的祖母。
除了和這個老夫人通姦之外,他還和袁世凱的九姨太有私情。出現這個重大破綻的原因,
是哈莫斯想向西方宣佈,像曾國藩這個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完人,如果不是在枕頭邊
聽了太太的讒言,他完全有能力對付西方的入侵。
為了使這本書更適合西方的讀者,哈莫斯把他和中國貴夫人的私通,說成一切都是
為了大英帝國。他勾引曾國藩的太太,其目的是擔心曾國藩會妨礙大英帝國的在華利益,
而後來勾引袁世凱的九姨太,卻是為了誠心誠意地幫助袁本人建立洪憲帝國,因為這時
候大英帝國的對華方針已經有所改變,希望有一個精明強幹的中國人出來主持政務,以
免這個古老的大帝國的徹底崩潰。哈莫斯把自己描述成翻雲覆雨似的人物,他頻繁出現
在中國的政壇上,舉足輕重出謀劃策。他和老夫人和九姨太的私情寫得栩栩如生,在這
部書的後半段,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行文的大破綻,把這兩個不同時代的女人放在一起
寫,顯然要引起讀者的懷疑。由於書的前半部分已經繳稿,哈莫斯不得不用中國的養生
術來胡亂敷衍,他把自己描寫成一位性事剛剛開竅的少年,聲稱老夫人善於養生,雖然
都是老太太了,肌膚仍然像少女一樣豐腴,而且還能過一種特殊樂趣的性生活,這種性
生活對一個少年是大有好處的。
《懺悔》中最駭人聽聞的部分,就是袁世凱稱帝的鬧劇,很快以失敗而告結束,不
是因為民眾的強烈反對,不是因為討袁軍的興起,而是袁世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發現
了男主人公和九姨太的私情。對於中國的皇帝來說,戴綠帽子是不能忍受的要被眾人恥
笑的事情,嫉妒得快要發狂的袁世凱想派人刺殺他,但是又怕得罪了曾經支持他的大英
帝國。結果,袁世凱把他找了去,義正辭嚴地痛斥了他一頓,並當著他的面,把九姨太
碎屍萬段。就在這時候,南方的討袁軍成立了,一名軍官進來報告了這不幸的消息,袁
世凱最先感到的不是驚慌,而是不可抑制的憤怒,他覺得自己被一系列的人出賣了,被
自己的女人,被自己所相信的來自大英帝國的朋友,被自己的親信和部下,於是這位不
可一世的梟雄,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痛喝傷心酒。以袁世凱的魄力,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地消滅那些反抗他的烏合之眾,然而由於失去了他一向最寵愛的九姨太,萬念俱灰的袁
世凱決定主動退出歷史大舞臺。幾個月以後,袁得了一場重病,在病中,他夢到了被他
殺掉的九姨太,醒過來之後,他不停地喊著九姨太的名字,終於一命嗚呼。
哈莫斯定居梅城之二,和胡天胡地打交道,遭人勒索
人們已經記不清楚哈莫斯什麼時候,辭去了在省城大學當教授的差事,反正很長的
一段時間內,再也沒有在鮑恩家的碼頭上,看見神氣活現地他登上來來往往的輪船。若
幹年過去以後,大家已經習慣了在梅城隱居的哈莫斯,事實上,哈莫斯已經正式成為這
個城市中的一員,他住在只是旅遊季節裡才會熱鬧的別墅區裡,經常冷不丁地從他的房
子裡走出來,在梅城的大街上無所事事地漫步,在小茶館裡喝茶,站在路旁的小餛飩擔
邊上,吃擱了許多辣椒醬的小餛飩。他的打扮也已經完全中國化了,他穿著中國的長袍
馬褂,元寶口的中國黑布鞋,手上拿的也全是線裝本的中國書籍,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
話。
哈莫斯顯然為定居梅城做了最充分的準備,他收集了許多珍本的古籍書,以致於他
的房子裡,除了線裝書之外,沒一樣值錢的東西。他的藏書都是通過各種不同的途徑得
到的。有地攤上買的,這類書在地攤上照例很便宜,幾個大洋可以買一大堆。有跟人要
的,所謂要,就是騙來的,很多中國紳士常常不好意思拒絕外國人。更多的是借的,他
借書從來不還,在他的藏書中,有許多都堂而皇之地蓋著不同的圖書館公章。中國古代
讀書人有個笑話,把書借給別人是呆子,借了書再還給別人同樣是呆子。哈莫斯的原則
是他的書絕不借人,而借了別人的書,也絕對不會再還給別人。
早在周遊中國的時候,哈莫斯就想到了日後要找個地方,好好地靜下心來做學問,
隨著他對中國問題的研究的越來越深入,他對中國文化的迷戀也越來越鬼迷心竅。他已
經為許多不值得做的事情,浪費了太多的精力。他過人的聰明才智許多都用在了邪門歪
道上面,既然寫那些胡編亂造的書,並沒有讓人發財,哈莫斯決定正經八百地開始做學
問。他在中國已經待了許多年,可謂見多識廣,他打算要寫的下一部書是《中國的
『士』》。中國的官場實在值得寫一下,從學而優則士,到花錢買功名,中國的士階層
既是中華文化的創造者,同時又是毀滅者。士是中國古代文明的一塊活化石,是讀書人
活著的目的,也是讀書人最終的墳墓。哈莫斯決心對中國的「士」進行一番有益的曝光。
一個晴朗的上午,哈莫斯扛著一根釣魚竿,來到江邊離鮑恩家碼頭不遠的地方,坐
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興致勃勃地釣起魚來。對於梅城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忽發奇想的
事,一群正在江邊玩耍的小孩子,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了過來。幾個小時過去了,哈莫
斯一條魚也沒有釣到,看熱鬧的孩子換了一批又一批,他依然興致不減地釣著魚。天黑
之前,他扛著長長的魚竿空手而歸,在教堂門口碰到了浦魯修教士。
「你這是幹什麼?」浦魯修教士看著他扛的釣魚竿,吃驚地問著。
「這是上帝的意思,」哈莫斯笑著說,「是上帝讓我去釣魚的。」
從那以後,哈莫斯經常坐在老地方釣魚。沒人見他釣到過魚,大家都譏笑這個洋鬼
子有些神經不正常。是否能夠釣到魚對哈莫斯來說似乎不重要,他一本正經地坐在那,
餓了,便把釣魚竿插在石縫裡,狼吞虎嚥一通自己隨身帶著的乾糧。人們還注意到,哈
莫斯常常一邊釣魚,一邊看他隨身帶著的線裝書。即使是在釣魚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也
仿佛在想著別的什麼事。有時候,男僕人也會給他送飯來,哈莫斯的男僕是一個五十多
歲的老頭,他看見哈莫斯老是去釣魚,以為他對魚有一種特殊的興趣,於是不停地買了
各種各樣的魚燒給哈莫斯吃。哈莫斯總是一邊吃,一邊向男僕請教自己吃的究竟是什麼
魚。
終於有一天,哈莫斯瞎貓撞到了死耗子,釣到了一條活蹦鮮跳的大魚。這是一件應
該好好慶祝一番的事情,哈莫斯拎著那條大魚,十分招搖地從大街上走過,一大群孩子
跟在後面起哄。他這次出人意外的釣魚成功,發現了一個前所未知的魚的資源,多少年
後,梅城的紳士和前來度假的外國人,在那個特定的季節裡,可以從江裡釣到一種溯長
江而上匆匆趕來產卵的魚,這種魚的味道極鮮美,以致于梅城除了可以避暑,品嘗這種
味道鮮美的魚羹,也成了人們在那個特定季節裡到梅城遊玩的藉口。
就在釣到大魚的那天中午,哈莫斯應邀參加胡天召集的一個宴會。在對待胡天胡地
