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煞
卷一:胡天胡地誕生
列位鄉鄰,信聽好言。我中國人用心為好,名正言順。天朝國衰敗,洋鬼子來者不
少,姦淫壞事太多。鬼子其形,與中國人大有不同,羊眼猴面,淫心獸行,非人也。口
說入教行善,嘴說邪禮,臉面無恥,身穿人衣,行狗事,專門姦淫婦女,人人可恨。小
孩子用蒙汗藥迷心,再用小孩子眼心配蒙汗藥迷人。見鬼子面,蒙汗藥入心,男女不古,
羞恥以為美事。壞事不可說也。
約初十日燒教堂,殺洋人,並打教民,務須同心戮力,群起攻之,一言既出,決不
停留。各鋪各戶執棒一根,來者君子,不來者男盜婦娼。
小西門東頭人首事告白
第一章
1
一座華貴的紫呢大轎由八位轎夫抬著,在一群看熱鬧的老百姓簇擁下,聲勢浩大耀
武揚威地來到了縣衙門口。緊跟在八抬紫呢大轎後面的是一座兩人抬的小轎子,因為沒
有門簾遮著,坐在小轎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傢伙,正回過頭來,用傲氣十足的目光和神
情,打量追在後面看熱鬧的人群。紫呢大轎是省級行政大員出來巡視時才能享受的規格,
因此這時候正在公案上打著瞌睡的董知事,被手下沖進來報訊的聲音,嚇得觸電一般地
驚跳起來。一位衙役連滾帶爬地跌進了大堂,由於緊張,口吃了大半天,才哆哆嗦嗦把
話說清楚。
「老爺,省城來了大——官了,」衙役跪在地上,手往外面指了指,「都——都到
了門、門口。」
董知縣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率領手下誠惶誠恐地去迎接。紫呢大轎的出現可不是
一件鬧著玩的事。董知縣不知上峰何故突然光臨梅城,他忐忑不安地到了縣衙門口,看
見紫呢大轎放著門簾已歇在那裡,坐後面小轎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傢伙,已經跳了下來,
正神氣活現對著守縣衙門的衙役吆喝。那些衙役吃不准坐紫呢大轎裡的人的來頭,然而
對於眼前的這位卻早已熟悉,也不太把他放在眼裡。尖嘴猴腮的傢伙是本縣有名的無賴,
綽號叫地老鼠,偷吃扒拿嫖賭,無一不沾無一不精。半年前城東趙老爺家的當鋪失竊,
都懷疑是地老鼠所為,趙家報了官,縣裡派人去捉他,竟沒有捉到。誰想到士別三日,
地老鼠居然敢人五人六地在縣衙門門口耍起威風。
「文大人來了,你們還不趕快叫縣大爺出來迎接。」地老鼠板著臉,轉身跑到紫呢
大轎面前,把瘦骨嶙嶙的手從門簾裡伸了進去,緩緩地抽出一個偌大的封筒來,對衙役
們揚了揚那封筒,指著封筒蓋上鮮紅的官印說,「看見沒有,這是道台的印子,看清楚
了。」他的動作有些誇張,脖子上纏著的那根又粗又黑油光光的辮子滑落下來,他隨手
抓住辮梢,十分麻利地一甩,腦袋一擰,辮子又纏在了脖子上。這時候,他看到了急忙
奔出來的董知縣,腿肚子便軟了,非凡的得意一下子都從腳底下溜走了,仿佛老鼠見了
貓,威風頓時矮下去一大截。地老鼠嚇唬嚇唬衙役還可以,見了官還是情不自禁的怕和
心虛,畢竟縣太爺狠狠打過他的板子。他突然有了些畏懼,眼睛不敢再看董知縣,張口
結舌不知說什麼好。
紫呢大轎的門簾終於掀開,一個金頭發藍眼睛的洋人探出頭來,對外面看了看,下
了轎子,向董知縣走過去。圍觀的人群立刻議論紛紛,群情激憤。自從梅城建了教堂和
來了一對能替人治病的傳教士夫婦以後,大家見了洋人己不是太吃驚,然而洋人耀武揚
威地和道台大人一樣坐紫呢大轎,這到底還是頭一遭見到。董知縣也有些忿忿不平,覺
得這事太荒唐了,臉色陡然從恐慌變成了不高興。洋人自然是惹不起的,可董知縣怎麼
說也是一縣之長,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恐慌有失身份。
董知縣站在臺階上不說話,那洋人走到他面前,手放在胸口,深深鞠了一躬。圍觀
的人群一陣譁然。董知縣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向洋人還禮,呆呆地怔在那裡,心裡有些
滿足,他覺得洋人乖乖地向他鞠躬,自己已經挽回了面子。地老鼠見董知縣和文森特面
對面站著不說話,只得顧不上冒昧,斗膽上前介紹。
「冬大人,」洋人聽了地老鼠的介紹,手放在胸口又鞠了一躬,他的中國話口齒不
清,把董念成了冬。然而這時候他的態度已經不是太客氣,他不屑一顧地看著站在自己
面前發呆的董知縣。
圍觀的人群只顧自己看熱鬧,有知道和瞭解地老鼠底細的,便遠遠地起著哄,大聲
叫:「地老鼠,你他娘怎麼給洋人幹起事來了?」
「喂,你小子是不是吃了洋人的蒙汗藥?」
「地老鼠,你給洋人幹事,不得好死。」
那洋人顯然是懂中國話的,回過頭來,看了看他身後起哄的人群,很不友好地白了
白眼睛。他感到有些惱火,因為他和董知縣面對面已站了好一會兒,可對方卻還沒有邀
請他到衙門裡去做客的意思。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想到在地老鼠手上捧著的那個偌
大的封筒,回過身來,從地老鼠手上拿過封筒,微笑著看了看封筒上的大紅官印,再把
它往董知縣面前一遞。
董知縣仍然雲裡霧裡,呆呆地想伸手去接,又不知道該不該從洋人手上去接,正猶
豫著,跟在他身後的朱師爺是個老公事,一看這情景不對頭,連忙彎下腰行了一個禮。
他這一行禮提醒了董知縣,董知縣光想著不能在洋人面前丟了面子,竟忘了自己如此傲
慢,便是對道台大人的大不恭敬,於是手忙腳亂地趕緊還禮,還了禮,手一攤,說了聲:
「請」。
那洋人生得人高馬大,站在臺階下,看上去和生得矮小的董知縣一般高,一旦他走
上臺階,與董知縣並排,作為一縣之父母官的董知縣,便顯得像個大孩子。董知縣不得
不抬頭仰起脖子,才能和那洋人說話。
董知縣又說了一聲:「請。」
那洋人也笑了,用生硬的中國話回了一句:「請。」
地老鼠屁顛顛地跟在後面。譁然的人群開始向地老鼠發出一連串的咒駡,大家紛紛
撿起路邊的泥塊和石子,接二連三地向地老鼠扔過去。有個無賴趁亂從一小販的竹籃裡
搶了幾枚雞蛋,他的舉動立刻有人仿效。小販的哭聲和圍觀者的哄笑聲響成一片。雨點
似的泥塊石子落在了衙門口。地老鼠回頭看了一眼,一枚雞蛋正朝他面門飛來,他連忙
蹲下,躲過了那來勢洶洶的雞蛋。緊接著是來勢更兇猛的第二枚,正好砸在了一名衙役
的後背上,衙役莫名其妙遭殃,大怒,一手護著臉,大叫著向人群撲過去。
地老鼠脖子上那根辮子又一次滑了下來,他不敢再怠慢自己,只當什麼也聽不見也
沒看見,手拎住了辮梢,腦袋很僵直地晃了晃,手用力一甩,將辮子繞在了脖子上,大
步往衙門裡跑。
2
反洋教的激烈情緒在梅城中徘徊,一場久已盼望的熊熊燃燒的大火,正在人們的心
頭醞釀。文森特教士坐著紫呢大轎來到梅城的消息,當天就在梅城的角落裡傳開了,仿
佛乾柴遇到了火星子,到處議論紛紛義憤填膺,添油加醋地訴說著文森特教士的種種不
是。
矮腳虎香雲閑著沒事,也在街面上聽男人們議論。她生得十分矮,肥肥的一身肉,
一張很俏的臉蛋,是梅城大名鼎鼎的風騷女人。因為自己沒有親眼見到文森特教士,她
很好奇地追著別人問新來的洋人究竟什麼模樣。幾個男人正眉飛色舞地說著,被她追問
得有些不耐煩,笑著說:「什麼樣,說給你聽了都不會相信,不信你問劉奎,總有你兩
個人那麼高吧。」
矮腳虎不相信天下當真會有那麼高的人,吃准了是在哄她,眼睛一瞪說:「瞎說什
麼,別以為老娘沒見著,就來瞎蒙我。一個人,怎麼高,總不會有兩個人那麼高的。」
「洋人又不是人,」被問的男人一本正經地說,「連縣大爺他老人家,也只到那洋
人的肚臍眼那裡,你矮腳虎嗎,能到那洋人的褲襠處,就不錯了。」
矮腳虎笑起來,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話。她是個敢說敢當的潑辣女人,什麼
話也說得出口。
男人們一向和矮腳虎調笑慣了,一看她有些發急,都來了精神,索性拿她開起心來。
「你矮腳虎再厲害,遇上了洋人,還不成了矮腳貓。告訴你了,總當著是在哄你。」矮
腳虎知道這幫男人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翻了翻眼白,剛想說出幾句罵他們的話,那
位被叫做劉奎的已接著話茬引申下去。劉奎說得有聲有色,幾個男人都為這豐富的想像
力引得哈哈大笑。
矮腳虎面紅耳赤地正準備開罵,一眼看見胡大少躊躇滿志地正從街那邊走過來,眼
睛頓時就亮了,她無心再和身邊的男人糾纏,似恨帶怨打情罵俏地大聲說:「乖乖,不
得了,如今見了老娘,就好像不認識一樣,這眼睛呢,仿佛老鼠見了貓,要緊躲開了。
好你個無情無義的東西,你躲著我幹什麼,老娘又不是在癡等著你娶我呢!」
胡大少一路正有滋有味地想著他的大事,被矮腳虎這麼當頭一吆喝,不由地嚇了一
大跳。他走到了這幾個人面前,很不滿意地白了矮腳虎一眼。矮腳虎不當一回事地笑著,
繼續挑逗他:「你別跟老娘白什麼眼睛,我矮腳虎不吃你這一套,有本事,你和洋人賭
狠去。」
「難道我胡大少還會怕洋人,」胡大少讓她一激,頓時急了,「你也不去打聽打聽,
我是什麼人?」
那幾位和矮腳虎說笑的男人,對胡大少都有幾分敬佩,搭訕著向他問好請安,連聲
說胡大少在梅城中是最不怕洋人的大英雄。「你胡大少若怕了洋人,那還不成了笑話,」
劉奎十分肉麻地捧了胡大少一句。
胡大少被誇得有些得意,咽了口唾沫在喉嚨口,潤了潤嗓子,問道:「都在說什麼
呢?又是在談洋人是不是,娘的,光是嘴上說說又有什麼鳥用。」
劉奎呵呵傻笑了幾聲,又拿矮腳虎尋開心:「是啊,光嘴上說說有什麼用,像人家
矮腳虎,就想貨真價實地開個洋葷,嘗嘗洋人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你娘才想開洋葷呢,」矮腳虎怒不可遏,胡大少對她愛理不理的態度已讓她不高
興,跳起來在劉奎的後腦勺上就是一記,又一把攬住了他頭上的辮子,跺著腳惡狠狠地
拉了幾下。劉奎被她拉得哇哇直叫,一旁看笑話的男人,除了胡大少都起哄,樂不可支。
劉奎終於掙脫開了,摸著一陣陣發麻的頭皮,自嘲著說:「活該,真正是活該,說這樣
的話不該打,還有什麼樣的話才該打。誰不知道矮腳虎是個貞節的女子,對咱中國的男
人,個個肯的,兩扇大門朝外開,只要有錢請進來,對那洋鬼子自然不一樣了,即使是
用了蒙汗藥,矮腳虎也不開門的。」
「真要是中了蒙汗藥,那也由不得人了,」一個男人的臉上顯出一種見多識廣的表
情,「到那時候,再貞節也沒用了,只要你中了洋人的蒙汗藥,便是在劫難逃。要知道
那蒙汗藥其實就是一種媚藥,只要吃了,那念頭馬上就上來,熬都熬不住,不要說是拒
絕洋人,到那時候是一點臉面也顧不上,自己保證會不要臉地湊上去。沒聽說楊希伯的
老太婆,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又是吃素念過佛的人,一入了那什麼天豬叫,讓那神父用
水往那玩意上一噴,不得了,一下子就變成了如狼似虎的騷婊子,做出的那媚態來,連
她那年輕的媳婦都沒辦法跟她比。因此,你矮腳虎只要中了那洋人的蒙汗藥,想不開門,
也由不得你,欲火中燒,不開也只好開了。」
矮腳虎齜牙咧嘴地又要發急,說話的人怕被打著,連忙笑著往後退縮。胡大少還有
大事等著他去商量,不屑於參加這種無聊的調笑,他突然板起臉來,很嚴肅地說道:
「初十那天打教民燒教堂,一個個都知道了吧,娘的,到時候誰敢不去,就不是人日出
來的,聽見沒有。」
「只要你胡大少領頭,我們哪敢不去,」立刻有人呼應他的號召。
「那洋人的教堂,早就他娘的該燒了。」
「不光是燒教堂,」劉奎十分賣力地說著,「這一次,非得把那幫教民,好好地收
拾一番。這幫狗雜種,平日裡仗著有洋人撐腰,連縣太爺都不放在眼裡,實在是大猖狂
了。」劉奎的對門住著一個叫小七子的癩痢頭,平日裡見了劉奎一向有幾分畏懼,自從
入了教以後,罵還口打還手,劉奎已經有些奈何他不得,所以一提到打教民,劉奎便首
先想到要好好教訓教訓小七子。
「這會兒不要說狠話,到時候多拿點膽子出來,才是真的。」胡大少說完便想走,
矮腳虎一把拉住了他,直往他懷裡鑽,她纏著他,非要胡大少爺答應了初十那天帶著她
一起去燒教堂,才肯撒手。胡大少有些嫌煩,白她一眼,說:「你一個女流之輩,湊什
麼熱鬧起什麼哄。」
「你娘也是女的,」矮腳虎對胡大少一向是另眼相看,可今天已是第二次遭受胡大
少的白眼,一股怒火直沖了上來,她不甘示弱地說:「老娘偏要去,你又能怎麼樣,天
要澆雨娘要嫁,老娘我高興,難道你還能用手捏著我下面的玩意,不讓老娘撒尿不成。」
3
文森特下榻在安教士的家裡。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邊,是一幢中西合壁式的房子,
安教士帶著妻子和妻子的外甥女沃安娜,來到梅城已經好幾年。這位來自荷蘭的鄉間醫
生,出於對傳播上帝福音的熱愛,在四十歲那一年,毅然放棄了舒適安定的生活,不遠
萬里一路顛簸,來到貧窮落後的中國行醫傳教。安教士既不是一名出色的醫生,也算不
上是稱職的傳教士。雖然醫療是免費的,然而中國人強烈的反洋教心理,使得人們寧願
病死,也堅決拒絕洋人的醫治。事實上,在梅城除了替教民治病之外,安教士的醫術幾
乎沒有任何用武之地。
安教士和文森特的叔叔文森特神父成了好朋友。文森特神父創建了梅城的第一座教
堂。在一次對文森特神父的造訪中,安教士對梅城的寧靜和純樸留下了極好印象,正是
因為這一難忘的美好印象,安教士在第二年把妻子和沃安娜帶來定居,他自己沒有小孩,
沃安娜從小就和他們在一起生活,跟自己的親女兒一樣。
文森特神父死于一年前的春天。由於他的努力,不僅在梅城裡發展了二十幾名教民,
而且在四郊的鄉下也建立了兩座小教堂。文森特死了以後,因為一時派不出新的神職人
員來,教堂的具體工作都由文森特當年的中國僕人洪順主持。洪順在文森特神父的影響
下,對教堂的一套已經很熟悉。由於面對的是中國的教民,這中間有虔誠的教徒,更有
蹭吃教飯的混子和無賴,作為一名稱職的神父,洪順幹得似乎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出
色。
年輕的文森特教士這一次來到梅城,不是出於對已故叔叔的懷念,也不是想成為梅
城新的神父。他來到梅城的目的很簡單,只是為了再一次看望漂亮的沃安娜小姐。沃安
娜小姐已到了接近出嫁的年齡,而文森特對放蕩的單身漢生活,也早就開始感到厭倦。
他來到梅城只是為了結束或者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今年剛剛三十七歲的文森特,已經有了一番很不平常的經歷。這位出生於英國的意
大利人的後裔,早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因為在家鄉鬥毆出了人命,四處逃命躲藏。他的
傳奇故事可以寫一本很厚的書。他當過水手,當過走私販,去過澳大利亞,甚至在軍隊
裡混了兩年。他聲名狼籍臭名昭著,到處遭人咒駡,他殺過人也不止一次差一點被殺。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只跟鴉片和妓女打交道。所不同的是,對於鴉片,他始終是不小的
賣主,而對於妓女,他只是買主。對鴉片和妓女的一度執迷不誤,為他帶來了兩種嚴重
不同的後果,前者使他大發橫財,後者卻讓他染上了梅毒。
在做神父的叔叔的引導下,文森特也成了一名傳教士。他戒了鴉片,治好了梅毒,
開始改邪歸正。但是他註定不是一名虔誠的教徒,因為他當傳教士的目的,不過是考慮
到有了傳教士的身份。更有利於他在中國的旅行。他穿著黑顏色的長布袍到處招搖。文
森特是那個年代裡,在中國跑的地方最多的外國人。他整日遊山玩水四處考察,打算成
為一名名副其實的旅行家。文森特計劃好好地享受享受自己聚斂的錢財,他新近的宏偉
理想,是訂做一條豪華的木船,沿江而上,一直到達長江的源頭。他的旅行計劃對於沒
見過世面的沃安娜,是一個不得了的誘惑,自從第一次見過文森特,沃安娜就盼著自己
能嫁給他。
文森特領著漂亮的沃安娜小姐參觀他的紫呢大轎,坐著紫呢大轎周遊中國,是文森
特在一次陪同中國的一位官員一起出訪時,忽然爆發出來的奇想。在古老陳舊的中國,
紫呢大轎是一種權力的象徵,而所有的中國人最折服的就是權力。文森特僅僅用幾粒能
治療氣喘的藥片,一副紮縛在肚子上能托住疝氣的帶子,便很輕易地換來了一位權勢顯
赫的巡撫大開綠燈的信任。因為有過治癒梅毒的經驗,文森特又略施小技,很輕易地為
一位道台解除了這既會丟掉烏紗帽,又會送去小命的花柳病。
坐著紫呢大轎的文森特,在那位患有嚴重疝氣的巡撫治下暢通無阻,一個偌大的蓋
著道台大紅官印的封簡,又使他足可以在一個不小的範圍裡,為所欲為想幹什麼就幹什
麼。沃安娜用十分驚奇的目光,打量著紫呢大轎上的華麗裝潢,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撫
摸掛在邊框上金色的流蘇,不住地發出天真無邪的感歎。她早就得到了文森特要來梅城
的消息,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沃安娜已經偷偷地照了無數遍鏡子。她知道自己是一個金
發碧眼的漂亮女孩子,然而在一個見不到什麼外國人的中國,能嫁一個如意的丈夫的機
遇並不大多。她知道文森特領著她去參觀他的紫呢大轎,不過是製造一個單獨和她在一
起的機會。她和他都應該充分利用這個機會。
他們終於一起坐到了紫呢大轎上,沃安娜的本意只是想看看那卷起的門簾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但是手一松,那門簾卻嚴嚴實實地落了下來。這無意的小動作害得沃安娜心
口咚咚直跳,當她伸出手,想試著把門簾再一次卷上去的時候,文森特一把抓住了她的
纖手。驚慌失措的沃安娜連忙想把自己的手縮回來,可是文森特手上用的力氣越來越大,
他把她的手拉到嘴邊長長地吻了一下,就勢把她摟到了自己的懷裡。
沃安娜漫無目的地做著徒勞的掙扎,文森特熱烈的親吻,弄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把
腦袋拼命地向後仰,以至於整個身體都躺在了文森特坐著的膝蓋上。文森特突然把下巴
往下移,隔著衣服吻起她正感到發脹的乳房。沃安娜覺得自己有一種就要暈過去的感覺,
她想對文森特說一聲不行,想讓他不要這樣做,然而她的手卻緊緊地拉住了文森特的頭
發,用力把他的腦袋往自己的胸脯上按。
吃晚飯前,文森特莊嚴地宣佈了他要向沃安娜求婚的消息。安教士夫婦重重地松了
一口氣,自從文森特第一次出現以後,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作為慶
祝,安教士開了一瓶好酒,高興了一陣,安教士夫婦想到結婚後的沃安娜會和文森特一
起遠走高飛,想到自己即將來臨的孤獨晚年,不由地感到了有些悲哀。
梅城寧靜的生活使安教士一家養成了早睡的習慣。吃完晚飯,在客廳裡稍坐了一會
兒;安教士夫婦和沃安娜便各自回房間睡覺。文森特也回自己的房間看書,他的心情十
分平靜,因為一切都和預料的差不多。他知道沃安娜迫切地想嫁給他的願望,也許要比
他想娶她的願望更強烈。
文森特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看書看得很遲。在他的肚子感到有些饑餓難忍的時候,
他聽見門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他最初的反應是沃安娜偷偷地跑來和她相會,然而當
他拉開房門時,才明白原來是年輕的女僕一覺醒來,發現他房間的燈還亮著,突然想起
女主人的吩咐,專程跑來問他還需要不需要什麼吃的。文森特立刻表示要幾片麵包和一
杯不加糖的咖啡,穿著寬大布衫的年輕女僕轉身走了,不一會兒便送來了他要的食物。
文森特一邊吃著咖啡麵包,一邊忍不住偷偷地打量在一旁等他吃完的年輕女僕。年
輕女僕畢恭畢敬的樣子,讓文森特想起了自己曾用過的一位貼身女傭人。他想起了他第
一次佔有她的情景。那是在一個天氣悶熱的夏天,他的女傭人為他收拾房間,當她拿著
雞毛撣子正準備撣灰的時候,文森特將她掀翻在了床上。那是他第一次和中國女人發生
性的關係,他顯得有些粗暴和野蠻。事情進行得太快也太突然,一切已經結束了,文森
特發現腳掛在床沿上的女傭人,手上還高高地舉著那根雞毛撣子。
年輕的女僕似乎注意到了文森特眼神裡的異樣表情,她流露出來的恐慌引起了他的
一種強烈的佔有衝動。文森特大熟悉中國女人特有的這種恐慌,她們除了害怕失去貞節
之外,更害怕會懷孕生出一個被人們譏笑的雜種來。文森特慢吞吞地喝完了最後一口咖
啡,年輕女僕小心翼翼上前收拾,她的手在顫抖,差一點碰翻了咖啡杯。當她轉過身來
的時候,文森特果斷地伸出手去,在年輕女僕飽滿結實的胸脯上抓了一下。這位已入了
教的年輕女僕像讓子彈擊中一樣,身子猛然繃直。輕輕地喊了一聲「上帝」,搶了咖啡
杯就往外跑。文森特沒有攔住她,明知道這事輕而易舉,明知道她不可能聲張出去,然
而今天畢竟是他向沃安娜求婚的日子,文森特不想做對不住自己未婚妻的事。
時間已經是深更半夜,文森特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陣狗叫的聲音,他毫無倦意地上
了床。想到他剛剛給年輕女僕的驚嚇,不由地暗暗好笑起來。沃安娜美麗的臉龐讓他感
到有些陶醉,他情不自禁拿她和那些與自己有過關係的女人作起比較。沃安娜還是一個
純潔的處女,一想到這一點,文森特便有些心旌搖盪不能自己。他終於有些按捺不住自
己的衝動,就像當年當水手寂寞時常有過的事一樣,文森特把手伸到了被子裡,心猿意
馬地摸索著,重複著他曾一再後悔的動作。他想像著沃安娜的模樣,開始沉重地喘起氣
來。
4
胡大少來到春在茶館的時候,發現只有諸葛瑾一個人在那恭候,心裡頓時有些不痛
快。諸葛謹是胡大少的祖父當知縣時的僕人,胡家敗了以後,諸葛謹自立門戶,娶了個
小寡婦,做點小生意,天天喝幾盅酒,因為見多識廣能說會道,在梅城的小市民中,他
便算是個很特殊的角色。諸葛瑾對胡大少仍然有幾分尊重,一來他畢竟是舊日的小主人,
二來胡大少已成了梅域中敵視洋教的人心目中的偶像,是一個反洋教的大英雄,呼風喚
雨,儼然又是一尊人物。諸葛瑾在胡大少的身上,仿佛又看到了他祖父當年做知縣時的
威風。
「少東家,你先坐下喝茶。」諸葛瑾很殷勤地招呼胡大少坐下,讓茶館老闆裕順上
茶。
梅城只有諸葛瑾一個人會稱呼胡大少為少東家,事實上,胡家曾經有過的萬貫家財,
早在胡大少的父親手上就敗光了。胡大少的祖父出生在一個省吃儉用的小財主家庭,守
著幾十畝地,一心想讀聖賢書考出個什麼名堂來。一直考到四十多歲還是個秀才,眼見
著前途茫茫,一賭氣賣房子賣地捐了個官做。這烏紗帽來之不易,因此胡大少的祖父不
得不在撈錢上面狠下功夫,前後做了不到五年的官,白花花的銀子卻撈了不少。老人家
終於死在了任上,於是輪到胡大少的父親當家。胡大少的父親和祖父完全是兩種不同的
風格,年紀輕輕的,凡是不好的事,用不著多教,很快就都學會了。胡大少挨了這麼一
位敗家子的父親,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家裡就窮得揭不開鍋。胡大少的母親也算是大戶
人家的千金,跟了胡大少的父親以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男人吃喝嫖賭,活生生地把家
財糟踏乾淨。胡大少八歲的時候,他那個不爭氣的父親,由於還不出賭債,拎了根細麻
繩,吊死在債主的門前。他這麼死似乎有些壯烈,嚇得債主再也不敢重提欠債的事。
胡大少的本名叫胡俊瑞,但是梅城的人老老少少都稱他為胡大少。喊多了便喊順了
耳,結果胡大少也差不多忘記了自己的本名是什麼。他和窮人家的孩子一起長大,舞槍
弄棍打架鉗毛偷雞摸狗,漸漸成了梅城中大名鼎鼎的刺頭。使胡大少最出名的,莫過於
兩年前領著幾個盟兄盟弟和教民打架,打著打著,最後胡大少帶頭沖進教堂大鬧。這一
次是胡大少吃了苦頭,因為當時的縣大爺謝知縣是個怕洋人的鳥官,胡大少領著弟兄們
在教堂裡鬧得正歡,霍管帶的手下蔣哨官領著七八名官兵趕來,不由分說,用鐵鍊子把
胡大少他們拴了就走。押到了大堂上,那謝知縣也不分青紅皂白,讓衙役拉下按倒了就
打屁股。一五一十只管往下打,疼得一個個殺豬似地死叫,胡大少嘴硬不服氣,還了幾
句嘴,謝知縣大叫掌嘴,於是又上來一條黑大漢,伸出毛乎乎的手掌,左右開弓,打得
胡大少滿嘴是血。胡大少和洋教的仇因此越結越深。幸好新來的董知縣骨子裡也討厭洋
教,因此梅城教民的氣焰和謝知縣在時相比,已沒了往日的囂張。胡大少整日想著要洗
盡公堂上被打屁股和扇耳光的奇恥大辱,想盡了種種辦法要和洋教鬥。他最有效的一招,
是新近剛剛想出來的,這便是讓那些盟兄盟弟收集了死貓死狗的骨頭,偷偷地埋在了教
堂的圍牆腳下,然後當著眾人的面掘出來,由此證明教堂的人蒸吃了小孩。蒸吃了小孩
這種事本來是不可以亂說,然而因為大家都仇教,不管真的假的,這消息便長了翅膀到
處亂飛,大家立刻深信不移,流言蜚語在人們心頭徘徊,仇教的情緒好像乾柴遇到了火,
一下子燃燒了起來。不僅梅城城裡的老百姓摩拳擦掌,四處的鄉下人也群情激憤,胡大
少決定趁熱打鐵,利用五月初十廟會,痛痛快快地大鬧一下。約好了各路召集人今天在
春在茶館聚會,可是胡大少沒想到在茶館等他的,只有諸葛瑾一個人。
「都什麼時辰了,」胡大少無心喝茶,對諸葛瑾抱怨道,「這幫狗雜種,到現在還
不來。」
「少東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喝茶,」諸葛瑾一眼看見茶館的小老闆裕順一瘸
一拐,拎著一把銅壺過來,趕緊咂吧一口,把茶喝了,讓裕順添水,「不管三七二十一,
你先喝了一氣茶再說。」
「今天誰要是敢不來,就不是他娘的人日出來的,哎,你把那鳥拿開,」胡大少喝
了一口茶,吐著粘在嘴唇上的茶葉末,眼睛瞪著諸葛瑾掛在那裡的鳥籠,「我看著你那
鳥籠子就來氣。既是養鳥,你弄個大點的籠子好不好,瞧你那鳥,大得連在裡面轉身都
快轉不過來了。」
諸葛瑾知道他是借題發揮,上前放下鳥籠上的布罩。「這籠子呢,是小了些,這鳥
呢,又大了些,也沒辦法,只好委屈著點鳥了。你爺爺當知縣那些年,我那鳥籠子你知
道有多大,不瞞你說,連養雞都行。」
茶館裡沒什麼人,裕順聽見諸葛瑾的話,不相信地笑起來。諸葛瑾又說:「裕順,
你別笑,你這一笑,少東家又以為我是在蒙他了。」
胡大少懶得搭理諸葛瑾,一回頭,看見裕順媳婦在櫃檯上端端正正地坐著。裕順媳
婦過門已經好幾年了。到現在還沒生過孩子。這女人老是情不自禁地引起胡大少一種特
殊的感情。胡大少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順眼。他喜歡她那白皮膚,喜歡她那
雙羞怯得好像不敢看人,然而又不時流露出一種不安分的一雙眼睛。胡大少看著她的時
候,她無意中也轉過頭來,看見胡大少呆呆地看著自己,連忙把眼睛轉向別處。
「裕順,我跟你說,你這茶館以後不許再讓教民進來喝茶,」胡大少突然一拍桌子,
板著臉對裕順說,「老子這就讓人給你這茶館上寫個匾,就寫洋人教民,不得入內。你
要再敢做洋人和教民的生意,我就砸了你的茶館。」
裕順立刻有些急,他是天生的佝僂,挺直了身子,涎著臉剛想說什麼,袁春芳紅光
滿面地來了,笑著問:「胡大少想砸茶館,這是怎麼啦?」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往四下
掃了一眼,「不行,這茶館不能砸,砸了茶館,我們跑哪去喝茶?」裕順一聽他這話,
仿佛找到了支持。接著袁春芳的話茬說:「袁公子說得對,這茶館嗎,本來就是排開八
仙桌,招待四方客。那洋人和教民,若是要硬坐下來喝茶,我難道還能攆他們走不成。」
胡大少瞪了裕順一眼。諸葛瑾突然很嚴肅地說:「裕順跟你說了,這給洋人和教民
喝幾口茶,也許算不了什麼。不過,你真要是入了什麼豬叫羊叫,可就別怪大家翻臉不
認人。你老實說,你媳婦那幾天去教堂幹什麼了?」
裕順嚇了一跳,連忙矢口抵賴,咬定絕無此事。諸葛瑾冷笑說:「我老婆親眼所見,
她和你媳婦無怨無仇,難道她還想陷害你媳婦不成?」裕順支支吾吾繼續抵賴。諸葛瑾
又說:「教堂那地方,哪是女人家可以隨便去的地方,漂漂亮亮的媳婦往那種地方鑽,
你倒是放得下這個心。」裕順叫諸葛瑾說得十分不自在。胡大少臉色鐵青看著他,又轉
過頭來盯著裕順媳婦看。那櫃檯離這邊還有一段距離,裕順媳婦知道他們正在說什麼,
但是聽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想聽。她發現說著話的幾個男人突然都掉過腦袋來看她。當
她注意到胡大少的臉憋得通紅,眼睛裡仿佛要冒出火來的時候,心裡的那點好奇,便開
始轉變成了害怕。
這時候,老二和楊氏二雄一同走進茶館。楊氏二雄是郊區七裡莊的菜農,弟兄兩個
都好習武,老大叫楊德興,老二叫楊德武,他們已經事先約好了一大幫人,準備在初十
那天進城大鬧。今天,他們弟兄只是作為一路人馬的召集人,來春在茶館和胡大少商量
對策。楊氏二雄進來之後,雙手抱拳,和早已先到的幾位一一招呼。諸葛瑾笑著和楊氏
二雄敷衍,然後對姍姍來遲的老二說:「老二,你怎麼也是到現在才來,不比楊家二兄
弟,人家是住得遠,你小子拖到現在,讓我們和胡大少在這幹坐,這像話嗎?」
老二與胡大少和諸葛瑾住在同一條街上,他紅著臉剛要解釋什麼,馬家驥也火燒火
燎地趕到了。馬家驥是離梅城幾十裡路外一名殺豬的屠夫,長得人高馬大,油光滿面,
一臉殺氣。和楊氏二雄一樣,他也召集好了一批人馬,只等著時間一到,殺進城來。
「你們他娘的到了多少時候,」馬家驥搶過胡大少面前的茶碗,端起來一飲而盡,沒頭
