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文選

                    突圍

  屈指數來,已經是三九二十七天了,新的首領王山大和他統率的藍衣軍,還沒
有發現他們一直在苦苦尋覓的路徑。這是無比英勇,無比頑強的一支隊伍,在此前
經歷的一場又一場與白衣軍,以及與其他異黨的惡戰中,他們十人中九人戰死,一
人倖存,而這倖存的一個人也一定是九次從死屍堆裡爬出來的。現在,連同山大和
他的三位副首領,只剩下了最後的四十個人。他們走進一條狹長的山谷,不知道究
竟向何處去了。有消息傳來,再過九天,將有數支隊伍來把他們包圍,如何從山谷
中活著走出去,已是他們的當務之急。然而這支隊伍的新的首領面對三十九個部下,
決不承認他已迷失了路途。
  所幸這是一條奇妙的山谷,谷地上到處都可見到從刺球中滾落而出的棕紅色栗
子,外殼腐爛的山核桃。純潔而美麗的野百合,亭亭玉立在如茵的淺草叢中,每一
朵喇叭狀的白色花下,都埋藏著一塊香甜的根莖。這都是隊伍的天然食物。穀底還
有一條綠色小溪,豔若桃花的陣陣小魚,在水中毫無防人之心地悠然擺動。山谷兩
側的森林高深得可蔽日月,時而從林間奔出一對歡叫求偶的野鹿,正好栽倒在饑餓
著的某個神槍手的槍下,香噴噴的鹿肉使倒臥在谷地上的人們再一次昂奮起來。
  只要有火,這只隊伍的人在短時期內是有東西可吃的。
  然而他們不能為吃而吃,為活而活,信念之火時刻燃燒在他們的心中,況且將
陷他們於圍困之中的隊伍就要來了。新首領山大的懷中藏著藍衣軍最早的首領,亦
即他的義父生前寫下的遺書。自從隊伍進入這條山谷,每當臨睡之前解下衣服,他
必須要把它掏出來,和他的三個副手在燃燒的松明下研究上一個時辰,一次次憧憬
遺書中所說的那座迷人的城堡。二十七天以來,這已成了一條軍中的常規。城堡的
美妙遠景無數次地激起他如沸的熱血,他統率著他的隊伍一邊與白衣軍殊死血戰,
一邊尋找著可以通往城堡的山路。他堅信這條路是會有的,如同堅信深謀遠慮的義
父。
  山大懷中的遺書已被鮮血浸透,那是白衣軍一位獨眼人的鮮血。當他們的大頭
目隱於一尊巨石後舉槍對準山大,卻死于飛步趕來的藍衣軍一位副首領的刀下以後,
是這獨眼人從潰敗的亂軍中挺身而出,大聲呼喊著復仇的口號,替代他們的大頭目
跳到了山大的面前。這人的名字作為十個頭目其中的一個,與城堡一道寫進了義父
的遺書。山大是在與那驍勇無比的獨眼人宣佈徒手決鬥以後,突然拔出暗藏在腿下
的匕首一下刺中了他的裸露的心窩。隨著那獨眼人倒地時向他射來的輕蔑而仇恨的
最後一眼,一腔熱血宛如彩虹,也飆然濺紅了他的前胸。
  義父的遺言是用他的戰刀蘸著松脂,寫在藍色戰旗的一角上的,那松脂寫成的
文字一染上白衣軍副首領滾燙的鮮血,居然就被稀釋溶化,藍旗上開始出現一團團
朦朧暈糊的,由文字和熱血混合而成的烏紅。山大從胸前一把掏出它來,圍在身邊
的眾人立刻發出一片驚呼,但他卻沒有將它扔在腳下,而是異常冷靜地手捧著它,
身子快如一支響箭,嗖的一聲就飛到穀底的那條溪邊,將血染的遺書丟進水中。
  緊緊跟隨在他身後的人再一次驚呼起來,他這是幹什麼?他是想洗去死去的老
首領留下的遺言嗎?