的態度上,哈莫斯採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作風,對於前者,哈莫斯盡可能的敬而遠之,
就算是胡天成為了梅城的最高行政長官,哈莫斯也沒有和他太套近乎。雖然在浦魯修教
士第一次被綁架時,哈莫斯曾作為調停人去過土匪的老巢獅峰山,可是他對胡天眼睛裡
流露出的那股殺氣,那股對洋人的蔑視,感到不寒而慄。他不能不想到胡天和早已被砍
頭示眾的胡大少之間的聯繫,在宴會上,胡天笑著和他乾杯,笑著問知道不知道他爹是
怎麼死的。哈莫斯第一次在中國的官員面前失去了控制,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見過你
父親。」
「你見過?」胡天的個子太矮了,他必須仰起頭,才能看清楚哈莫斯的眼睛,「你
怎麼會見過?」
哈莫斯覺得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向胡天表示對他父親的敬意。「你的父親是條好
漢,」哈莫斯紅著臉,很誠懇地恭維著,「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胡天哈哈大笑起來:「我爹會了不起,鳥,了不起的應該是我!」
正是因為這次宴會,哈莫斯和原來只有點頭之交的胡地,開始長達十年之久的友誼,
和滿是土匪氣的胡天比起來,胡地仿佛是天生的紳士,散席以後,胡地喊住了哈莫斯,
熱情地邀請他去做客。他們一人坐了輛黃包車,來到了胡地的住宅。在客廳裡,胡地彬
彬有禮地清哈莫斯喝茶,讓他談談他所熟悉的胡大少。事實上,哈莫斯對胡大少所知甚
少,但僅僅憑青年時期曾親眼見過被砍頭前的胡大少,便可以海闊天空胡謅一通。哈莫
斯對胡大少脫口而出的讚美之辭,足以引起胡地由衷的驕傲,然而他不動聲色,十分平
靜地聽哈莫斯說下去。
胡地對哈莫斯的年齡產生了疑問,既然此人見過自己的父親,那麼他現在無疑應該
是個老頭子了。哈莫斯說得津津有味的時候,胡地突然很斯文地打斷了他,問他今年究
竟多大年紀。哈莫斯一怔,笑著說,自從過了五十歲以後,他便決定不再去考慮自己的
年齡。「五十歲是一道門檻,一個人一旦跨進這道門檻,歲月已經變得無所謂了。」
「你看上去,絕不像過了五十歲的人。」胡地注意到哈莫斯孩子一樣細嫩的皮膚,
注意到他額頭的皺紋和已經開始發白的鬢角。
「五十歲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哈莫斯感歎說。
哈莫斯在胡地的帶領下,饒有興致地參觀了胡地的後宮。這一天,胡地的心情特別
舒暢,有心讓哈莫斯大開眼界。他甚至帶哈莫斯去六姨太的房間裡又坐了半天。他們一
見如故,無話不談,胡地毫無顧忌地向哈莫斯大談自己姨太太,他談到了她們的不同特
點,她們各自的愛好,她們的嫉妒程度,她們的日常生活。哈莫斯在中國這麼多年,如
此隨便地走進婦人的內室,還是第一次。除了和瑪麗的那段短暫熱烈的戀情之外,哈莫
斯甚至都沒跟別的女人睡過覺。在酒精的作用下,胡地的充滿淫蕩氣氛的後宮,仿佛在
哈莫斯本來很平靜的內心深處,掀起了狂風巨浪,多少年來,哈莫斯一直壓抑著自己對
女人的欲望。對於一個已經可以稱之為老人的人來說,哈莫斯早就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
女人了,然而從胡地家回去以後,他變得有些不能控制,臨睡覺前,他又一次想到了瑪
麗,等到睡著時,他卻夢到了別的女人。
幾天以後,哈莫斯依然坐在江邊釣魚的時候,一位後來叫作陳媽的年輕女人,向他
走了過去,時常有人站在一邊看哈莫斯釣魚,因此在一開始,哈莫斯並沒有把這位和他
的晚年發生重大聯繫的年輕女人,突如其來的出現當回事。年輕的女人在一邊顯然站累
了,便坐在江堤上漫不經心地看著,並出於好奇地問:「喂,能釣著魚嗎?」
哈莫斯回過頭,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浮語調說著:「只要魚願意上鉤,自然就能釣
到了。」
話音剛落,果然有魚咬起鉤來,哈莫斯連忙拉起魚竿,魚已經跑了。年輕女人在一
旁看得大驚小怪,哇哇亂叫,連聲喊著可惜。接下來,魚又咬了幾次鉤,但是釣魚技巧
拙劣的哈莫斯每次都落了空。年輕女人終於哈哈哈笑起來,結果,到哈莫斯起身打算回
家的時候,他還是一條魚也沒有釣到。不過,這一次他回家也不能算空手而回,因為他
十分冒失地把那位自稱是無家可歸的年輕女人,不懷好意地帶回了家。
年輕女人自稱是丈夫剛剛死了,想出來找點活幹。從她絲毫沒有悲傷的樣子,說起
話來一套一套,哈莫斯就應該能夠斷定她是在說謊,然而他既然有些鬼迷心竅,就根本
不可能引起警惕。年輕的女人的皮膚很好,白裡透紅,一看就不像是吃過苦的人。長得
也很漂亮,細眉大眼,一口小玉米一般的牙齒,笑起來還帶著幾分天真。年輕女人藉口
自己無處可去,希望哈莫斯能收下她當女僕。在中國已經待了幾十年,哈莫斯從來沒想
到過要雇用一個女僕,可是在梅城定居的哈莫斯如今卻突然鬼使神差,幾乎不加任何思
索,就一口答應了年輕女人的要求。
「只要有口飯吃,就行了,」年輕女人笑著說,然而等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眼睛
卻紅了。
幾乎從一開始就可以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事,兩天過去了,哈莫斯便開始深深後悔,
覺得自己在中國待了那麼多年,不趁早雇用一個女僕實在大錯特錯。女僕做的菜是那樣
的可口,相比之下,年老的男僕給他做的只能算是豬食。哈莫斯不是個講究飲食的人,
但是自從有了這位女僕以後,他似乎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美味佳餚。哈莫斯的胃口
大開,吃飯時,對女僕所做的每一道菜讚不絕口。他的讚揚當然有些做作,讚揚下的女
僕也顯得十分矯情,以至於年老的男僕不僅全心嫉妒,而且一眼就看出了他們之間,各
自都沒安著什麼好心。這位男僕跟著自己的主人已經有好多年了,他話裡有話地提醒主
人,對於一個來歷不清楚的女人,過分熱情也許不是件什麼好事。按照中國人的習慣,
來歷不清楚的女人,十有八九不是好東西。
「難道你認為我就是個好東西嗎?」哈莫斯對自己的男僕嚴肅地說。他仿佛一下子
年輕了十歲,開始像自己文章中所描寫的浪蕩子那樣,和來歷不清楚的年輕女僕調情。
由於在對付女人方面,哈莫斯毫無實踐經驗,因此他永遠停留在口頭浪漫上面。他像追
求上流社會的女人那樣,不斷地用一些華而不實的詞匯招惹她,動輒說一些模棱兩可的
瘋話。哈莫斯儘量把自己想像中很有魅力的樣子,雖然他已經有了絕對的把握,可以十
拿九穩地把年輕女僕喚到自己的床上去,但是他總是缺少最後的果斷。
哈莫斯的猶豫不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在生理方面,是否有什麼不妥或缺陷。當
哈莫斯用於調情的話,說得太過分的時候,他便用年齡已經不小了,來為自己遮羞。
「不用擔心我這樣的老頭,會有什麼非份之想,」他會一本正經地說,「用你們中國人