沒腦地說道,「殺洋人,打教民,我老馬絕不含糊。還有什麼好說的,初十那天,大家
豁出去了,放開膽子,幹他娘的就是了。好,胡大少,我可是個粗人,你說,到那天怎
麼辦?」
5
老二一回到家,便對媳婦牛氏大發脾氣,先是喊肚子餓了,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把飯
準備好,緊接著又嫌新燒的泡飯太燙。「你想餓死了老子,再嫁人是不是?」他一把抓
住媳婦的頭髮,沒頭沒腦地在後頸子上就是一拳,「老子打死你個小娼婦。跟你說,你
不要心裡還想著那姓楊的老東西,到日子,我不把姓楊的那個幹壞事的玩意割下來燉湯
吃,我老二是你養的。」
牛氏不敢吭聲,自從她和楊希伯的事敗露以後,她已經挨了老二無數次的揍。老二
原來就是個不講理的主,在一條街面上混,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第二位敢做敢當的
刺頭就算是他了。牛氏和楊希伯沾著些遠親,平時一家窮一家富,也沒什麼來往。有一
次老二和別人推牌九,一下子栽了,把做豆腐買黃豆的錢也輸光。老二是靠賣豆腐過日
子的,沒有了買黃豆的本錢,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向人借。他住的那條街上都是窮人,誰
手頭都沒有富裕錢,又知道老二是賭輸的,借給他就等於替他還賭賬,因此不要說沒有,
就是有,也不肯借給他。
老二於是想起了牛氏的闊親戚,他涎著臉到了楊希伯的客廳上,張嘴就說要借多少
多少。楊希伯說:「我和你媳婦是親戚,要是你媳婦來求我,外甥女找舅舅借錢,我或
許還能答應。」老二二話沒說,回到家,讓媳婦借錢去。媳婦說:「你是當家的,借錢
這種事,自然應該你出面。怎麼能讓我一個女人家沖在前面呢?」老二光火說:「哪來
的那麼多廢話,什麼叫你沖在前面,老子不是去過了,要你去,就乖乖地去,要不然,
別怪我耳光扇上來。」牛氏只好紅著臉去借錢,幾次錢一借,楊希伯見機會已成熟,便
把她哄到僕人的房間裡,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便宜。
老二因此和楊希伯結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楊希伯入了教是教民,老二和楊希伯的
仇恨,也因此擴大成和教民的仇恨。入了教的楊希伯不僅越來越有錢,而且還越來越有
了勢,根本不把老二放在眼裡。老二拎了把柴刀想沖進楊家撒野,沒想到楊家的僕人個
個如狼似虎,一直沒機會打架玩,老二傻乎乎地送上門,正好讓他們練練手腳。老二被
打趴在了地上,楊希伯出來警告他說,這一次只是給他一個小小的教訓,下次如敢再來
胡鬧,便要綁了去見官。
老二從地上抬起頭來,咬牙切齒地說:「楊希伯,你日了我媳婦,我不還日了你媳
婦,就不是人。」
楊希伯當場就把自己已成了老太婆的婆娘叫出來,把她拉到了老二面前,冷笑著說:
「我媳婦就在這,你媳婦我已經日了,你想日我媳婦,她活生生地站這,你亮出傢伙來,
我成全你怎麼樣?」
老二回家躺了足足三天。牛氏一邊服侍他,一邊歎著氣說:「我表舅入了教,不要
說是你,就是縣太爺都要讓他幾分。」老二怒火中燒,只好靠扇牛氏的耳光出氣:「你
個不要臉的騷貨,你怎麼知道縣太爺見了他,也要讓幾分,是不是那個老狗趴在你身上
的時候說的。」牛氏被打得兩眼冒金星,明擺著和老二這樣的人,沒道理好講。但是不
管怎麼說,老二是她男人,牛氏心裡的確有些怕,怕楊希伯會像他吹牛的那樣,只要和
知縣打個招呼,就可以把老二送去吃官司。她聽人說過《水滸》中「逼上梁山」這個段
子,楊希伯如果真是高俅,她男人老二像林沖一樣充軍發配不是不可能。
罵罵咧咧地吃過晚飯,老二想到初十一到,自己便可以報仇雪恨洗恥,情緒陡然就
好起來。牛氏在灶頭洗碗,他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興沖沖地說:「這一次,我要不好
好收拾姓楊的這條老狗,你說我是什麼都行。」牛氏埋頭洗碗,老二這種狠話說得太多,
她根本不往心上去。老二陶醉在報仇那天的想像中,躊躇滿志地自顧自上床睡覺。他的
兩個兒子不知道老二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一起跳上床和他的那位難得高興的爹打鬧起
來。老二力氣大,打鬧了一陣,他一手擰住了一個,使兩個兒子誰也動彈不得。小的那
一位用不出勁,急了,張嘴就咬老二,老二疼得連忙甩手,翻手給小兒子一記耳光,小
傢伙樂極生悲,放開了嗓門號啕開了。大兒子見勢頭不好,也不敢鬧了。老二不高興地
說:「小雜種,鬧就鬧,你咬老子幹嘛?」
牛氏收拾完畢,端了半腳盆熱水進來上馬桶洗屁股,準備睡覺。看見小兒子在哭,
以為是大兒子欺負他了,便坐在馬桶上教訓大兒子。大兒子委屈地喊冤,牛氏一聽是老
二動的手,也無話可說。老二覺得無趣,厲聲叫兩個兒子立刻睡覺,不許再有聲音出來。
牛氏洗完了屁股,要去倒水,老二突然性起,伸手拉住了牛氏就往床上拖,牛氏不耐煩
地說:「兩個娃兒還沒睡著呢,發什麼瘋?」老二側過頭來,見兩個兒子都瞪著大眼睛
看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撲哧一聲吹了燈,在黑暗中嘀咕道:「我日你親娘,有什麼
好看的。」
牛氏第二天趁老二不在家,偷偷地跑去楊家,向楊希伯報告老二他們初十的計劃。
楊希伯撚著那一小撮山羊鬍子,笑著說:「到了初十那一天,他們又能怎麼樣。燒教堂,
打教民,我姓楊的不信邪,就讓他們試試看。」牛氏苦著臉說:「這一次恐怕是真的,
我們家老二說得有鼻子有眼。」楊希伯鼻子裡吭了一聲:「你男人哪次不是說得有鼻子
有眼?」
楊希伯壓根不把老二放在眼裡,年輕的時候,他也是一條在街面上混出來的漢子。
牛氏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越說,他越覺得不會有什麼事。胡大少和教民作對從來沒沾
過什麼大便宜,他楊希伯難道還怕了胡大少不成。然而當楊希伯聽牛氏說袁舉人的兒子
袁春芳公子也湊在了一起,心頭不由地一怔。如果舉人老爺的公子也參與了這一陰謀,
事情恐怕就真有些嚴重。袁舉人可是能在縣太爺那裡說上話的角色。楊希伯皺著眉頭對
牛氏說:「你能肯定,袁春芳那小子,也和你男人,還有那胡大少在一起?」
牛氏紅著臉說:「要不是有袁公子,我幹嘛要來告訴你表舅呢?」
楊希伯沉思著點點頭,他仍然有些不相信地說:「你男人真要想殺我,難道你會不
願意?」
牛氏的臉色更紅了,她急得張嘴結舌,不知怎麼向楊希伯解釋才好。楊希伯忽然想
明白,他伸出手,在牛氏的臉蛋上捏了一把。「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是怕事情根本不
會成,你男人卻吃了官司,是不是?老二那個雜種,還有那個什麼胡大少,遲早有一天,
我姓楊的有好戲讓他們看的,」楊希伯看見牛氏嚇得臉色由紅變白,又惡狠狠地加了一
句,「老子這就上縣衙門去告他們去。」
6
霍管帶正躺在炕床上過著隱,小喜子在一旁打煙泡。小喜子曾是醉仙居裡一位很不
出色的小妓,霍管帶喜歡她的煙泡燒得好,便把她從妓院接了出來,在離武廟不遠的地
方,租了間小屋供起來。朱師爺奉了董知縣的命令,去請霍管帶,在防營前面下了轎子,
那些營兵見了朱師爺,推說霍管帶留下話來,說他身子骨不舒服,不見客,板著臉便要
攆朱師爺走。霍管帶是地方的軍事長官,按理也歸董知縣管,但霍管帶仗著自己是旗人,
又有一位堂兄在京城做事,根本就不把小小的一個縣大爺放在眼裡。朱師爺知道秀才碰
到兵,有理說不清,和這些吃糧當差的大兵沒什麼好說的,掉頭便往花柳巷走,他吃准
了霍管帶肯定在那。
「霍大人,」朱師爺當年和小喜子也有過一手,霍管帶金屋藏嬌後,他沒膽子和霍
管帶爭風吃醋,然而這地方他卻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因此大大咧咧地便走了進去,「我
知道霍大人准在這,怎麼樣,叫我猜到了。」
霍管帶一見是朱師爺,有些尷尬,支撐起身體。那朱師爺是一肚子心計的人,連忙
說:「霍大人快躺下,躺下,過完了癮再說。」
「朱師爺,什麼事呀,有勞大駕屁顛顛地跑到我這小地方來,」小喜子嗲聲嗲氣地
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朱師爺笑著說:「不急,不急,天大的事,也等霍大人過足了癮再說。」
霍管帶狠狠地抽了一盅,精神煥發,坐了起來。「是不是董知縣有請,你看,我就
知道是那姓董的有事,」他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還是你朱師爺
知道我的為人,來,公急不如私急,你也躺過來抽兩口。就你那句話,任憑他天大的事,
咱們過足了癮再說。」
朱師爺知道今天要想請動霍管帶,這兩口大煙是免不了的,他沒什麼太大的鴉片癮,
然而恭敬不如從命,客隨主便,便坐到了炕沿上。小喜子已把煙槍遞了過來,朱師爺接
過煙槍,往炕上蝦一樣一躺,不重不輕地吸了一口,沒想到竟嗆住了,一連串地咳了一
陣,他笑著對霍管帶說:「好土,這是洋土,還是川土、雲土?勁可真夠大的!老怡和
行的,難怪難怪,只有洋土,才有這麼大的勁。你知道,霍大人,本來董知縣想親自來
請,但想到這樣的地方,怕霍大人有所不便,董知縣他自然不敢隨便出入。」
「不礙事,不礙事的,」霍管帶嘿嘿地笑著。
「在你霍大人,那當然是不礙事的,可對董知縣來說,你霍大人的地盤,他不能不
有所顧忌。我朱某人就顧不了許多了,既然今天是有要事一定要請霍大人,我便也只有
拼著惹你霍大人生一回氣,冒昧走這一趟了。」
霍管帶讓朱師爺一番話說得心癢癢的,正好大煙的勁也到位了,得意忘形地哈哈大
笑。「你龜兒子的真會說笑,其實縣爺真要我去,我還是會去的。大家都是吃公家飯的,
有什麼事,不好商量?小喜子,這煙具也不用收了,待會兒我回來,還得過他娘的癮
呢?」
朱師爺和霍管帶一人一頂轎子來到縣衙門。董知縣和袁舉人在花廳已經恭候多時,
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董知縣的臉上露出了不高興。在一旁等著的還有一位魯師爺,這
魯師爺和朱師爺一向有些小糾葛,霍管帶遲遲不來,魯師爺便趁機說了朱師爺幾句不是。
袁舉人對霍管帶也有成見,言語中也流露出了不敬,這袁舉人可以算是董知縣的幕僚,
是梅城內唯一的舉人老爺。他本也是當過官的出身,當的是京官,可惜日子太短,還沒
成什麼氣候,便被莫名其妙地貶了官。袁舉人仕途受阻,只得在本城靠過去的功名充當
紳士,按資歷他似乎比董知縣還老,然而他畢竟是被貶的官,硬不起來。
霍管帶進了花廳,一邊和諸位招呼,一邊賠不是。「既然縣爺有要事找,我霍某人
只得抱病前來了,」霍管帶神色嚴肅地說著,「縣爺有什麼吩咐?」
董知縣哭笑不得地說:「霍大人,時到今日,你恐怕生不得病了。如今這民教之爭,
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霍大人大概還不知道,這梅城已見到了好幾張匿名的揭帖,說
是在初十廟會那天,要燒教堂,要殺洋人,打教民。這事可得千萬當心,事情真鬧起來,
你我怕是擔當不起的。」
「真是胡鬧,」霍大人一聽是這事,根本不往心上去,「縣爺,在下立刻派人去捉
拿貼揭帖的刁民,多抓他幾個,初十那天,統統關在大牢裡,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麼
好鬧的。」
朱師爺連連點頭,他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笑眯眯地說:「霍管帶說的極是,然
而這揭帖既然是匿名,霍大人又怎麼捉拿的到呢?」
董知縣把頭轉向霍管帶,看他怎麼回答。霍管帶怔了怔,眼見著董知縣眼珠子一動
不動地盯著自己,笑著說:「我當然只管抓人,至於要在下抓什麼欽犯,自然是要縣爺
指示。我豈敢貿然行事,胡亂抓幾個人搪塞。」
袁舉人忍不住了,笑著說:「地方治安,當然要首先借重你霍大人了,養兵千日,
用兵一時。」
「對對,袁舉人說的是,」董知縣愁眉苦臉地說,「事到如今,你我怕是都推託不
了,據教民楊希伯報告,初十那天不僅城吳的老百姓要鬧事,四處鄉下的民眾也會打進
城來。據報領頭的就是兩年前鬧過事的胡俊瑞——」
「這還得了,想反了天還不成,這叫聚眾鬧事,是他娘的死罪。」霍管帶也有些慌
了,他是吃空額的老手,手下雖還有幾十名兵丁,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縣爺的
報告既然屬實,那還不趕快向上峰搬兵,就靠我的那幾個人馬,怕是彈壓不了的。」
一直不開口的魯師爺憋足了勁,終於發話:「不就是燒教堂,打洋教,打教民嗎?
我看這事也好辦,教堂自然是不能燒的,這洋人呢,也不能殺,要是出了事,上面怪罪
下來,誰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可如果是打打教民,小人看也不是什麼大事。有道是民
心不可欺,這民教之爭已非一日兩日,教民仗著有洋人撐腰,為非作歹魚肉鄉里,這一
次如果只是給那幫信教的教民吃些苦頭,怕也未必就一定是什麼壞事。」
霍管帶一時聽不明白魯師爺一番話的含義,袁舉人便把話點破了:「霍大人,事情
明擺著,現如今就算是去省城搬援兵,遠水救不了近渴,也來不及,因此援兵還是要搬
的,但在援兵到來之前,讓民眾教訓教訓教民,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眼下洋人的氣焰也
太囂張,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坐著紫呢大轎在縣衙門口耀武揚威,這真是成何體統,也
太丟我大清國的臉面了。還有這教民,讓洋人換了心肝以後,比洋人還壞,真叫人討
厭。」
「如今這教民,狂妄得竟然敢不把官府放在眼裡,」魯師爺火上澆油地說。
霍管帶看了看董知縣的臉色,突然明白今天叫他來的本義。「縣爺的意思是,民眾
要鬧,就讓他們鬧一鬧?」這話太直截了當,在場的幾個人一時不敢接口,霍管帶毫無
顧忌地接著說,「這些鳥教民,也太他娘不知自重,其實就算是那洋人吧,又有什麼大
不了的。在下要不是吃著朝廷的供奉,對那些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見一個殺他一人。」
霍管帶平時對教民也有怨氣,不久前,他手下的一名親信調戲了一個教民的媳婦,那教
民不來向他告狀,卻直接找了教堂的神父洪順,洪順呢,又直接稟告董知縣,結果弄得
他霍管帶很下不了臺。
董知縣用手指敲了敲腦門,作沉思狀。兩位師爺輕聲鬥起嘴來,朱師爺比魯師爺更
有心計,他知道利用民眾的仇教心理,好比是手上抓著一大把乾柴去玩火,弄不好就會
出大亂子。魯師爺和袁舉人顯然沆瀣一氣,他們已經向董知縣灌輸了不少迷魂湯,董知
縣一向厭惡洋人,兩天前文森特坐著紫呢大轎闖到縣衙門口,使他對於洋人的厭惡進一
步加深。雖然文森特隨身帶著道台大人的手諭,指示各地方官員不許怠慢了傳教的洋人,
然而董知縣的內心深處,真恨不得能殺幾個洋人解解氣。在官場上混久了,董知縣深知
如何和洋人打交道,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前任謝知縣是出了名的怕洋人,可是謝知
縣的烏紗帽一樣也沒有戴得長。這裡面的關係很微妙,得罪了洋人和討好洋人,弄不好
都會出紕漏。
霍管帶等董知縣的話等得太長,終於有些不耐煩,他拍了拍手說道:「縣爺難道還
有什麼妙計不成。我看事情就這樣,咱們就睜隻眼閉隻眼,落得好好地看一次熱鬧,這
打教民嗎,打死幾個活該。事後,上峰果然怪罪下來,胡亂抓他幾個起哄的無賴,這事
不就結了嗎?」袁舉人和魯師爺深表贊同,滿臉堆笑連連點頭,都說霍管帶所言極是。
朱師爺畢竟是一個老公事,他知道袁舉人和魯師爺兩人所以感情用事,都是懷有著不小
的私心。袁舉人的公子袁春芳這些日子一直在和胡大少等人密謀起事,這事瞞得了別人,
卻瞞不過消息靈通的朱師爺。至於魯師爺,他因為在董知縣面前,一直得不到重用,因
此極想做一些迎合董知縣心理的事,一來可以討好,二來也想藉此壓倒他朱師爺。
董知縣苦思冥想了半天,仍然拿不出個主意來。袁舉人知道他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索性推波助瀾地說:「董大人,連霍大人都下了決心,你老人家還猶豫什麼?」
魯師爺也說:「這教民的氣勢再不壓一壓,到明天這偌大的一個梅城,只怕是大家
光知有洋教和教堂,卻不知有縣衙門了。」
「這事事關重大,恐怕還要想周全一些才是,」董知縣心裡已有了主意,他做出慎
重和老謀深算的樣子,「朱師爺的意思——」
「諸位說的都不錯,可是大家想過沒有,真鬧起來,也許不是打打教民就能結束
的,」朱師爺慢吞吞地說著,「火要是燒了起來,想撲滅就不容易了,萬一到時候真要
燒教堂,殺洋人,怎麼辦?」
魯師爺不服氣地說:「真殺了洋人,燒了教堂,又怎麼樣?」
董知縣想不到魯師爺會說出這種糊塗話來,很嚴肅地說:「真要是殺了洋人燒了教
堂,那還了得。魯師爺你也太不知輕重了。此等大事,豈可兒戲,霍大人,這洋人是一
根汗毛也不能碰的,教堂嘛,自然也不能燒。初十那天,你帶著你的全班人馬,把教堂
和洋人都集中保護起來,萬萬不能出一點差錯。此外,」董知縣轉向袁舉人,話裡有話
地說,「有煩袁兄的,便是立刻傳出話去,初十那天,想鬧點事打幾個教民什麼的,本
官可以裝作不知,可洋人和教堂,這老兄怕是已經明白本官的意思了吧?」
第二章
1
作為平湖村膽子最小的男人。阿貴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能在初十廟會那天,大開殺
戒大出風頭。他長得很平常的樣子,有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一說話就口吃。阿貴的媳
婦紅雲是全村最潑辣的女人,她嫁給了阿貴以後,還沒過完蜜月,就把一個婆婆活生生
地氣得上了吊。老實巴交的阿貴自從娶了老婆,膽子變得更小,口吃得更厲害,凡事都
要看老婆的臉色行事。這紅雲天生了男人的脾氣,說話帶娘,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當著
人面打呃放屁全不臉紅,凡事大包大攬,說一不二。阿貴平時小心翼翼做人,誰也不敢
得罪。他媳婦紅雲嫌他窩囊,老是為這事罵他。
小小的平湖村上居然也出了一個教民,那教民是一個極小的土財主,土財主城裡有
位親戚入了教,頓時混得像個人樣,這親戚跟土財主說了入教的種種好處,土財主眼紅
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一起入了教。人教的目的自然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果然
入教不久,土財主為了祖墳前的那塊地,和人爭執起來。要說道理,土財主明顯有幾分
不是,打官司打到縣裡,土財主在城裡的那位親戚托文森特神父到謝知縣那去打了個招
呼,結果竟斷土財主贏了。
土財主贏了一場官司,嘗到了入教的甜頭,便想在村上稱王稱霸起來。誰知這平湖
村的村民,熬到謝知縣卸了任,一氣之下,把土財主一頓好打,打了還不算,一不做二
不休,乾脆把上財主家的東西搶了個精光。鄉下人撒起野來一向沒分寸,等到紅雲知道
消息,拎著阿貴的耳朵去撿便宜,土財主家早已像失過火一樣,什麼值錢的玩意都沒了,
只有土財主的婆娘坐在門檻上嚎喪。紅雲當即氣得跳腳,把自己男人的祖宗八代一頓惡
罵,罵男人沒出息,是大膿包窩囊廢,現成的財都不會去發。
初十廟會的前幾天,阿貴便聽說要打教民燒教堂,心裡很有些害怕。村上的人因為
搶過土財主家,知道了造反的好處。土財主家畢竟沒多少油水,初十廟會那天燒教堂打
教民殺洋人,趁這機會動手搶一次,肯定會大大地撈一把。日子還沒到,大家的議論都
是到那天該如何如何。議論來議論去,順帶著控訴洋人教民的罪惡,以此證明到那天大
家怎麼出格都不算錯。
洋人假稱是傳教,其實只是為了拐騙男女幼孩,吸取精髓,對婦女則不管妻妾老少,
一概姦淫,對於洋人所以有錢這一點,大家一致相信是洋人有妖法。洋人挖了人的心肝,
熬成了油,然後用熬的油點上燈,向地上各處照過去,由於人心都是貪財的,一照到藏
有寶貝的地方,火頭便會彎下去。因此只要把那地方掘開,寶貝很輕易就可以到手。中
國地大物博,那寶貝不知有多少,難怪洋人喜歡在中國到處亂轉。心肝之外,中國人的
眼睛也可以大派用場,洋人挖了去,一是配成一種極奇妙的藥,用以點鉛成銀,100斤
鉛可出8斤銀,其餘的九十二斤仍可賣原價;二是能做鏡子,將人的眼睛和草藥,加上
女人的經水,還有胎丸配在一起搗成糊狀,塗在玻璃上,這就成了照人「眉目絲毫盡肖
真」的快鏡,常人被它一照,魂就被勾了去。
不僅洋人有錢,教民因為向洋人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也和洋人一樣有錢。譬如平湖
村的土財主,家裡的銀元居然是用罎子裝的。又譬如仍然是那位土財主,都年近花甲了,
居然還討妾,討了妾以後,兒子又娶媳婦。討了妾又娶了媳婦,家裡還有那麼多錢,可
見是錢多得不得了,因此大家團結起來,把洋人和教民的錢搶來分了,這乃是天經地義,
不搶白不搶。
阿貴喜歡聽大家講洋人和教民的種種不是,瞪大了眼睛跟著吃驚,跟著感歎,跟著
激動和憤怒,他口吃得太厲害。和人在一起,向來是聽話的時候多,插嘴的時候少。聽
了回來想討好講給紅雲聽,結結巴巴,又說不清楚。紅雲聽了心煩,說:「那洋人怎麼
不把你的眼睛和心肝挖了去的,對了,挖了你的心肝也未必有用場,你那膽子,還沒碰
到什麼事,就准把屎嚇了出來。」
「我什麼時——,時候,把屎、屎嚇、嚇出來過的?」阿貴不服氣地說。
「你有膽子的話,初十那天拿出來呀,」紅雲鼻子裡出著冷氣,不屑一顧地冷眼看
他,「別把頭縮在烏龜殼裡撐大了,那好,我等著你到那天像個男人樣子,搶根針回來
好了,我等著你。」
阿貴不知道紅雲是在挖苦他:「搶,搶根針幹什麼?」
紅雲冷笑說:「謝天謝地,有一根針,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跟了你,不指望你能
發財,只盼著你能拿出點男人的樣子來。雖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塊石頭抱著
走,可男人總得像個男人才是,你別以為你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你就是個大男人了。」
阿貴和紅雲這樣的女強人在一起,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虧。初十廟會越來越接近,
平湖村上當真有人舞槍弄棍,蠢蠢欲動,準備到日子沖進城裡去大鬧一場。阿貴想這還
了得,這分明是要明火執仗地搶劫。這種事弄不好就要殺頭,怎麼大家都跟瘋了一樣。
說給紅雲聽,紅雲知道他的想法,立刻好一頓羞辱。阿貴不服氣地說:「青天白日,遇
到縣裡那些拿槍的兵、兵大爺怎麼辦?」
紅雲譏笑他說:「你不就是怕死嗎,怕死你明天就不要去了,免得樹上掉下片樹葉
子來,打爛了你的狗頭。」
阿貴被她噎得無話可說。到晚上上了床,紅雲氣猶未消,又是好一頓數落和惡罵。
阿貴一向受氣受慣的,越是縮著腦袋不肯吭聲,紅雲越是火冒三丈,話越說越多,越說
越惡,說到臨了,阿貴忍無可忍,光火說:「家有賢妻,可以免災,沒見過你這樣的女
人,逼著自己男人,好像——」好像什麼,阿貴也說不清,他一光火,紅雲竟不吭聲了。
第二天,紅雲梳光了頭,又換了一身鮮亮的衣服,挽了個籃子,帶了一大一小兩個
兒子,也不和阿貴打招呼,便去趕廟會。阿貴說他也要去,紅雲白了他一眼,說:「你
不怕去了以後,掉了你的狗頭。」阿貴知道她這是氣話,由她去說,屁顛顛地跟在老婆
後面上了路。去梅城必定要路過七裡村。紅雲的娘家就在這,剛到村口,便看到楊氏二
雄耀武揚威,領著大隊人馬正準備出發。紅雲和楊氏二雄一起長大,與老大楊德興更是
非同一般的要好,頓時親熱地打起招呼。楊德興和楊德武兄弟倆這時候神氣十足,活像
舊小說中準備前去殺富濟貧的起義首領,紅雲過分親熱地出現在他們兄弟的面前,老二
楊德武沒覺得什麼,老大楊德興卻有些不自然,臉上的表情僵硬了好一會兒,和阿貴點
了點頭。
阿貴心裡頓時不是滋味。紅雲似乎什麼也沒察覺,仍然很興奮地和老大楊德興搭話。
阿貴看著眼前這支烏合之眾的人馬,沒想到聲勢真會鬧得這麼大。楊德興笑著走過來,
拍了拍阿貴的肩膀,說:「大妹夫難道就這麼赤手空拳地打教民,燒教堂?」
「你們真的要燒、燒教堂?」他這一口吃,引得正整裝待發的隊伍,一片哈哈大笑
聲。
「有他娘什麼好笑的,」楊德武惡狠狠地說,他知道阿貴這人厚道老實,不許別人
譏笑他,「想笑,等燒了教堂再笑也來得及。」
紅雲羡慕地說:「你們村上去的人真多,不像我們村,亂哄哄的,也沒個領頭的。」
「沒人領頭,就叫阿貴領頭好了,」楊德武隨口說道,他注意到紅雲臉上不屑的神
情,笑著又說,「阿貴,你就出回頭,讓紅雲看看,你也是條漢子。我跟你說,你不用
怕的,今天我們人多勢眾,連城裡袁舉人的公子,都要和我們一起幹。今天不轟轟烈烈
幹一場,還想等什麼日子?」
老大楊德興也說:「對,大妹夫,你就領回頭。」
「舉、舉舉人老爺的公子,也在一起,和你們在一起?」阿貴的臉色有些紅了,他
側過頭來看老婆紅雲,發現紅雲正向楊德興眉眼傳情亂送秋波,楊德興礙著眾人的面,
不敢做得太過分,那紅雲卻是敢做敢當的樣子,兩眼珠子脈脈傳情,直直地瞪著楊德興,
早把身邊的自家男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阿貴內心立刻翻了醋罎子,一肚子窩囊,又不
便當場發作,正板著臉不高興,楊德武已從別人手上奪過一把磨得雪亮的大刀遞給他:
「阿貴,有了這玩意,你還怕什麼?」阿貴賭氣接過那把大刀,抓在手上舞了幾下,竟
然覺得十分順手,紅雲回過頭,看他手上抓著把大刀蠻像回事,眼睛也亮了,眉開眼笑
嬌媚地說:「你看你那神氣的樣子!」
2
蔣哨官帶著幾個兄弟把守在教堂門口,教堂裡正在做禮拜。難得有一個廟會,卻落
得這麼一個看大門的差事,弟兄們不由地牢騷滿腹。
一個綽號叫三爺的弟兄說:「日他洋人的姑奶奶,我們又不拿洋人的錢,憑什麼替
他們看門。」
另一個弟兄笑著說:「看門也就算了,這給洋人看門,還要遭他娘的人罵。今天這
日子是什麼日子,沒聽說要鬧起來燒教堂嗎?」
蔣哨官打了個偌大的哈欠,昨天晚上他在城東馮寡婦家快活了一晚上,又抽大煙又
喝酒,打牌手氣又特別好,臨了又有馮寡婦的女兒陪著睡覺。可惜因為有公差在身上,
大清早的還魂覺也沒辦法睡了,因此蔣哨官也和弟兄們一樣,也是一肚子的不痛快。
「燒,燒他娘的才好呢,」蔣哨官又是一個大哈欠,嘴張大得能放下一個拳手,「輪到
這差事,倒了八輩子的窮黴。」「蔣爺,這縣太爺見洋人怕,咱霍管帶又不怕什麼鳥的
洋人,」三爺拍了拍手中的槍,「咱和洋人一樣,這手裡不是也有洋槍嗎,你說咱怕什
麼?」
「怕個鳥!」蔣哨官不停地打哈欠,把口水和鼻涕全都引了出來,「洋人嘛,你不
怕,我也不怕,你問問弟兄們,誰怕了。可是咱朝廷怕,洋人的鐵甲船說是一生氣,就
能一直開到他娘的北京。」
胡扯了一通,三爺突然想到問:「蔣爺,給弟兄們說說,是大英帝國大呢,還是法
蘭西大。」
這是個很有學問的問題,馮寡婦的女兒也在床頭問過他,蔣哨官想了想,見弟兄們
大眼小眼都瞪著自己,一本正經地說:「什麼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告訴你們,這洋人嘛,
還不都是一個國家。你們沒聽過舉人老爺說過,這洋人就是夷,你知道洋人和咱中國人,
主要是什麼地方不一樣?」
弟兄們答不出來,有的說是黃頭發藍眼睛,有的說是個子高,有的說是說話喜歡舌
頭拐彎,蔣哨官笑著說都不是。「洋人嘛,主要是這心長的位置和我們不一樣,中國人,
這心是長在中間的,因此為人方正,洋人卻是長在旁邊的,因此為人就圓滑。」
大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高論,連連點頭,但是仍然不滿意,因為蔣哨官還沒有回答
究竟大英帝國大,還是法蘭西大的問題。蔣哨官見弟兄們心裡老放不下這事,搖著頭說:
「我一說穿,就沒意思了,其實這只要是洋人,有什麼大英帝國和法蘭西,都是他娘的
鬼話。洋人都是一個國家的,這亂七八糟的名字,都是隨口胡編出來的。弟兄們好好想
想,這洋人多鬼啦,那肚子裡拐著彎全是心眼,為什麼要胡編出這許多國家的名字,你
們想他們哪好意思老叫咱朝廷賠錢,賠了一次,又賠了一次,幾次下來,這洋人也知道
要臉面,便換一個名字來向咱朝廷討錢,今天是大英帝國,明天是法蘭西,再下來,可
能就是一個羅絲國,反正只要找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就行了,這種事,真是戳穿不
得。」
弟兄們頓時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對蔣哨官的話深表佩服。一個弟兄想不通地問:
「既然這樣,朝廷難道就不知道?」
蔣哨官的精神已經讓弟兄們給提了上來,他笑容可掬地說:「知道,怎麼會不知道。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明知道這洋人是變著法子訛錢,你就算是戳穿了,又能怎麼樣?