  身後的隊伍裡突然發出一聲金屬的輕響,血戰者可以聽出那是刀與刀鞘磨擦的
聲音。眾人側臉驚望,見是他們三位副首領中的一位,那條曾經孤身一人砍落敵軍
三十六顆頭顱,且劈死了他們的大頭目的彪形大漢。一張被臨死的大頭目槍彈擊飛
一塊皮肉的紫紅臉上,此時是一片怒容。
  六月的天氣似乎在這一瞬間進入了嚴冬,連人們的喘氣聲都被凍結了。
  山大卻手捧在水中浸濕了的藍旗一角,一步一步走了回來,迎著人們紛紛向他
射來的質詢的目光,把水淋淋的遺書展開在眾人的眼前。遺書的血跡已在溪水中淡
化為一片芙蓉花般的淺紅,上面雖有幾字的筆劃沒有了,變成幾個鳥紅色的斑團,
但是山間冷涼的溪水卻及時阻住了周圍更多文字的溶化,整張遺書仍有著九分的清
晰,那幾個模糊斑團的大致含義,是可以聯結上下左右的字句考證出來的。
  人們為新首領的機智和果斷感佩了,滿心的疑慮猶如風吹雲散。一聲輕響,臉
帶槍傷的副首領手中的大刀複又落回那把血跡斑斑的刀鞘。
  這先後兩次從刀鞘發出的聲音,自然也聽進了山大的耳中,他的心裡不禁暗暗
一抖。不用巡視,他知道這拔刀人必然是誰。但他走上前去,與看其他兩位副首領
一樣,也微笑著把這位臉帶槍傷的副首領看了一眼。
  眾人也都如他一樣笑著,且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為了預防血戰再次發生,山大決計將遺書中失去的幾個文字詳加考證,親自用
松脂補寫上後,讓隊伍中的每一個人早晚各自讀上一遍,由他領頭,爭取人人都能
夠倒背如流,使它成為藍衣軍人生命的一部分,使他們大腦的記憶成為四十份活的
遺書。自從成為新的首領以來,山大一直都是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這作風取決
於他烈如獅虎的性情,和百獸之王雄起此山的急切欲望,一旦他想要做的事情不僅
必不可改,而且只爭朝夕。於是當天晚上,野餐畢了在山溪中洗澡的這支隊伍,軍
紀中就又增加了這樣一條。
  走出山谷的路是有的,或穿森林,或越荊叢,或沿著溪水曲曲折折流去的方向,
或逆水而上走到它的上游。從山溪之源重尋出路是人們幾乎眾口一詞的意願,因為
他們正是從那裡同白衣軍一道殺進山谷的,憑著不算太久的記憶,出路很快就可找
到。那裡朝向西南,從天空的西南角上出現的美麗霞光看來,城堡極有可能就在那
片霞光之下,抑或那霞光就是城堡在太陽下的折光,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況且
在二十七天以前,若非突然遭遇白衣軍,他們正是要直奔那裡而去。
  然而現在,這句話一經說出,無論出自何人之口,立刻就會得到山大的一聲冷
笑,然後是他的斷然否定。
  咱們能甘願接受敵人的羞辱嗎?他用凜然的目光巡視大家,臉上一派硬如鋼鐵
不可動搖的尊嚴。
  主張向西南方向行進的人悄然住嘴,之後是一片死一般的靜寂。
  白衣軍從這裡潰退的時候,在沿途的樹木和石頭上,用自己的刀尖和死者的血
漿刻寫下了這樣的話,道是後來者必須踏上他們的道路,方能尋到可以休養生息的
莊園,因為他們也正是要去那片美好的地方。白衣軍無從得知他們的敵人心中藏下
的城堡,存心要激將對手背道而馳時卻用了莊園一語。那語氣是尖利而刻毒的,如
同刻下這些文字的尖刀,一把把刺向人的心窩。
  山大第一個被激怒了,他從腿上拔出那把曾經刺死他們副首領的匕首,揚手一
下,將一棵栗樹上留下此言的樹皮劈落在地。身後立刻躍上一人再補兩刀,那棵碗
粗的栗樹便齊腰斷了。山大以不共戴天的決心,發出三聲冷笑道,便是困死山谷,
也休想看我走上你們的路!