的話來說,就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不是嗎?」即使在哈莫斯謊話連篇之際,他也仍然表
現得像一名紳士。他顯然有那麼一些駕馭不了自己,又時候出於本能地控制著自己,他
的年齡畢竟不小了,不會輕易地把自己的非份之想付諸於行動。
臨了著急的只是哈莫斯的男女僕人,年老的男僕和年輕的女僕,都為哈莫斯遲遲不
做出進一步的行動,感到莫名其妙。於是兩位僕人無形中達成了一種默契,這就是有心
促進一件事情的成功,他們思路想到一起去了,既然他們的主人是那麼想幹一樁不太好
的事,煞費苦心仍然猶豫不決,那就乾脆去鼓勵他幹好了。年老的男僕是個明白事理的
人,他知道阻擋如果不成,最好的辦法就是促進,為了不妨礙男主人的好事,他整天躲
在自己的小屋裡不敢出來。年輕的女僕卻按捺不住,索性主動勾引起哈莫斯,她老是找
藉口跑到哈莫斯的房間裡去,磨磨蹭蹭不肯離開。剛到哈莫斯的住處時,年輕女僕輕易
不敢走進他的臥室,可不久以後,不是哈莫斯三番五次地攆她走,她就一直厚著臉皮待
在他那裡。
哈莫斯在半推半就中,接受了年輕女僕的獻身。儘管水到渠成,一切仍然太突然,
他意識到有些不太對頭,於是事情剛剛開始,就很遺憾地結束了,以致于他不得不重新
戴上老花眼鏡,用繼續看書的辦法,來遮掩自己的窘態。事情過去以後,年輕女僕拎著
褲子,心滿意足大功告成地離去了,他卻一直在擔心自己如何有臉面再見到她。第二天,
他坐在餐桌前看著一本書,就跟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年輕女僕忐忑不安地端了菜上來,
然後坐在他身邊,風情萬種地看著他吃飯。哈莫斯裝作看書看入了迷,一直到她提醒他
菜冷了,才放下手中的書,心猿意馬地吃起來。年輕女僕一肚子心思,有一句無一句地
和他說著什麼,哈莫斯心懷鬼胎支支吾吾,不敢正眼看她。到晚上,重複的事情又一次
發生了,以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類似的事情發生了四次。
事態的發展和預料得完全一樣,擔心可能會出現的麻煩很快發生了。有一天,年老
的男僕發現年輕女僕在自己的房間裡,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說著話。兩個人顯然是在為什
麼事吵架,壓低著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讓。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年輕女僕自然
不是對手,終於被打得哇哇亂叫,又似乎是怕別人聽見,硬是把聲音憋在了喉嚨裡。年
老的男僕連忙沖進去解救,把房間裡正扭打著的男女嚇了一大跳。
「哪來的野小子,跑這來撒野?」男僕兇神惡煞地叫了一聲。
沒想到那男的比男僕更凶更惡,齜牙咧嘴地說道:「老不死的,管你什麼鳥事?我
打自己老婆,還要得到你的允許。」那男的長得熊腰虎背,一臉的鬍子,話音剛落,揚
手給年輕女僕就是一記耳光,打得又脆又響。年輕女僕讓打痛了,而且見事情已經敗露,
索性號陶大哭起來,那男的不肯善罷甘休,照年輕女僕的屁股上又是一腳,將她踢翻在
地上,然後轉過身來,一把揪著男僕的胸襟,用勁一擰,惡狠狠地說:「狗奴才,你那
主子不是他娘的人,睡了我老婆,我饒不了他!」那男僕本來就是銀樣槍頭,不過是仗
著洋人不可侵犯的勢嚇唬嚇唬人,對方一凶,自己反倒沒了主意。他踮著腳,嘟嚕著不
肯服氣,邊解釋邊埋怨,畢竟又不是他睡了她老婆。
「不是說你死了嗎?」他突然想到年輕女僕剛來時說過的話,理直氣壯地問起來。
「問題是我他娘的還沒死,不是嗎?」
哇啦哇啦的聲音驚動了正在讀書的哈莫斯,他捧著一本線裝書,來到女僕的房門口。
他的突然出現,頓時使聲音安靜了下來,房間裡的三個人,都刷地回過頭來,大眼小眼
一起瞪著哈莫斯。兇惡的男人氣焰立刻有所收斂,哈莫斯意識到苗頭有些不對,扭頭想
走,那男人大聲喊了起來:「喂,洋人你他娘別走,我好端端的老婆難道就讓你白日
了?」
從天而降的年輕女僕的丈夫,使哈莫斯明白事情有些麻煩。他明白自己落進了一個
別人事先安排好的圈套,想脫身並不是件容易事。面對這樣的醜聞,照例只有多花些錢
才能了結。如果哈莫斯表現得強硬一些,事情也許完全是另一樣的結局,因為他正和一
位典型的無賴在打交道。和這樣的無賴打交道,任何畏縮和退步,只可能帶來更一步的
勒索。事實上,年輕的女僕和這男人根本不是夫妻,他們只是一對私奔的野鴛鴦。年輕
女僕從小就被賣到一家大戶人家做丫頭,早在十五歲的時候,被主人家的大少爺破了身,
而在十九歲的時候,又被二少爺的太太發現她和自己男人有一腿。她顯然是一位不太懂
得如何拒絕男人的女人,雖然她和這家男主人在書房裡幹過的事,還沒有暴露,但是作
為一個不受歡迎的狐狸精,很快被貼了些錢嫁了出去。
年輕的女僕被迫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嫁過去以後,無論是舊東家的兩位
少爺,還是東家本人,都尋找藉口來看過他。老實巴交的丈夫竟然連吃醋都不會,反正
只當著自己是白撿了個老婆,天塌下來也睜隻眼閉隻眼。既然男人這麼窩囊,年輕的女
僕乾脆破罐子破摔,誰想沾她便宜都來者不拒。臨了,終於和這個無賴勾搭上了,丈夫
仍然不過問,爭風吃醋的族人卻不幹了,嚷著要出來主持公道。那無賴吃喝嫖賭無一不
好,本來是在外面闖蕩過世面的人,三十六計走為上,便騙了年輕女僕和他一起私奔。
於是來到梅城,那無賴是個好吃懶做的主,自己沒能耐賺錢,只好想辦法坑蒙拐騙。最
省事的辦法就是放白鴿,年輕女僕有幾分姿色,不愁找不到上當的男人。哈莫斯對中國
社會雖有研究,放白鴿這詞在書上也見過,但是他自然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紀了,
會被別人當作放白鴿的對象。
幸運的是哈莫斯並沒有什麼細軟可以卷走,年輕女僕始終弄不明白主人的金銀財寶,
到底藏在什麼地方,更幸運的一點,則是年輕女僕對這位洋主人產生了巨大的好感,她
決定饒了哈莫斯,重新回到無賴身邊,繼續尋找下一位放白鴿的對象。偏偏那無賴堅決
不幹,大吵大鬧找上門來,目的無非從哈莫斯那訛幾個錢出來。哈莫斯的慌亂讓他明白
自己有機可趁,他把哈莫斯攔在了房間裡面,裝作要拼命的樣子。
「不是幾個錢,就可以把這事打發了,」無賴接二連三的唾沫星,只往哈莫斯的臉
上飛濺,他惡狠狠地說,「你日了我女人,我他娘不跟你拼命,跟誰拼命?」
年老的男僕在一旁好言相勸,力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賴冷笑著說:「狗奴才,
這洋人要是日了你老婆,你也就這麼輕易地把這口鳥氣咽下去,真是的,別給我人五人
六地在一旁瞎雞巴囉嗦!」
「用不著多說了,你打算要多少錢?」事情都到了這一步,哈莫斯儘量不失紳士風
度,摸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唾沫星。
哈莫斯被勒索之二,胡地的好朋友,重整雄風
哈莫斯把無賴打發走了以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然後抱著腦袋,一邊揪著頭髮,