錢不是什麼壞東西,又有誰不想要,有了錢還嫌少,越有錢越嫌少,因此洋人逼著要錢,
這中間隔著一張紙,戳穿了他們是給,不戳穿也是給,還不如少說幾句廢話,痛痛快快
拿出錢來省事。」
弟兄們一番感歎,都覺得蔣哨官的話大有道理。這時候,教堂裡的禮拜已接近尾聲,
做禮拜的人在洪順的帶領下,開始唱讚美主的歌,這幫大兵都是第一次挨近教堂,聽見
教堂裡怎麼突然唱了起來,一個個都好奇地伏在門縫上向裡窺探,那門本來是虛掩的,
哪裡禁得起這麼多人的壓著,猛地打開了,一幫弟兄便連滾帶爬地跌了進去,嚇了正在
做禮拜的人一大跳,都回過頭來,神色恐怖地對他們看。
蔣哨官連忙面帶笑容地對做禮拜的人擺擺手,領著弟兄們退出去,他試圖從外面將
那門帶上,可是手只要一松,門就自動打開。關上了,鬆開,又關上,又鬆開,門這麼
一來一去吱吱地叫著,正在唱讚美詩的教徒再也集中不了思想,不時回過頭來對門口看。
三爺低聲說:「蔣爺,別關了,就讓門敞在那,叫咱弟兄們也開開眼。」蔣哨官實在也
沒本事將那扇門關上,便松了手,讓那扇門開在那。
在教堂裡做禮拜的教徒,知道這些大兵是派來保護他們的,因此心裡的那陣短暫的
恐慌很快就過去了。今天來做禮拜的人,要比往常少一些,因為外面傳說的燒教堂殺洋
人打教民的消息,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主持儀式的是代理神父洪順,唱完了贊
美詩以後,老態龍鍾的洪順神父,大聲地向教徒們念了一段《哥林多前書》中的經文:
「上帝卻撿選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撿選了世上軟弱的叫強壯的羞愧。
上帝也撿選了世上卑賤的、被人厭惡的,以及那無有的,為了廢掉那有的。使一切有血
氣的,在上帝面前一個也不能自誇。但你們得在基督耶穌裡,是本乎上帝,上帝又使他
成為我們的智慧,公義,聖潔,救贖……」
洪順神父一邊拖著腔念,大家一邊跟著哼。在做禮拜的人當中,除了洪順神父,就
只有安教士夫婦最為虔誠。文森特和沃安娜並排站在一起,都是走神走得十分厲害。至
於來的那幾位教民,在今天這火藥味太濃的日子裡,想讓他們安心祈禱也不可能。
蔣哨官領著手下的弟兄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為什麼洪順那
麼一個中國糟老頭子,竟然堂而皇之主持著洋人的儀式。看那架勢,那些洋人也不得不
聽洪順神父的話。和梅城的老百姓一樣,站在教堂門口的這些大兵,永遠也不知道洪順
神父的來歷,大家只記得若干年前,有一個叫文森特的神父,留著中國滿清式的小辮子,
穿著洗得很乾淨的黑色長袍馬褂,十分滑稽地出現在梅城街頭。當這個滑稽的洋人在街
上第一次傳播上帝的聲音時,人們看見洋人帶來的中國僕人開始在一旁向窮人佈施。這
位老實巴交的中國僕人就是今天的洪順神父。洪順神父的口音聽上去和洋人一樣滑稽,
他的本地話甚至還沒有文森特神父說得流利。
「蔣爺,那位站在上面的老頭,會不會是扮作中國人的洋人呢?」看著熱鬧的三爺
忽發奇想,低聲地問蔣哨官,「要不,憑什麼他老人家站上頭,那洋人反倒要屈居底
下?」
蔣哨官懶得去思考三爺的話,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直盯著沃安娜的後腦勺看。剛剛沃
安娜回過頭的時候,蔣哨官第一次意識到洋人中,也有如此絕色的妞。他盯著她的那頭
金髮,腦子裡在想,沃安娜若是脫光了,會是什麼樣子。這念頭一起,他頓時感到有點
衝動,情不自禁地便拿沃安娜和馮寡婦的女兒做起比較。轉了一會兒下流的念頭,他突
然彎下腰,遠遠地打量沃安娜的那雙腳。
「這洋女人再漂亮,可惜也是一雙大腳。」蔣哨官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眾弟兄一聽他的話,都彎下腰來研究沃安娜的那雙腳。那門口地方小,大家都彎下
腰,又心裡都存著不良的念頭,免不了有說有笑碰撞起來,引得正在做祈禱的教徒又一
次回過頭。大家這次又有機會盯著沃安娜的正面看,笑得更得意,一得意更忘形。蔣哨
官也跟著笑,突然看見回過頭來的文森特面帶慍色,連忙拜託他的手下小點聲。
祈禱終於結束,洪順又把一隻手捂在了胸口,慢吞吞地說道:「那麼今天就到此了,
我的教友。願主永遠和我們在一起!願我們的心常存憐憫,盡力減少四周人的痛苦,拯
救一切人,從洪水之中。一切祈求,都奉獻給我們為他捨身的主的聖名。阿門!」
「阿門!」教堂裡久久迴響著這一聲音。
祈禱結束後,最先走出來的是沃安娜和文森特。站在門口的一幫大兵趕快嘻笑著讓
開道。沃安娜挽著文森特的胳膊,很傲氣地從大兵們的眼皮底下走過,緊跟在他們後面
的是安教士夫婦和他們家那名健壯的年輕女僕。然後才是本城已入教的部分教民。蔣哨
官的目光和他的那幫弟兄一樣,都追著沃安娜走。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邊,蔣哨官看
著十分親密的沃安娜和文森特,消失在一扇門背後,忍不住輕輕地長噓了一聲。就在這
時候,教堂的大門,在他們的身後嘭地一聲,很沉重地關上了。
3
春在茶館裡亂哄哄,吵翻了天。各路人馬陸續在這聚齊,罵罵咧咧打打鬧鬧吵個不
歇。胡大少和幾位領頭的還在商量,外面等得不耐煩的群眾大呼小叫,說有什麼好商量
的,反正人都來了,抄著傢伙直奔教堂不就行了。
袁春芳混在這幫身著短褂的平民百姓中,顯得格外刺眼,他既興奮,又有些擔心。
「這教堂萬萬不能燒,縣裡已經派兵在那把守了,我們這麼冒冒失失地走,非壞事不
可。」袁春芳想起他爹袁舉人的一再囑咐,對幾位領頭的說:「今天的事,我們只要拿
教民煞煞氣就行。平日裡教民仗著有洋人撐腰,我們動他不得,今天可不一樣——」
「今天怎麼不一樣?依著你,不燒教堂,不殺洋人,光打打教民,有什麼鳥的意
思!」楊德武見袁春芳事到臨頭,軟下來了,不高興地反駁著,「有理無理,先燒了他
娘的教堂再說。胡大少,我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
胡大少有些拿不定主意,今天這麼輕易地就聚了這麼多人,很有些出乎他的意外。
他胡大少向來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依他的脾氣,和楊德武所說的一樣,如果不燒教堂
不殺洋人,還有什麼鳥的意思。但是前一天的晚上,朱師爺偷偷地找過他,向他透露了
官府的態度。正如袁春芳所說的那樣,只要不燒教堂不殺洋人,今天怎麼痛痛快快地大
鬧都可以。他胡大少在今天這態勢中,很有些起義首領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能由著性
子胡來。
胡大少的人馬都是梅城中的下層百姓,中間不乏雞鳴狗盜之徒,如何駕馭這麼一幫
烏合之眾,他不得不聽諸葛瑾的一句話,這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拉屎再痛快,屁股總
要擦的,他胡大少既是領了弟兄們幹,這就得為手下的弟兄們想一想,幹了以後,後果
會怎麼樣。燒了教堂殺了洋人,禍就闖大了,官府一定不會放過,民眾不怕洋人,卻怕
官府,以老二和諸葛瑾為代表的一大批城裡的窮人,他們的死敵是教民,因此難得今天
有一個機會,官府若擋著,那便是他們和我們過不去。
袁春芳笑著說:「官府真要和我們過不去,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這胡大少最清楚
了,上一次我們又不是沒試過,可結果呢,拖到了公堂上,那一頓板子打的,不信,你
問問胡大少?」
楊德武叫了起來:「照你這麼說,胡大少原來是叫縣太爺一頓板子打了,便再也不
敢燒教堂殺洋人。原來那到處貼的揭帖,竟然也是假的……」
「怎麼會是假的,」胡大少被深深地戳痛了,「我堂堂正正的胡大少,難道是一頓
板子就能打垮的,你問問在場的諸位,我胡大少當時可裝孬哼過一聲。」胡大少的名氣,
誰不知道便是當年那一頓板子打出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可以,但是他怎能容忍別人這
麼損他。
楊氏二雄見胡大少真來了氣,也不好再說什麼,胡大少畢竟是首領,他們知道他絕
不是孬種。胡大少事實上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好漢,是這次起事公認的領袖,楊氏二雄
向來對他十分敬重。就在這時,茶館外兩路人馬不分青紅皂白地對罵起來,都說對方是
入了邪教的教民,罵著罵著,抄起手上的傢伙就想動手,胡大少領著幾位首領趕緊奔出
去,見那吵得最凶的,便是七裡莊楊氏二雄的一個本家兄弟,一個叫二呆子的楞頭青。
大家已經不出聲了,二呆子還在那直著嗓子叫道:「你娘是教民,你奶奶是教民,老子
日他娘,日你奶奶。」
楊德興覺得這事自家臉上很沒面子,沖二呆子大喝了一聲:「二呆子,你要狠,給
我留著待一會兒狠。現在少在這出他娘的洋相。」那二呆子當著眾人的面,被這麼一說,
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自己也忍不住傻笑起來。他一傻笑,周圍的人也跟著笑。矮腳
虎混在人群中,突然充滿風情地大聲喊起來:「喂,胡大少,你們幾個鳥男人,還在商
量什麼,老娘早等不及了,有什麼好商量的。」她的話,使得剛要冷落下來的笑聲,又
熱烈起來。
胡大少到了這種時候,豈能開這樣的玩笑,厲聲喝道:「閉起你的臭嘴!」他這一
聲斷喝,很是威嚴,亂哄哄的人群立刻沒了聲音。很多鄉下人,都是只聞胡大少的英名,
今天有機會第一次親眼目睹,都覺得他果然貴人貴相氣度不凡。諸葛瑾想胡大少在這樣
的場合,有必要說幾句話,舉起手,在空中拍了幾下,等大家都看著他的時候,他很嚴
肅地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今日這事,大家都得聽我們少東家的,
下面,讓我們少東家說幾句。」
一直到胡大少開了口,不認識諸葛瑾的人,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少東家,原來就是
胡大少。胡大少根本沒準備要說什麼話,事到臨頭,他只好將就著說幾句:「我胡大少
不是一個玩嘴的,今天也不說什麼,只希望待會兒動起手來,大家都別給我含糊就行。」
「含糊個鳥,胡大少放心,你指到哪,我們跟你打到哪。」底下的人熱烈地響應著。
胡大少情緒受了感染,充滿煽動性的話,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他扯著嗓子叫了一通,
說了些什麼,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下面的反響非常強烈,很多人閑在那早等得不耐煩,
胡大少的話正好給他們鼓了氣。諸葛瑾意識到如果再讓胡大少這麼信口說下去,說的人
和聽的人互相刺激和打氣,大家很可能說幹就幹,管他什麼官府的忠告,一鼓作氣殺到
教堂去。趁胡大少講話停頓之機,諸葛瑾連忙插起話來:「諸位好漢豪傑,請大家再恭
候片刻,我們還有一些要緊的事,不得不商量,此外,馬家驥的那一路人馬還沒到,我
們就算要動手,也得等人齊了,才動手,諸位說是不是?」他拱了拱手,不由分說地把
胡大少重新拖進了茶館,壓低了嗓子說,「少東家,越是到這時候,你越要冷靜。」
幾位領頭的跟著一起進了茶館。諸葛瑾拿腔拿調地叫裕順趕快送上茶來。都到了這
節骨眼上了,誰還有心思喝茶,老二迫不及待地叫道:「老諸葛,你搞什麼鬼名堂,老
子早就等不及了,就等著親手宰了楊希伯這條老狗,你卻要我坐下來喝茶。」幾位領頭
的,除了袁春芳,也都覺得此時再喝茶,有些莫名其妙。那裕順的媳婦拎了一把銅壺過
來,替諸位一一斟上了茶。她顯然知道今天的胡大少不比平常,第一個替他倒了水,又
用眼梢偷眼看他。胡大少一見裕順媳婦,便有些說不出的滋味,眼睛頓時就直了,裕順
媳婦被他這麼一看,臉刷地一下紅起來。諸葛瑾向大家解釋為什麼要再等一等,他頭頭
是道地說著,老謀深算一頭一臉見過大世面的樣子。胡大少只顧呆呆地盯著裕順媳婦看,
胡亂地點著頭,其實諸葛瑾嘮嘮叨叨說了些什麼,他根本沒往心上去。他的臉色一陣陣
發青,好像茶館內外轟轟烈烈的氣氛已和他沒什麼關係。
裕順媳婦在胡大少的注視下,慌亂地有些失分寸,她早就注意到胡大少每次看到她,
都很失態。她覺得胡大少呆呆的目光中,很有些讓她不寒而慄的東西。諸葛瑾一本正經
地還在說著什麼。裕順媳婦突然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虛,她偷偷又看了胡大少一眼,
只見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就仿佛中了邪一樣。
就在這時,劉奎沖了進來,激動萬分地喊著:「唉呀,胡大少,你們還在這幹坐著,
那邊已有人領著,和他娘的教民打起來了。」
茶館裡立刻亂成一片。
4
胡大少和眾首領在春在茶館裡一邊商量,一邊等馬家驥的到來,誰知這馬家驥也太
心急了,進了城,還沒來得及趕到茶館,已和教民先衝突起來。梅城的教民雖然還談不
上已成了大氣候,但這些年來,仗著洋教撐著腰,連官府都要讓幾分,因此也不是誰想
打就可以打的。教民中有窮光蛋,然而更有像楊希伯這樣的暴發戶,家中雇了如狼似虎
的僕人,一旦有了什麼衝突,吃虧的照例都是別人。
這一天活該有事,楊希伯預先知道廟會這天不會太平,早一天就關照家中的僕人,
明天一概不許出門。他倒想到過可以把家眷送到教堂去,因為他知道縣裡已派了兵大爺
將教堂保護起來。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教堂沒事,只要洋人沒事,教民就不該有事,因
此,如果膽小把家眷送走,反而會被家中的僕人恥笑。楊希伯心想自己不出去惹別人,
別人難道還能硬闖進來。
偏偏是楊希伯家的僕人惹了事。因為主人的關照,僕人們不許出門,就只好站在門
口臺階上看街上的熱鬧。因為這和春在茶館隔著兩條街,楊家的僕人對發生在茶館內外
的事一無所知,大大咧咧地想看點什麼熱鬧,可就是沒任何熱鬧可看。這時候,街那面
走過來幾個本地的姑娘,嘻嘻哈哈笑個不歇。楊家的一名僕人認識其中一位姑娘,本來
只是很隨便地打了個招呼,沒想這邊另一位僕人起了聲哄,兩邊便你一句我一句,從調
笑發展到了互相謾駡。於是有了圍觀的人。楊希伯在裡面聽見外面的聲音響成一片,連
忙出來觀看。他本是耀武揚威慣的,早忘了今天這日子應該有所禁忌,喝住了僕人以後,
又教訓那幫看熱鬧的看客。這看客中便有劉奎,大聲喝道:「姓楊的,你別神氣,今日
自然會有人好好地收拾你!」
「那好,我就等著,」楊希伯被他一提醒,立刻有了收斂,但是也不肯就此服軟,
「我還真有些怕了你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東西。」
「照一照,老子還是老子,不像你,早讓洋人換了心肝了。還有你老婆女兒,也早
就讓洋人睡了。」劉奎也不是省油的燈,況且今天這日子讓他實在有些興奮。楊家的僕
人手早就癢了,也不管主人攔著,便向劉奎撲過去。劉奎好漢不吃眼前虧,撒腿就跑,
那幾個僕人還想追,被楊希伯喊住了。
劉奎跑到岔路口,正好碰著領了一隊人馬準備去春在茶館的馬家驥。劉奎一路逃跑,
一路聲嘶力竭地大叫:「教民打人了,教民打人了。」
馬家驥像撈小雞似的,一把撈住了劉奎,氣洶洶地問:「你說清楚了,教民他奶奶
的在哪?」劉奎指著不遠處的楊家大門,說:「就是有人的那地方。」馬家驥手一松,
罵道:「沒用的傢伙,你裝孬跑什麼。」說完,領著人馬奔楊家而來。楊家的僕人見來
者不善,也有些慌張,紛紛往大門裡退,待到馬家驥一馬當先,沖到大門口的時候,大
門已經嚴絲合縫地關上了,裡面手忙腳亂正在上門閂。
劉奎等人便在外面大叫:「姓揚的,你這條信了邪教的老狗,有種,就把門打開。」
一邊喊,一邊用勁捶門,那門很厚實,沒什麼反應。外面的人隔著大門,叫駡了一陣,
便撿了地上的泥塊石子,用力往圍牆裡扔。裡面的僕人剛開始還不服氣,也撿了泥塊石
子往外面扔,其中一塊石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馬家驥的額角上,把這位殺豬的漢子氣
得嗷嗷亂叫:「我日你奶奶,老子今天不收拾了你們,我就是你們養的!」他圍著圍牆
來回走,咬牙切齒,罵個不歇。
往圍牆裡扔了一陣泥塊石子,裡面不見了任何動靜。馬家驥便指揮手下爬上圍牆,
然後跳進院子,把門打開。一名身腰活絡的手下自告奮勇打頭陣,由幾個人托著,一使
勁,騎坐在了圍牆上,然後身子一扭,跳了下去,人還沒落地站穩,就聽見一連串狗叫,
緊接著是唉喲一聲慘叫,顯然是被狗咬住了。過了片刻,便聽見圍牆裡面傳來了拳打腳
踢的聲音,毫無疑問,是楊家的僕人在痛打跳圍牆進去的那個人。
馬家驥急得連連跺腳,讓大家趕快翻牆頭進去救人。外面的人仗著人多勢眾,都紛
紛開始爬圍牆。劉奎這一次想表現得勇敢一些,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人剛上去,只見一
道黑影迎面劈來,他頭一低,一根長竹竿重重地打在了他肩膀上,還沒來得及叫一聲,
已被打翻在圍牆外。緊隨其後的是,其他幾位爬圍牆的,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一位
被竹竿打中了面門,臉上頓時起了一道粗粗的橫杠,疼得一個勁地哼哼。
那位跳進圍牆的好漢,吃不住如狼似虎的僕人們的拳打腳踢,開始一聲比一聲慘地
喊饒命。馬家驥不信邪,讓幾個人托住他,一咬牙,也上了圍牆,他剛露出頭,長竹竿
已向他舞了過來,馬家驥吃疼,挨了一記,又挨了一記,狠狠心咬牙切齒還想往裡爬,
剛跨上一隻腳,除了那先頭一根打他的竹竿之外,另一根更粗一些的棍棒突然伸過來,
頂住了他的下巴,用力一掀,把他和先前的那幾位一樣,掀翻在了圍牆外面的地上,氣
得他在外面暴跳如雷,便領著人又去撞門,撞了一陣,也不像能撞開來的樣子,正無可
奈何的時候,胡大少領著大隊人馬趕到了。諸葛瑾看見馬家驥,哭笑不得地說:「唉呀,
老馬,你也太心急,怎麼已冒冒失失地動起手來了。」馬家驥的鼻子正在流血,不得不
仰著頭說話:「你們來了就好,今天我老馬要是不跟他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老諸葛,
你罵我是什麼都行。」
胡大少擠到了大門口,對正喊著一二三用肩膀撞門的眾人說:「這不行,去抬一很
大木樁來。」然後又走到圍牆下,儼然像一名在戰場上指揮作戰的將軍一樣,抬頭看了
看圍牆,轉身對楊氏二雄說:「多喊些人上圍牆,只要能進去幾個就好辦。」他話音剛
落,楊德武二話沒說,嘴上含著一把大刀,縱身一躍,手抓住了圍牆的邊緣,一用勁,
手已經撐在了圍牆上,只見竹竿發了瘋似地向他打過來。楊德武挺了幾下,手一松,跌
了下來。另外幾條好漢同時也上了圍牆,前仆後繼,這個被打下來,那個又接著上。
圍牆裡外都打紅了眼,一邊是志在必進,就盼著沖進去大開殺戒,裡邊知道如果讓
外面的人當真沖了進來,對方便饒不了他們。雙方拼死力敵,各不相讓地堅持了一陣,
外面人多氣盛,漸漸占了上風。大門那邊,已找了一根又粗又壯的大木樁來,在許多人
的鼓勁下,正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擊大門,那大門發出了沉悶的回聲,看來也快吃不
消了。
老二比什麼人都更興奮,想到找楊希伯報仇的日了總算到了,他上竄下跳來回奔跑。
他的腦子裡閃過種種可能的復仇的念頭,他知道自己今天肯定饒不了楊希伯這條老狗。
有人想到了甲繩子套住圍牆裡的竹竿,這辦法很有效,圍牆裡面的人也慌了,因為不斷
地有人出現在牆頭上,便用竹竿沿著圍牆掃來掃去,外面的人看准了,用繩子一下子套
過去,然後用勁纏住長竹竿。長竹竿一被纏住,裡面的人沒辦法,只好換一根。畢竟沒
有幾根長竹竿可以換,外面的眾人士氣大振,更加踴躍地往圍牆上爬。
老二和楊德武終於抓住了一個機會,兩人躲過了打過來的竹竿,跳下了圍牆,這兩
人一沖進去,一個舞大刀,一個抓著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向還在舞著竹竿棍棒的楊家
僕人猛撲過去。楊家僕人在他們咄咄逼人的氣焰下,頓時亂了陣腳,因為這架式純粹是
玩人命的玩法。與此同時,牆頭上又添了一大排呐喊著的人頭,接二連三地有人跳進圍
牆來,領頭的便是楊德興。
「老子日你娘的!」老二朝正在狼狽逃竄的楊家僕人揚起了菜刀,一個僕人慌忙中
跌了一跤,老二追上去,對著他的屁股上就是一記,被劈的僕人殺豬似地慘叫起來。
楊德武舞著大刀更是威風,一個僕人手上端著一根看家的棍棒,剛比劃了一下,便
讓他一刀給砍翻了。楊家的僕人到底是雇來的,平時敢欺負人,是因為有勢可倚,到了
現在的形勢下,好漢不吃眼前虧,能逃則逃,不能逃就跪下來喊大爺求饒。外面的人見
已有人跳到了圍牆裡,便停止撞擊門,楊氏二雄和老二領著人殺向後院,另有幾個人奔
向大門,下了門閂,大門一開,胡大少領著大隊人馬呼喊著,像暴發的洪水一樣,洶湧
澎湃地沖了進來。
5
當老二領著楊氏二雄一路殺過來的時候,楊希伯只感到頭腦裡一片空白。嗡嗡直響,
好像無數蒼蠅在裡面飛著。楊希伯做夢也不會想到,初十廟會這一天,當真就成了他的
末日。想當年的楊希伯,也算得上一條街面上混過的響噹噹的好漢,他吃過苦受過罪,
萬貫家財,全靠他一手掙出來的。三十年前,楊希伯從小街上打架鬥毆的一霸,搖身一
變,成了梅城第一家當鋪的朝奉。他沒念過幾年書,詩雲子曰之乎者也湊乎著能來個一
二句,多了便要露餡。當朝奉是楊希伯變得越來越文明的開始,隨著財產的增加,他終
于成了梅城的富戶。三十年以後,楊希伯從替人家當朝奉,發展到自己開當鋪,然後又
由當鋪起家,發展到他擁有的好幾家店鋪中,當鋪成了最不起眼的一家。楊家成了梅城
的第一家教民,他和那位叫文森特的神父來往密切,連縣大爺有時也奈何不了他。
然而初十廟會這一天卻成了他命中註定的末日,楊希伯站在唯一的那幢小樓的窗口,
茫然地聽著呐喊聲越來越近,突然他看清楚了手持大刀的楊氏二雄和老二,楊氏二雄楊
希伯從來沒有見過面,然而對於老二,他卻再熟悉不過。老二老婆碩大的兩片白屁股,
仿佛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感到今天的事有些麻煩。
老二站在空蕩蕩的天井中大吼了一聲:「楊希伯,你這條老狗,出來!」
空蕩蕩的天井突然塞滿了人,就像是一大塊空地上,猛然冒出了成片的莊稼。楊希
伯看見作為領袖的胡大少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振臂高呼,高呼什麼,他卻聽不太清,亂
哄哄的人群一片嘈雜,猶豫著不知該往哪裡去。有個不太年輕的女人,顯然是看到了站
在小樓窗口的楊希伯,她的眼睛對著他看了一會,沒有驚慌失措地大叫,只是把頭趕緊
低了下去,好像是怕他認出來似的。楊希伯知道這女人一定和自己有過什麼接觸,然而
究竟有什麼樣的接觸,楊希伯腦子裡一片混亂,一時想不起來。他知道自己過分的好色
得罪了不少人,知道自己睡過太多的別人的老婆,今天是他得罪過的那些人來找他算帳
的日子。
人們終於都看到了楊希伯,偌大的天井裡,大刀小刀棍棒還有緊握的拳頭,高高地
豎了起來。一片聲的大聲尖叫振耳欲聾,楊希伯聽得出那是一種夾雜著憤怒和血腥氣的
聲音。他知道現在退縮已經沒用,而且事實上也沒處可退,他年輕時代的英雄氣概突然
又在他身上復活,他毅然走下了樓,挺著豐滿的肥肚子,毫無表情地站在發了狂的人群
前面。他像一座雕像似地站在那不動彈,他的臉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緊接著便是腦袋上
肚子上,有人朝他的下身狠狠地踢了一腳,楊希伯像頭蝦似的,呻吟著彎下了腰。
楊希伯記得自己是被打翻在地,身不由己地打著滾,無數隻憤怒的腳在他身上踩來
踩去。他顯然是失去了一段時間的知覺,因為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漂浮起來,像一隻
鳥那樣在天空上滑翔開了。人群逐漸散開,人聲也突然變小,時間在緩緩過去。楊希伯
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嘴正啃著泥,鼻血已經不淌了,喉嚨口又苦又澀。他翻身坐了起
來,眼睛一陣發黑,差一點又暈過去。幸好他待的地方,離胡大少先前站過的那塊大石
頭不遠,楊希伯咬著牙,向那塊大石頭爬過去,好不容易爬到了,靠在石頭上大口喘氣。
憤怒的人群好像已經忘了他的存在。大家匆匆地都在幹自己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楊希伯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是在明火執仗地洗劫他的家。抱著大包小包的人
流,從他身邊水一樣流過去,有個人就在他不遠的地方摔了一個大跟頭,一大包搶來的
財物,像潑翻了的一鍋剛熬的好湯一樣,將滿滿一鍋的湯水灑了一地,那人趕緊把包裹
布重新攤好,手忙腳亂地拾著,跪在地上再將包裹打好。楊希伯認得那包裹布正是自己
睡覺的床單。
一位年輕的媳婦,抱著一床大紅的花被,喜氣洋洋地往外跑,她一眼看見楊希伯那
雙冒著火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她,臉頓時紅了,趕緊用大紅的花被捂住自己的臉,
連奔帶跳地逃之夭夭。兩個本城的無賴,為爭一隻文森特神父送給楊希伯的小八音盒,
互不相讓地打起來。大家都顧著搶自己看中的東西,任憑兩個無賴廝打成一團,連個出
來勸的人都沒有。兩個無賴先是拳腳相交,緊接著便是摟在一起,像鬧著玩似的滾起來,
從天井的這頭滾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再滾過來,害得滿載而歸的洗劫者,不得不小心
翼翼地從他們身上跳過去或是繞過去才行。
直到天井裡嘈雜的聲音開始低下來,楊希伯才突然聽清楚自家後院裡,傳來女人們
亂哄哄的痛哭聲。洗劫者走了一批,很快便又來了新的一批。楊希伯支撐著快要散了架
的身體,蹣跚地走向後院。楊希伯唯一的兒子已經成了一具屍體躺在那裡,喜氣洋洋的
洗劫者像過節一樣,翻箱倒櫃忙個不歇,楊希伯的老婆和衣衫不整的媳婦,正坐在地上
拍手嚎啕,呼天搶地為洗劫者伴著奏。楊希伯尚未出嫁的小女兒鶯鶯,嚇得面如菜色,
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老二舞著手上的那把菜刀,到處亂砍亂砸,他一眼看見了扶著
牆站著、正在那不住顫抖的楊希伯,便拎著菜刀,咬牙切齒地向他走過去。
楊希伯顫抖得更厲害,像一片風中的樹葉子一樣搖擺不定:「老二,你,你想幹什
麼?」
「幹什麼?你這條老狗,你竟然不知我想幹什麼?」老二走過去,一腳踢翻了楊希
伯,舉起了菜刀便要砍。
楊希伯的老婆,還有衣衫不整的媳婦,哇哇哇一片聲地喊救命。老二舉刀的手慢慢
放下,將菜刀架在楊希伯的脖子上,獰笑著說:「老狗,你也知道會有今日。老二我一
刀劈了你,比宰只雞還容易。」
楊希伯老婆連滾帶爬跌倒在老二面前,哭著說:「老二,看在他是你表舅的份上,
就留他一條老命吧,他一把年紀,也活不長了。」
「表舅,你說你老狗是誰的表舅?」老上手上一用力,楊希伯的脖子上頓時開始流
血,先是一道紅的橫線,緊接著又變成一道豎線往下淌。
楊希伯的老婆急得用勁拉老二的腿,老二一抬腳,將她踢出去老遠。楊希伯死到臨
頭,嘴還硬;「你殺了我好了,我不就是日了你老婆,你他娘的殺了我好了,殺了我,
我還是日也日了!」
老二被他這麼一說,氣得原地跳起來,朝著楊希伯又是兩腳,兩腳踢完了,還不解
恨,舉起菜刀正要往下砍,惡從膽邊生,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楊希伯的家已經被洗劫
一空,後院裡已經剩不下幾個人。老二攔住了最後要準備走的洗劫者,很嚴肅地說:
「你們都聽見了,姓楊的這條老狗說了什麼,他說他日了我老婆,不錯,我老婆那不要
臉的,是讓你日了,諸位今日給我做個證,老子日他的女兒,我跟他就算把賬清了。」
老二說完,便向楊希伯的小女兒鶯鶯猛撲過去。鶯鶯嚇得鬼哭狼嚎,撤腿要跑,老
二一把揪住了她,惡狠狠地說:「你不要叫,我知道你是嫩了些,依我的心思,要日你
家嫂子才快活呢,但她己讓你家哥哥日過,老二我也就不稀罕了。你別動,我要讓你爹
開開眼。」
楊希伯想過去救自己女兒,但是他發現自己已沒力氣動彈,他的骨頭仿佛已經散了
架,一動彈便咯咯咯直響,而且在後院的那幾位卷起了袖子的洗劫者,都睜大了眼睛興
致勃勃地打算看熱鬧,其中一名虎視眈眈地瞪著他,他楊希伯就是能站起來,也不可能
走到老二那邊去。老二把菜刀往地上一插,很麻利地撕去了鶯鶯身上的裙,又連拉帶扯
地褪下了裡面襯著的長褲,鶯鶯白白花花光溜溜的頓時暴露無遺,老二氣喘吁吁一松自
己的褲帶,一條又黑又髒的長褲從裡到外,刷地一下,落到了他的腳背上。