  坐臥在谷地上的人們看看眼前那條豁然亙達的白路,又看看山谷兩側的森林和
荊叢,不由在心裡打了一個寒噤。
  在一馬當先的山大身後,隊伍從谷地上一躍而起,跨過溪水,開始向左側的深
山行進了。這裡樹大林密,遍地是交織的枯藤和腐敗的落葉,人的腿腳一踩在上面,
往往就被緊緊纏住,或深深陷進,再不就遭到毒蟲的無情襲擊。人們以刀槍替代打
草的棍棒,不停地砍斷前面的藤草,使其閃出一條間隙,艱難地邁步在這無路的路
上。他們堅信腳下走過的地方,就是後人前進的大道。
  走了兩個白天一個夜晚,當走在最先的一人穿過樹林,已經攀爬到了山頂的時
候,隊伍終究以略短一些的時間,又從原地退了回來。他們未曾預料到的是密林深
處的猛虎和毒蛇,遠遠勝過了白衣軍的槍彈,它們是第一次遭遇到人,決不懂得什
麼叫做畏懼和退避,往往看准一個目標就一撲而上,不把對方咬死咬傷決不收兵。
又有幾個人倒下了,倒在他們本不該倒下的地方。
  但這並不是隊伍後退的原因。退到原地的原因是走在最先的一人突然發現,樹
林的盡頭就是山頂,山頂的後面就是懸崖,而那刀劈般的懸崖下邊就是一道深不見
底的深淵,於是轉身對後面的人發出一聲幾近絕望的呼喊。
  若是逆水而上,很快就可以走出山谷,白衣軍走去的方向,未必就成了白衣軍
的麼?一個蓄了短髯的副首領說,他說話的斯文和儒雅,是這支隊伍裡的唯一。他
是親眼所見身邊兩人在與猛虎的格鬥中一死一傷之後,方才這樣說的。
  山大聽了這話並不回頭,從聲音裡他聽出是副首領中最有學問的一位,冷冷說
道,想不到你竟說出紙上談兵的話來!說畢,又率先鑽入了山谷右側的荊叢。
  此時夜晚又將來臨,隊伍為鼓舞自己而發一聲喊,於從天而降的朦朧夜色中,
轉身又勇敢地隨了他去。
  這邊的情況從目前看來,似乎比森林深處略好一些,腳下雖也有纏腿的枯藤和
沒腳的落葉,但沒有突然間竄出的猛虎和毒蛇。這是因為虎蛇也懼怕漫山遍地尖利
的荊棘,方從這邊移向了山谷對岸。荊棘最開始是一叢一叢的,瘋狂的荊條上長滿
狀如鋸齒的利刺,在空中紛紛劃著弧形,從四面八方垂落在它們的根下。穿行者們
須機警地彎了身子,將緊縮的兩臂抱在胸前,背貼一叢弧形的刺條直鑽過去,接著
再進入下一叢。
  又走了兩個夜晚一個白天,再走下去,荊棘就不再是一叢又一叢了。它們叢與
叢中已沒有間隙,彼此糾纏不清,成為一座蓬亂的荊山。穿過無數荊叢的隊伍,是
再也不能穿過無邊也無隙的荊山了。連同山大和三位副首領在內,鋸齒一般的荊條
把他們的一層衣褲割得稀爛,又將三角形尖銳的刺釘深深紮進他們的肉裡。在一片
片一走一晃的碎布條下,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體暴露出來,有的則連荊刺掛碎的布
條也被後來的荊刺繼續掛掉,幾乎成為裸身的野人了。
  儘管有人已倒在荊根下面一動不動,無聲地表示著不願再前行了,但是山大仍
是遲遲不下後撤的決心。他用堅定的目光逐一檢閱自己的部下,看見一個滿身血污
的漢子仰臉臥在荊條下面點火抽煙,那一紅一紅的火光照得他的心裡豁然一亮。他
的身子從利如鋸齒的荊刺中驀地豎起,大手用力一揮道,點火燒出一條道來!