一邊苦思冥想。這是哈莫斯和中國人打交道,吃的最大的一次虧,他不得不先拿出些錢
來,讓那位所謂戴了綠帽子的丈夫,先回家消消氣。哈莫斯遠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有錢,
因此一旦想到那個無賴過了幾天,還要上門討自己親口答應要賠的錢,他便感到心煩意
亂六神無主。雖然他自己就是一個無賴,在對付中國的官場時,哈莫斯處處感到如魚得
水遊刃有餘,然而對付一個比他小得多的無賴,他第一次感到走投無路。也許最好的辦
法就是逃之夭夭離開梅城,也許哈莫斯將不得不重新開始周遊世界。
猶豫不決的哈莫斯又一次來到年輕女僕的房間裡,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好半天才說
出話來。他向她說出了自己準備再次周遊的打算,並且告訴她,如果她不反對的話,將
帶著她一起周遊。「只是可惜我的這麼多書不能帶走了,」哈莫斯在這一霎那間,突然
明白了兩件事,首先他發現自己真的喜歡上這個年輕的女僕,他發現自己義無反顧地愛
上了她,雖使是她騙了他。其次,哈莫斯明白自己也不可能離開梅城,他像愛上這個女
人一樣,愛上了這座城市。
「也許我該弄些錢,把你從那渾蛋的丈夫那兒,解救出來?」哈莫斯立刻放棄了離
開梅城的主意,他決心勇敢地面對困難,「你那男人,不就是要訛點錢嗎?」
「他的錢,你給不得,」年輕女僕說。
「他不就是要錢嗎,如何給不得?」
年輕的女僕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如數家珍,她喋喋不休地說出自己的來
曆。說完了,她擔心地說:「他不會放過誰的,你給他的錢越多,越是沒個夠。」
哈莫斯把自已關在了書房裡,開始從自己的藏書裡尋找對策。怎麼樣對付無賴,書
本上似乎找不到什麼現成的答案。不過,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那無賴並不是什麼明媒
正娶的原版丈夫,事情就好辦得多。哈莫斯一下子仿佛有了主意,幾天以後,偽裝的丈
夫神氣活現地上門討賬,胸有成竹的哈莫斯只拿出事先說好的十分之一的錢來打發他。
「你昏了頭了,怎麼就這一點點?」那無賴知道有什麼地方出了些差錯,把錢往桌上啪
地一扔,嘴依然還是凶。
「要是嫌少的話,」哈莫斯十分平靜地說著,「我們就一起去見官,你們的地方官,
怕是饒不了你。拐騙了良家婦女,還詐騙,哼!」
上一次的驚慌已不復存在,哈莫斯完全恢復了勇氣。他顯得充分的自信,對和女僕
私通這一醜聞,可能會傳播出去,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在中國文化中,和女僕睡覺
從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想明白了這一點,哪怕這無賴就算是女僕的丈夫,也沒
什麼大驚小怪的。在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不長進的男主人睡女僕,似乎天經地義。
美婢這個辭的含義中,便潛藏著這種顯而易見的用心。哈莫斯的自信幫了自己的大忙,
就像當年的行騙生涯中屢試不爽那樣,他振振有辭地說起來,引經據典裝腔作勢,甚至
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正在幹什麼,結果把前來勒索錢財的無賴,說得啞口無言,
一陣陣發怔。
那無賴臨了,伸出胳膊,像卷什麼似的,將原來扔在桌上的銀元,統統抱在自己懷
裡,憤憤離去,走出去一截了,又扔下一句話來:「你狠,你日你洋奶奶的,騎驢子看
唱本,我們走著瞧!」
過不了幾天,無賴又找上門來,他賊頭賊腦地溜進了書房,十分討好地對正在看書
的哈莫斯說:「這女人你日就日了,上次是我不好,都怪我,不該說那樣的話。」哈莫
斯讓他說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眼睛瞪大著,隔著老花眼鏡看著他。無賴又說:
「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不是嗎,也是我沒見識,怎麼能和你這樣的大好佬爭一個女
人。」無賴這一次全是軟的,目的很簡單,仍然是叫哈莫斯再拿出一點錢來。哈莫斯紳
士氣十足地合上書,很嚴肅地問他是怎麼進來的。無賴涎著臉說:「門開著,我也就大
膽老臉地進來了。」哈莫斯板著臉,手舉起來,指著門,叫他立刻滾蛋。無賴點頭哈腰,
笑著說:「這就滾,這就滾,隔幾天,待你心情好了,我再來。」
哈莫斯說:「你來也沒用,我沒錢給你。」
「洋人還會沒錢,」無賴做出說什麼也不相信的樣子,「洋人真要是缺錢花了,我
們還有日子過嗎?你拔根汗毛,夠我們吃喝一輩子。」
這以後,隔了幾天,那無賴就上門來糾纏。哈莫斯關照緊鎖大門,不讓他進來,他
就隔著大門鬼喊鬼叫,次數多了,耐心也沒了,因為他覺得這書呆子兮兮的洋人,實在
是比自己還要無賴。鬧到臨了,無賴便隔著圍牆往哈莫斯的住處扔石頭,嘩的一下,把
一塊玻璃給砸碎了,無賴見真闖了禍,嚇得掉頭就跑。這一去,安生了好一陣,然而到
秋高氣爽的日子裡,哈莫斯都快把那無賴忘記了,無賴卻領著年輕女僕的丈夫,又一次
吵上門來,氣勢洶洶說:「好你個洋鬼子,青天白日,拐騙人家的老婆,這一下還有什
麼話說。你不是要見官去嗎,走,誰含糊了,就不是人日出來的。」
和那魁梧的無賴比起來,年輕女僕的鄉下丈夫又瘦又小,一看就是個沒任何主意的
窩囊貨。他唯唯諾諾,說什麼話之前,都要先看那無賴一眼,就害怕自己說錯了什麼。
哈莫斯又一次陷入了慌亂的境地,既擔心鄉下丈夫真會把年輕女僕帶走,又遺憾自己拿
不出錢來打發眼前這兩位男人。正猶豫著,那無賴一看哈莫斯心虛了,上前一把衣領,
揪住了便嚷著要去縣府評理。鄉下丈夫看了這陣勢,嚇得連忙喊無賴鬆手,這兩人來時
一路商量好的,要是不能把老婆接回去,便從洋人那訛點錢抵押。這動手揪洋人的衣領,
事先可沒說好,鄉下丈夫怕真得罪了洋人要吃官司,結結巴巴地喊著:「有話、好好
說。」
無賴惡狠狠地說:「好好說個屁,他都日了你老婆了,你還這麼沒有用。」
哈莫斯被無賴一直揪到了縣府門口,圍了許多人看。梅城的規矩,向來是洋人碰不
得的,難得有這麼熱鬧的場面可以圍觀,都不肯放過機會。哈莫斯一次次想掰開無賴的
手指,然而他畢竟老了,遠不是熊腰虎背的無賴的對手。好在梅城的居民中,有不少已
經熟悉哈莫斯,由於他在鼠疫中的傑出表現,大家對他印象不錯,因此終於有人站出來
說話,讓無賴把手鬆開,別杖著自己有些鳥力氣撒野。哈莫斯掙脫開了,很有風度地理
了理扯亂的衣服,臉上露出不在乎的微笑。這一天,正好胡天不在縣府辦公,眾人都起
哄,說去紅梅閣肯定能找到他。那無賴也不考慮後果,硬拉著哈莫斯去了紅梅閣。
大家前呼後擁地來到紅梅閣,胡天為了兩位督軍大人要來打獵,弄得心情很不好。
當無賴和哈莫斯一起來到紅梅閣的門前時,一夜不曾合眼的胡天正在呼呼大睡。首先被
吵醒的是一枝花,她披了件衣服,扯開了窗簾的一角,往樓下看。街面上站了許多人,