「狗雜種,你不得好死!」楊希伯大叫一聲,想撲出去,但是卻豎在那像裝滿了面
粉的口袋似的,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楊希伯的小女兒鶯鶯看見老二的身子向她撲過來,她的兩條赤裸著的大腿,情不自
禁地像麻花一樣卷起來。她已經被許了婆家,定好在兩年後的春天出嫁,楊希伯為她准
備好了充分的嫁妝,今天這痛苦的日子裡,不僅是她的嫁妝被洗劫一空,她自己也被籠
罩在了巨大的災難的陰影裡,恐懼得喘不過氣來。這將是鶯鶯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場惡夢。
她聞到了老二嘴裡的一股濃重的大蒜味,同時感到他正用冰涼的菜刀,使勁插入她夾緊
的大腿之間,那種涼嗖嗖的感覺,使她的空空蕩蕩的腦海裡,充滿了正在舞動著的沾著
血的菜刀。她的腿終於十分順從地變成一個八字,緊接著她便昏了過去。
6
文森特對不能前去參加初十廟會的人,感到很不滿意。他堅信自己對中國的官場已
經十分熟悉,而且清楚地知道中國的老百姓最怕官府。文森特已經跑過許多地方,他不
相信在這個熱鬧的節日裡,作為一個來自大英帝國的傳教士,一個金發藍眼享受著充分
特權的外國人,會被梅城的老百姓當做襲擊目標。「中國這樣的國家,也許只有在節日
裡,才能體現出一些最後的古老熱情。」他決定自作主張,帶著沃安娜去街上看一看,
「如果不是為了享受這個廟會,我這刻早就在省城了,你說不是嗎?」
安教士認為在這樣的時刻,出現在梅城的街頭上,顯然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絕大
多數中國人都不喜歡他們稱作的洋鬼子,這是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既然官府已經派了
兵保護他們,起碼說明事態有一定程度的嚴重性。他告誡太不把中國人放在心上的文森
特:「年輕人,你太年輕了,難道你不知道中國人並不歡迎我們?」
「如果我們只是想到那些歡迎我們的地方去,那麼親愛的安先生,我們最好的辦法
就是留在家裡,當然,我是說留在我們那遙遠的故鄉。」文森特笑著對安教士說,「可
是我們充當了上帝的使者,上帝無處不在,不是嗎」
文森特領著沃安娜準備上街,剛出門,他們被蔣哨官手下的人攔住了,說奉董知縣
命令,今天不許洋人走出教堂一步。文森特頓時大發雷霆,推推搡搡地想硬闖,蔣哨官
趕來了,笑著說:「洋大人,今日我們弟兄幾個有命令在身,說好了保護你們,你們如
果硬是要出去,弟兄們怕是交不了差吧,今兒這日子,我看洋大人還是委屈一點,老老
實實在家裡歇著。」蔣哨官這幾句活,軟裡帶硬,眼睛卻死皮賴臉地盯著沃安娜看。
「我們就要去。」文森特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著。
蔣哨官及其手下聽見文森特僵著舌頭說話,忍不住笑起來。蔣哨官皮笑肉不笑地說:
「真是的,你說要去就要去,那也由不得你。你們去了,出了事,誰他娘的負責?」文
森特憋了半天,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中國話才能表達他的意思,他人高馬大,伸手又要
去推想攔他的大兵。那當兵的可不吃他這一套,立刻用槍指著他。
文森特急紅了眼:「你的,敢射擊我?」
蔣哨官連忙賠笑說:「洋大人,我手下的弟兄們火氣大,又沒什麼見識,萬一走火,
真打著誰呢,這事大家都不好辦,你委屈著點,乖乖地退回去,怎麼樣?」
沃安娜被當兵的這麼一攔,上街的興致全沒了,她本來就不太想出門,拉拉文森特,
說還是回去算了。正僵持著,地老鼠遠遠地奔過來,他跑到文森特面前,氣喘吁吁地說:
「文大人,不得了,打起來了。」蔣哨官攔住了鼻青臉腫的地老鼠,讓他把話說說清楚,
究竟誰和誰打起來。地老鼠喘著粗氣說:「當然是和教民,唉呀,什麼誰和誰,是教民
在挨打,我日他娘的,肯定死人了。」
地老鼠從楊希伯住的那條街過來,只見進進出出的人流,正在爭先恐後地往外搬東
西,他剛想混進去渾水摸魚撿些便宜,突然被大家認出了身份,於是立刻成了過街老鼠,
一片聲地喊打,幸好他腿快,連滾帶爬加上一聲比一聲高地喊饒命,才讓他逃了出來。
「文大人,我跟你說,中國人有句俗話,好漢不吃眼前虧,趕快逃命算了。」地老鼠驚
魂未定,看了看蔣哨官,又看了看他手底下的弟兄,拉了拉文森特的袖子,低聲對地說:
「我們找個好地方藏起來,怎麼樣?」
沃安娜聽了地老鼠的話。有些緊張。文森特也吃了一驚。蔣哨官轉過身來,對地老
鼠奔過來的方向看了一眼,什麼動靜也沒有。「怎麼樣,洋大人,我說你今日不能隨便
亂跑!」蔣哨官不無得意地對文森特擠了擠眼睛,想說縣太爺見著你們洋鬼子怕,老百
姓頭上又沒頂烏紗帽,打你們就跟打兒子一樣,你們怕什麼。當然這種話只能在肚子裡
想,嘴上自然是不會真說的。文森特從蔣哨官的眼睛裡看到了幾分不敬,拿他也沒辦法。
和中國的官員打交道,文森特知道越是官大,越好對付,最難纏的是那些跑腿當差的,
想和他們計較也沒用,便領著沃安娜和地老鼠往教堂去。他讓地老鼠不要恐慌,就躲在
教堂好了。地老鼠見教堂和洋人住的地方都有大兵保護,略略感到幾分心定。
地老鼠見了洪順神父,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自己的遭遇。洪順神父喊了幾聲上帝,帶
幾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嘴裡默默禱告著。文森特等洪順神父禱告完了,讓他領自己登
上教堂的塔樓。教堂的塔樓是全城的最高點,站在這裡,可以鳥瞰梅城的全景。果然看
得見楊希伯住的那條街上,亂哄哄地有人跑來跑去,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嘰嘰喳喳的人聲。
地老鼠熟門熟路,指手劃腳地指給文森特看,嘴裡不住說著什麼。
文森特讓洪順神父立刻動身去見董知縣,保護教民的人身安全和財產不受侵犯,這
是地方官員必須嚴格遵守的事項。他讓神父提醒董知縣,如果教民出了什麼意外,文森
特將在道檯面前毫不客氣地彈劾他。作為縣太爺他必須明白,文森特想去掉他的烏紗帽,
易如反掌,就像對著太陽打了個噴嚏那麼便當。
洪順神父換了身幾乎是全新的黑綢大褂,準備動身去縣衙門找董知縣。他的頭髮已
全白了,打扮和舉止顯得非常古怪。沃安娜突然為他的安全感到擔心,洪順神父平時穿
的都是一件舊的黑布長袍,只有在重大的節日裡,他才會穿上這件黑綢大褂,他的臉上
有一種過分的平靜,他對沃安娜笑了笑,緩緩地轉過身子,出了教堂大門。蔣哨官的手
下攔住了他,只見他低聲地對蔣哨官說了句什麼,蔣哨官手一揮,示意手下放他過去。
洪順神父這一去永遠也沒回來。毫無疑問,洪順神父預感到了此行的凶多吉少。他
顯然做好了不回來的準備。一種不祥的預感早就出現在他眼前,這種預感事實上在他入
教的那一天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像鳥一樣飛來飛去,如今這只巨大的鳥突然在一根樹杈
上歇了下來。洪順神父知道最後的時候差不多就要到了,他已經老態龍鍾,走路慢得就
仿佛是一道黑影子在移動。自從來到這座小城之後,他很少在街上出現過。他不像文森
特神父那樣喜歡招搖。在梅城老百姓的心目中,雖然文森特神父已死了,但是洪順神父
仍然還是那位死去的洋人的僕人。洪順的出色之處,在於他遠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了
解中國人,因此事實上他不僅是一個更稱職的神職人員,而且知道怎麼才能真正打動教
民的心。他知道應該如何不是太空洞地談上帝,談天堂,談如何活著和如何死去。一切
果然像預料的那樣,當他在第一條巷口拐彎的時候,兩名向教堂奔來的教民,張開雙臂
攔住了他。「洪神父,趕快回教堂吧,前面正在打教民,要出人命了。」洪順神父不動
聲色地笑著,說:「上帝與你們同在,去教堂吧,那兒有當兵的保護你們,你們不會有
事的。」
洪順神父繼續往前走,他很快遇到了亂哄哄的人群。人們一眼便認出了他,但是卻
被他臉上鎮靜的微笑短時間迷惑住。他旁若無人地從人群中穿過,來到縣衙門的大門口。
大門緊緊地關著,洪順神父走到大門前,伸出手掌,在沉重厚實的大門上,毫無意義地
試推了幾下。緊接著,他又抓住門上的銅環,不輕不重不急不慢地敲著。縣衙的大門像
一堵堅固的磚牆似地豎在他面前,沒有任何反應與反響。突然之間,洪順神父已經明白
自己的結局將是怎麼一回事,他沒回頭,事實上也用不到回頭,因為他身後的嘈雜人群
正在聚集,憤怒的火焰不再是冒煙,而是轟轟烈烈地已經燃燒起來。他根本分辨不出向
他最先飛過來的,是裹著極大惡毒的咒駡,還是雨點般落在他身上的泥塊,以及各種有
可能向他襲擊的任何東西。
洪順神父慘死于阿貴的刀下。阿貴會變得比什麼人都更瘋狂,這一點像謎一樣有些
不可思議。這位老實巴交安分守己受老婆氣常常忘記自己姓什麼的鄉下農民,在騷亂中,
天性中野蠻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渲瀉。起初他也許只是想向老婆紅雲證明他也是個能鬧
鬧的男人,他被動地跟在別人後面打,跟在別人後面鬧,跟在別人後面搶。這真是一個
太特別的日子,一切都變得肆無忌憚忘乎所以。在阿貴和紅雲的身上,已經盡可能多地
纏繞著搶來的珠寶。然而僅僅是發了財顯然還不能讓阿貴滿足,他揮舞著楊德武送給他
的那把大刀,隨著處於瘋狂狀態的人流,從被動地跟著別人幹,終於過渡到了自己主動
出擊,他沖過來殺過去出盡風頭。「在打死這條洋人的狗」的強烈呼聲下,阿貴像條挨
了一腳的狗似的,高舉著那把閃亮的大刀,出人意外猛地竄了出去,箭一樣地奔到了洪
順神父面前,二話不說,揮刀便向他的腦袋上砍過去。
第一刀砍得太急促太慌亂,離洪順神父的腦袋稍稍偏了一些,刀尖剁在了縣衙的大
門上,頓時震得阿貴手腳發麻,大刀差一點落在地上。洪順神父聽到耳邊的風聲,側過
臉來,想看清楚出現在他身邊的是什麼人,阿貴咬牙切齒已砍出了更有力的第二刀。這
一刀正砍在洪順神父的後腦勺上。阿貴只感到自己的大刀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手上一用
力,刀又舉了起來,然後又是一刀,噴湧而出的鮮血,灑得縣衙的大門上到處都是。
洪順神父橫屍縣衙門口的消息,很快由逃命的教民傳到了教堂。斷斷續續地有教民
逃到教堂來避難,既然官府派了大兵保護教堂,躲到這兒來似乎萬無一失,然而隨著避
難的教民越來越多,教堂是否還真的安全已開始值得懷疑,洪順神父的被殺,在教堂裡
引起了劇烈的恐慌。梅城中教民和非教民的衝突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可是像這樣充滿了
血腥味畢竟還是第一次。
血腥的味道離教堂越來越近,仿佛一陣輕輕的風便可以吹過來。恐慌的情緒不僅騷
擾著教民,而且影響了保護教堂的大兵,影響了需要大兵保護的洋人。蔣哨官似乎突然
意識到今日任務的艱巨,他突然明白了今日這事,弄不好便會掉了他娘的飯碗。形勢在
突然之間,居然會變得這麼嚴重,洪順神父已經被殺,燒不燒教堂都是滔天大罪,因此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反正是個死,蔣哨官知道這老百姓一旦破罐子破摔,肯定
就太平不了。在這個節骨眼上,蔣哨官不得不考慮放棄今晚去馮寡婦家的約會,他是見
過世面的人,知道民既不畏死,事情便真的麻煩了。
文森特建議安教士夫婦和沃安娜隨他一起搬到教堂去。雖然他們的住處離教堂近在
咫尺,但是一旦發生了什麼事,再想去教堂恐怕就來不及。文森特不止一次經歷過風險,
到了這節骨眼上,他表現出了一種奇異的鎮定和沉著,教堂由很好的青磚砌成,有一個
高高的塔樓,好像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城堡。文森特相信他能領著安教士夫婦和沃安娜順
利度過這一關。安教士的家可以暫時交給年輕的女僕看管。事情已到了不容樂觀的地步,
當文森特神色嚴峻地掏出他隨身攜帶的那支短槍時,沃安娜嚇得驚叫了一聲,她還沉浸
在一個女孩子溫柔的愛情幻想之中,文森特粗大發亮的短槍打破了她的美夢,那烤藍的
槍管和黑洞洞的槍口,陡然使她感到了事態的嚴重。
7
誰也不會想像得到,初十廟會這一天,果然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寧靜安溢的梅
城殺氣騰騰,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控制。打教民的革命行動很快轉變成了公開的搶劫。這
一天成了暴徒可以盡情施虐,老實人也能大發橫財的美好日子,本城的無賴和四處的農
民在洗劫了楊希伯家以後,開始了向所有教民的掠奪。對教民的仇恨,突然被瓜分其財
產的喜氣洋洋所代替,發財的滿載而歸溜之大吉,想發財的和覺得還沒有發財發夠的,
又源源不斷而來,一批接一批,一批比一批更狠更失去理智。
失去控制的搶劫行為,逐漸演變為一種無法無天的發洩。搶劫的對象,從有錢的教
民蔓延到普通的教民,很快發展為完全無辜的富戶。一些無賴趁機發洩平時的私憤,他
們用鍋灰在那些他們想報復的人家的門框上,打上一道醒目的黑叉,或是畫上一個黑烏
龜,情緒激昂的群眾看見以後,立刻呐喊著破門而入。梅城被一種痛苦中的歡樂所籠罩,
陷於混亂之中的搶劫充滿了喜劇色彩,有的人在搶別人家的同時,自己的家也莫名其妙
地被搶,也有的人在搶劫時,卻發現搶到手的,原來竟是屬自己家的東西。
胡大少作為公認的領袖,對於混亂的局勢變得無能為力。他只能煽動性地叫別人幹
什麼,卻絲毫也不能叫別人不幹什麼。不僅是他陷入了不由自主的疑惑之中,他手下的
那幾位各路人馬的領頭人,也和他一樣,對變得越來越混亂的局面,無所作為束手無策。
小小的梅城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到處洋溢著無所顧忌的狂歡。到了天快黑的時候,胡大
少不得不做出唯一能暫時控制住局勢的決定,這就是立刻招集各路人馬,攻打教堂殺掉
洋鬼子。
這是一個唯一能把像一盤散沙似的人群重新聚集起來的辦法。事情到了不容置疑的
糟糕地步,早不是原先構想的,打打教民出出氣就可以了結。漏子顯然是捅得太大了,
大得已不可收拾,霍管帶是躺在炕床上,正由小喜子燒著煙泡的時候,聽說亂民們在縣
衙的大門口,殺死了洪順神父,他知道大事不好,慌忙領著手下趕去緝拿兇手。亢奮的
群眾沒有逃之夭夭,而是呼喊著一擁而上,打得霍管帶丟盔卸甲狼狽逃竄。很顯然,僅
僅憑霍管帶手下的官兵,自然不能把混亂的暴民怎麼樣,但是大量的援兵一定會儘快從
省城趕來。現在的形勢是,反正是得罪官府了,想不造反也枉然,胡大少清楚地意識到,
必須在援兵到來之前,把該做的事,都痛痛快快做完。
教堂是在天黑了以後,才被情緒激昂的群眾包圍起來。人們舉著火把,一聲比一聲
高地叫喊著。因為有蔣哨官領的人守在教堂門口,一支支長槍正對著門外,大家只好遠
遠地呐喊助威。胡大少站在離教堂塔樓幾十米的地方,和楊氏二雄等商量著如何才能沖
進教堂。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先沖一沖試試,楊德武領著幾名不怕死的漢子,剛要接近
教堂,一陣稀稀落落的槍聲響起來,楊德武唉喲一聲慘叫,大腿上中了一槍,痛苦不堪
地栽倒在地上。
胡大少大怒,準備親自帶領人馬再向教堂發動一次攻擊。諸葛瑾一把攔住了他,摸
著自己不是太長的鬍鬚說:「這區區小事,哪用得到你親自上。」他胸有成竹地看著眾
人手上的火把,像位有卓越軍事天才的軍師那樣,毫不猶豫地吩咐底下人去多搬些麥秸
來,「我們今日不需要一兵一卒,只要一把火,這不想死的,准保一個個都乘乖地跑出
來。」
「用火燒。」胡大少腦海裡想像著火攻的可能性。
「這可是諸葛亮當年用過的一招,」諸葛瑾得意地說,「少東家,這一招絕對厲
害。」
就在一部分人去搬麥秸的同時,另一部分人在矮腳虎的帶領下,開始洗劫安教士的
家。第一批沖進安教士家的幾乎全是女人,她們以女人特有的尖叫大聲喊著。矮腳虎一
手拿著火把,一手拿著一把剪子,沖進去以後,這個房間竄到那個房間,到處亂戳亂剪,
大家顯然明白所有的洋人已逃到教堂去了,她們不過是對洋人的住處,儘量發洩發洩自
己的仇恨而已。洋人房間裡琳琅滿目的洋玩意,使梅城中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大開眼界,
她們毫不手軟地砸壞一切可以砸一砸的東西,然後打算放把火把洋人住的房子燒光拉倒。
就在這時候,嘰嘰喳喳的女人們像找到了什麼寶貝似的,發現了安教士家留下來看
家的年輕女僕,她們不顧一切地向她撲過去,用同樣只有女人打架時才會有的特殊方式,
拉頭髮抓臉用嘴咬,就像一群饑餓的狗對付一塊肉骨頭一樣。年輕女僕發了瘋似地尖叫,
她的銳利的尖叫聲,對憤怒的女人們也成了一種刺激,她們不但沒有放棄攻擊,而是開
始十分仇恨地扒她衣服,轉眼之間,便將她身上的衣服撕成了碎片。
赤條條的年輕女僕終於找到了逃脫的機會,像條魚似的滑了出去,她撒腿往外奔,
想往教堂裡沖。然而就在沖出去一大截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就算是有天大的本
事,也根本不可能通過黑壓壓由男人們的身體組成的人牆。她意識到男人們的滿是欲望
的眼珠,像子彈一樣向她射過來,都停留在她豐滿的身體上時,使得黑夜也像白天一樣
明亮,年輕的女僕出於本能地捂住自己的下身,絕望地掉過頭來,迎著那些叫喊著向她
追過來的女人們沖過去。
女人們的叫喊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們都在津津有味地觀看一群發了瘋的女人,
追著一個同樣發了瘋的女人,女人們做遊戲一樣跑來跑去,歇斯底里地咒駡著,追在後
面又捏又打,矮腳虎突然跑到大家面前,咬牙切齒地說:「你們趕快過來幾個長雞巴的,
日死這個和洋人睡覺的騷貨。」矮腳虎極富挑戰的邀請,使得內心蠢蠢欲動的男人們不
知所措,然而沒有一個男人敢跳出去迎接挑戰。人們嘻嘻哈哈袖手旁觀,看著這群發了
狂的女人究竟能幹出些什麼事來。
年輕的女僕跌倒在地上,頓時女人們叫著喊著罵著滾成一團。混亂了好一會兒,年
輕的女僕總算再一次掙脫開來。這一次,逃生的欲望終於大大地超過了害羞的念頭,她
毅然向男人的人牆沖過去。她赤裸裸的身體上仿佛沾著什麼劇毒一樣,所有男人的眼睛
都直直地盯著看,可是一旦那赤裸的身體真接近自己時,就都情不自禁地向兩側閃開。
令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年輕女僕的身體竟然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男人們的圍牆切開
了一個厚厚的口子。
眼看著教堂的塔樓就在面前,突然一個男人寬厚的胸脯,像一道非常堅硬的牆壁,
擋住了年輕女僕的去路。年輕女僕一頭撞了上去,遇到了障礙以後,她左躲右讓試圖能
夠避開,可是卻發現自己和那男人的胸脯,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住了似的,怎麼也分不開。
「你往他娘的哪跑?」年輕女僕聽見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在她耳邊十分惡毒地響著,
「為什麼洋人能日你,為什麼?」年輕的女僕一陣顫慄,想轉身往回跑,這時候才感到
男人的一隻手正托在她的後背上,另一隻手舉著一把殺豬的尖刀,準備往下戳。
拿著殺豬尖刀的是馬家驥,他咬牙切齒正準備結束了年輕女僕的小命。然而完全是
出於本能,年輕的女僕猛地轉身,馬家驥摟著她的那只手,隨著那蛇一般的身體的滑動,
一下子觸到了她飽滿的乳房,他就勢狠狠地抓了一下,這一抓嚴重地分了馬家驥的心,
年輕女僕趁機逃脫,掉頭再往來的方向奔跑。這時候,男人們的圍牆已不像先前那麼容
易切開,人們在讓開的同時,有意無意地便伸出手,在年輕女僕的身體上是地方就撈一
把。
馬家驥突然像公狗追逐母狗那樣向年輕女僕撲過去。他的手上還舉著那把殺豬的尖
刀,嘴裡罵罵咧咧,空著的那只手想抓住她。年輕女僕連續逃脫了幾次,臨了像小雞一
樣地還是落在了馬家驥的手裡。馬家驥那只抓刀的手向下一揮,不是把刀子插在年輕女
僕的身上,而是就勢攔腰一抱,將她抱了起來。年輕女僕嚇得幾乎要暈過去,她感到頭
重腳輕好像漂浮在雲中霧裡一樣,殺豬尖刀的刀柄重重地頂在自己的腰上,疼得她哇哇
直叫,同時她聽見不同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也一起在叫喊:
「給她一下,給她一下,叫她嘗嘗咱中國人的滋味!」
「喂,就在那轎子裡,」突然一個聲音尖叫著提醒馬家驥,「大家別擋著路,對,
就在那轎子裡。」
被抱在馬家驥懷裡的年輕女僕睜開眼睛,十分恐怖地發現無數男人舉著火把,瞪著
色迷迷的眼睛跟在她後面。男人和女人的聲音陡然停止了。在一種近乎莊嚴的氣氛中,
年輕女僕感到有一個男人加快步伐跑了上來,撩開一塊門簾似的東西,她還沒反應過來
怎麼一回事,已經被馬家驥重重地扔在了紫呢大轎裡。門簾落了下來,紫呢大轎裡一片
黑暗。
過了真正一小會兒,馬家驥罵罵咧咧束著褲帶,從紫呢大轎裡走出來,無數雙男人
的眼睛都瞪大著在詢問他。馬家驥翻了翻眼白說:「有什麼好瞪眼睛的,是他娘男人的,
就趕快進去,這不日白不日。」馬家驥油光滿面的臉上的得意,誰都能感覺得到。「我
操,真幹了?」有人不敢相信卻又是非常羡慕地說,「這狗日的真敢來真格的。」馬家
驥不屑一顧地冷笑笑,揚長而去,走出去一大截,回過頭來,大聲嚷道:「他娘的,進
去呀,有什麼好客氣的。」
有人掀開了紫呢大轎的門簾,用火把照了照,發現年輕女僕正縮在角落裡顫抖。這
一發現,打火把的那位,立刻用一種古怪的聲調大聲傳出去,使得外面的情緒又激動起
來,激動了一會兒,便有人步馬家驥的後塵,把手中燃燒著的火把交給別人,羞羞答答
地鑽進紫呢大轎,然後像馬家驥一樣,罵罵咧咧得意洋洋束著褲帶走出來。接下來的場
面更充滿了戲劇性,大家都是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地進去,得意洋洋嬉皮笑臉拎著褲子出
來。剛開始那一陣,圍著紫呢大轎的男人們,表現得還有些節制和不好意思,你推我讓
猶豫著不敢獻醜,可是很快便撕破了臉皮,爭先恐後地打起來,打得不可開交,最後不
得不有人站出來維持秩序,讓大家排著隊,一個接一個有條不紊地慢慢來。
發生在紫呢大轎裡的小插曲,嚴重地影響了對教堂正面攻擊的主旋律。由於看熱鬧
的大大多於具體幹事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半夜,可是運來的麥秸卻仍然少得可憐,第一
次火攻功虧一簣,胡大少大心急地下令點火,結果除了能聽見教堂裡痛苦不堪的咳嗽聲,
教堂的大門還是沒能燒壞。因為教堂裡的人有槍,大家也不敢從正面貿然出擊。惱羞成
怒的胡大少終於發現了人都跑到哪去的秘密,他怒氣衝衝趕到紫呢大轎這邊來,暴跳如
雷大聲咒駡,從轎子裡拎出一位正在幹著壞事的傢伙,狠狠地對著他的下身踹了兩腳。
第二次火攻總算有了些成效,這一次大家根據胡大少的指示,把躺著尚有餘溫的年輕女
僕屍體的紫呢大轎抬了過來,在裡面裝滿了麥秸,然後吭吭哧哧抬到教堂門口,堵著教
堂的大門燒,燒得結果是把大門給點著了,大門一燒壞,大家便可以將點著的火把接二
連三地往教堂裡扔。教堂頓時成了一隻大爐子,在火焰的攻擊下,教堂裡的人終於失去
了鬥志,蔣哨官領著自己的手下最先繳械投降,他們把長槍扔在了地上,舉著手大搖大
擺走了出來。緊接著是三三兩兩的教民,他們在別人憤怒的呼喊聲中,在刺眼的火把的
照耀下,嚇得不知所措魂飛魄散。走在最後的是安教士夫婦,他們剛走出教堂,便被一
擁而上手持火把兇器的老百姓,亂刀活活捅死。
8
文森特帶著沃安娜逃到了教堂的塔摟頂端,從塔樓的頂端往下看,他們親眼目睹了
剛走出教堂大門的安教士夫婦死時的慘狀。一時間內,教堂外憤怒的群眾似乎忘記了文
森特和沃安娜的存在,大家都在外面隨心所欲地毆打教民,同時將更多的麥秸堆放在教
堂的周圍,準備把人們心目中最仇恨的教堂,一把大火徹底燒光。文森特和沃安娜知道
他們的末日已經來臨,他們長時間地接著吻,在吞沒他們的濃煙又一次升起來的時候,
文森特拔出手槍,對準沃安娜的心臟,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然後他將漸漸軟下來的
沃安娜的屍體平放在地上,看著她曾經是十分漂亮然而現在卻變得異常恐怖的面孔,他
自己臉上發了木的表情,是想哭又似乎哭不出來的樣子。這真是一個太糟糕的結局。文
森特將槍管塞進自己的嘴巴,手哆嗦著開了一槍。
由於教堂是青磚砌成的,當熊熊燃燒的麥秸很快燃盡以後,教堂的輪廓和框架竟然
完好無損。所有的木結構部分還在吱吱冒煙,胡大少在手下的簇擁下,大步走進教堂,
沿著依然還有些發燙的石板臺階登上塔樓。東方已開始顯露出了魚肚白,文森特和沃安
娜的屍體很難看地出現在眼前,胡大少看著文森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腦袋,突然一陣
噁心想吐。「這狗雜種怎麼變成這死樣子,」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著,掉頭便要離
開塔樓,「把這教堂給我拆掉,老子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當紅紅的太陽跳離地平面,出現在東方的天幕上的時候,胡大少站在離教堂五十米
遠的空地上發怔。轟轟烈烈的革命和造反已經到了尾聲,激動人心的氣氛已經變得無精
打采。大多數群眾都精疲力盡,打著哈欠回家睡覺去了,剩下的一些人當中,有的在東
張西望看呆,有的正在試圖拆除教堂,拆除教堂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面對堅硬的青磚,
人們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文森特和沃安娜被雙雙剝光了衣服,用繩子掛在塔樓上
示眾。一個小的石膏做成的十字架,插在了沃安娜的陰戶上,像一個男人的陽具似的十
分可笑地翹在那裡。
胡大少領著手下,漠然地從梅城的街道上走過。教堂拆除不拆除,現在已和他沒什
麼關係。他決定四處走一走,放鬆一下因為緊張而變得十分麻木的神經。到處都是一股
很濃重的煙火味,清晨的小城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胡大少第一次意識到他已經
成了這座城市的主人,因為所有見到他的人,無一不立刻表示畢恭畢敬的樣子。甚至街
上的野狗,遠遠地看見了胡大少,也極通人性地搖著尾巴討好賣乖。寧靜的街道上仿佛
就像什麼暴力也沒發生過一樣,沒有搶劫沒有殺戮,也沒有駭人聽聞的強姦和輪奸。麻
雀嘰嘰喳喳在屋簷下叫著,飛過來飛過去打著架。從沿街的一個窗戶裡,突然傳來小孩
子在夢中受了驚嚇的啼哭,緊接著是一個婦人哄孩子的聲音,嘴裡嘰裡咕嚕念叨著什麼。
轟轟烈烈的一天已經結束,胡大少不知道下一步還應該幹些什麼。他從未認真想過
下一步究竟應該怎麼幹。他知道手下的人將越來越少,激烈的情緒過去以後,代替的無
疑將是一種害怕官府追究的後怕。大出風頭的各地農民正在紛紛往回溜,本地的地痞無
賴也在琢磨著自己的後路。巨大的失望像颶風似的向胡大少席捲過去,他感到一種從來
沒有過的身心疲憊,他覺得自己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張床,痛痛快快地睡上一大覺。
胡大少與他的手下不知不覺來到了矮腳虎家的門口,矮腳虎立刻興致勃勃地向胡大
少發出了邀請:「喂,到我那去怎麼樣,難道你不想好好地睡一覺,老娘我准保你一上
床,用不了多久,就跟死過去一樣。」胡大少被她說得有些心動,然而突然覺得自己在
這樣的日子裡,不應該和矮腳虎這樣的浪貨睡在一起。矮腳虎是梅城男人們的夜壺,誰
需要了,都可以拿起來用一用。她屬那種男人常常需要卻很難真心喜歡的女人,她不
僅使胡大少,而且使梅城整條街的壞男孩子都變成了男人。誰都知道矮腳虎從不拒絕那
些需要她的男孩子,因為生得十分矮,又生得白白胖胖,她很容易引起男人佔有她的欲
望。
胡大少在被挑起了男人的那種欲望以後,幾乎立刻想起了一個女人。他果斷地拒絕
了矮腳虎的好意,領著手下打算繼續往前走。矮腳虎已經習慣了胡大少的冷落和無情,
她怒氣衝衝消失在自己家的門口,非常用力地推出一名想跟著她進去的男人:「你他娘
找別的女人去,老娘我又不是婊子,誰想來就來的!」她的話引起了男人們的哄笑,一
個男人笑著對胡大少說:「矮腳虎今日也正經起來了,胡大少,這騷貨今日能看中的只
是你。」這話引起了男人們的又一陣哄笑。
再往前走,不遠處就是春在茶館,胡大少被矮腳虎挑起的那種欲望,正在如火如荼