  一霎時四十堆火立時點燃。但是沖天而起的不是火光,而是烏黑的狼煙,那荊
棘的刺條密不透風,蓬如亂麻,又似鋼條一般堅固,火只點得著積存在它腳下的枯
葉,向上要穿過荊條時就由火變煙,一團一團冒向天空,更為濃烈的則貼著根向四
圍湧去。點火者多數被火燒著了自己的身子,荊刺割破的衣褲的殘片又遭火劫,就
更所剩無幾了。用手去撲燃向自身的火苗,眼睛和鼻孔又被濃煙嗆得不能睜開,不
能呼吸,混亂之中,又有三人倒在煙火與荊棘裡了。
  隊伍不得已又返回原地,這次只用了進來時間的一半。奔命逃出的眾人圍住七
竅生煙的山大,一邊大聲喘息,一邊小聲講述此路不通的原因所在。當眾人這樣說
著的時候,山大一直眼望白衣軍敗退而去的方向,心中想起那些刻寫在樹木石頭上
的留言,緘口不語。眾人相互對視一眼,明知這位任性的新首領已快喪失了理智,
待這陣子沉默之後,必又要率領他們向哪裡獻身了。
  此時聽得一陣粗重的鼻息傳來,眾人十有八九知道是那位在山溪邊曾經拔刀的
副首領了。轉臉果見他大步來到山大背後,撥開眾人,那被槍彈擊去一塊皮肉的紫
紅臉膛,已成了一段煙火熏黑的樹皮。他怒氣衝衝對山大說道,你不可把四十條人
命當作兒戲,以此證明你決不步人後塵,若要如此地殉道,你自己一人去殉道吧!

  山大心中的憤恨和焦躁已到極點,滿腔怒火正無處可發,驀然回首,一眼掃見
了他那腰掛的大刀,便冷笑一聲,直視他道,你這個疤臉,你想把我殺了升作首領
嗎?你想妖言惑眾血濺此山嗎?好吧,等著看你的吧!
  滿臉怒色的副首領聽山大罵他疤臉,兩眼瞪著不由得愣在那裡,心想我這臉上
的槍傷不是因為救你而留下的嗎?但是就在這一愣之即,山大的手伸向了一條腿下,
只見白光一閃,紅臉副首領的胸口已湧出鮮血。他雙手捧胸,踉蹌後退,嘴裡說著
好你個王山大,你果然對老子下手了!便仰臉倒在山谷,不瞑的雙目仰望蒼天,大
如銅鈴。
  眾人都閉上眼睛,不可思議地呆立在原地,好像一具具冰凍的僵屍。兩位副首
領默默地走上前去,屈腿蹲下,那蓄著短髭的一位口中輕輕說了一句什麼,伸手替
他合上眼皮。另一位個子小些的卻一動不動,嘴裡也不發一語,只有兩隻眼睛異光
閃閃。
  山大背過身去,不讓人看見他悲哀的臉上也有淚痕。就在方才的一出手間,他
狂暴的心忽而冷靜下來,但那支飛出的匕首已無法收回。然而出於首領的尊嚴,他
不可在人前有一絲聲色的流露。在隊伍進入這條山谷之前,每誤殺一人,即令是一
個小小號兵,他都會這樣背過身去。
  突然隊伍裡又起了一陣大的騷動,山大再次轉臉去看,卻見這次倒下的是那位
有儒將之風的短髯副首領。他是和死去的軍中好友說完那句無人聽見的話後,就再
也不能站起身來。森林裡的毒蟲和荊叢中的利刺在他身上留下了無數的傷口,尤其
是沒有燒開道路的煙火,反燒回來直鑽進他身體的好幾處已經潰爛的肉中,他是拼
了全身的力方才支撐到此時的。不該發生的事業已發生,不該死去的人業已死去,
他內心的傷口遠遠勝於身外,自知已走不出這條山谷了。
  山大快步走到他的身邊,蹲下身來握住他的一隻正在腐爛的左手,剛要說聲什
麼,卻聽他己搶先對他說了。他的聲音依然斯文平靜,他說,能夠走到那座城堡的
路,看來唯有那一條了,因敵人故意散佈的激言而決然不走,實在是天大的愚蠢呵!