胡天的保鏢沖了出去,對著眾人大聲吆喝。她一眼就看見了混在眾人堆裡最顯眼的洋人
哈莫斯,哈莫斯滿臉的一本正經,好像正發生著的事情,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似的。為了
弄明白究竟怎麼一回事,一枝花索性把窗戶打開,居高臨下地進一步觀察。
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了胡天,他赤條條地跳下床,走到窗前,一把推開一枝花,怒
不可遏地往樓下看。他終於搞清楚這些人把他吵醒的原因,惡狠狠破口大駡:「日你祖
宗八代,這種鳥事,也有臉來找我!洋人日了你老婆,你有能耐,也日了他老婆,沒能
耐,就活該!」
鄉下丈夫叫胡天罵得抬不起頭來,那無賴也被胡天的怒氣衝衝,嚇得不知所措。他
充滿委屈地嘀咕了一句,說難道這事就這麼算了不成。胡天大聲命令聚集著的人群趕快
散開,要不然,他就要喊衛兵抬一挺機關槍來。看熱鬧的也再不敢起哄,偏偏這時候一
位新趕來的,不問青紅皂白地喊起來:「這洋人睡了誰的老婆?」沒人回答他,這位楞
頭青便一遍遍地問個沒完,最後,拉住了那無賴,愣頭愣腦地說,「喂,是不是睡了你
老婆?」
「睡了你老婆。」無賴一腔怨氣正沒地方去。
就像小鮑恩和中國女傭生了個金髮碧眼的私生子,這事最後不得不由胡地出面擺平
一樣,幫助哈莫斯從困境中擺脫出來的,最終仍然是除胡天之外的另一位傳奇人物胡地。
由於胡天拒絕受理鄉下丈夫狀告哈莫斯的案子,哈莫斯又一次回到自己的住處,一頭鑽
進了書房不肯出來。那無賴見從哈莫斯身上,實在撈不到什麼油水,便攛弄鄉下丈夫把
老婆帶回去。年輕女僕說什麼也不肯和窩囊的丈夫一起回家,她大吵大鬧,說自己就是
去當婊子,也不可能再回到該死的鄉下去,無賴說,女人不要起臉來,真是不得了,那
洋人又不喜歡你,你賴在這有什麼意思。又說,他要喜歡你,早拿出錢來了,洋人怎麼
會沒有錢呢。
被激怒的年輕女僕像一陣旋風那樣,沖進書房,搶過哈莫斯手上捧著的線裝書,咬
牙切齒地說:「你是不是真沒錢?」
哈莫斯很狼狽,紅著臉說:「我沒有那麼多錢。」
「那你就去借,跟有錢的人借。」
年輕女僕的想法和哈莫斯不謀而合,他站起身來,衣服也沒換,就直接去了胡地那
裡。哈莫斯似乎已經盤算好了,事實上,手裡捧著線裝書的時候,他的腦海裡一直在想
著同樣的問題。因為他明白,一旦當真向胡地開了口,胡地將把他的求援,當作是看得
起自己的友好表示。他畢竟是梅城中的外國人,他畢竟還有著自己的優勢。時過境遷今
非昔比,自從進入民國,在華的外國人的特權已經大大不如從前,但是外國人不能隨便
受到侵犯,這一點依然無可置疑。哈莫斯從自己的藏書中,取了一卷殘本《玉房秘訣》,
見了胡地以後,他開門見山地說出了處境。他談到了自己手頭的拮据,而拮据的原因,
就是由於自己把太多的金錢都砸在了收集藏書上面。
哈莫斯為胡地提出了兩種選擇,一是胡地出錢收購這本價值連城的孤本,一是乾脆
借錢給他。胡地拒絕了這兩個選擇,他笑著讓哈莫斯心平靜氣地喝點茶,吩咐人立刻將
還停留在哈莫斯住處的鄉下丈夫和那個無賴找了來。他很認真地問鄉下丈夫,重新娶一
個媳婦要多少錢,鄉下丈夫唯唯諾諾報了一個價,胡地笑著看了哈莫斯一眼,讓管家馬
上付錢兌現,然後又讓管家寫了一紙賣妻字據,當場簽字畫押。這一面切都安排妥當,
胡地不動聲色地拿出一張名片,讓手下領著那無賴去見警察局長。無賴已經預感到事情
不好,然而胡地的威嚴使他沒膽子說出一個不字。他跟著胡地的手下,忐忑不安地進了
警察局。胖胖的警察局長一本正經地看了看名片,胡地的手下又趴在他耳朵邊說了幾句
話,他二話不說,立刻喊人將無賴抓起來,以勒索罪關進大牢。
當哈莫斯站起來打算告辭的時候,胡地的手下辦完了事,已經從警察局長那裡回來。
「其實哈先生早就可以來找我了,對付這樣的下流坯,根本用不到客氣。」胡地起身送
客,眼光落在了那本《玉房秘訣》上面,「這本書,哈先生還是帶回去,一來我胡某人
替朋友辦事,從來不圖回報,二來呢,不瞞你哈先生了,我恐怕也不是讀書人。」
哈莫斯書呆子氣地又一次坐了下來,儘管客廳裡還有別的人,他興致勃勃地向胡地
大談這本書的妙處。哈莫斯絲毫沒有避諱的介紹,顯然引起了胡地的強烈興趣,他似信
非信地看著哈莫斯,臉上帶著幾絲尷尬的微笑。哈莫斯談了一陣,怕胡地不相信,隨手
翻開《玉房秘訣》,指著其中的一段,一邊念,一邊解釋。胡地揮了揮手,讓其他人退
出去。一直到天黑下來,哈莫斯仍然還留在客廳裡和胡地談那本《玉房秘訣》,最後,
被這本奇妙的房中術著作迷上的胡地,依依不捨地說:「書既是這麼有趣,哈先生就把
它留在這吧,看完了,胡某人保證完璧歸趙。」
哈莫斯用學者的熱情,收集了大量的中國古典性學著作。他曾經打算寫一本有關中
國房中術研究的專著。由於《懺悔》一書已經使他聲名狼藉,他一直沒有勇氣開始著手
這本很有學術價值的書。另一方面,隨著他所收集到的淫書越來越多,各種互相衝突的
觀點打著架,不同的性行為方式和性學思想規範,在哈莫斯的腦海裡攪成一團。他曾寫
了許多信出去諮詢,試圖以小冊子的形式,在西方出一本能賺錢的書。但是沒有一家出
版商,敢冒風險出這種肯定會遭禁的小冊子。胡地對《玉房秘訣》的濃厚興趣,突然讓
哈莫斯明白,他完全有機會利用自己的藏書,從財產多得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胡地那裡,
狠狠地宰上一刀。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哈莫斯正式和年輕的女僕同居。女僕姓陳,她漸漸獲得了一個
固定的稱號,這就是無論是哈莫斯,還是家中的其他僕人,以及街面上遇到的熟人,都
清一色地叫她陳媽。陳媽成了家中的唯一女主人,隨著哈莫斯越來越離不開她,她的地
位也越來越不可侵犯,哈莫斯的年齡大得足以做陳媽的父親,為了不讓她在性方面感到
失望,他開始利用自己的性學著作,來提高自己的實際作戰能力。哈莫斯從來就不是一
個性欲亢奮的人,他已經習慣於壓抑自己對異性的欲念。多少年的獨身生活,他已經習
慣於運用讀書來代替男歡女愛。他決定每一個月過三次性生活,並且把日子定在和七連
著的這一天。他告訴陳媽,七是一個古利的數字,在逢七的日子裡做愛,有利於陰陽之
間的交流。
雖然他決定每個月只過三次性生活,可是就連這一個月三次的性生活,也過得十分
糟糕。哈莫斯從來不曾正式擁有過一個女人。因此一旦他得到年輕的陳媽以後,他發現
自己確實已經老了。在胡地面前,哈莫斯把自己吹噓成做愛的老手。他把自己在《懺悔》
一書中濫用過的想像力,又一次說給胡地聽。哈莫斯成了胡地家最受歡迎的座上客,他
們在客廳裡沒完沒了地說著話,所有的話題都和性有關。胡地被哈莫斯擁有的關於中國
房中術的知識,以及他傳奇的豔遇,震驚得目瞪口呆。山外有山樓外有樓,胡地一向自
恃技藝高強,經他之手的女人,沒有不俯首稱臣的。妓院裡那些身經百戰的妓女,送給
他的綽號就叫「紅粉魔頭」。
「如果你是男人,來這的嫖客中,便再沒什麼男人了,」一個久經沙場的妓女又驚
又喜,像發現了新大陸那樣宣佈,「如果來的嫖客都是男人的活,那麼真見了鬼,你可
能就不是男人。」
哈莫斯為自己的藏書,同樣編織了彌天大謊。他誇大了自己所藏圖書的價值,並為
自己如何得到這些藏書,製造了一個個天方夜譚似的故事。一本在地攤上購買的《肉蒲