激烈膨脹。在那些跟在他身後的手下覺得奇怪,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胡
大少已經大步走進了茶館。茶館的門板剛剛卸掉,爐子還未點著,裕順一見是胡大少到
了,連忙招呼:「唉喲,胡大少,這麼早就來了?」
胡大少的眼睛往櫃檯上張望,裕順媳婦沒有坐在那。他撿了一張最近的桌子坐了下
來,眼睛看著天,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裕順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搭訕著說:「胡大少,
有什麼吩咐?」
胡大少的幾個手下紛紛找凳子坐下,胡大少眼睛繼續看天,手指在桌子上一個勁地
敲著。他突然轉過頭來,嚴肅地說:「你媳婦呢?」
「還在床上睡著呢。」裕順賠著笑臉,吃不透胡大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把她叫來,老子要借你的床睡一覺。」胡大少不屑一顧地掃了裕順一眼。
裕順忐忑不安地去叫自己媳婦。他一時不明白胡大少幹嗎要借他的床睡覺。裕順媳
婦已經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匆匆穿了衣服走出來。她似乎已預感到胡大少今天找她會有
什麼事,遠遠地站在那不敢過來,胡大少猛地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向她走過去:「你
就是裕順媳婦?」他這麼問明擺著太多餘,然而不管怎麼說,這仍然是他有史以來,對
這個自己有著特殊情感的女人,說的第一句話。他不知道下一句還應該說什麼,因為沒
話可說,他十分惱火地轉過身,對裕順喝道:「你媳婦竟然去了教堂,你知道不知道?」
裕順急得臉如土色,正要為媳婦辯白,胡大少接著說,「我先睡一覺,待老子醒了,再
跟你算帳。」說完,他大步朝裕順的臥房走去,鞋一脫便上了床。裕順慌忙跟了進去,
剛要張口,胡大少說:「你給我滾出去,有什麼話,叫你媳婦進來對我說。」裕順結結
巴巴賴著不肯走,胡大少撿起床邊的鞋子,朝他惡狠狠地扔了過去。
裕順連滾帶爬到了外面,向幾位坐在那裡的胡大少手下求情。胡大少的手下已明白
了胡大少的用心所在,冷笑著看著處在雲裡霧裡的裕順,說:「你跟我們說死了,都跟
放屁一樣。要求情,讓你媳婦自己去求去。」裕順不管自己的話是不是放屁,還是一味
求情,一天前梅城所發生的大規模搶劫,早把裕順嚇得不輕,裕順知道只要胡大少一句
話,春在茶館的一切便都完了,他不識相地還想去臥房向胡大少求情,胡大少的一個手
下笑著嚇唬他說:「裕順,胡大少正睡著,你這不是想進去找死嗎?」
「這……怎麼辦呢?」裕順站直了,將一隻瘸腿擱在了凳子上。
「讓你媳婦進去陪胡大少睡一覺,保證什麼事也沒有。」胡大少的手下笑著拿裕順
調侃,「誰讓你媳婦不識相,要去教堂呢?」
無可奈何的裕順痛苦不堪,只好責怪自己媳婦不好好地在家待著,非要去那該死的
教堂。裕順媳婦向來不大把自己有著殘疾的男人放在眼裡,這時候被他一大頓埋怨,壓
得抬不起頭來。裕順越埋怨越來勁,他媳婦一賭氣,便紅著臉自己跑進了臥房,想和胡
大少把話說清楚。胡大少好像知道她准會來似的,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惡狠狠想不通
地問道:「你他娘的真去了教堂?」
裕順媳婦不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胡大少又說:「這種地方,你怎麼能去?」
「我去都去了,又怎麼樣?」裕順媳婦回答說。
這是裕順媳婦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臉紅得滿是春意,眼睛絲毫不讓步地看著胡
大少。胡大少在她的逼視下有些惱火,想不到自己有著特殊情感的女人,竟然敢用這種
腔調和他說話,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再次出現在他心頭,恨和愛像絞辮子似的,交織在了
一起,他一把撈住了她,扯近了,隨手就是一記耳光。裕順在外面聽見裡面打起來了,
連忙一瘸一拐地想進去,還沒進門,便被胡大少的手下追上來拉了出去。胡大少忿忿地
說:「你以為我捨不得打你?」話音剛落,又是兩記耳光,接著又是兩記。裕順在外面
聽著叫苦不迭,他不知道這最後兩記耳光,已是他媳婦在打胡大少。
第三章
1
大隊的官兵三天以後才匆匆趕到,這時候,梅城正沉浸在剛剛開始的雨季裡,連綿
不斷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到處都濕漉漉滴著水。人們躲在家裡不願出門,一遍又一遍
地講述發生在不久前的暴力行為。梅城完全恢復了舊日的寧靜,一切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過一樣。雨嘩嘩地下著,搶劫殺戮以及強姦輪奸,所有這些剛發生過的暴力痕跡,似乎
都被一場大雨沖洗得乾乾淨淨。激烈的反洋教的情緒,因為過分的宣洩,現在已被一種
普遍的恐慌所代替。後怕的巨大陰影籠罩在梅城的天空上,大禍即將來臨的恐懼,不時
地像小蟲子一樣在人們的心頭爬著。沒人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根據祖上傳下來的經驗,
人們只知道大隊的官兵正在向梅城逼近,人們只知道一場新的災難又將不可避免。
董知縣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事情竟然鬧到這一步,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丟不丟烏紗帽
的問題,弄不好腦袋就得搬家。和大多數不喜歡洋人的中國官員如出一轍,董知縣深知
洋人得罪不起的道理。作為一個地方的父母官,他有責任保護外國僑民的人身安全。洋
人既然在他的管轄範圍內,有了三長兩短,上峰怪罪下來,自然唯他是問。這紕漏捅得
實在太大了一些,他必須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必須在大隊官兵還未趕到之前,把屁股上
的屎儘快擦擦乾淨。董知縣手下的兩位師爺正在一旁為他出著主意,事到如今,如何推
卸責任便顯得至關重要。
霍管帶也從小喜子的炕床上找了來,經過了一番互相旨責推倭,唇槍舌劍鬥了一會
兒嘴,這才在朱師爺魯師爺的勸說下,坐下來談問題的嚴重性,霍管帶是個粗人,三句
話一說,臉又紅了:「姓董的,你我一根繩上拴著的兩隻螞蚱,不能把什麼鳥事,都往
我身上一推,就算完事。」
董知縣畢竟讀書人出身,又不善於言辭,叫他一頓搶白,氣得嘴角直哆嗦:「霍大
人怎麼這麼說話?」
「你說我應該怎麼說話?」霍管帶怎麼會把小小的縣太爺放眼裡,他氣呼呼地瞪著
董知縣。
「霍大人誤會了,真是誤會了,」朱師爺連忙上前拉住霍管帶,不讓他站起來,皺
著眉頭說,「知縣大人不是要往你身上推卸,這洋人已被殺了,上峰必然怪罪,因此,
這因此必須要有個搪塞的辦法。」
「什麼辦法,禿子頭上的疤明擺著,縣爺的意思,不就是說我霍某人彈壓不力嗎?」
魯師爺笑著說:「知縣大人的意思,不是說彈壓不力,而是說彈壓不了。關鍵是要
在這彈壓不了上面,大做一番文章,把文章做足。」
「彈壓不力也好,彈壓不了也好,反正是想叫我霍某人吃不了,兜著走。別跟我繞
彎子嚼字眼。」霍管帶今天的大煙癮沒過足,脾氣特別暴躁,「我不管你們當師爺的鳥
文章怎麼做,想算計我,我不會答應。」
董知縣急得賭咒發誓,兩位師爺在一旁好說歹勸,霍管帶一邊光火,一邊也知道今
天這事不是發了急就能過去,所以臨了不得不耐著性子,聽他們一句一句,一遍又一遍
地說下去。說了半天以後,由朱師爺執筆,開始向道台大人寫信,開頭幾句寫得振振有
辭:coc1據縣屬城關紳民某某某等聯名公稟:竊梅城向無教堂,自文森特神父建教堂以
來,梅城民眾群起相爭,各處聚眾攻擊,幾釀大案。幸蒙本道府縣遵照約章實力保護,
屢頒條教,三令五申,渝令保護洋人以及教堂,竭力開導彈壓,幸未激事成端。間有鼠
雀之爭,一經訴訟公庭,立予持平剖斷。良以教民平民疇非赤子,仰休朝廷懷柔遠人,
郭眭友邦之意,雖畛域未能盡化,而地方尚屬相安。然教民日眾,教焰亦日熾,近年民
教中構隙甚微,頓成冰炭。梅城為聖賢桑梓之邦,久已涵濡聖澤,一聞外洋人來此傳教,
不禁公憤同興,勢難相安於無事。民間蓄仇忍辱,郁遏未申,萬眾一心,待機而發。卑
職忝司民社,責有攸歸,既不能禁外教之不入,複不能強民志以率從,以致激成禍端,
罪在不赦……coc2
朱魯兩位師爺都是老公事,寫起文牘公案來,都是行家裡手,搖頭晃腦一路極順暢
地寫下去,越寫越來精神,一出手就是好幾百字。然而畢竟是人命關天,洋人的性命更
是了不得,四條洋人的命已沒了,此事不可能輕而易舉就算了結。文章開頭不難,難的
是下面的文章怎麼做。自然要在民眾和洋教的對立上做戲,偏偏又不能說洋教如何不好,
只能訴說洋人如何激怒了民眾。激怒二字至關重要,因為文章的臨了,還得落實到這一
個怒字上來演義。洋人反正都已死了,死無對證,怎麼說他們都可以。況且洋人都有槍,
既然有槍,首先開槍打死無辜百姓這一點便是鐵案。縣裡明察秋毫,事先已知道洋人和
民眾會有衝突,由霍管帶親率兵丁保護,然而洋人不聽所勸,先是用言辭激怒,繼而又
開槍打死人,因此群情激憤,致使事態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和打死洋人相比,打死教民一事,兩位師爺便覺得好辦得多。事情已到了這一步,
一本正經地作假顯然是免不了的。教民再狐假虎威,總歸是中國人的後代。中國人打死
了中國人,這事再大也大不到哪裡去,想來道台大人也不會為此事大張旗鼓。再說還可
以捏造被打死的不是教民,而是被洋人或教民打死的普通百姓。除此之外,就是可以抓
幾個教民來恐嚇一番,讓其招認出洋人的種種不是,然後簽字畫押,和給道台大人的信
一同呈上去。依照兩位師爺的思路,這殺洋人是不得了的大事,畢竟事出有因,只要道
台大人高抬貴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洋人當然是不好惹的,可在中國人的地
盤上,洋人先動手殺了人,平民百姓忍無可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實在有情可原
諒。兩位師爺你一句我一句,眉飛色舞洋洋得意,筆下仿佛有千軍萬馬,為遣辭造句大
顯神通,霍管帶和董知縣相對而坐,卻顯得無事可幹。霍管帶心裡還惦記著在小喜子那
沒過完的煙癮,打了個哈欠,突然站了起來,跑到搖頭晃腦的朱師爺那裡,心不在焉地
看了看他正撰寫著的給道台大人的信,又回到董知縣面前,想不通地說:「這洋人到底
有什麼樣的能耐,竟搞得連朝廷都奈何不得,我大清難道當真還怕了幾個洋人?」
「這對付洋人嗎,你我做地方官的,也只有按照上峰的旨意辦。何況梅城還不像省
城,在省城,這洋人是更不好惹,地方官稍拂其意,立即電報上海京都,雷厲風行,要
知道,這洋人向來得寸進尺,一步也不肯退讓的,動不動就藉端索詐,勒賠鉅款。」董
知縣不比霍管帶是一介武夫,他不敢妄議朝廷的政事,繞了個彎子表達自己的不滿。
「朝廷實在是太軟弱好欺了,」霍管帶忿忿不平地說。
兩位師爺寫著寫著,為一句話爭了起來,頓時臉紅脖子粗各不相讓,唾沫星子直飛。
魯師爺胚火旺脾氣大,向來不把年長幾歲的朱師爺放在眼裡,出言不遜,惹惱了朱師爺,
朱師爺把筆一扔,不打算寫了。董知縣連忙用話勸慰,朱師爺不服氣地說:「你魯師爺
有能耐,我讓賢好了。我什麼叫怕洋人?」魯師爺紅著臉說:「怕不怕,也用不著我來
點破。」
朱師爺更不服這口氣:「我是怕,都到了這刻,還說狠話,有什麼用,就你魯師爺
不怕好了吧?別人都怕,就你不怕,怎麼樣?真要是不怕,我們今天跑這來幹什麼?」
「兩位師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現如今不是什麼事,都得好好商量嗎,吵什麼?」
董知縣此時此刻正要借重他們,一個勁地叫兩位別嘔氣。兩位師爺偏偏越勸越來勁,你
一句我一句,反而話更多起來。霍管帶看著眼前這兩位平時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秀才,
有失斯文像女人似的鬥著氣,又看了看董知縣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算
了算了,這他娘的洋人,我們大家都怕,好了吧?朱師爺你用不著急,魯師爺呢,也用
不著急。這給道台大人的信呢,還得靠你們寫,唉,我日他洋人的祖宗,好端端的,這
幫洋人跑到咱中國來幹什麼?」
大隊的官兵三天后到達時,雨還在嘩嘩下著。一位姓姚的統領,率著這支臨時拼湊
起來的人馬,小心翼翼駐紮在離城外兩裡路的村莊上,不敢貿然沖進城去。姚統領派了
幾名探子前去打探消息,梅城中過分的平靜,讓姚統領感到十分的疑惑,雨實在太大了,
被大雨澆得苦不堪言的官兵,既害怕中了傳說中的亂民的埋伏,又盼著能及早地沖進城
去,胡亂殺他一氣,然後換上一身幹衣服。探子回來以後,彙報了梅城內部的情形,姚
統領更加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猶豫著,董知縣和霍管帶領著手下,冒雨趕到大
隊官兵駐紮的地方迎接,姚統領心裡的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不需一槍一卒,兵不血刃地
就能佔領梅城,對於領著兵又不想打仗的統領來說,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姚統領樂
不可支,慶倖了一會兒自己的好運氣,突然變高興為不高興,板著臉問董知縣:「既然
如此,還要我們馬不停蹄地趕來幹什麼?」
這句話問得董知縣和霍管帶無話可說。梅城出奇的平靜和太平,實在有些接近荒唐,
簡直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該溜的人早溜了,沒事的在家裡老老實實地待著。一切
都安排就緒,霍管帶胡亂抓了幾個人關在牢裡,再加上大牢裡過去就押的那兩名死囚,
湊乎著便能算是已經抓住了這次肇事的要犯。那幾位洋人的屍體,董知縣也做了極為妥
善的佈置,他讓人找了幾具最上等的捕木棺材,又用最好的綾羅綢緞將屍體裹起來,反
正花多少錢無所謂,只要能馬馬虎虎遮人眼目就行。然而姚統領不是那麼輕易就好糊弄
的,不能董知縣說沒事了,就真的沒事了。姚統領既然領了大隊官兵來,請神容易送神
難,不好好地開開殺戒事情就不能算完。
姚統領心不在焉地聽董知縣把話說完,立刻下令全體集合,不管三七二十一,殺進
城去。吃糧當兵的向來有個慣例,打了勝仗以後,三日不封刀。姚統領吃辛吃苦,千里
迢迢把人馬領來捉拿造反的亂民,不狠狠地撈一票,絕不能善罷干休。將在外,君命有
所不受,姚統領才不管現在的梅城究竟是太平還是不太平,他說是不太平就是不太平,
他說是城裡還有亂民,就是一定有亂民。一聲令下,大隊人馬己呼嘯著進了城,冒著大
雨沿街上像攆鴨子似的跑開了。又是一聲令下,大兵三五成群橫衝直撞,想到誰家搜索
便大搖大擺地闖進去。
陷於寧靜之中的梅城,終於又一次雞飛狗跳,重新變得喧鬧起來。搜索亂民本來就
沒什麼標準,大兵們專揀那些富裕的人家,吆五喝六地沖進去,翻箱倒櫃瞎折騰,然後
順手牽羊大發橫財。梅城的老百姓叫苦不迭,眼睜睜送走這幾位,門還沒關上,新的幾
位已經叫喊著又來了。雨嘩嘩地下著,淋得濕透了的大兵憋足一股怨氣,都發洩在了梅
城的老百姓身上。有兩位大兵闖到了花柳巷小喜子的住處,鞋也不脫,濕漉漉跳上了炕
床,拿起霍管帶留下的煙槍,你一口我一口燒了起來。小喜子氣得跳腳,什麼樣的狠話
都說了,兩位兵大爺只當沒聽見,過足了癮,如狼似虎地到處亂翻,翻到了小喜子的首
飾盒,把首飾盒中的收藏往炕上一倒,就地分起贓來。小喜子眼睛急紅了,不顧一切地
沖上去要搶,她哪是大兵的對手,東西絲毫沒奪回來,胸口反而被那位攔他的大兵趁機
捏了好幾下。
比小喜子更糟的,是不少大姑娘小媳婦,成了大兵們立地正法的犧牲品。漫長的雨
季雖然剛剛開始,可是大兵們的情欲卻旺盛得難以讓人置信。一旦對財產的搜索已經滿
足,三五成群的大兵便開始像公狗似的向女人襲擊。已過去的初十日廟會那天有過的混
亂,在大隊的官兵到達梅城的第二天,不僅得到進一步的蔓延,而且更加生氣勃勃地向
前發展。恐懼幾乎籠罩在梅城每一位女人的身上,遭殃的已不再僅僅是大姑娘小媳婦,
甚至連牙已掉的白髮老太太,乳臭未乾還沒發育的小女孩,也跟著一起受罪。唯一的例
外也許就是矮腳虎。她沒有大喊大叫拼命抵抗,也沒有在事後投河上吊尋死覓活。在打
發了兩位迫不及待的老總以後,矮腳虎系上褲帶,趿著皮鞋,氣洶洶地沖到武廟告狀,
武廟是大隊兵營駐紮的所在地,她的這一狀告到了點子上,三日不封刀的期限已經到了,
姚統領大發雷霆,下令立刻恢復秩序。
在恢復秩序的第二天,三位不知死活還敢違抗命令強姦李寡婦的大兵,被拉到了大
街上砍掉了腦袋,臉色蠟黃絕對憔悴的李寡婦,成了梅城為數眾多的受難者中,唯一為
了失節,當真上吊身亡的女人。隨著三位為非作歹的大兵被血淋淋地砍頭,李寡婦活生
生地懸樑自盡,梅城終於重新恢復了平靜。矮腳虎大無畏的告狀,不僅使小小的梅城結
束了災難,而且使年過花甲的統領大人,陷入到了突如其來的愛情之中不能自拔。他有
失體統地將她扣押在兵營裡,一門心思地想納她為妾。姚統領追求矮腳虎成了梅城中公
開的笑話,人們都知道他被矮腳虎迷得神魂顛倒如癡如醉。有人親眼看見姚統領在矮腳
虎的房間裡下跪,又瘦又高的姚統領跪在地上,幾乎和矮腳虎一般高。然而臨了,矮腳
虎卻還是揚眉吐氣地離開武廟。姚統領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一次次涎著臉上門,又一
次次被矮腳虎毫不客氣地拒之在門外。
2
大隊官兵在梅城橫衝直撞的日子裡,梅城中深深陷於痛苦中不能自拔的男人,莫過
於春在茶館的小老闆裕順。自從初十廟會以來,裕順的內心就一直沒有太平過。深深的
恐懼和妒嫉折磨著他,剛開始,他因為自己的媳婦不止一次去過教堂,一直擔心憤怒的
群眾會借機哄搶他苦心經營的茶館。緊接著,胡大少又欺人太甚地睡在了他的床上,並
且附帶著連他的漂亮媳婦一起睡了。強烈的妒嫉煎熬著裕順的心,這位老實巴交身有殘
疾的茶館老闆,不止一次差點就失去理智。他不止一次想用砍柴的爺子劈死胡大少,不
止一次想去官府告密,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乾脆一把大火,將自己的命根子茶館燒掉拉倒。
擁有一位讓梅城中許多男人都垂涎的漂亮媳婦,一直是裕順活著的驕傲。作為一個
天生佝僂的殘疾人,裕順不得不感謝自己的桃花運。這媳婦是他托人花錢從窮鄉僻壤的
山區買來的,裕順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令人回味的新婚之夜,蓋著紅紗將永遠屬他的新
媳婦,靜靜地坐在新房中,一動不動仿佛一座雕像。裕順膽戰心驚地揭去她頭頂上紅紗
的一角,媳婦過分的漂亮驚得他趕快吹滅了油燈。在黑暗中,裕順的心口咚咚直跳,好
像有一面小鼓在裡面擂著。他沉默了好一會,不知如何是好,都到了這一刻,說什麼也
多餘,他突然十分粗暴地將她掀翻在床沿上,然後一件接一件地剝她的衣服,接著把自
己的一隻瘸腿翹在床前的一張小椅子上,十分痛快同時十分盡興地佔有了她。
產生放一把火燒掉自己茶館念頭的真正原因,是胡大少竟然選擇了裕順的家,作為
他躲避大兵搜捕的藏身之處。胡大少使得裕順的惡夢變成了現實,又使他的現實變成惡
夢。軟弱無能的裕順深知自己不可能一斧子劈死了胡大少,也知道他不可能去告密,更
不可能放把火使自己苦心經營的茶館毀於一旦。在大雨嘩嘩下的日子裡,窮凶極惡的大
兵在街面上竄來竄去,不時沖進茶館來渾水摸魚地撈上一把。裕順知道自己除了忍氣吞
聲,還是忍氣吞聲。天下最倒黴的事偏偏輪到了裕順的頭上。胡大少顯然已成了官兵捉
拿的要犯,光憑窩藏欽犯這條罪名,就足以讓裕順吃不了兜著走。裕順知道自己實在是
太無能太窩囊,他的無能和窩囊就在於既不能趕胡大少走,又不得不乖乖地管吃管住好
生侍候,將胡大少千方百計地藏好。
胡大少就藏在春在茶館的小閣樓上。小小的閣樓堆滿了雜物,小得讓人甚至都抬不
起頭來,一股濃重的黴味,老鼠吱吱地叫個不停。胡大少對於即將來臨的末日,沒有絲
毫的恐懼,他並不在乎結局會怎麼樣,外面紛亂的世界似乎和他沒什麼關係,當搜索的
大兵沖進茶館,吆喝著東翻西找的時候,胡大少甚至會探出頭去,居高臨下地看看熱鬧。
事實上,在官兵挨家挨戶捉拿要犯的日子裡,裕順遠比胡大少更為擔心他會被捉住。他
不得不苦苦哀求胡大少藏在閣樓上別動彈,不得不哀求他好好地忍耐忍耐,太太平平度
過這災難的日子。在和闖進來的大兵敷衍的時候,裕順老是不住地抬頭對閣樓偷看,他
每次都感到大禍就要臨頭,然而每次又都是有驚無險。
無數次地擔驚受怕,裕順有時候竟然連出於本能的生氣和吃醋,都會暫時忘得一干
二淨。街上到處貼著殺氣騰騰的告示,精力旺盛的官兵,不僅在濕漉漉的大街上公然追
逐女人,而且毫不客氣地向任何敢於逃跑的男人開槍射擊。大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好像
天幕被戳了個大破洞,嘩嘩嘩的雨水一古腦地往梅城傾瀉,結果只要是低窪的地方便都
成了池塘。在這樣災難深重的日子裡,往日的茶客再也不敢上門,春在茶館空蕩蕩一片
蕭條。胡大少孤身一人躲在小小的閣樓上,雖然寂寞卻不肯就此老實,他不時地讓裕順
媳婦爬上扶梯,為他送吃送喝並且倒尿盆。大雨連綿絲毫沒有妨礙胡大少興致極好地大
碗大碗喝茶,他成了災難的日子中春在茶館裡獨一無二的茶客,裕順常常被頭頂上輕脆
的撒尿聲,冷不丁地嚇一大跳。
通往閣樓的扶梯是用竹子綁成的,裕順媳婦每次往上爬的時候,都吱吱嘎嘎地叫個
不歇。躲在閣樓上的胡大少扮演著惡魔的角色,一旦他聽到竹梯開始叫了,便悄悄探出
頭來,迫不及待伸出手,像撈小雞似的把裕順媳婦一把拎上去。有時候胡大少的手會撈
空,因為裕順媳婦對他早有防範,她把裝有食物的籃子頂在頭上,一旦胡大少拿到了籃
子以後,她已經十分機靈地開始往扶梯下去。有時候卻不能倖免,裕順媳婦稍一猶豫,
已像落入虎口的獵物一樣,被胡大少拎到閣樓上好一番肉搏。
發生在閣樓上的肉搏其實是一種沒必要的假像,肉搏不過是一種極度矯情的虛假姿
態。事實上,就像胡大少迫切需要裕順媳婦一樣,裕順媳婦同樣也為胡大少身上體現出
來的男人活力所折服。她誇張地反抗著,把閣樓的地板震得嘭嘭直響,她的低聲的尖叫,
與其說是一種痛苦的表示,還不如說是一種高潮來臨時,飽脹的情欲得到滿足的呻吟。
她和胡大少在小得不能再小的閣樓上滾來滾去,不止一次差一點摔下來,閣樓上的灰塵
像下雨一樣紛紛往下落,裕順痛苦不堪地聽著,恨得咬牙切齒。
3
恢復了秩序的小城顯得比大隊官兵到來前,更加寧靜和太平。人們所擔心的事似乎
已經結束,災難的陰雲正在人們的心頭逐漸消失。初十廟會那天的騷亂,窮凶極惡的官
兵的四處搜索和趁火打劫,轉眼之間都成了人們議論的舊話題。雨季進入了漫長的僵持
階段,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沒有完沒有了,到處都是積水,房間裡也在滲水,一股濃
鬱的黴味彌漫在梅城的空氣中。街上重新有人開始走動,孩子們開始光著腳丫,在水窪
裡捕捉從河裡漫上來的小魚。
開始有陌生的面孔出現在梅城的街頭,首先是道台大人派來協助辦案的官員,一眼
就能看出來是位癮君子,每天都打著哈欠從縣衙門進進出出。很快又有洋人到來,最先
來到的那洋人是《泰晤士報》駐中國的新任記者哈莫斯,一位精明強幹的年輕人,和年
輕的哈莫斯結伴而行的是上海《申報》的一位辦事員,此人可以算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
記者之一,他一邊替哈莫斯翻譯,一邊以枚生的筆名給《申報》寫信,報道梅城教案的
種種消息。枚生是梅城一書生的意思,他的真名叫楊錫祉,是一位來自檀香山的華僑。
梅城教案很快變成了一個固定的詞組,開始反復出現在官方的文件上。在梅城的老
百姓試圖忘卻一切的時候,梅城教案已轟動了朝野,成了中外引人注目的大事件,道台
大人很快發現事態要比想像中的嚴重更嚴重,他一次接一次下達要嚴肅處理的批文,一
次比一次嚴厲,事隔不久,又不得不下令對董知縣和霍管帶撤職查辦,對初十廟會的肇
事者,除了嚴懲不貸,其家產一律沒收充公。事態的發展越來越可怕,當新任命的儲知
縣匆匆走馬上任,糊裡糊塗還不知道怎麼著手辦公的時候,大英帝國的軍艦已經沿著長
江,駛到了離梅城不遠的地方停泊下來。英國之外,在北京的英德俄普日比等駐華大使,
一起聯名向清政府提出強烈抗議,列強的軍艦像候鳥似的,一起駛往了天津口岸,武力
威脅有效地配合著外交訛詐。清政府手忙腳亂焦頭爛額,慌忙派欽差大臣主持交涉梅城
教案。
哈莫斯和楊錫祉就駐在縣衙大院內的西花園裡,因為哈莫斯是教案後第一個來到梅
城的外國人,無論是很快就被撤職查辦的董知縣,還是趕來頂職的儲知縣,都把他當做
大人物對待,隨著哈莫斯一起沾光的是楊錫扯,他不時地被董知縣偷偷請去問話,手足
無措的董知縣想從楊錫祉的嘴裡,探聽到洋大人對已發生的梅城教案究竟抱著什麼態度。
哈莫斯作為一名職業記者,他感興趣的只是梅城教案的事實真相,以及如何妥善盡
快了結這一不愉快的事件。在給《泰晤士報》的報道中,他站在了大英帝國的立場上,
描述了中國老百姓激烈的反基督情緒。和中國官方對外國人過分的友好形成尖銳的對比,
幾乎所有的中國平民都仇視他們心目中的洋人。洋教在中國是一個極含貶義的字眼,整
個中國像是一堆乾柴,只要一點點小小的火星,就可能引起一場轟轟烈烈難以收拾的大
火。事實上,因為大家守口如瓶,哈莫斯對梅城幾位洋人怎麼被弄死一無所知,因此他
只能憑藉想像,在報道中用浪漫主義的筆調,描述安教士夫婦以及文森特和沃安娜的死。
儘管他本人並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但是哈莫斯的報道中,最精采的部分,就是用那
種十分煽情的語句,描述遇難者受上帝的委託向愚昧的中國人傳播福音時的獻身精神。
作為哈莫斯的合作夥伴楊錫祉的態度便曖昧得多。由於他給《申報》寫的報道,是
以梅城某一位親眼目睹教案的書生的口吻寫成,他的文章給人的印象要真實而且有趣得
多。然而事實上仍然和哈莫斯的文章一樣,他們雖然人已經在了梅城,可對於事實的真
相,將永遠是局外人,永遠一無所知。在令人心煩意亂的雨季裡,楊錫祉和哈莫斯除了
關門杜撰文章之外,沒任何有趣的事可以做。那是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為了解悶,楊
錫祉領著哈莫斯走出縣衙門,向統領大人借了兩匹軍馬,趁著不下雨的間歇,在城外騎
馬玩。姚統領第一次和洋人打交道,他知道洋人的事馬虎不得,怕再出什麼意外,乖乖
地派了一小隊官兵護駕。
哈莫斯留給梅城老百姓的最初印象,就是這位年輕的洋人原來也會騎馬,而且騎得
比那位和他一起來的會說洋話的中國人好得多,南方漫長潮濕的雨季,顯然使哈莫斯和
楊錫祉感到不適應,因為他們在各自留下來的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到了陰雨連綿的可惡。
哈莫斯在他的報道中寫道:「連日的細雨,給人的印象就好像這座叫做梅城的小城市,
永遠也不會有太陽一樣,結果,幾位遇難者的葬禮不得不在大雨滂沱中進行。」而楊錫
祉給《申報》的最後一篇報道,結尾處卻是酸溜溜這麼寫的:「對此柳絲牽愁之日,不
少心輪夢毅之勞。暮雨朝雲幾日歸,如絲如霧濕人衣。枚生前錄教案一事,現已幾近尾
聲。」
由於哈莫斯和楊錫扯親眼目睹了葬禮的全過程,因此在他們留下的文字記錄中,只
有關於這一段描寫值得相信。在葬禮之後的若干年裡,梅城的老百姓總是津津有味談論
這次不同尋常的盛事。人們對葬禮的輝煌記憶猶新,對幾位洋人在死後能夠得到如此的
厚葬羡慕不已。兩位從省城教會組織趕來的神職人員主持了儀式。這是一次十分荒唐的
大出殯,中西合璧洋相百出。知縣大人和統領大人自然是得到場的,他們一出場,各人
都有了一大幫隨從。反洋教的氣焰受到了徹底的打擊,可是殘留在教民內心中深深的恐
慌仍然還沒消失。雖然官府派人做了動員,然而一時間,卻找不到一位敢於承認自己還
是教民的教民。
於是只好出白紙黑字的告示,讓全城的人都披麻帶孝,一起出來替死去的洋人送葬。
聲勢浩大的出殯開始了,四具沉重的楠木棺材,還有兩具杉木棺材,在一聲長長吆喝中
被抬了起來,吭哧吭哧地向墓地走去。穿著黑衣服的從省城來的神職人員走在隊伍的最
前面,雨嘩嘩嘩地下,使得剛走出去不遠的送葬隊伍,不得不停在街當中避一會兒雨。
那兩具杉木棺材中長眠的,一位是洪順神父,另一位是幾乎燒成焦炭的安教士家的年輕
女僕,因為擋雨的器具不夠了,所有的棺材只好放在雨中淋著。在四具楠木棺材上,罩