  他的掩蓋了一半嘴唇的短髭還在輕輕動著,裡面的聲音卻沒有了,唇上的血色
正在迅速褪去。山大感到自己手中的那只手已經涼得透心,他仍把他緊緊地握著,
好像害怕失去一個支撐。但他萬分悲傷的心中又添加了一片失望和氣憤,他聽見他
裡面的一個聲音在冷笑地說,原來你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嗎?
  鑒於隊伍連續受到挫傷,山大重又決定順著山谷,隨同那條綠色小溪的流水向
下游走去。現在副首領中只剩下一位小個子了,隊伍也還剩下三十三人。雖然不再
鑽山越林,遭遇蟲獸和荊棘,多日不見的太陽也直射下來,照耀著谷底的道路光明
而又平坦,但是地勢越來越低,山谷越來越狹,距離老首領遺書上所謂的城堡,分
明是越來越遠了。山谷中俯拾即是的栗子核桃和野百合,以及林中的野獸水中的遊
魚,可以充塞隊伍的轆轆饑腸,甚至還可在路邊挖采幾樣草藥,敷貼傷者在尋路時
身受的各樣創傷,聊以解毒和生肌。但是連日來的征戰,使他們的身心都已疲憊至
極。綿延的山谷,不盡的溪水,預示著他們疼痛難忍的雙腳不知還要走多少路程,
走到何時,走往何處。
  時間已經是不多了,從最初得到的消息核算,減去當日至多還有三天,異黨的
數支隊伍就要從多方趕到,佔領山谷兩側的山峰,堵住上下兩個穀口。上至首領,
下至戰士,無論誰的心裡都異常明白,就像三十多天前他們大敗白衣軍一樣,時間
一到,這條山谷就將成為他們藍衣軍的葬身之地。
  山大的心一刻比一刻急躁不安,儘管為了軍心和士氣,他決不願在任何一個部
下的面前露出馬腳。當著他們的面,他永遠都將是一位英明的首領,鐵打的好漢,
笑傲沙場,朝陽在胸。強掩著對未來的巨大憂慮,他不時還側過臉去,故意和身邊
的小個子副首領說出一句幽默的話,甚至還吟出一首打油詩來,隨後便仰天大笑,
讓豪邁的笑聲回蕩在山谷之間,傳給隊伍中的每一個人。但他直視前方的血紅眼珠,
催促加速趕路時幾乎冒煙的喉嗓,笑罷吟罷接著就爆發的激烈咳嗽,然後吐出的大
口鮮血,反而使眾人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內在的虛弱,看到了戲劇般誇張的表演,極
力要鼓起觀眾激情的舞臺藝術,因此越發感到某種危機馬上就會到來。
  人們終於明白,連山大本人也不知道沿著這條山谷向下,走出去是否能夠找到
老首領遺書上所謂的城堡。那是又走了一天之後,在暮色中他們看見他不時地要停
下腳步,將身子蹲在一叢野草邊,掏出懷中的遺書低頭久久地看著,繼而又把頭抬
起,茫然四顧。這次不經發笑和吟詩他就猛咳起來,大口的鮮血一湧而出,噴在腳
下的野草叢中,猶如怒放的朵朵梅花。
  自從兩位副首領在同一日內先後死去,進入山谷以來始終伴隨在山大身邊的,
唯一就是小個子的副首領了。這是一位貌不驚人的精壯漢子,但他兩眼驟然閃動的
異光,卻露出埋藏在心中已久的,另兩位副首領未必能有的深長思索,只一瞬間,
那張平淡的臉上複又回到了幾近麻木的溫馴,這是他努力保持的一種表情。他既不
能像刀劈白衣軍大頭目的紅臉副首領那樣因怒喪生,也不能像斯文儒雅的短髭副首
領那樣屈死中途,他要堅持留到最後。耳聽山大的爽朗說笑,他不陪笑附和,也不
沉默不理,每一次都只咧一咧嘴角,表示全都聽在了耳中,以至於山大誤以為他這
是因為身心的疲憊和悲哀,竟越發樂觀地揮手一指前方,哈哈大笑道,看吧,那不
是咱們夢中的城堡麼?