團》,被哈莫斯描寫成是一位清朝王公的的鎮房之寶。由於收藏著這樣一本淫穢的禁書,
王爺的對頭偷偷向朝廷告發了,於是王爺不得不匆匆割愛,把它出讓給哈莫斯。而那兩
本《鴛鴦秘譜》和《夜夜歡》,則是一名大膽的竊賊,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從南京
的一個世家中盜來的,胡地很快對哈莫斯的藏書入了迷,他成了一條吞食了魚餌的大魚,
既身不由己,又心甘情願。哈莫斯開始給那些已快遺忘的朋友寫信,讓他們寄一些無關
緊要的舊書來,然後神色緊張地跑到胡地那裡,以一種絕對不合理的價格,向他說明某
人由於什麼原因,不得不出賣一本以為已經失傳的古典性學著作。
由於胡地的舊學功底幾乎等於零,哈莫斯用重金收買了胡地的古文先生。當哈莫斯
收藏的性學著作全賣過一遍以後,他便讓古文先生參照這些著作,重新偽造一些新的性
學著作。哈莫斯的造假天才,和古文先生的純正逼真的桐城筆法,水乳交融天衣無縫。
他們說好了五五分成,從富得流油的胡地那裡,痛痛快快撈足了錢。胡地從來沒有懷疑
過後來的這些文章都是假的,對於他來說,真也好,假也好,有實用價值就是最好的。
哈莫斯和古文先生已吃透了房中術的精神實質,人依照葫蘆畫瓢,偽造起來沒有任何難
度。不僅沒有難度,而且通過偽造,哈莫斯和古文先生明白了書攤上的那些所謂孤本絕
版書,很可能也是運用同樣的辦法炮製出來。
不可一世的胡天的土匪被官軍剿滅以後,洋人不可冒犯的地位,重新得到了恢復。
陳媽帶來的醜聞很快被人淡忘,隨著錫克教士兵開始在別墅區巡邏,哈莫斯又一次大出
了一回風頭。作為洋人的代表,鑒於在以往的和鼠疫的鬥爭中的突出貢獻,他成為一所
新創辦的平民醫院掛名的名譽院長。創辦這所醫院的經費,就是那筆準備拯救浦魯修教
士,最終卻沒有派上用場的贖金。用這筆贖金辦的醫院的名譽院長,自然只有請一名外
國人來擔當才最為合適。哈莫斯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晚年會如此寧靜祥和,雖然談
不上富裕,但是因為小城的生活水平很低,加上陳媽善於精打細算,哈莫斯發現自己過
得非常幸福。他已經完全成為梅城的一位普通公民。他已經完全中國化了,他的黃頭髮
幾乎全部變白了,藍眼睛也失去光彩,他說著中國話,讀著中國的古書,穿著對襟的中
式棉襖,和梅城的紳士們交往,愛喝很稠的本地產大米熬成的白粥。童年在英國的生活,
青年時代周遊中國的冒險經歷,對於他來說,遙遠得仿佛已經是別人的故事。
「這座城市將是我最後的歸宿,」平民醫院開始接待第一位病人的時候,在接受采
訪時,哈莫斯對本地一家報紙的記者這麼說著。他本來想說。這座城市將是自己的墳墓,
然而話到嘴邊,他意識到公眾可能不喜歡這樣的比喻,便笑著把話咽了回去。
哈莫斯的最後結局
哈莫斯晚年的最大遺憾,就是自己畢竟不是中國人。他常常忘了自己的來歷,成了
真正的讀書人,成了真正的讀中國書的人,和胡地成為好朋友以後,哈莫斯時不時地為
自己欺騙了胡地,感到於心不忍和深深內疚,沉溺于房事的胡地變得無可救藥,哈莫斯
不得不從自己的藏書中,搜羅一些有關禁欲養生的書來,對執迷不悟的胡地進行規勸。
然而只要一提到禁欲的主張,胡地便把那些書扔到了一旁。
胡地顯然不是中國真正的讀書人。讀書人永遠是有智慧的人,哈莫斯把胡地的無可
救藥,而且最終在壯年時,就因為過分沉浸於色欲中一命嗚呼,看作是一種沒有文化的
暴發戶的必然下場。哈莫斯曾經想到過學習中國的書法,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和這門
古老的中國藝術無緣,竹杆與狼毫製成的毛筆他無論如何也控制不好,他已經習慣於用
那種又粗又大的自來水筆,並且對豎著書寫漢字感到彆扭。「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
砌墳時破土的鍬鋤。」他用自來水筆在宣紙上寫下了那句摘自《原本金瓶梅》的警世格
言,然後把這句裝在鏡框裡,掛在自己的書房。讓哈莫斯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在一本更
好的版本萬曆四十五年的《金瓶梅詞話》上,卻沒有這句充滿了哲理的話。
在哈莫斯看來,真正的中國讀書人,就是那種既能縱情聲色,又能及時懸崖勒馬的
智者。好色為人之天性,所以中國讀書人的祖師爺孔夫子,在幾千年前會感歎說,「吾
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禁欲和好色兩種形同水火的主張,只有在真正的中國讀書人那
裡,才能得到最完好的結合。哈莫斯感到悲哀的,是當他開始對中國的房中術,產生了
濃厚興趣的時候,他已經令人遺憾地衰老了。從一開始,他就不相信采陰補陽能夠返老
還童的邪說。關於采戰之術的記載,一度曾經使他走火入魔,他唯一的一段讓人想起來
就臉紅的經歷,就是為了治療自己的陽淒和早洩,他指示陳媽為他準備了一小袋米,吊
在書房裡,然後像練習拳擊一樣,每天用自己的陰莖對米袋撞擊一百五十次。練習的結
果,一周以後,他的睾丸腫了起來,陰莖該勃起的時候不奮起,不該勃起的時候,卻像
根棍子似的豎在那,連小便都困難。
哈莫斯並沒有在邪路上走得很遠,陳媽的愛情拯救了他。這位不同尋常的女人,發
現了他的秘密,毫不客氣地把米袋裡的米倒出來喂雞。她要他向她發誓,再也不去搞那
些邪門歪道的玩意,否則將一把火,燒掉哈莫斯引以為自豪的所有藏書。陳媽從來就是
一位說到做到的女人,她雖然沒有和哈莫斯正式結婚,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女主
人的地位不僅不容置疑,而且哈莫斯事實上對她的話,已是言聽計從不敢有半點違抗。
越是接近垂暮之年,哈莫斯的行為舉止越是像一個小孩子。在陳媽的要求下,哈莫斯又
開始去江邊釣魚,胡地去世以後,在江邊釣魚成了哈莫斯晚年的唯一消遣。
在哈莫斯的晚年,梅城的人常常看到哈莫斯和陳媽,手拉著手十分招搖地從大街上
走過。雖然年齡確實不小了,在大街上,哈莫斯很少表現出老態龍鍾的樣子。即使是在
生命的最後時刻,哈莫斯的舉動,仍然像教養十足的紳士。晚年寧靜的愛情生活,使得
哈莫斯保養得越來越好,越活越精神。梅城仍然在發生著悄悄的變化,生活在其中的人
也許還感覺不出來,但是,如果誰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再來到梅城的話,便會非常吃驚地
發現,梅城正在逐漸變為一座陌生的城市。屬胡天胡地時代的故事,除了繼續在人們
的口頭流傳,屬那個時代的許多流行風尚,仿佛過了時女人,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輝,
小小的梅城和古老的中國一樣,進入了短暫的民國盛世。
第一位通過縣長考試的新縣長,在春暖花開的日子裡,正式走馬上任。新上任的縣
長掀起的第一股熱潮,就是聲勢浩大的新生活運動。妓女必須改良,嫖客一經發現,便
大張旗鼓地登報批評。性病的危害性被幾十倍地誇大了,娶妾也被認定是違法的。新縣
長提高了梅城中文化人的待遇,他親自出面給縣中學的教師漲薪水,特邀縣中學的校長