著黑色的短毛天鵝絨幛子,儘管還有蓑衣作保護,但是突如其來的大雨嘩啦嘩啦傾盆而
下,打在棺材上劈裡啪啦亂響。好不容易雨變小了,長長的送葬隊伍又一次開始起程。
董知縣和姚統領守在離教堂不遠的空地上,伸長了脖子迎接送葬隊伍的到來。在他
們身後,是一群不知所措的隨從。大片大片的穿著孝服的梅城老百姓,老實巴交地站在
雨地裡淋著,花錢雇來的專門負責嚎喪的,遠遠地看見隊伍過來,迫不及待呼天搶地地
哀嚎開了。除了嚎喪的之外,全縣的幾個「六蘇班子」,不甘示弱地同時吹打起來。
「六蘇班子」又叫吹鼓手,每個班子固定由六個人組成,兩人吹嗩呐,一人吹笙,一人
吹蕭或笛,一人打鈸俗叫大叉子,一人敲銅鼓或皮鼓或兩鼓同敲。「六蘇班子」吹奏哀
樂助喪,碰到一起,冤家路窄,一定要比試比試,因此全縣的「六蘇班子」聚會,其熱
鬧從未有過。
那邊抬著沉重棺材的隊伍,被這邊又哭又喊吹吹打打的氣氛一激,頓時興奮起來,
吭哧吭哧的步伐變得一致,變得鏗鏘有力。終於到了目的地,墓地選在教堂的邊上,就
在被燒毀的安教士家的前門口。六個墓穴已經事先挖好,兩位神職人員表情嚴肅。看著
幹活的人緩緩將棺材放下,同時指示一位年輕人,將特地從省城帶來的十字架插在墓穴
的前面。墓穴裡已經積了不少水,濕漉漉的棺材沿著墓穴的邊緣緩緩地滑下去,發出了
嘩啦啦的水聲。一位幹活的人十分狼狽地摔了一跤,立刻引起了一陣連鎖的小混亂。一
位年齡看上去略大一些的神職人員迫不及待地喊了一聲:
「讓主賜給他們永遠的安息吧!」
最後一具楠木棺材已觸到了穴底,重重地響了一聲。「讓他們生活在永存的燦爛的
靈光中吧!」那位年齡略大的神職人員開始在棺材上撒泥上,他很細心地在每具棺材上,
撒下橫豎兩道形成一個十字,然後慢慢地搖著聖水杯,把聖水灑在了早濕透了的天鵝絨
蓋幛上,灑在墓穴周圍的土地和被踩得全是稀泥的青草上,用低沉的聲音喊道:「安息
吧!阿門!」
「阿門!」只有幾個人低聲應答,附和著神職人員的禱告。
4
哈莫斯和楊錫祉在葬禮進行的當天,便隨同兩位神職人員一起離開梅城,在一隊官
兵的護送下乘船去省城。胡大少則是在葬禮進行後的第二天被捕的,當時他和裕順媳婦
一起,大大咧咧地想從東城門口混出去,被守衛城門的官兵當場擒獲,胡大少的被捕使
得董知縣大為驚喜,因為這一次總算真正抓到了教案的主犯。在此之前,所謂擒拿兇犯
歸案全是空話。比董知縣更興奮的是姚統領,捉拿到胡大少,不管怎麼說都是他手下的
功勞,他一邊火速派人向省城報告,一邊讓手下備酒備菜,又讓人去請矮腳虎。矮腳虎
聽說已捉到了胡大少,一肚子不樂意,推託身體有點不舒服,搭架子不肯來,姚統領知
道了,屁顛顛地攜酒帶菜,親自屈尊去看望矮腳虎。
胡大少想從東城門口混出去,完全是昏了頭自己找死。他逃過了官兵在城內梳頭似
的搜索,臨了,卻愚不可及地自投羅網,送上門去叫人家活生生擒獲。沒有人相信胡大
少竟然還會躲藏在梅城城裡,甚至在姚統領和董知縣給道台大人寫的報告中,也認定胡
大少已遠逃他鄉。只有頭腦不健全的人,才敢在闖了如此滔天大禍後,還會傻乎乎地藏
在梅城等著甕中捉鼈,也只有頭腦有毛病的人,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夢想著從官兵的
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離開春在茶館,是胡大少和裕順夫婦共同的願望。困在潮濕不透氣的閣樓上,胡大
少有一種還不如痛痛快快被官府捉去的彆扭。他不是那種能想到將來應該怎麼辦的人,
即使是對迫在眉睫的下一步,也懶得好好去想。胡大少屬那種敢做敢當的男人,從來
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不僅如願以償地佔有了裕順媳婦,而且陷於激烈的情感世界
中難以自拔。這是他第一次陷入對女人愛情的沼澤之中,在這以前,女人只是他盲目追
逐和胡亂發洩的一種對象。他像一個典型的街頭無賴少年那樣,隨意地打發著自己的情
欲,除了矮腳虎,這個梅城第一風流娘們讓他在十五歲的時候,就變成了初嘗禁果的男
子漢,胡大少成功地追逐過無數位風騷的大姑娘小媳婦。他是梅城中最著名的潑皮光棍,
他的膽大妄為,向來是女人們背地裡津津樂道的話題。
胡大少對於裕順媳婦突如其來的迷戀,不只是因為他原來就對她懷有了一種特殊的
情感,也不只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末日已經來臨。雨季的愛情使胡大少忘乎所以,他不
顧一切地貿然行事,根本就沒拿自己所面臨的危險當回事。事實上,他和裕順媳婦在小
得轉不過身來的閣樓上的肉搏,與其說是一種佔有反佔有的較量,還不如說是一種奇異
的欲望能量之間的交流。打來打去說穿了不過是裝模作樣,是放肆做愛的必要前奏,這
種裝模作樣和必要的前奏很快被裕順慧眼識破,老實巴交的茶館老闆終於忍無可忍。他
很吃力地仰起頭來,任憑灰塵下雨似的往眼睛裡落。作為一個天生佝僂的殘疾人,裕順
要仰起頭,人就必須幾乎朝天平躺下來。裕順流著眼淚請胡大少趕快離開,他請求他就
算要睡自己媳婦,也應該換一個地方。他的眼淚使胡大少感到深深地難為情,就像裕順
再也不能容忍他和他媳婦在自己的頭頂上繼續做愛一樣,胡大少也感到必須改變,或者
必須重新找到一種新的表達愛情的方式。
裕順媳婦對兩個人像小鳥似的在半空中做愛也感到了厭倦,她事實上已控制不住自
己的感情,儘管還是做出很被動和反抗的樣子,然而她對胡大少的迷戀,並不比胡大少
對她的迷戀遜色。她早就感到了他對她的特殊眼色,從一開始,裕順媳婦就知道這種特
殊的眼色意味著什麼。她知道胡大少的心裡想對她幹什麼。她早就聽說過胡大少如何追
逐女人的故事,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遲早一天會如願以償。她知道自己是一隻無辜的
羔羊,知道自己遲早會躺在砧板上任他宰割。在所預料的那個結局還沒到來之前,裕順
媳婦便先迫不及待地做起夢來。夢中的胡大少比現實生活中的胡大少更粗魯更野蠻,而
她對他的反抗,也比現實中更激烈更誓死不從。
裕順媳婦對丈夫不多的內疚很快消失殆盡。她把自己的貞操看得非常重,因此對於
她的失身,首先要怪罪她的男人不能保護自己。如果裕順願意,她想像自己也能像那些
貞烈的女子一樣,投河上吊尋死覓活。她知道裕順雖然妒嫉得要命,可是他畢竟更舍不
得她去死。「你用不著攔著我,我沒臉再活了,你讓我死了算了。」第一次失身于胡大
少以後,以及後來的每次從閣樓上下來,她都用過類似的語調向裕順哭訴。這種哭訴很
快就像演戲一樣越演越假,然而這卻是裕順媳婦唯一可以用來掩飾的遮羞布。「再不把
他趕走,我就沒辦法活了,」她很嚴肅地向自己的丈夫發出嚴重警告最後通牒,「我不
能老是在自己男人的頭頂上,像不要臉的女人一樣,讓別的男人任意糟踏。」她的建議
是把胡大少送去她的娘家,那是一個偏僻的山區,是土匪和強盜出沒的地方。胡大少去
了以後,不僅可以逃脫官府的追捕,而且可以乾脆落草為寇占山為王。
裕順不得不表示由衷地贊同,儘管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媳婦的用心所在,但是他仍
然認為這是一大堆不好的選擇中,還算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女人如衣服如自己穿過的鞋,
裕順強烈的嫉妒之餘,難免產生那種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的念頭。只要自己的茶館還
在,只要他裕順還有錢,就不怕找不到大閨女做老婆。自己的媳婦想做壓寨夫人就讓她
去做好了。他的忍受已經到了頭,當閣樓上的樓板震動著,灰塵像細雨似的紛紛往下落
的時候,裕順有一種自己叫人強姦的怪念頭。他覺得真正在半空中痛苦掙扎的其實是他
自己,被姦污著的是他的肉體,受煎熬的是他的靈魂。不管胡大少去哪,只要他能從他
的眼皮底下消失,只要他的耳邊不再響起那種聽似痛苦,事實上卻是歡樂的淫聲浪語,
裕順什麼樣的委屈條件都能接受。
裕順媳婦仔細考慮過從東城門混出去的可行性。她有意識地從東城門進進出出,一
天來回折騰好幾趟。大雨使得守城的官兵形同擺設,城門口貼的通緝告示,在風吹雨打
中早已模糊不清。前一天進行的葬禮過於隆重,隆重得一旦葬禮結束,小小的梅城就好
像進入了沉睡的安眠狀態。所有醒著的人都張大著嘴在打哈欠,許多人因為淋雨而重感
冒,人們說著話便接二連三地打起噴嚏。裕順媳婦假裝有急事要趕回娘家,她找來了兩
名轎夫,讓其中一名轎夫坐在春在茶館裡,由裕順陪著喝茶,然後讓胡大少扮演那名轎
夫的角色,抬著她向東城門走去。
命中註定胡大少出不了梅城,當抬著裕順媳婦的轎子出現在東城門口的時候,守護
城門的大兵絲毫沒有對胡大少起疑心,他們感興趣的是站崗放哨已經膩了,正好有一個
漂亮的小媳婦可以調笑一番解解悶。雨若有若無地下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大兵興高采烈,
伸長了細脖子走過來,油腔滑調地非要裕順媳婦說出回自己的娘家看什麼人。「這麼急,
只怕是要趕回去會相好吧,」瘦瘦高高的大兵伸出手去,就勢在裕順媳婦的臉上撈一把,
裕順媳婦連忙往後躲,大兵得寸進尺,又乾脆嘻嘻哈哈再摸一把,引得其餘的幾位大兵
不住傻笑。如果這時候是下大雨,也許就會是另一番局面,大兵們顧著躲雨了,便不會
出來和他們糾纏。如果裕順媳婦安生一些,讓大兵吃兩記豆腐也就算了。那些大兵已經
準備放行,三個時辰以後,胡大少他們就能到達目的地。
然而裕順媳婦突然很兇惡地罵起街來,大兵的話越說越粗俗,越說越下流越不像話。
一個大兵公開地表示她用不著趕回去,天說下雨就要下雨,路上全是泥濘,只要她樂意
留下來,他們一班弟兄可以包她滿意。
「叫你娘留下來好了,」裕順媳婦怒不可遏,突然張口就罵,「讓你的一班弟兄包
你娘滿意吧!」
「我的娘早就入了土,你現在不就是我的娘嗎?」
「漂漂亮亮的小媳婦,怎麼竟然開出口罵人?」
大兵們一個個像剛吸了鴉片似的,頓時又來了勁。瘦瘦高高的那位大兵這次是真動
了手,他在裕順媳婦高聳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板著臉說:「凡是從這城門洞裡出去的人,
不管你什麼來頭,都他娘地要查一查。小娘們,實話告訴你了,女人碰到兵,有理說不
清,你再猖狂也沒用。」裕順媳婦叫他這麼一咋呼,想到胡大少正扮演著轎夫的角色,
陡然有些害怕,她一軟下去,那幫大兵們你一言我一語更加來勁,將裕順媳婦圍得更緊。
胡大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喜歡的女人,豈是別人的髒手可以隨便碰的,他早忘了
自己的身份,頭腦一陣發熱,沖了過去,紅著臉嚷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然敢這
樣?」
大兵們都覺得好笑,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找事也不看看地方,稱英雄也不問問對方
是誰,一個臭抬轎子的,也敢出來說話,真是太不把丘八大爺放眼裡了。於是一哄而上,
圍住了胡大少,有理無理地想找他的碴。「這位爺,你說我們弟兄們敢怎麼樣了?看不
出,想打抱不平是不是?」瘦瘦高高的大兵伸手想揪住胡大少的領子,胡大少學過幾天
武功,身子猛然一側,讓了過去。那丘八大爺怎麼能出這樣的醜,氣勢洶洶再一次撲過
去,胡大少又是一閃,朝他腦門上就是一拳。裕順媳婦連忙跳下轎子去拉,越拉越亂。
這時候,逐漸過來了幾個看熱鬧的,大兵們不知道眼前的這位就是他們要抓的欽犯,梅
城的老百姓卻都認識大名鼎鼎的胡大少,誰見了他不要眼睛一亮,人越圍越多,終於有
一個人不知深淺地叫了一聲:
「他娘的,那不是胡大少嗎?」
5
胡大少被捕獲的消息尚未傳到道台大人那裡的時候,對董知縣和霍管帶撤職查辦的
公文,已在來梅城的路上。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道台大人的意外,隨著洋人不斷地增加
壓力,撤職查辦的公文剛剛到達梅城,道台大人自己也是禍從天降,莫名其妙地被怒氣
衝衝的欽差大臣解了職。遇難的洋人雖然已經入土為安,但是活著的洋人並不肯就此善
罷甘休,棘手的解決教案遺留問題只是剛剛開始。教案的事並不肯就此善罷甘休。新委
任的儲知縣愁眉苦臉走馬上任,膽顫心驚如坐針氈似的坐在了縣太爺的椅子上。面對一
大堆漫無頭緒的上峰的公文,面對一大堆洋人的強詞奪理的蠻橫要求,儲知縣決定通過
胡大少順藤摸瓜,進一步通緝其他要犯。同時,為了避免洋人的再次挑刺,儲知縣不惜
動員了全城的人力,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修復遭到嚴重破壞的教堂。雨季還沒結束,
被燒毀的安教士家舊址上,兩棟新的建築已經開始奠基。
胡大少捉拿歸案,心有餘悸的梅城教民又一次重見天日。一度囂張過的教民氣焰,
在初十廟會的仇教風波大受挫折,現在又如火如荼蓬勃發展起來。教會的勢力不僅得到
恢復,而且令人難以置信地在短期內得到擴張。在雨季結束的前一天,一位叫做浦魯修
的教士,打著一把油布傘,出現在梅城的街頭上。和若干年前文森特神父出現時的情景
相仿佛,浦魯修教士也是四十多歲,身邊帶著一位年輕與他相差不遠的中國僕人。浦魯
修教士在街上走過的時候,親眼見過文森特神父來的老一輩人,都以為洋人使用了什麼
魔法,迫使歷史的車輪倒轉,讓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重新復活。老一輩的人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因為早已死去的文森特神父,看上去和這位新來的浦魯修教士,長得一模一樣,
都是黃頭髮,都是藍眼睛,都穿著一身黑布的中國長袍,連針腳和做工看上去都沒有區
別。
教堂塔樓的鐘聲再一次響起的時候,漫長的雨季便正式結束。梅城教案的結局,不
僅沒有使梅城從此消失洋人的足跡,恰恰相反,因為教案的巨大影響,反而吸引了更多
的洋人絡繹而來。教堂的鐘聲很快響徹梅城,在浦魯修教士進駐教堂一年以後,一個更
大的鐘專程從省城送來。隨著大鐘一起來到的,還有兩對洋人夫婦,帶著好幾個金髮碧
眼的小孩,搬進了剛剛竣工的新房子。
教堂的地產在很短的時期內,蠶食著周圍的地盤,很快擴大了一圈。臨近教堂的居
民,在告示限定的期限內,一次次被迫搬走。告示是儲知縣親自頒發的,寫得明明白白
不容半點馬虎,對於任何違抗者都將堅決嚴懲不貸。教民的數量猶豫了一段時間,開始
急劇增加。儘管洋人會吃小孩的說法,還在老百姓的口頭流傳,但是梅城第一家嬰兒堂
還是出現了。教城教案的直接後果不過就是,隨著四位洋人的被殺,知縣大人和管帶大
人撤職查辦發配新疆,胡大少為首的七人被砍頭,新的洋人又重新出現,教堂比以前更
不可侵犯。哈莫斯在《泰晤士報》關於梅城教案的報道,以及對漫長雨季的抱怨,不僅
沒有使傳教士們對梅城感到害怕,而且不可思議地產生了一種全新的巨大熱情。
在第二年的雨季到來之前,隨著大鐘一起來到梅城的那位叫做鮑恩的洋人,花了極
少的錢,買下了城外離長江不遠的一座荒山。與其說買,還不如說是儲知縣把它作為禮
物,贈送給了鮑恩。鮑恩在荒山上種植了從英國引進的葡萄,幾經挫折,當葡萄園開始
豐收的時候,一家後來聞名國內並且帶來巨大利潤的酒廠,在一種強烈的腐爛了的葡萄
的酸味中應運而生,多少年後,梅城出產的葡萄酒將享有世界聲譽。荒山面對長江的山
坡上,建起了一座座樣式別致的洋房別墅。雖然這裡離省城路途遙遠,但是對於享有火
爐之譽的省城來說,傳教士們發現梅城稱得上是天然的避暑勝地。一座座新建的洋房別
墅,很快又從傳教士逃避酷暑的專利,發展到吸引了在中國的一切外國人趕來投資。
新的豪華別墅雨後春筍一般地湧現,屬洋人的地盤越來越大。在此後的一百年裡,
當地居民和洋人的衝突,從激烈到平緩,又從平緩到激烈,不斷起伏循環發展。在梅城
後來出現的洋人中,已不再僅僅局限于傳教士,各式各樣的外國人都可能突然出現在梅
城的街頭,休假的挪威水手,衣衫筆挺提著手杖胸前掛著懷錶的英國或法國的紳士,犯
了案子的在逃犯,某個國家的領事,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金髮碧眼的白俄妓女。在梅
城的西北角上,出現了一個類似租界的地方。一旦到了酷熱的夏天,避暑的洋人像候鳥
一樣,從上海從南京從武漢,沿著長江紛紛湧入梅城。
梅城最初的教民們,經過初十廟會的那場血的洗禮,隨著洋人的勢力逐漸膨脹,終
于羽毛豐滿,成為這座小城未來的新權貴,等到大難未死的楊希伯壽終正寢,他急劇增
加的財產,已多得使他唯一的繼承人鶯鶯,也繞不清究竟有多少。楊希伯神氣活現一直
活到了八十九歲,他看著胡大少等人被砍頭示眾,看著滿清政府可憐兮兮地垮臺,看著
稱之為奸雄的袁世凱稱帝和太快地完蛋。當最直接的仇人老二的腦袋旋轉著落地的那一
刹那間,楊希伯十分輕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憋了半天的濃痰。從此,憋足了一口濃痰,
猛地吐出去,便成了他眾多的壞習慣中最難讓人接受的一個惡習。無論是對那些不斷新
上任的知縣,或者對後來叫民政長,叫縣長的地方最高長官,還是對浦魯修教士,對教
堂甚至對綁著基督形象的十字架,楊希伯都會出其不意地隨地吐痰,猛地把濃痰吐出去,
已經成了楊希伯晚年的一種炫耀自己力量的享受。他知道別人都討厭他這麼做,但是他
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權力這麼做。
楊希伯最大的遺憾莫過於自己會斷子絕孫。唯一的兒子被教案中的暴民像宰狗一樣
殺了以後,他一度相信自己命中還會有兒子,儘管年歲不饒人,可是楊希伯的情欲卻常
常像年輕人一樣旺盛。虔誠的信教絲毫也沒有使他改變好色之心,一段時間內,他像帝
王一樣廣征民女。他十分努力地在年輕健壯的女人身上辛勤耕耘,夢想著能留下一個兒
子來繼承越來越龐大的家產。梅城教案以後,連續幾年都發生了水災,大水沖得家破人
亡妻離子散,結果教堂每一年在發大水的季節,都成了收容難民的救濟院。雖然楊希伯
每次都是捐款的大戶,然而誰都知道他的暴富,顯然和他侵吞了賑災的公款有關。他一
次次地像救世主那樣出現在難民的身邊,用挑剔的眼光,搜索每一位可能為他帶來子嗣
的女孩子。
一直到了八十歲以後,楊希伯才明白生兒子肯定是下一輩子的事。一直到這時候,
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他在自己的後院養了一大群活蹦鮮跳的小妾,有一天下午,
是漫長雨季就要結束的日子,楊希伯和一名心愛的小妾歡樂以後,深深地陷入夢想,當
他被一場惡夢猛然驚醒。他又被正在手淫的小妾不可壓抑的呻吟聲嚇了一大跳。一時間
他不可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小妾忘情忘形地動作著,人像一隻龍蝦似的彎攏起來,她
的腳突然一伸,也就是在這時候,她發現楊希伯迷惘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楊希伯從心愛的小妾身上真正明白了衰老的含意。他沒有暴怒,沒有大驚小怪地說
什麼,甚至都沒有生氣。楊希伯畢竟八十歲了,人到了這個年紀,有些想法和年輕時截
然兩樣,他把小妾的舉動當做是一種天意,一種神的暗示。他頓時領悟了自己一種新的
享受的可能性。沒有子嗣是老天爺安排的,楊希伯沒必要去和不能戰勝的東西對抗。他
意識到自己已沒必要吃辛吃苦,親自像牛馬那樣為女人幹活。一個不懂得保存自己精力
的老人真是愚不可及,楊希伯決定放棄力不從心的體力活動,而轉為純精神方面的享受。
他從女人的陷阱中,知趣地跳了出來,成了一位處於高度自由境界中的超人。
楊希伯的後院一如既往地充滿著淫蕩的氣氛。但是楊希伯已由實幹家,上升為無動
於衷的看客。他讓自己的小妾們從硬著頭皮,到習慣成自然地赤身裸體在他的眼皮底下
走來走去。從烈日炎炎的夏天,一直延續到了大雪紛飛的冬天,他別出心裁地讓小妾們
該幹什麼幹什麼,金錢已麻痹了女孩子們的羞恥心,她們在他的唆使下,毫無顧忌地盡
情放縱自己。他終於變得越來越老,變得真正地老了,當楊希伯嘗試著讓人牽來一隻心
情急躁的小公羊,和他的那些愛妃們一起遊戲,自己仍然不能感到興趣的時候,他突然
心灰意懶,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然後十分果斷地遣散了後院中所有的尤物,過
起了老和尚一樣的獨居生活。他開始真正地相信起上帝來,每當聽見教堂的鐘聲,他便
不由自主在胸前劃起十字,口齒不清地念著禱告詞。由於耳朵變得越來越聾,他的耳旁
常常響起純屬錯覺的鐘聲,因此在瀕臨死亡的那些日子裡,家裡的負責侍候他的僕人,
老是看見他沒完沒了地在胸前亂劃十字。
「阿門!」他時不時會冒出這麼一句,拖長了語調,冷不丁嚇人一跳。
6
儲知縣深知只殺一個胡大少,不足以平息朝廷對梅城教案的盛怒。洋人也不會因為
殺了一個為首的帶頭人,事情就此便算了結。妥善處理好梅城教案,是儲知縣如何走好
險惡官場這條鋼絲繩的關鍵。他必須贏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必須獲得洋人的充分諒解,
除此之外,他還不能太得罪梅城的老百姓。舉人出身的儲知縣,做候補知縣已經許多年,
好不容易有機會扶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把教案遺留下來的難題一一解決。首先自然
是進一步地緝拿兇犯,胡大少雖然已經擒獲,可這畢竟是前任知縣的功勞,儲知縣明白
自己若想討上峰的好,必須親自去抓獲幾個兇犯才行。大牢裡已在押了好幾位所謂的凶
犯,經過嚴刑拷打,儲知縣發現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其他全是莫名其妙的替罪羊。
在這些替罪羊中,有老實巴交完全無辜的老百姓,也有教案前就關押在大案裡的囚犯,
這一發現成了儲知縣的前任革職充軍發配新疆的重要契機。儲知縣親自審案,一發現蛛
絲馬跡便緊拉住死死不放。和昏庸無能的前任相比,儲知縣身先士卒事必躬親,很快在
毫無頭緒的混亂中理出了線索。
老二是繼胡大少之後落入法網的又一名要犯。為了查出老二隱藏的地方,儲知縣派
人將老二的媳婦牛氏捉了來,不問青紅皂白,先是一頓沾了水的小竹板子打手心,打得
皮開肉爛,再帶到大堂上。儲知縣厲聲喝道:「本縣也沒時間一趟趟上你家去捉人,今
日將你捉了來,對於你男人的下落,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我不相信就憑我一堂堂
知縣,治不了你這一刁婦。」早在當候補知縣的時候,儲知縣對如何用刑,就有一番很
深入的研究,他知道重刑之下無勇夫,只要用刑用得狠,任你是鐵打的漢子,有什麼都
得乖乖地說什麼。儲知縣讓手下拿出一鐵熨斗來,又吩咐升起一盆炭火,將熨斗擱在炭
火上燒著。那鐵熨斗是特製的,有一個長長的把子,熨斗底端有十幾個凸出的鐵奶頭,
一個衙役蹲在炭盆邊上用扇子扇著,不一會,那熨頭上的奶頭便燒紅了,儲知縣不耐煩
地說:「大膽刁婦,你睜大眼睛看好了,到底是招,還是不招?」牛氏嚇得魂飛魄散,
連連喊冤,喊青天大老爺饒命。儲知縣說:「饒你命有何難,老老實實供出你那該死的
男人藏在哪兒就行。」牛氏還不肯說,一口一個自己實在不知道。儲知縣大怒,喝令剝
去她上身的衣服,叫一個人提著她的頭髮,兩個人架住了她的膀子,同上在了天平架上
一樣,另一個人手執熨斗站在她的前面,氣勢洶洶地等著縣太爺的進一步指示。
儲知縣最後一次問起招不招,牛氏一泡尿已嚇了出來,地上立刻濕濕地一大灘,哭
喊著又叫了一聲冤枉。手執熨斗的那位差役,回頭看了看早已不耐煩的儲知縣,儲知縣
板著臉說:「冤枉不冤枉,我卻沒有這好耐性和你磨蹭,替我先拿她的兩個膀子熨起來,
我倒要看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執熨斗的只輕輕將熨斗底下的鐵奶頭,在
牛氏的左邊的膀子上擱了一擱,牛氏立刻殺豬一般大叫起來。一陣青煙吱吱叫著升起來,
等那熨斗拿開,牛氏左膀上被熨過的地方,一個個指頭那麼大的燙傷,都發了黑了。儲
知縣又命令在牛氏右邊膀子上,照樣也來這麼一下。牛氏又是一聲慘叫,連聲叫:「我
招,我招,我全招。」
「果然是大膽的刁婦,不是不知道嗎,怎麼吃了這點點苦頭,就要嚷著招了,」儲
知縣怕她還會有所隱瞞保留,嚇唬說,「光是膀子上還不行,來,燒燒紅,再給我燙燙
她的奶頭子。」
牛氏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儲知縣明白她這是真打算招了,吩咐手下先把熨斗擱一
邊。牛氏如倒蠶豆一樣,把男人老二現如今藏在什麼地方,一五一十毫無保留全都如實
招來。儲知縣立刻領了人去捉拿老二,這一次是甕中捉鼈,不費吹灰之力,便把藏在親
戚家的老二擒拿歸案,老二知道是媳婦牛氏出賣了自己,在押解去大牢的途中,以及後
來在刑場上被砍頭前,都扯足了嗓子大聲咒駡牛氏。「你這個不要臉的娼婦,老子做了
鬼,也不得放過你的!」在打入死牢的那段日子裡,老二把他的寶貴時間,都花在了對
媳婦牛氏的仇恨上,他覺得自己和楊希伯之間的個人恩怨已經了結,正因為如此,他更
覺得天底下,自己唯一不能饒恕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婦牛氏。他想像自己有朝一日出了
大牢,先把牛氏掛在大樑上一頓抽打,然後三天不許她吃飯,凡是吃飯的頓頭上,便用
棍子好好地收拾她一番。
儲知縣乘勝追擊,將老二痛打一頓扔進大牢,繼續馬不停蹄地去捉拿楊氏二雄。楊
氏二雄所在的七裡村離梅城不遠,然而儲知縣領著人馬已撲了好幾回空。為了擒獲楊氏
二雄,儲知縣每次去,一定抓幾位楊氏二雄的家屬回去大刑伺候。楊氏家屬竟然一個個
都是鋼筋鐵骨,男人的屁股都被板子打爛了,女人的身上被熨得傷痕累累,硬是咬緊了
牙關不肯招。儲知縣也不心急,三天兩頭派人去七裡村抓人,和楊家沾親帶故的,只要
被儲知縣打聽到了,有理無理,一律帶到大堂上大刑侍候,往死裡折騰一番。
楊氏二雄中老二楊德武眼看著耗下去不是事,好漢做事好漢當,老這麼拖累家人也
說不過去。他的一條腿在攻打教堂的時候,被打斷了,弟兄倆商量了一番,決定讓楊德
武去投案自首。頭掉了碗大的一個疤,他反正已是個廢人,於是和家人痛痛快快喝了一
頓告別酒,由哥哥楊德興扶著,向祖宗的牌位磕了幾個頭,讓族人將他抬到縣衙門去。
儲知縣喜出望外,但光抓到一個弟弟還不過癮,對斷了一條腿的楊德武依然大刑伺候,
逼著他交出哥哥楊德興的下落。楊德武一口咬定哥哥已經死了,儲知縣當然不相信,活
著要見人,死了必須見屍。
「別跟我來這套,」儲知縣冷笑著說,「見著了你哥哥的屍首,你再說他死了也不
遲。」
於是用轎子將楊德武抬到所謂埋著他哥哥的一座墳前,挖開來一看,果然用極薄的
木板做成的棺材裡,埋著一具腐爛得面目全非的屍首。楊德武暗自得意好笑,儲知縣捂
著鼻子上前看了半天,不相信地對楊德武說:「憑什麼你說這屍首是楊德興,他就是楊
德興,大膽刁民,什麼下作的事情做不出來,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儲知縣讓忤作仔細
檢驗,不得出任何差錯。
忤作遇到一位如此頂真的縣大爺,不敢有半點馬虎,用不了多久,就判斷出這是一
具冒充的屍首。楊德興正當壯年,而屍首已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人。身高也完全是兩回事,
楊德興人高馬大,屍首卻生得十分矮小。儲知縣很得意自己料事如神,又從七裡村抓了
兩個人走,臨走,冷笑著留下一句話來:
「從今日起,本縣每隔一日,就到你們這逮兩個人去過過堂。楊德興喜歡和本縣捉
迷藏,本縣就奉陪他好好玩玩。」
過了沒幾天,楊德興由族人五花大綁地綁著,像押賊似的送到了儲知縣的面前。正
趕上儲知縣那天心情不太好,問了沒幾句,便大喊一聲:「拉下去,打!」左右衙役轟
的答應了一聲,立刻把楊德興拉下按倒,劈劈啪啪一五一十實實在在一頓小板子,把楊
德興打得血肉橫飛死去活來,然後再押進死牢,和弟弟楊德武關在一起。兄弟相見,英
雄氣概也沒了,抱頭痛哭了一場。知道是死罪,哭完了,輪流說了一番互相鼓勵和打氣
的話,砍頭只當風吹帽,二十年以後又是條好漢,只要那該死的儲知縣,少打幾頓令人
生畏的小板子,死倒不足惜了,又相約來世還做兄弟,想造反照樣造反,不想造反的話,
就本本分分種田,老老實實過日子。
7
阿貴自從親手砍了洪順神父,陡然間也成了平湖村的人物。他的膽小原來出了名的,
然而既然連和洋人差不多的神父都敢一刀砍了,大家不得不刮目相看重新認識。首先最
拿他當回事的是紅雲,這女人天生喜歡強悍男人,嫁給了阿貴以後,最咽不下的一口氣,
就是賺男人太窩囊,嫌他不敢和別人吵架和打架。在胡大少第一次睡了裕順媳婦的那個