  小個子的副首領蹲在山大捧胸倒下的野草叢中,如同山大昨天面對將死的短髭
副首領。他那雙平素有力的大手居然顫如寒風中的枯枝,抖抖地解開衣扣,緩緩地
掏出遺書,將它遞給眼前的小個子副首領。待他莊嚴接過之後,一手並不鬆開,另
一手卻縮回胸前,將一根食指蘸了自己口吐的鮮血,閉目想了一想,在那曾經親手
洗淡血痕的遺書的下角,又用血指顫巍巍地補寫道:繼續向前走去。
  寫完這六個字,他的頭便隨了那手一道,垂落在被鮮血噴紅的野草中了。
  三十二人分為數排,面對瞌然長逝的首領肅立致哀,巨大的悲痛中似乎又隱含
了巨大的希望,紀念他的生前卻好像並不遺憾他的死去,人人心裡竟是一種糾葛不
清的痛苦和矛盾。這樣過了很久,又幾乎同時想起了活著的人此時身處的險境,便
一齊將目光投向小個子的副首領,他們已公認他是這支隊伍唯一的領袖了。
  小個子的副首領慢慢從草地上站起身子,抬頭四顧,目光如電,向著眾人大聲
問道,咱們究竟向何處去?
  好似是演練過了,也好似是心中早有此念,一聲整齊的回答震動了這條長長的
山谷,咱們跟著你走!
  待這陣響亮的回音漸漸散去,新的首領淚眼模糊了。但他也振臂高喊一聲,那
麼聽我號令,向後轉吧!
  眾人只有片刻的愕然,緊接著就齊齊向著山溪流水的源頭轉過身去。只有隊伍
最後的一人借著前面的掩體,困惑而膽怯地小聲問道,山大他不是寫著向前走嗎?

  不錯,咱們現在就向前走吧!新的首領含笑答道,他臉上的神情堅定而又自信,
兩眼閃著奇亮的光芒,人們過去從沒見過他有這樣的氣魄和風采。只要能夠找到城
堡,咱們就是忠誠的戰士!
  隊伍中所有的人聽到這一句話,立刻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多日萎靡的精神此時
空前地振作起來,高高昂起頭顱,緊緊跟隨著新的首領,苦戰過後正趨寂靜的山谷,
複又響起了行軍的聲音。山谷中,這支殘剩的,傷痕累累的隊伍告別了身後下坡的
道路,逆著山溪的流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著心儀已久的上游走去。
  天色暗過一陣之後卻又微微明瞭,那是天上出現了幾點星光。在與天相接的西
南群山的方向,人們的眼睛穿過被白衣軍寫下文字的樹木和山石,仿佛看到了夢中
所見的那片燦爛美景。只等天明,早在圍兵到來之前,他們必將走出山谷,迷人的
城堡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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