為縣政府參議。年老的哈莫斯也被當作隱居在梅城的大學者,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陳媽
的攙扶下,請出來亮相,為大家作了一次「中西文化之消長」的即興演講。哈莫斯對於
中國文化淵博的知識,讓所有聽演講的中國人目瞪口呆。人們不敢相信從一個洋人的嘴
裡,自己古老的文化積澱中,有那麼多美妙的東西。對於聽演講的人來說,通過聆聽哈
莫斯的一席話,無疑是接受了一場最好的愛國主義教育。
梅城昌盛的賭風也得到了遏制,新縣長不僅下令禁止推牌九,而且也不許打麻將。
唯一可以玩的娛樂項目是撲克牌。商店裡的撲克牌被一搶而空,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是
識數的,就都對一種叫作二十四點的遊戲,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這種利用加減乘除,將
幾張撲克牌算成二十四點的遊戲規則,瘋迷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學生在課堂上,茶客
在茶館裡,夫妻在上床前,都興致勃勃地玩這種遊戲。遊戲的高手們,往往在牌剛翻開
來的時候,便能算出二十四點來。遊戲剛開始風行之際,一道難題曾經使很多人束手無
策,這就是如何將五張五,換算成二十四點。一段時間內,這幾乎是一個死題。然而一
名小學生在上廁所的時候,突然令人難以置信地算了出來。三十年以後,這位只有四年
級的小學生,成為全國著名的數學家。
新縣長不許嫖娼不許納妾的主張,似乎壓抑了梅城裡人們的性能力。由於新生活運
動來勢兇猛,不安分的男人不得不採取別的通融辦法,大家注意到新縣長的太太,是新
縣長和農村的黃臉婆分了手以後新娶的。這個了不得的發現頓時被男人們加以合理利用,
新生活運動開展了三個月以後,一場新的聲勢浩大的離婚熱潮,像瘟疫一樣在梅城裡流
行。人老珠黃的女人們,紛紛在解除包辦婚姻的幌子下,從家裡被攆了出去。而被逼改
良的妓女,卻打著戀愛自由的招牌,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尋常百姓家。新生活運動還沒到
半年,新縣長成了梅城中棄婦們唾駡的對象,這些棄婦中,既有被迫離婚的女人,也有
因為找不到男人,生活沒有了經濟來源的妓女。在一次公眾集會上,正演講著的新縣長,
突然被一群沖上主席臺的棄婦們揪住了。她們大喊大叫,揪著新縣長的頭髮,拉掉了他
的金絲眼鏡,扯去了他第一次上身的新外套。一位刁的妓女,趁亂在新縣長的下身狠狠
地踢了一腳,等到警察吹著哨子趕到主席臺上,新縣長像一隻蝦子那樣哈著腰,正捂著
自己的要害在講臺下面打滾。
從這以後,無論新縣長出現在什麼地方,他的身邊,總是像狗一樣地跟著幾名警察。
當人們私下裡議論新縣長的睾丸很可能破裂的時候,他已經又一次出現在週末的舞會上。
全民大跳舞,是新縣長提倡新生活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本地鄉間流行著一種小
秧歌,這種逢年過節在街頭自發表演的舞蹈,被新縣長賦予了新的寓教於樂的意義。提
倡全民大跳舞的本義,是為了提高大家的身體素質。中日的軍事對抗已經不可避免,作
為地方官員,新縣長覺得自己有義務,讓所管轄的老百姓一個個都像牛一樣結實,以便
於在即將來臨的抗戰中,穿上軍裝便可能成為戰士。每到週末,大街上拉著以往只有過
春節才會有的彩燈,萬人空巷。人們踩著鑼鼓點子,興高采烈地跳到半夜。
步入晚年的哈莫斯常常產生一種隔世的感歎,這是典型的老年人的心態。在年輕時,
所有發生在中國的巨大變化,他似乎還能預料一些,可是到了風燭殘年的垂老之際,他
的思維開始跟不上社會發展的節拍,他的思路開始混亂,不止一次把已經過去了的歷史
事件混淆在一起。梅城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哈莫斯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城市的時候,不過
只有一條肮髒不堪的街道。那時候的梅城和中國其他的南方小城沒有二樣,落後保守充
滿著強烈的排外情緒,男人們的腦袋後面拖著一根辮子,這辮子曾經被西方人譏笑為豬
尾巴,女人們則一律三寸金蓮的小腳。跑起路來,像風擺荷葉一樣晃個不停。幾十年過
去以後,哈莫斯重新走在梅城的大街上,他根本無法相信這座喧囂的城市,確實就是過
去的那座城市,小夥子在街上騎著租來的自行車,戴著小墨鏡,小分頭抹得油光鋥亮,
後面載著女學生一樣的年輕姑娘。傳統的旗袍兩側的開衩越來越高,用陳媽的話來說,
就是高得露出了屁股才好。
保守這樣的字眼已經不適合形容梅城人,離婚早已不是醜聞,改嫁也沒什麼大不了
的,自由戀愛成了一句口頭禪。大街上,從沿街的窗口裡,用竹竿挑出了紅紅綠綠的女
人內褲,肆無忌憚地曬著太陽。從女人的內褲下走過會不吉利的忌諱已不復存在,輕薄
的男人們常常停下步來,仿佛看西洋鏡一樣,昂首注視那些紅的綠的內褲,然後竊笑著
議論一番。落伍的哈莫斯也失去了繼續寫書的興趣,他陶醉於自己的藏書中,對梅城所
發生的日新月異的變化越來越難理解。在大街上漫步的哈莫斯,和在書房裡讀著中國古
書的哈莫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他們分別生活在中國的現實和歷史兩種不同的空間
裡。大街上的哈莫斯對梅城的現實充滿了不理解和懷疑,而書房中的哈莫斯卻對中國的
歷史五體投地,敬佩到了極致。從大街上走過的時候,哈莫斯想不明白,為什麼在這樣
一座城市裡,會出現胡大少這樣的歷史人物,會出現胡天和胡地,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
己會在這定居,最終也成為這座城市歷史的一部分。
戰爭說爆發就爆發了,日本人先是在華北,然後在上海,和中國的軍隊展開激戰。
很快華北淪陷了,上海淪陷,首都南京也讓日本人佔領。小小的梅城和大上海的租界一
樣,成了處於淪陷區中四面被日本人包圍著的孤島。由於梅城的別墅區住著不少西方人,
有許多屬外國人的財產,日本人對梅城網開一面,一直讓它處於十分奇怪的中立狀態。
提倡新生活運動的縣長帶著一幫遊擊隊,沿著胡天當年逃竄的路線,和日本人頑強地周
旋著,終於在兩年以後,在獅峰山下,在日軍和偽軍的合圍中,全軍覆沒,縣長本人壯
烈犧牲。
大量難民像饑饉的年代那樣湧向梅城,結果梅城的物價在短期內,迅速飛漲,漲到
了讓窮人都快活不下去的地步。教堂門口,又一次架起了熬粥的大鐵鍋。為數眾多的漢
奸也跟著混入了梅城,他們到處煽風點火造謠惑眾,結果本來就陷於混亂之中的梅城,
變得更加混亂不堪,當對日本人就要入城的謠言開始感到厭倦的時候,物極必反的老百
姓,乾脆打心眼裡希望日本人進城拉倒。人們開始像當年風聞日本人要來時,仿佛沒頭
蒼蠅湧向梅城那樣,毫不猶豫地又一次逃向城外,日本人佔領區的物價大大低於梅城,
這一被廣泛證實了的消息,嚴重地動搖了困守在梅城中義民們的心。本地居民和外來的
難民越來越敵對,由於縣政府已經不復存在,梅城的行政管理處於癱瘓狀態,地痞流氓