晚上,紅雲興沖沖趕到家裡,挎著一個鼓囊囊的大包裹,裡面放著搶來的城裡人的雜七
雜八的東西,從裝細軟的首飾盒,到吃飯用的鍋碗瓢盆,應有盡有琳琅滿目,黃黃的油
燈下,紅雲陶醉在意外的歡喜之中,她逐個地試戴著首飾,對著一面有了裂紋的小鏡子
橫看豎看。
從那面有了裂紋的小鏡子裡,紅雲一邊在穿著一對銀耳環,一邊注意到了阿貴木然
的表情。在初十廟會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阿貴的面部表情,常常就像是戴了一層面
具。這是一種讓人看了不知所措的神態,陰沉麻木而且暗藏了一股殺氣。真好像是完全
變了一個人,阿貴無所事事地看著紅雲的背影,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耳朵。紅雲感到更
吃驚的是,就像用大刀砍了神父一樣突然,阿貴突然第一次不經允許,把戴好耳環又正
在試著衣服的紅雲,像扔一袋糧食似的,扔在了床沿上,當著一大一小兩個兒子的面,
用最快的速度把事給辦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這麼粗野,而且也是第一次一邊幹活,一
邊肆無忌憚地喊起了他侄媳婦的名字。
侄媳婦的名字叫阿玉,雖然輩份小了一輩,卻比阿貴還大一歲。阿玉是阿貴懂事以
來,看中的第一個女人,記得還是在她剛嫁到平湖村的那一段時候,有一次,阿玉在茅
坑邊倒馬桶,阿貴從一邊走過,一眼看見了正彎著腰的阿玉的那兩隻大奶子。女人的奶
子阿貴已不是第一次見到,然而這一次阿貴卻心馳神往,腳生了根粘了膠似的,再也挪
動不了。阿玉手不停地刷著馬桶,白晃晃的奶子像一對不安分的兔子,在大襟衣服裡蹦
來蹦去。那一年的阿貴正好十八歲,阿玉那碩大無比晃動的一對奶子,從此就一直是他
的夢想。娶了紅雲以後,阿貴在做愛時,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阿玉,一想到那對白晃
晃肉鼓鼓的大奶子,他的興致陡然便會好起來。紅雲在阿貴粗野的動作中,甚至都沒來
得及思考他所喊的「阿玉」意味著什麼,所有的一切發生得都太快,太不是時候,她忍
受著男人強烈而短暫的衝擊,腦子裡還在想著她的首飾。隨著阿貴一聲拖長了的「阿
玉」,紅雲總算在身底下摸到了那面帶了裂紋的小鏡子,她小心翼翼地拱起身子,摸出
了小鏡子,舉在手上,照了照自己的耳環,又十分好奇地照了照阿貴拖著一條大黑辮子
的後腦勺。她注意到突然有只蒼蠅飛到了阿貴的後腦勺上,連忙用另一隻手拍蒼蠅。
初十那天梅城所發生的暴力,經過民間的口頭傳播和渲染,很快有了各色各樣的傳
奇色彩,平湖村的重大議論焦點,從誇張描述初十那天殺洋人燒教堂打教民,發展到僅
僅談論阿貴如何如何,談論阿貴怎麼樣怎麼樣。人們相信初十那天,阿貴夫婦趁火打劫
發了大財,所有的金銀財寶都在家中的角落裡埋藏著。有人發誓說親眼看見紅雲天天在
家穿金戴銀,像城裡人一樣塗脂抹粉,把個臉打扮得跟猴子屁股一樣紅,紅得像是在舞
臺上做戲。隨著風聲一天天緊起來,暴亂首領胡大少緝拿歸案,大家對阿貴暫時的刮目
相看,開始不復存在,對阿貴的鄙視重新恢復,那種發自於內心深處的嫉妒,很快被普
遍的幸災樂禍所替代。
各種對阿貴不利的消息在平湖村到處流傳。人們相信官兵隨時隨地都會前來捉拿欽
犯,因此在阿貴落入法網之前,儘快地把他的金銀財寶分光,無疑是一件最得人心的痛
快事。人們從好言好語的暗示,到明目張膽的威脅,各種能想到甚至不能想到的話都脫
口而出。既然殺頭對阿貴不過是遲早的事,他就有義務把自己的不義之財,捐獻出來供
族人享用。金銀財寶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與其被官府抄了去,趁早留給自己人起碼是
個聰明理智的善舉。
當儲知縣以大刑侍候,馬不停蹄地到處追拿教案元兇之際,阿貴遠在偏僻的平湖村,
最先感到的壓力,不是儲知縣如何善於用刑,而是提心吊膽地害怕族人會去告密。由於
阿貴不可能把初十那天得到的不義之財,拿出來均分共產,告密的情緒正像瘟疫一樣,
在平湖村四處蔓延。那一段時間內,阿貴幽靈一般從村子裡走過,臉上毫無表情,成了
人們眼裡真正意義的行屍走肉。他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大家從未認識過的人,目無一切,
緊鎖著眉頭,對誰都是愛理不理。自從用刀砍了洪順神父以後,阿貴對紅雲的那份畏懼
已經消失,怕老婆的惡名再也不復存在。在胡大少被擒獲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也是梅城
裡舉行盛大葬禮的日子,阿貴在油燈跳躍的黃光下,木然地看紅雲化妝打扮,看她對著
那面已經有了裂紋的鏡子又一次試戴耳環。
也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阿貴第一次,並由此開始了以後無數次地對紅雲的毆打。
他粗暴地扯下了她剛戴上的耳環,把她的耳朵像撕什麼似的,拉開了好大的一個豁口,
鮮血滴水一般灑得到處都是。老實巴交的阿貴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充分享受了虐待老
婆的甜頭。他用拳頭徹底擊垮了紅雲的傲氣,打得她看見阿貴的影子就想逃,聽到他的
歎氣就心驚肉跳。末日中的阿貴百無聊賴地等待官兵的到來,官兵遲遲不出現,痛打老
婆便成了他唯一的消遣。當這種消遣還不足以排除內心的恐懼時,阿貴便將在初十那天
趁火打劫搶來的金銀財寶,通通扔進了臭氣洋溢的糞坑。
阿貴留下的唯一首飾,就是那支長長亮亮仿佛匕首的銀簪。所以沒有把這把銀簪扔
進糞坑的原因,是他往糞坑裡扔的一瞬間,突然想到了阿玉。阿貴突然想到了阿玉那對
晃悠悠碩大無比的奶子。平湖村民風古老純樸,在男女關係上,向來看得很淡很隨便,
老公公扒灰,小叔子偷嫂子,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妹通姦,偶爾發生,引不起什麼憤怒,
反而被人津津樂道,反而被當作什麼了不得的風流韻事。阿玉的男人就明目張膽地勾引
過紅雲,兩人甚至當著阿貴的面動手動腳,打情罵俏樂不可支。在最後的日子裡,也就
是說當阿貴決定投河自盡的那天,阿貴突然想到了要把銀簪送給阿玉。
那天剛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阿玉正抱著娃兒在棗樹下餵奶,阿貴木然地走過去,
目不轉睛地盯著侄媳婦的奶子看。阿玉讓他看得不好意思,一雙媚眼火辣辣地看著他,
說:「九叔的眼睛往哪兒看呀,難道你也跟娃兒一樣,想吃兩口奶不成?」
阿貴木然地站著,半天不吭聲,阿玉又說:「九叔,你發了財是不是?」「我殺了
人,」阿貴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他以為侄媳婦會害怕,然而侄媳婦根本沒當一回事,
「我真的殺了人,就一刀,一刀就把個人給砍了。」
阿玉對殺人毫無興趣,她感興趣的是傳說中,紅雲得到的金銀首飾。「九叔發了財,
就想不到阿玉了,」她挑逗地說著,繼續火辣辣看著阿貴,「都說紅雲嬸嬸,現在富貴
得跟皇宮娘娘似的。」
阿貴從懷裡摸出那根銀簪,氣喘吁吁地往阿玉的頭上插。阿玉看看四周無人,笑著
說:「哎喲,九叔是真想到阿玉了。」阿貴剛剛把銀簪插好,阿玉趕緊拔下來細瞧,不
相信地說,「這簪子,九叔真的捨得就給阿玉了?」她知道男人絕不會白給女人東西,
心裡喜歡那根銀簪,同時又害怕阿貴會對她提出什麼要求。當然真提出什麼要求也可以,
不過最好是在銀簪之外,再能有一些什麼。然而阿貴突然一抱腦袋,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結結巴巴地說:「我死到臨頭了,我說死就要死的。」
這是阿貴在砍了洪順神父之後,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流露出害怕的意思。在這之前,
阿貴只是用皺眉頭和不吭聲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慌。他突然孩子氣地在阿玉面前抱
頭痛哭起來。遠遠地有人走過,幸好沒有看見蹲著的阿貴,那人和阿玉調笑了幾句揚長
而去。阿貴仍然抽抽答答哭個不停,阿玉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這位歲數比自己小,輩份
比自己大的九叔,她將懷中正吃著奶的娃兒放下地,用手中的銀簪指著阿貴,讓娃兒過
去羞阿貴,羞他這麼大的人,還會像娃兒一樣蹲在地上哭,那娃兒已經會走路了,只覺
得那銀簪好玩,伸出手要去搶,阿玉東藏西塞地不肯給他。就在阿玉和小孩子逗著玩的
時候,就在小孩子一個魚躍抓住了銀簪的那一刻,阿貴停止了哭泣,撲通一聲跪在了地
上,然後以膝蓋代步,一直移到了阿玉面前,像個吃奶的孩子一樣,撩開了阿玉胸前的
衣服,捧著那對嚮往已久的奶子,大口大口地吮起來,一邊吮,一邊哽咽。
第二天一大早,人們在河裡發現了阿貴的屍體。阿貴在自己的頸子上套了一根繩子,
繩子的另一頭綁著一塊大石頭。沒人知道阿貴什麼時候投河的,人們發現他時,只是遠
遠看到河面上浮著的他那圓圓的屁股,像個球似的讓人難以捉摸。大家圍在河邊指手劃
腳,一時想不明白怎麼一回事,談論了半天,這才找了條船劃過去打撈。
第四章
1
欽差大臣對新任的儲知縣十分滿意,這自然首先因為儲知縣辦事有效率,在短短的
時間內,將教案的欽犯全部捉拿歸案。以胡大少為首犯的八名暴徒,除阿貴畏罪自殺,
其他雖然遇到不同的麻煩,畢竟統統都抓到了。繼楊氏二雄和老二之後,又一個落入法
網的是屠夫馬家驥,接下來是胡大少的軍師諸葛瑾和袁舉人的公子袁春芳。晚清官場十
分腐敗,地方官常見的,都是一些混飯吃的無能之輩。欽差大臣唯恐地方官員胡亂捉人,
屈打成招釀出什麼冤案來,因此事必躬親,親自過堂訊問好幾次。果然天衣無縫,口供
筆供都千真萬確,於是簽字畫押,打入死牢,只等到日子砍頭示眾。
欽差大臣覺得大功已經告成,一旦人頭落地,就可以回朝廷交差。偏偏在等砍頭的
日子裡生出了一些意外。沿長江開進來停泊在離梅城不遠的大英帝國的軍艦,歇了沒多
少天便離去了。像候鳥一樣駛往天津口岸的列強軍艦,在清政府簽訂了一張喪權屈辱的
條約之後,又一次像候鳥來時一樣,得了便宜見好就收一哄而散。梅城教案很快便有了
些虎頭蛇尾的趨勢,朝廷也明白了洋人不過是欺軟怕硬,借了教案多勒索一些銀子。銀
子既然已經賠了出去,自然一肚子的委屈。最簡單不過的辦法,是殺幾個惹事生非的暴
民發洩發洩,然而大清的面子已經丟了,這口惡氣不能不出,朝廷不是鐵板一塊,特別
是各地的地方官員,也有那麼幾條不怕洋人的硬漢于,等洋人的軍艦走了以後,朝廷上
下都在議論著洋人的不是,幾位巡撫大人站了出來,聯名上訴,懇求朝廷不可滅自己之
志氣,長洋人之威風。
巡撫領頭說了話,也有道台跟著起哄的。然而最激烈的莫過於某縣的一位現任知縣,
這是個地道的書呆子,激憤于傳教士的肆行無忌遇事生風,而自己又勢迫萬難無力回天,
遂為「維持大局,故不借微軀敢以屍諫」,用一腔義憤寫了一份代奏皇上的遺稿和四首
絕命詩,找了根白綾緞,活生生地把自己勒死了。一時間,隨著教民的氣焰陡增,反洋
教的呼聲同樣甚囂塵上,人們奔走相告群情激昂,那民心和教案發生前又相仿佛,皇上
和皇太后也和老百姓一樣,憋著一肚子不痛快,打不過洋人,白花花的銀子賠了,便在
心裡嘔氣。那欽差大臣是皇太后重用的人,人雖在梅城,京城內外發生的的那點事情,
心裡全有數,他知道皇太后如今喜歡聽什麼。
欽差大臣於是給皇太后寫了一封密信,對如何處置教案中的暴民,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是讀書人出生,滿腹經綸,一肚子的鬼點子,他在密信中旁徵博引,委婉地同時又是
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見解。既然幾個大膽刁民害得朝廷賠了那多的銀子,這腦袋是一
定要砍的。然而如何砍和什麼時候砍,卻由不得再讓洋人做主,不能洋人威脅說什麼時
候殺人,就得乖乖地什麼時候殺人。皇權受命于天,對於刑殺要「恭行天罰」,《左傳》
有「賞以春夏,刑以秋冬」之說,《明會典》也規定:「覆決重囚,須從秋後,無得非
時,以傷生意。」古人立法設刑,除了「動緣民情」之外,還必須要「則天象地」,進
而達到到處充滿著生氣,為了應順天意,所以不宜執行屬殺戮的死刑。秋冬天氣肅殺,
萬物收藏,陽生之氣,斂而不發,自然界到處呈現一片陰冷的死寂,因此對於死刑的執
行,也就莫佳於此時。
欽差大臣的一封密信,起到了讓胡大少等七名囚徒多活幾個月的作用。漫長的雨季
說過去就過去,英國公使對處決兇犯遲遲不執行,提出了口頭和書面的嚴重警告。由於
這嚴重警告已是得到賠銀之後的事,因此也是雷聲大雨點小,警告警告做做樣子而已,
並不是太當真。再加上中國的傳教士也出面斡旋,認為不可逼人太甚,免得再次引起激
變。什麼時候處決罪犯,本來是中國政府的權力,傳教士在一個古老的東方國家傳播上
帝的福音,要想使美麗的長江黃河成為十字架使者們的康莊大道,就不能過分地使用西
方帝國的強權。新來到梅城的浦魯修教士,不僅表示了要對中國政府尊重,而且流露出
對罪犯赦免的願望。他通過哈莫斯,在《泰晤士報》公開發表了他的看法。他認為,既
然基督教以仁為本,殺戮只能引起中國人對上帝的誤會和憤怒。
哈莫斯第二次來到梅城的時候,正是炎熱的夏季,離教案發生的日期大約幾個月。
新的教堂已經接近竣工,在大火中沒有被焚燒壞的那只鐘,又一次被掛在了哥特式建築
的頂端。哈莫斯這次來訪有兩個重大收穫。第一,他見到了七名蓬頭垢面待決的囚徒,
親眼目睹了中國官吏如何使用酷刑。第二,剛剛從省城的火爐裡逃出來,他無意中找到
了一個理想的每年都可以來此一遊的避暑勝地。除此之外,年輕的哈莫斯和已步入中年
的浦魯修教士,開始了在中國的漫長友誼。作為一名容易接近的洋人,哈莫斯受到了儲
知縣敬為貴賓的熱情款待。雖然由於語言的原因,哈莫斯只能靠打手勢表達他的意思,
然而儲知縣有求必應,派去伺候他的僕人看人臉色看慣的,反正是奴才伺候主子,很快
就能揣摩出他心裡在想什麼,因此在梅城的日子裡,哈莫斯的飲食起居,反而比省城優
越得多。
哈莫斯也許是第一位親眼目睹中國監獄制度的外國記者。最初給哈莫斯留下深刻印
象的,是對屠夫馬家驥的一次用刑。也許儲知縣想在洋人面前顯示自己的權威,尋回早
已丟失的面子,也許他誤會了洋人的意思,以為只有用刑狠毒一些,才能讓哈莫斯心滿
意足。隨著一聲驚堂木的爆炸,幾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擁而上,將馬家驥按倒在地,開
始一根接一根,然後一縷接一縷地拔他的鬍子,不一會,馬家驥便血流滿面,沒了人樣。
文弱的東方人的殘忍,這一次終於有機會讓哈莫斯大開眼界,他一次次吃驚和閉上眼睛,
第一次明白了中國人為什麼不肯相信上帝。哈莫斯並沒有因為儲知縣的厚待,而在自己
的報道中手下留情。「什麼叫作活的地獄,我在有幸見到中國的用刑殘酷以後,首次有
了真正的認識。」哈莫斯在他的報道中感慨萬分,「我見到了中國的地方官員如何審訊
他們的罪犯,他們想出了種種意想不到的怪刑法,譬如用竹板敲擊罪犯的屁股,直到把
罪犯打得不省人事。竹板是一種具有彈性,同時也是最具有中國特色的刑具,把犯人的
褲子剝下來以後,只要打上幾板,皮肉頓時開花,幾十板子打過以後,大腿上的肉就會
一片片飛起來,連血帶肉濺得到處都是。如此繼續打下去。到後來,大腿上就只能剩下
骨頭了。」
哈莫斯始終不太明白的事情,在於既然已經判了罪犯的死刑,既然對罪犯的口供已
經毫無興趣,為什麼還要在大堂上如此濫用酷刑。他始終不太明白,罪犯如何才能免於
挨打,事實上,無論罪犯回答是或不是,結局都一定是儲知縣大怒,用力拍打一下驚堂
木,然後衙役們大打出手充分施虐。挨打是罪犯的唯一選擇,就像用刑是儲知縣和衙役
們的唯一選擇一樣,哈莫斯由此不得不懷疑酷刑之下,屈打成招的可能性,他不得不懷
疑大牢裡押著的以胡大少為首的七名罪犯,並不是教案真正的主謀和肇事者。
2
哈莫斯得到允許,在獄卒的陪同下,去大牢看望七名被判死刑的囚徒。接見時,隔
著一扇巨大的鐵柵欄,除了為首的胡大少,其他幾名囚徒已經被酷刑整治得驚恐萬狀,
聽到獄卒的吼聲,一個個都乖得像訓練過的小狗一樣,都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在描述
了大牢的惡劣環境之後,哈莫斯在他的報道中寫道:「獄卒蠻不講理地吼叫著,囚徒們
驚慌失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有那名叫做胡俊瑞的首領,人們又叫他胡大少,表現出
了不多的英雄氣來,當其他囚徒都垂下眼簾不敢看我的時候,胡俊瑞是唯一對我瞪眼睛
的人。他的大而無神的眼睛裡,依然流露出一個中國人對他們視之為邪教的洋人的忿恨。
顯然這是一群知道自己即將被處死的人,末日的陰影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放光。」
由於天熱和密不透風,大牢裡洋溢著一股惡臭,即使是豬圈也不過如此。哈莫斯屏
住呼吸,打著手勢,試圖和胡大少說上幾句,然而他的嘗試很快被證明是種冒險。在哈
莫斯的報道中,他只寫到了胡大少的態度極不友好,而故意省略了他向自己臉上啐了一
口濃痰的事實,雖然死到臨頭,大牢中的囚徒並不像哈莫斯描寫的那麼窩囊。事實上,
囚徒感到害怕的對象只是好些管理他們的獄卒,一旦意識到自己像胡大少一樣做出些激
烈的舉動,不但不會引起獄卒的喝斥,反而正得到暗暗鼓勵以後,他們的膽子頓時大了
起來。他們毫不含糊地用粗話謾駡哈莫斯,對著眼前這位金髮碧眼的洋人大做猥褻動作。
他們在胡大少的帶領下,隔著鐵柵欄,解開褲子,掏出尿尿的玩意,一泡泡騷尿向哈莫
斯直射過去。在哈莫斯感到哭笑不得的時候,胡大少又喊著老二和楊德興,把一個木制
的糞桶抬到哈莫斯的面前,撲頭蓋臉地向哈莫斯澆去。
哈莫斯倉皇而去,趕緊回到住所換衣服。幾天以後,哈莫斯打算離開梅城的時候,
儲知縣準備了盛宴為哈莫斯送行。在酒席上,哈莫斯就大牢裡押著的死囚,又一次向儲
知縣提出疑問。幾杯酒下肚,哈莫斯面紅耳赤,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他的話,喋喋不
休大放厥詞。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非要在秋後才能執行死刑,他想知道,作為地方官員,
儲知縣是否有意拖延時間,以便等待來自上峰的特赦命令。哈莫斯一再向儲知縣說明自
己的身份,他一再強調自己只不過是個剛開始工作的年輕記者,他從來不是想要求中國
的地方官員做什麼,而只是確確實實地想知道儲知縣究竟打算怎麼做。哈莫斯承認他完
全能夠理解中國人對洋人的仇恨和誤解,他相信中國的官方只是迫於西方的壓力,才不
得不殺幾個人做做樣子。如果不是因為西方帝國的強大,他哈莫斯也不可能在中國通行
無阻,更不能和作為地方官的儲知縣坐在一起喝酒。他說他感覺得到,在儲知縣熱情的
招待和奉承中,其實蘊藏著和大牢裡的死囚一樣的敵意。
儲知縣始終不曾明白哈莫斯的話是什麼意思。他頻頻向哈莫斯舉杯致意,一個勁地
勸他喝酒。對於將死刑延遲到秋後執行,儲知縣不但沒有一點意見,而且舉雙手表示贊
同。死刑的延期為儲知縣帶來了預想不到的好處。他的辦事有成效已經得到了上司的首
肯。由於做候補知縣許多年,儲知縣深知自己進一步提升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因此一旦
在知縣的位置上坐穩了,最現實的辦法,就是好好地撈他一筆。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
銀,誰當官都這樣,儲知縣明白機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死刑在延緩執行,正好為他提
供了大把撈錢的機會。哈莫斯在大牢裡看到的唯一一位穿長衫的死囚,便是本城舉人老
爺的公子袁春芳。幾乎所有的人,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這位穿長衫的死囚,顯然是讀
書人的後代,如何也會和販夫走卒混在一起。就像儲知縣永遠不明白記者這職業意味什
麼一樣,哈莫斯也永遠不會明白,儲知縣這種貌似清廉的地方官員,竟然可以在袁春芳
的身上大發橫財。中國官場的黑暗遠不是一個外國記者就能想像得到,事實上,除了酷
刑讓人心驚肉跳之外,中國地方官員接受賄賂的巧妙和貪得無厭,同樣可以讓人瞠目結
舌拍手叫絕。
在儲知縣為哈莫斯舉辦的告別宴上,哈莫斯有幸見到了儲知縣上任後,在梅城新娶
的姨太太。和已露出老態的儲知縣相比,姨太太的年齡,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小女兒。晚
清官場上的風氣正在逐漸變化,內眷不見客的陳規實際上已經沒什麼人樂意遵守。哈莫
斯在那次宴會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一個老得都開始掉牙的中國地方官員,娶了
一個長得很古怪的年輕女子。很顯然,儲知縣對自己所納的新寵言聽計從,當儲知縣硬
著頭皮試圖理解哈莫斯的提問的手勢時,長著一對小虎牙的姨太太像看什麼怪物似的,
看著金髮碧眼的哈莫斯。她很不得體地插著話,在年老的丈夫面前擠眉弄眼,一個勁地
發嗲。她提出的問題似乎很不恰當,儲知縣十分尷尬地不斷地向她使眼色。
姨太太是朱師爺的二女兒,因為也是姨太太生的,朱師爺並不覺得把女兒嫁給自己
的上峰,有任何不妥之處。在梅城,誰都知道朱師爺魯師爺既是同行也是天敵,二位師
爺明爭暗鬥一直在相互較著勁。自從朱師爺成了儲知縣的老丈人以後,魯師爺一蹶不振
就此甘拜下風。兩人從平起平坐,發展成一個不得不為另一個當小二子跑腿。那朱師爺
也不是什麼得理不讓人的主,魯師爺已經識了時務,兩位師爺化干戈為玉帛,並肩攜手
沆瀣一氣。當師爺的無非一個毛病,都想有機會多弄幾個錢,朱師爺和魯師爺操縱了梅
城的訴訟,背後又有儲知縣撐著腰,很快就實實在在地撈足了一大票。在二位師爺的算
計下,真正吃足苦頭的是曾經顯赫一時的袁舉人。就像榨油一樣,作為梅城中最有頭有
臉也是最有油水的人家,由於兒子被列為教案的欽犯,袁舉人幾乎傾家蕩產。他徒勞地
把大把大把的銀子,流水一般花在保留兒子的性命上,即使到袁春芳被砍頭示眾,不明
真相的袁舉人仍然對二位師爺感激涕零。他堅信要不是二位師爺鞍前馬後地奔走,他的
一家便逃脫不了免於抄沒家產和發配充軍的惡運。
哈莫斯和浦魯修教士同一天離開梅城,他們同時搭乘一條去省城的英國炮艇。剛剛
下過一場暴雨,空氣出奇地清新,當他們踏上炮艇甲板站在船頭的時候,江風呼呼吹過
來,甚至都感到了寒意。炎熱的夏天並沒有結束,一旦到達省城,他們將發現自己又一
次鑽進了火爐。在旅行中,哈莫斯就如何消除一個西方人在中國人心目中引起的故意問
題,和專程去省城為防止在災民中暴發瘟疫購藥的浦魯修教士,展開了針鋒相對的爭論。
「只有上帝才能消除這種天生的仇恨,」浦魯修以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的態度,發表
自己的見地,「如果中國人真知道了上帝的話,這種天生的仇恨,便會隨之而去。」
「可是中國人真正仇恨的,也許正是我們所要向他們所宣傳的上帝。」哈莫斯不像
浦魯修教士那樣對宗教一往情深,他那時候只是一個年輕氣盛的職業記者,不僅對傳教
表示懷疑,而且認為西方在中國的傳教活動,根本就是一個錯誤,「為什麼我們的上帝,
就一定也是他們的上帝?」
「上帝無所不在!」
汽笛長鳴,他們乘坐的炮艇加足了馬力,氣勢洶洶地向前開過去。江面上行駛的木
船,在炮艇開過時掀起的波濤中,身不由己上竄下跳地顛簸著。哈莫斯感到十分可笑,
既然上帝無所不在,傳教士們何苦還要跑到中國來冒險呢。梅城教案只是發生在中國無
數教案中的一個,很難說新的教案不在醞釀之中。已步入中年的浦魯修教士昂首挺胸站
在船頭上,他信心十足意氣奮發,正為自己所肩負的神聖使命感到自豪。哈莫斯明白和
神父的爭論正變得毫無意義,傳教士是傳播西方文明的先鋒,同時也是殖民主義戰車上
一個卓有成效的兵種,最終的結果,是把中國從舊的文明中拯救出來,還是把它推向新
的深淵,這將是一個永遠讓後人喋喋不休的熱門話題。中國人是在打不過西方人的前提
下,被迫接待上帝的使者的,一個古老的不肯屈服的民族,絕不會那麼輕易地放棄抵抗。
陽光突然從雲層中蹦了出來,面對刺眼的陽光,哈莫斯和浦魯修教士不得不找一塊蔭涼
的地方,遠遠的江面上,一隻木船上的兩名船工,對著駛過去的炮艇揮拳頭,哈莫斯注
意到,浦魯修教士正漠然地盯著那兩名船工看。
「上帝將無所不在,」浦魯修教士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所有
的榮耀也都歸於上帝。」
3
正像哈莫斯只樂於和中國的地方官員打交道一樣,浦魯修教士只和梅城的窮人來往。
最初的傳教活動其實僅僅在災民中進行。和教案同一年發生的特大水災,不僅創下了曆
史記錄,而且那一年大量湧進梅城的災民之多,也只有多少年以後,發生在一九三○年
的那場大水過後的情景才能與之相媲美。歷史註定浦魯修教士將成為梅城的傳奇人物,
特大水災使得浦魯修教士在災民心目中名聲大振。多少年以後,老一輩的人不是過世,
就是對轟轟烈烈的教案已經淡忘,新的一代自然更不會把歷史的教訓放在眼裡,當人們
已不再對浦魯修教士有興趣的時候,胡大少的兒子胡天綁架了他。綁架使得浦魯修教士
又一次引人注目,這一次不僅是在梅城的轄區裡,而且成了北洋政府統治下的整個中國
以及世界範圍內的新聞人物。
事實上,從一開始,浦魯修教士就不贊成用殺戮的辦法,來解決教案的遺留問題。
他是唯一向儲知縣表示要赦免胡大少等罪犯的外國人。「上帝從來就不贊成殺人,」他
用不是太流暢的中國話對儲知縣表達著他的觀點,「用流血來阻止流血,這是一個本末
倒置飲鴆止渴的笨辦法。」浦魯修教士在成群結隊的災民中,開創了他貨真價實的事業。
作為上帝的使者,他最初的形象,是一名穿著黑布中國長袍的慈善家。他雇人在尚未完
全完工的教堂前,支起了巨大的鐵鍋,一鍋接一鍋的熬著粥。形容枯槁的饑民在教堂前
排起了長隊,領到了屬自己的一份粥以後,又一邊吃著,迫不及待地接著去排隊等候
下一輪。這時候,離梅城教案發生不過幾個月,人們對燒教堂殺洋人打教民記憶猶新,
仇教的心理仍然在徘徊,空氣中甚至還能聞得到依稀的血腥味,關在大牢裡以胡大少為
首的七名死囚也還沒開刀問斬、然而大量湧來的外鄉難民,卻因為饑餓的誘惑和驅使,
毫不猶豫地以入教的方式,認領了一張張廉價的通向天國的門票。
暴風驟雨般掀起的入教洪流,使得梅城中那些與洋教格格不入的人目瞪口呆。另一
方面,梅城中原有的教民,因為同黨的增多,終於揚眉吐氣,立刻恢復了曾經有過的囂
張,而且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囂張的氣焰一直佔據著上風。浦魯修教士初戰告
捷,用最快的速度打開了局面。教民的數量在短期內急劇增加,吃教像感冒一樣在梅城
流行,儘管大多數教民入教只是一種短期行為,只是一種不讓自己餓死的權宜之計,一
旦他們的肚子飽了以後,就再也不是堅信上帝的教徒,但是和教案發生前相比較,洋教
的勢力不僅沒有削弱,而且得到極大的發展,這一點確鑿無疑。
在浦魯修教士的傳教生涯中,他曾有過的兩名最得力的女助手,一位是楊希伯的小
女兒鶯鶯,一位就是裕順媳婦。和虔誠的女教徒鶯鶯不一樣,裕順媳婦雖然一直替教會
做事,可是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地信奉過上帝。教會只不過是她被裕順掃地出門後,重新
找到了一個家。裕順媳婦在胡大少被緝拿歸案後的兩個月,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幾乎
立刻就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雖然知道絕對不可能瞞過裕順,然而她還是努力嘗試了
一下瞞天過海的可能性。她希望丈夫能夠相信,自己肚子裡懷的是他的種子。
「要是我告訴你,春在茶館的小老闆就要當爹了,你又會怎麼想?」她試探地問著。
裕順伸出手,撩開她的衣服,在她的肚皮上來回撫摸,一把一把忽輕忽重地捏著。
「怎麼會呢,你別哄我,」裕順想不明白地問著,「誰都說我裕順這輩子命裡無子,難
道我的雞巴突然當真管起用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了延續香火,裕順想得個兒
子都快想瘋了,他不能相信自己媳婦已經懷孕的事實。「那也說不定,」裕順媳婦冷笑
說,「說不定是老天爺有心想成全你。」
裕順頓時明白了成全他的不是老天爺,而是他的冤家對頭胡大少。答案就在自己媳
婦的臉上大明大白地寫著。多少年來,除了在新婚之夜的那天晚上,裕順對自己漂亮的