趁機滋事,他們趁火打劫,為搶佔地盤一次又一次的火並。
在漢奸的操縱下,梅城中的自治會開始成立。哈莫斯拒絕了要他在自治會掛名的建
議,他讓陳媽將送來的錢,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日本人用那種純系和平的方式向梅城
中滲透,他們脫去了軍裝,不帶任何武器,像觀光客一樣偷偷地進入這座不設防的城市。
為了消除梅城居民可能產生的恐慌,日本人為此做了大量細緻的工作,他們拆除了設在
這座城市外圍的封鎖線,鼓勵城裡和城外的中國人之間進行貿易往來。一張由日本人出
資所辦的小報,以免費的方式向人們贈送。在報上,大肆宣傳一種大東方主義的思想,
同時不遺餘力地煽動人們的仇西方情結。這些小報,儘管只是被人們拿回家包東西,或
者當草紙擦屁股,然而對日本人有好感的情緒,正在潛移默化地產生著。
與世隔絕的哈莫斯,不明白世界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他拒絕接受朋友們讓他
再也不要離開別墅區的請求。說實話,他並沒有把日本人成在眼裡。自從南京淪陷,國
民政府遷都重慶,好幾年都過去了,日本軍隊遲遲不敢開進梅城,被哈莫斯認為是對西
方神話的懼怕,甚至當太平洋戰爭已經打響,他還認為那不過是日本人在吹牛。劈裡啪
啦的爆竹聲也沒有把哈莫斯震醒,當全副武裝的日本兵開進梅城的時候,哈莫斯想不明
白的是,為什麼一直高喊著抗日救亡的中國人,會打著紙糊的彩色小三角旗,夾道歡迎
日本人的進城。哈莫斯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被擠得喘不過氣來,臨了不得不在別人的
幫助下,退到人群的後面,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用拳頭捶擊自己的胸脯。陳媽一邊拍他
的後背,一邊埋怨他不該出來起哄:「你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一把老骨頭,也不怕讓人
給擠斷了。」
三名錫克教士兵被解除了武裝,日本兵不僅橫衝直撞沖進了別墅區,而且堂而皇之
地宣佈,將沒收別墅區中一切屬協約國公民的財產。梅城中仇視西方人的情緒,令人
難以置信地又一次被引發了,人們在自治會的率領下,失去理智地再次去放火焚燒教堂。
日本人扮演著主持公道的救世主的角色,好像正是因為有了他們,中國人讓西方人奪去
的神聖領土,才得到了無條件的歸還。為了慶祝別墅區重新歸為梅城人所有,梅城的老
百姓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遊行,學校的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第一次意氣奮發地走進近在
咫尺,卻從來沒有參觀過的別墅區。享有著特權的別墅區,長期以來都是梅城人的心病,
人們既羡慕,同時又是非常地嫉妒它的存在,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子撿起一塊磚頭,扔
向哈莫斯書房側面的一塊彩色的窗玻璃,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試一試那紅紅綠綠的
玻璃,是不是能打碎。
哈莫斯的最後結局,是病死在離梅城不遠的一個集中營裡。這個集中營裡關著許多
國軍的戰俘,以及在中國南方居住屬協約國的外國人。這是哈莫斯做夢也不會想到的
一個結局。一小隊日本兵毫不含糊佔據了哈莫斯的住處,他們把哈莫斯的藏書當作柴禾,
扔進壁爐裡燒,把桌子供著的一個漢朝的土罐,當作了尿壺。僕人們都被攆走了,剩下
的哈莫斯和陳媽,趕到了下人的房間裡去住。一個月以後,哈莫斯被送往集中營。臨走
的那大晚上,陳媽為他收拾行李,一邊收拾,一邊暗暗落淚。就是在這最後的時刻,哈
莫斯也沒忘了失去紳士風度。他向那些佔據他書房的日本兵要求帶兩本書走,一個鬍子
拉碴的日本兵先是一口拒絕,後來又隨手扔了一本書給他。陳媽收拾行李的時候,哈莫
斯在搖晃的油燈下面,戴著老花眼鏡,聚精會神地讀起那本書來。
顯然哈莫斯只是做出了聚精會神的樣子,事實上,他剛看了一會書,眼睛就開始強
烈的疼痛。陳媽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塞進正收拾的包袱裡,命令他早一點上床。哈莫
斯一臉的委屈,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擦了一把臉,然後在陳媽的幫助下,洗屁股。陳
媽為他洗完了屁股,聞見了一股強烈的尿臭,又換了盆水,替他清洗前面的部分。哈莫
斯的陰莖已經萎縮成短短的一小截,在陳媽的撥弄下,沒有任何反應。多少年來,哈莫
斯和陳媽相依為命,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活著,誰也離不開誰。即將來臨的分別讓他們
感到束手無策,流著眼淚的陳媽,想像不出沒有了自己照顧的哈莫斯會怎麼生活,她小
心翼翼地替他洗著已經完全沒有了男人欲望的玩意,洗著洗著,忍不住抽泣起來。
這一夜,哈莫斯和陳媽都無法入眠,都睜著眼睛等待天亮,這一夜,陳媽就沒有停
止過流眼淚。他們睡在一個被窩裡,像熱戀著的情人那樣,哈莫斯朝天躺著,聽憑陳媽
撫摸著自己,感到一陣陣無可奈何。陳媽捏著他身上凸起的一把把老骨頭,心疼地說:
「你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呢?」
哈莫斯無話可說,神情恍惚地躺在黑暗中不能動彈。他想像著自己剛剛見到陳媽時
的模樣。那時候,陳媽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他忘不了他第一次和她做愛的窘態。她
的胸脯和臀部是那麼豐滿,欲火是那麼熾烈。她把一個女人所能有的愛,全部都奉獻給
了哈莫斯。如今的陳媽已經到了更年期,燦爛的青春也正在接近尾聲,做為男人,他知
道自己的表現從來就不算出色,他知道自己甚至都不能算一個真正的男人。在這即將分
別的時刻,哈莫斯突然明白自己是真正地老了,老得無可救藥,老得充滿了一股腐朽的
味道。他想像著自己會又一次勃起,像個正常的男子漢那樣,向陳媽豎起他的利劍,他
想像著自己正在重新佔有年輕的陳媽,年輕的陳媽也正渴望著他的佔有,然而在想像的
陳媽的呻吟中,他知道這已經不可能。一切都已經結束,一切都已經淪為歷史。那個出
身于英國平民家庭的男孩子,那個在說謊方面有著天賦,如魚得水一般混跡中國官場的
大騙子,那些漢學家的頭銜和為數眾多的漢學著作,那個被強大的中國文化淹沒了的西
方人哈莫斯,仿佛都沒有存在過,存在的將是一段不斷被人修改的歷史,是一系列誤會
和故意歪曲。存在的將是梅城這座被人虛構出來的城市。存在的將是那些不存在。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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