媳婦從未粗野過。他把她當心肝寶貝一樣地供著,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即使胡大少欺人太甚地睡到了他的床上,把他的女人當做自己的女人,他也未把她怎麼
樣。媳婦失去貞操,這已經是一個不能原諒的大錯誤,然而如果自己的媳婦懷上了胡大
少的孽種,問題的性質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胡大少耕耘了屬裕順的領地,單純是
幹幹活也就算了,又播種又開花又結果,事情就有些過分。裕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狠
狠地想了二十四小時,然後臉色鐵青地走出來,隨手撈了根小竹棍子,一把揪住了媳婦,
沒頭沒臉一頓臭打。「要是這個小孽障,敢從你肚子裡鑽出來,我就把他扔出去喂狗。」
小竹棍子打折了以後,他又不停地用拳頭捶她的肚皮,一邊捶,一邊像受了委屈的小孩
子似的哭個不停。
裕順媳婦被丈夫突如其來的打擊嚇破了膽,她相信他說到做到而且一定不會手軟。
押在大牢裡的胡大少顯然是必死無疑,既然裕順對胡大少的恐懼已經不復存在,不肯放
過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在情理之中。事實上,自從胡大少落入法網之後,裕順已三番五次
地提到了要娶妾。娶個大姑娘回來當妾,是醫治男人戴綠帽子的靈丹妙藥,對裕順這樣
身心都不健全的人來說尤其合適。裕順媳婦不明白自己離開丈夫,究竟是因為害怕他加
害自己肚子裡即將出來的孽障,還是僅僅是因為裕順要想娶妾,反正她一會兒害怕一會
兒賭氣,臨了做出的唯一決定,就是永遠也不再回到春在茶館。
任性的裕順媳婦想像中的自己可以混在難民隊伍裡,排著隊等候施捨的粥吃。然而
她幾乎一眼就被浦魯修教士看中了,她成了繼教案之後,第一批替洋人幹事的本城居民,
當時,在難民中有大量的孤兒,當人們捧著肮髒不堪的飯碗,前呼後擁地排隊等候粥吃
的時候,在城外,成群的野狗正撕食著被丟棄的尚未咽氣的嬰兒。饑餓比活生生的野狗
更恐怖地威脅著人們的生存。在教堂前排著的長隊越來越長,長得望不到頭,長得都讓
人感到絕望。為了保存體力,饑腸轆轆的難民除了排隊,不得不放棄一切活動。孩子們
不再奔跑遊戲,男人們停止了對女人的調笑,在饑餓面前,性這個與生俱來的玩意,已
經退後到了很不重要的地步。漸漸地,隨著大量的災民連綿不斷地湧入,性作為一種可
以利用的工具和可以開發的資源,又開始重新活躍起來,饑腸轆轆的女災民們突然意識
到可以嘗試著用自己的身體,向梅城的男性居民換取一頓最後的飽餐。
浦魯修教士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建了梅城的第一家育嬰堂,雖然丟棄嬰兒已成
了普遍的現象,但是無論是梅城的居民,還是逃難的災民,甚至專門替洋人撐腰的儲知
縣,都仍然抱著洋人會吃小孩的懷疑。裕順媳婦成為育嬰堂的第一任看護,她的肚皮吹
了氣似的,正在日漸地鼓起來,看護嬰兒這工作對她再合適也不過。到了陰曆的九月十
五日,是胡大少等七人開刀問斬的日子,這時候,裕順媳婦的肚子,已經像座小山似的
挺了起來,在這麼個重要的日子裡,外面混亂和喧鬧的人聲像開水在鍋裡沸騰一樣,裕
順媳婦突然想到即將被砍去腦袋的胡大少,和自己肚子裡孩子的不可分割的關係。她突
然想到應該讓還沒出世的孩子,最後看一眼胡大少,看看那個曾經一度被大家看作是多
了不起的人物。
事實證明,在九月十五那樣的日子裡,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在人山人海的大街
上行走,是個極欠考慮的冒險。隨著秋天收穫季節的到來,饑饉的歲月似乎已經結束,
面黃饑瘦的災民,蝗蟲一般飛來,又轟地一下全都飛走了。刑場就設在離教堂不遠新圈
出來的空地上,因為事先早就放出了消息,因此當胡大少等人還在被押往刑場的途中,
通往刑場的大街小巷早就擠得水泄不通,裕順媳婦很快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到處
堆積著看殺頭的熱鬧人群,當人聲哄喊起來的時候,突然蠕動的人流,差一點把裕順媳
婦淹沒。要不是浦魯修教士的突然出現,她那天很可能會被當場擠死在大街上。
浦魯修教士撥開擁擠的人群,在幾名無賴的哄笑聲中,把裕順媳婦送回教堂。因為
裕順媳婦是從教堂裡走出去的,那幾名無賴便認定她肚子裡,懷的是洋人的種子。幾乎
每一位在育嬰堂長大的孩子,都難免終身遭到類似的羞辱,多少年以後,裕順媳婦的兒
子胡地,已經成為一條堂堂漢子,他的臉部的上半端,誰都能看出來和胡大少一模一樣,
卻仍然有人惡意懷疑胡地是浦魯修的兒子。回到教堂後,站在剛剛竣工的塔樓上,除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裕順媳婦什麼也看不清。人群像潮水般洶湧澎湃,一會兒向東一會兒
向西來回折騰。裕順媳婦突然感到肚子裡的孩子,狠狠地踹了她一腳,這一腳仿佛是胡
大少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暗示。她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悲哀,悲哀來源於她猛地想到了
自己的失貞,想到了對自己丈夫裕順的不忠。悲哀過後,羞愧的恐慌使她無地自容。因
為在想到自己的不貞和不忠的同時,她竟然不可遏制地想起胡大少過人的情欲,想起了
他們做愛時的那種不顧一切的瘋狂,這種想像甚至使她在瞬間內,產生了一種很無恥的
衝動。多少年以後,裕順媳婦肚子裡懷著的那個將取名叫作胡地的孩子,將和他的異母
弟弟胡天一樣,會成為梅城最重要的人物,然而在胡地的出生前,在胡大少被砍去腦袋
的那一天,他的母親的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受,只是育嬰堂中,又將添了一名沒人管教的
孤兒。隨著陣痛的即將開始,裕順媳婦最先產生的不是愛,而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委屈。
4
為了讓胡大少留一個種下來,在秋天刑期到來之前,曾是梅城中人們普遍關心的一
件大事。起先完全是一個自發的行動,是胡大少那班無賴兄弟表示友誼的義舉,後來卻
變得引起全城人注目的一個焦點。隨著教會勢力的飛速發展,反洋教的力量也在不斷積
蓄。新的衝突正在醞釀,人們似乎意識到胡大少是反洋教的一面旗幟,要想在大家的心
目中,一直保持住這面旗幟,讓胡大少留一個後代下來,便顯得至關重要。教案已經結
束,然而只要胡大少留下後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隨著雨季的消逝,隨著欽差大臣的
悄然離去,胡大少往日的狐朋狗友們,乾脆一不作二不休,把那專管大牢的丁大爺給收
買了。丁大爺是老公事,幾任縣太爺的大牢歸他管,只要犯人不跑了,牢裡的規矩便由
他定,他說能幹什麼,就能幹什麼。胡大少也是梅城響噹噹的一條好漢,丁大爺收了錢,
連聲說讓這樣的好漢留下種來,這種善事理應成全。
於是便到災民堆裡去挑女人。人都快餓死了,挑女人,竟然比到街上去買肉還容易。
女人多得讓人眼花繚亂,一個個都是蓬頭垢面,挑的人也就格外仔細,長得不好看的,
不肯要,不是姑娘的,不肯要,屁股太小不宜得胎的,也不肯要。橫挑豎選,終於挑好
了一位端端正正的大姑娘,吃得飽飽的,交到了丁大爺手上,讓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帶進
大牢。那丁大爺也是一味魯莽,大大咧咧將人領進去了,往大牢的鐵柵欄裡一送。對胡
大少稀裡糊塗地說了句,「這是你那幫弟兄為你娶的媳婦,你好好地快活吧!」哐啷一
聲再把牢門鎖上,就算把事情辦完。
在洋溢著惡臭的大牢裡,胡大少面對送來的大姑娘,一時不知道如何對待才好。一
起在押的幾名死囚,儲知縣大刑侍候的淫威下、明知道毫無生還的希望,與其活著受罪,
一個個都盼著早點死掉拉倒。突如其來送上門的大姑娘,死囚們產生了一種明天就要執
行死刑的錯覺,死到臨頭,巨大的懊惱沮喪像暴雨來臨前夕的沉悶,憋得一個個都喘不
過氣來。胡大少當著幾位的面兒,英雄氣上來了,一夜無所做為,倒是其他幾位死囚在
黑暗中,白歎了一夜的氣。天亮時,丁大爺將大姑娘領走了,到晚上又再送來,如此連
續三天,胡大少當了三天的大姑娘的保護人,到了第三天早上,丁大爺不明真相地說:
「這喜日子,就算到頭了,但願你小子真能留個兒子下來。」大姑娘前腳被領走,馬家
驥跟著便跳腳對胡大少說:「早知道白白送來的丫頭你不日,讓我老馬給你代勞了多
好。」
初次送大姑娘進大牢慘遭失敗,關心胡大少的狐朋狗友們,不得不另想絕招。人仍
然是在難民中找,找到了,仍然由丁大爺送進去。緊挨著胡大少他們隔壁還有一間小牢
房,中間只隔著一道牆,牆上有窗,窗上是鐵柵欄。這次丁大爺因為得到的錢多,開恩
將大姑娘領到小牢房,又拎著一大串鑰匙去帶胡大少。「還是你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你小子雖然光棍一條,他們這些有家有小的,倒反而不如你
了。」丁大爺嘴裡喋喋不休地說著,將胡大少送入小牢房。「都到了這日子,女人在哪
不是日,難道當著他們的面,你那玩意挺不起來,真是的。」胡大少進了小牢房,人還
有些發木,丁大爺又嘀嘀咕咕地說了幾句。
這一夜胡大少沒有白白放過,可惜忙了多少次,直到天亮時,才算把事真正辦成。
在胡大少和女人的交往中,還是第一次如此糟糕。那姑娘像殺豬似的叫個不歇,整個大
牢裡都回蕩這種聲音。第二天一大早,丁大爺提著那一大串鑰匙來了,一看那陣勢,知
道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也不說什麼,領了姑娘便要走。那姑娘初次遭人強暴,大約傷勢
重了些,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滿臉痛苦和羞愧。姑娘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走了出去,胡大
少疲憊不堪地回到這面的大牢裡,一起在押的死囚,雖然隔著一道牆,可是牆上鐵柵欄
的窗戶裡那聲音不斷地傳過來,聽得心猿意馬,因此和胡大少一樣,也是一夜沒睡好,
見了他,歎氣說:「你用了多大的勁,殺人是不是?」
胡大少倒頭呼呼大睡。到晚上,姑娘由丁大爺領著又來了,又是大半夜鬼哭狼嚎。
這面大牢裡的幾位,睡不安穩,便趴在鐵柵欄上看熱鬧。連著三天,天天如此。三天以
後,又換成了另一位姑娘,胡大少心裡正覺得納悶,丁大爺咂著嘴說:「三天就讓你換
個媳婦,這快活哪兒去找?」胡大少不明不白,也不想弄明白。丁大爺又說:「好好地
幹你的活吧,儘快弄個兒子出來,也別辜負你那班兄弟的好意,我日他娘的,讓我三天
也娶個媳婦,就是和你一樣掉腦袋,也值了。」胡大少懶得再和丁大爺囉嗦,接連三個
晚上忙下來,要說累,多少有那麼一些,因為是換了一位姑娘,就是累也不肯歇著,這
姑娘和前面的一位不一樣,撇開了腿,任胡大少怎麼弄,死活不吭氣。胡大少覺得姑娘
眉目之間和裕順媳婦長得有幾分像,興致大增,一晚上忙下來,到第二天回大牢,一陣
陣咳嗽一陣陣哆嗦,腰也酸了,站在那對著糞桶尿尿,半天尿不出來。
前前後後,胡大少的狐朋狗友們,一共為胡大少送進來九位姑娘。胡大少仿佛成心
要想讓他的兄弟們失望,當第九位姑娘被送走,第十位姑娘正在醞釀之際,胡大少讓丁
大爺傳話出去,說自己仿佛一頭公驢子似的,配種的活幹得實在太多了一些,如果不想
讓他累死在女人身上,就立刻停止再送姑娘進來的把戲,炎熱的夏天已經進入尾聲,即
使是最有效的壯陽藥,也不能煽起胡大少對做愛的熱情。能不能留下種來是天意,胡大
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有沒有兒子留下來關他什麼事。當胡大少感覺到他的弟兄們送進
來的鹿茸虎鞭,以及特製的春藥,沒什麼作用的時候,他開了一個十分惡劣的玩笑,很
大度地把那些春藥分給了除諸葛瑾之外一起在押的幾位死囚。在縱欲過度的胡大少身上
不管用的春藥,一旦進入其他人的身上,卻乾柴遇上烈火一般大發神威,一個個尿尿的
玩意,都像棍子似的豎在那不願意老實,怎麼哄都不肯軟下去。大熱的天,那血管裡好
像鑽進了小蟲子,爬過來爬過去,一刻也不肯安生。胡大少在一旁暗自好笑,幾位已經
把藥服了下去,想後悔也來不及,於是只好各人想各人的辦法撒野。老二渾身的力氣沒
地方用,只好用手使勁去搬鐵柵欄,自然搬不動,嘴裡罵罵咧咧,又想起了自己媳婦牛
氏,更是恨不得想把她哄得來狠狠揍一頓。楊氏二雄和馬家驥平時就有口舌之爭,服了
藥火氣大,一言不合,便扭打成一團。楊德武一條腿是瘸的,只能當半個人用,人高馬
大的馬家驥拿出殺豬的死勁,把楊德興按在地上,舉起拳頭便要打。那楊德興也是習過
幾天武的人,抓住了馬家驥的拳頭,借著他想躲開楊德武襲擊的勢,一個鯉魚打挺,反
倒把馬家驥壓在身底下。
偷偷地把姑娘領進大牢引起的一個小插曲,就是袁公子春芳媳婦的受辱。袁春芳好
歹也是舉人之子,他不可能像老二那樣,性子上來了,對著尿桶就能喘著粗氣幹起來,
把精液仿佛尿一樣地射出去。既然丁大爺花錢就能收買,袁春芳帶信給家裡,讓家裡也
給送個大姑娘來殺殺火氣,袁舉人為袁春芳的事已吃足苦頭,驚魂未定,怕生出什麼意
外,不想理睬兒子,偏偏做娘的心疼,不敢去找什麼大姑娘,便硬逼著媳婦去和兒子相
會。那春芳媳婦出嫁前自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嫁到袁家以後,袁春芳無論怎麼不長進,
畢竟也是養尊處優的少奶奶。丁大爺得了錢,涎著臉將她領進去的時候,她想著進去是
和男人做那種事,心裡既不樂意也不自在,一路上搭足了架子,竟然拿丁大爺當下人看
待,對他耷拉著臉愛理不理。丁大爺是什麼角色,頓時臉上就不好看,這大牢向來是丁
大爺的天下,天高皇帝遠,丁大爺就是這兒的皇上,在這兒和他老人家過不去,真是不
痛快找死。他開始有意識地為難她,將她領進了小牢房,像關犯人一樣,往裡面一鎖,
任袁春芳怎麼叫喚,自顧自回家喝酒去了。到了半夜,丁大爺酒足飯飽,又去領春芳媳
婦,領了便要往外送。袁春芳隔著鐵柵欄急得跺腳,丁大爺慢騰騰地說:「舉人老爺家
的銀子,在下怎麼能隨便收呢?袁公子不用擔心,錢我會如數退還,一個銅板也不敢
少。」
丁大爺把春芳媳婦帶到一間沒人的房間,板著臉氣洶洶地說:「我丁大爺說話算話,
這幾十吊錢,說退就退,一個銅板也不敢少。不過我們在衙門裡做事的,那是隨隨便便
用幾個錢就能收買的,這事不能就這麼算完,少奶奶且將就著在這委屈半夜吧,到天亮,
稟告了縣太爺,再作計較。」春芳媳婦嚇得面如土色,那端著的架子立刻見了鬼去,可
憐巴巴地看著丁大爺,不知如何是好。丁大爺索性好好地嚇嚇她,從口袋裡摸出那幾十
吊錢來,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著,一邊數,一邊又嚇唬說:「縣太爺那脾氣,少奶奶
自然知道,那鐵熨斗燒紅了,專揀那身上最嫩的地方燙。」到天快亮時,春芳媳婦已被
丁大爺收拾得服服帖帖,要她幹什麼,不敢有一點點馬虎。「你好大的膽子,男人死到
臨頭,竟然還敢來收買我丁大爺!」那丁大爺獨數一張嘴厲害,專揀那讓人汗毛要豎起
來的話說,越說下去,越發現有錢人家的女人,說到底也就那麼回事,為了這樣的女人,
害得他一夜不睡,真是不值得,越想越來氣,話也越說越惡:「收買也就收買吧,花了
幾十吊鳥錢,就想給我搭臭架子,我跟你說了,到了這大牢裡,不用說你只是個舉人的
媳婦,你就是王母娘娘,也少跟我來這套。」丁大爺哆哆嗦嗦說了一大堆,好像還不解
恨,存心還想再羞辱羞辱她,便十二分下作地要她脫了衣服,乾脆讓他丁大爺開開眼,
看看她和他見過的別的女人,有什麼不同。這要求實在有些過分,春芳媳婦執意不從,
抽抽答答哭起來。丁大爺也不強求,想像著她已經脫了衣服的模樣,繼續懶洋洋地將銅
板一塊塊疊起來,疊成高高的一摞,然後推倒了再重疊,疊好了,再推倒,最後氣鼓鼓
地說:「你當你是什麼東西,告訴你,我丁大爺不是那種在女人面前就會失了分寸的人,
況且你也是落水鳳凰不如雞,老子真沾了你都會後悔。誰讓你搭那鳥架子的?女人搭架
子假正經,最招人日,今天只是給你一個小教訓,你以後記住了。」
5
儲知縣最喜歡的數字是八,他上任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殺八個人,
以此結束轟動一時的梅城教案。八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數字,儲知縣按照這數字捉拿欽犯,
以後又同樣按照這數字將罪犯砍頭。阿貴的畏罪自殺,好像成心是和儲知縣計劃中的數
字八過不去,臨了,儲知具只好從屬教堂的圈地中,胡亂抓一個不肯搬遷的刁民湊數,
隨著天氣的轉涼,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貼出了佈告,定於九月十五將教案的欽犯斬首示眾。
佈告上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排在最後一位的叫薑有才,這就是那位在
期限內不肯搬遷的刁民。等到薑有才明白過來不搬遷真要殺頭,再迫不及待地求饒時,
一切已經都來不及了。
偷偷將姑娘送進大牢,在梅城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如果說剛開始胡大少的狐朋狗
友們還是出於一種義舉,這種義舉很快就演變成一種笑話。自從教案發生以後,胡大少
是否已經留下種來,又一次成為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由於災民的離去,為胡大少挑
選大姑娘的費用越來越高,人們不得不用募捐的辦法來玉成其事。募捐成了胡大少的狐
朋狗友們趁機大撈一票的藉口,他們打著要為胡大少留下種來的旗號,到處煞有其事地
招搖撞騙。甚至當胡大少拒絕繼續扮演種人這一角色以後,形式上的挑選民女也並沒有
停止。傳說中的胡大少有著過人的精力,一段時間內,人們相信他已經留下了足夠的革
命火種,二十年以後必將重整旗鼓,再一次天翻地覆,把洋人殺得人仰馬翻。
許多胡大少熱情的支持者都被蒙在鼓裡,隨著九月十五砍頭日期的臨近,矮腳虎突
然從一個相好的男人那裡得知,所謂轟轟烈烈的留種之事,事實上毫無任何結果。作為
教案中的英雄,胡大少正被他的狐朋狗友們逐步忘卻。「你們這些鳥男人一個個都不得
好死,」她咬牙切齒地詛咒著,把那位前來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一腳從床上踹了下去。
沒有比利用一個即將被砍頭的人名義,去榨取錢財更卑鄙的事,尤其當這位被砍頭的人
是大家心目中好漢的時候,矮腳虎跑上了大街,沿街搜尋那些打著為胡大少留種旗號大
發橫財的渾蛋,破口大駡扭住了便打。心裡有愧的男人們抱頭鼠竄,街上一簇一簇地全
是看熱鬧的人群。秋高氣爽,天氣正在轉涼,暴怒的矮腳虎氣得滿頭大汗。
白白胖胖的矮腳虎向來樂意給男人快樂,她從來不會真心地拒絕誰。她一生中,最
討厭的事就是欺騙。從十三歲時被肉鋪的小夥計誘姦以後,矮腳虎幾乎讓整條街甘心墮
落的男孩子,都津津有味地品嘗過她的滋味。她永遠是街頭無賴們談得有滋有味的話題。
二十歲那一年,矮腳虎第一次懷孕,懷孕都七個月了,她仍然和那些稚氣未脫的男孩子
在床上尋歡作樂。除了對胡大少,她對想學壞的男孩子們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她永
遠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拒絕那些迫不及待需要她的男孩子,生下來的嬰兒尚沒滿月,初嘗
禁果的男孩子們,已經開始排著隊,不顧一切地鑽到了她床上,矮腳虎的小女兒在七歲
的時候,被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奪去了性命,矮腳虎痛哭了一天一夜,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人也好像瘦了些,然而還沒到第三天,她卻又義無反顧地繼續了她輝煌的放蕩生涯。
過分的放蕩絲毫也沒有使矮腳虎變得衰老,人們不得不相信矮腳虎有一種不可告人
的妖術,自從十三歲以後,除了不斷地吹氣似的胖出來,她就再也沒有長高過。她不過
是越來越成熟而已,成熟得像水蜜桃,撕破了一點皮,甜蜜的汁水就會流出來。在得知
有人打著替胡大少留種旗號招搖撞騙的那天晚上,矮腳虎第一次夢見自己已死去好多年
的小女兒。小女兒跟死去前一模一樣,吵著要吃對門的豆腐花。矮腳虎發現時光倒流,
不僅女兒的死是一場夢,甚至連過去的放蕩歲月也都是一場空。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又回
到了十三歲,肉鋪的小夥計張三正試圖用一串糖葫蘆,孜孜不倦地想算計她的貞操。矮
腳虎發現自己果斷地拒絕了糖葫蘆的誘惑,狠狠地給了張三兩記耳光。天亮的時候,矮
腳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一次,她夢到了她戴上了草編成的花冠,然後被選中送進大
牢為胡大少配種。在眾人不懷好意的目光下,她裝著很害羞的模祥,內心卻像一條正在
發情的母狗,恨不能立刻就能和胡大少搞上,立刻就能懷上他的種子。
等到矮腳虎真正醒過來的時候,因為正憋著一泡尿,她充滿柔情地揉著自己的肚子,
有一種當真已懷上了胡大少的種子的感覺。她相信這是一種了不得的暗示,當天便不顧
笑話地去找丁大爺,自告奮勇地要求見胡大少。「你這塊地裡什麼沒種過,種什麼也沒
用了,像你這樣的騷貨還能懷胎,恐怕全梅城的人,都要變成你的兒子,」當她毫無羞
恥之心地說出自己的意思時,丁大爺笑得不住地打嗝,拿矮腳虎尋起了開心。將近一打
的大姑娘都不能開花結果,四十已出頭的矮腳虎又如何可能老蚌懷珠。矮腳虎出乎意料
地沒有像往常那樣耍野撒潑,她粘乎乎地糾纏著丁大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經過連續幾天的糾纏,矮腳虎終於如願以償,春情蕩漾地到了大牢裡。她咋咋呼呼
的突然出現,是死囚在掉腦袋前所能見到的,最後的也是最有看頭的一場鬧劇。時間是
在大白天,丁大爺晃蕩著那一大串鑰匙,打開鐵柵欄門的時候,關在大牢裡的死囚們仍
然沒明白過來怎麼一回事。面對多日不見鬍子拉碴的胡大少,矮腳虎第一次流露出從未
有過的羞澀,她低著頭,走到胡大少的面前,好半天才把頭抬起來。沒人聽見她對胡大
少說了句什麼,反正她突然回過頭來,瞪著眼睛對其他人喝斥道:「有什麼好看的,都
閉上你們的狗眼!」胡大少猶豫著不知所措,半天過去了,矮腳虎陡然結束了羞答答,
她用手指著胡大少的褲腰,直截了當地說:「老娘我都送上門來了,你還有什麼好害
臊。」
沒人能清楚地知道,他們怎麼就在別人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十分麻利地辦成了。矮
腳虎顯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她甚至什麼衣服也沒脫,就把處於堅決拒絕狀態的胡大少,
推坐在地鋪上,然後撩著裙子再坐在了他身上。由於在整個過程中,矮腳虎一直虎視眈
眈地注視著別人,別人也就不好意思老是偷眼看她。憤怒的胡大少始終想把矮腳虎推開,
但是推推搡搡來來去去,臨了卻是誰也不再願意動彈。在大家還不曾十分明白怎麼一回
事的時候,矮腳虎已經興高采烈地站起來。因為她站起得太突然,褲子已褪至一半的胡
大少,甚至來不及將褲子拎好。丁大爺親眼目睹了胡大少尚未完全軟下去的大傢伙,忍
不住哈哈大笑。丁大爺的大笑引得其他幾位死到臨頭的人一起跟著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你娘和你爹不這樣,哪來的你們這些雜種!」矮腳虎風風火火地
說著,臨走前,隔著鐵柵欄對胡大少信誓旦旦,「我一定給你生個兒子,老娘我說話算
話,你放心地去死好了。」
矮腳虎從此以胡大少的遺孀自居。從大牢裡出去的路上,她就堅信自己已經懷孕。
她果真變成了一位貞節的女子,因為此後再也沒聽說過有什麼男人占過她的便宜。很長
一段時間過去了,人們才最終相信,那個在男人身底下放蕩無羈的矮腳虎,一去不返已
不復存在,老天爺也許是有心成全她,在胡大少被砍頭示眾的五個月以後,她挺著大肚
子在街上走來走去,傲氣十足神氣活現。她一遍遍毫不害羞地向人們講述她怎麼得胎的
經過。好像事先就知道自己肯定懷的是兒子一樣,胎兒還在她肚子裡醞釀之際,矮腳虎
就開始向他灌輸對洋人的仇恨。她挺著大肚子,圍繞著正回蕩著新運來的大鐘鐘聲的教
堂,沒完沒了地轉圈子,在胡大少被砍掉腦袋的那片空地上,嚎啕大哭詛咒發誓。有一
次,她甚至不顧一切地沖進了正在做禮拜的教堂,肆無忌憚地發洩她的憤怒。在回蕩著
的鐘聲中,她咬牙切齒地大喊大叫,嚇得做著禮拜的教民一陣陣哆嗦。
九月十五那天,真正露臉出風頭的,不是胡大少,也不是其他七位一起砍頭示眾的
案犯,而是身穿一身白孝服的矮腳虎,事實上,距離矮腳虎去大牢找胡大少不過一個多
月的光景,因此、當矮腳虎從人群中擠到胡大少面前,對他大呼自己肚裡真的有了他的
兒子的時候,胡大少也只是將信將疑,不可能太當真。看熱鬧的人,多得像過節,浪潮
一般地湧過來湧過去。和胡大少一樣,矮腳虎也是上無老下無小,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
人,胡大少看著矮腳虎那一身近乎滑稽的打扮,一時不明白她這究竟是為誰帶孝。好半
天以後,他終於明白了矮腳虎的用心所在。
「死鬼,你放心去好了,」矮腳虎拍著自己的肚子,對胡大少喊著,「二十年以後,
你兒子將跟你一樣,跟你一樣是條響噹噹的好漢。」
人山人海人聲鼎沸,然而那天幾乎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聽見了矮腳虎的這句
後來傳誦一時的名言。大家像傳遞什麼特大新聞似的,一層一層地把這話的意思,向身
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傳過去。結果原來只是擠著想看殺頭熱鬧的人,都踮起腳來,想親
眼目睹目睹穿一身白孝的矮腳虎的風采。行刑的劊子手老康開始給犯人喝餞行酒壯膽,
矮腳虎突然又一次竄到胡大少面前,讓他為未來的兒子起個名字。
「是得起個鳥名字,真是我胡俊瑞的兒子,當然得有個好名字,」胡大少跪在那,
憋足了一口氣,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碗酒,仍然是將信將疑地看著矮腳虎,「真要是有兒
子的話,就叫他娘的胡天好了。」
圍著的看客齊聲說這名字好,又嚷著起哄,讓胡大少再起一個名字,因為誰也說不
定矮腳虎肚子裡就不是雙胞胎。「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胡大少,一個名字也是取,兩
個也是取,趁便一起取了算了。」
胡大少想了想,不耐煩地說:「要是有兩個的話,就叫胡天胡地,老大叫胡天,老
二叫胡地。」
又是一片聲地喝采叫好。這時候,趕來監斬的儲知縣已經不耐煩,煞有介事地示意
開斬。身穿大紅褂子的老康,端起青邊大海碗,把滿滿的一碗酒直著脖子灌下去,然後
把碗朝邊上一扔,舉刀就砍,第一個被砍下腦袋的是老二,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麼
一回事的時候,老二的腦袋已經像個皮球似的向人群滾過去。緊接著,接二連三的人頭,
隨著磨得發亮的大刀一閃,隨著劊子手老康身穿大紅褂的身段的揮舞,東一個西一個胡
亂滾著。看熱鬧的人群一陣騷動,突然就像遭了雷劈一樣。紛紛向四處散開。轉眼之間,
只剩下胡大少一個人。劊子手老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向他接近。
「日他娘的,給爺們叫聲好——」胡大少嘴裡的好字剛出口,雪亮的大刀已經把他
的腦袋砍了下來。人們只看見矮腳虎展開了衣服的下擺,像只鳥似的飛了過去,以一種
令人難以置信的靈敏,兜住了在空中打了個滾,正往下落的胡大少的腦袋。雪白的孝服,
頓時被鮮血像一幅畫一樣地染紅了。沒有了腦袋的胡大少仍然跪在那,像一截留在地面
上的樹樁。矮腳虎兜著他的血淋淋的腦袋,走到不屈的胡大少身邊,呆呆地看著還在汩
汩往外冒血的頸子。
「二十年以後,」矮腳虎一口氣憋了好半天,終於歇斯底理地對著天叫起來,「二
十年以後,你兒子一定會給你報仇!」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