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文選

                    大火

  秦三仕和劉老七原是一對金蘭結義的弟兄,兩人當年將白雞血滴進酒碗,跪對
蒼天一飲而盡的動人往事,至今還是鎮上許多同輩漢子的飯後美談。不料三十年後,
鎮長秦三仕卻一定要除掉劉老七了。
  這是因為秦三仕某日行夜路時,途中聽了行人的一句閑言,那夜行人對他的夥
伴說道,劉老七的木樓必定要蓋過秦三仕的石城了,他的木樓門向順了大河的流勢,
而那人的石門卻是正逆著的。他的夥伴聽了立即就小聲警告他說,不要瞎講,俗話
講得好,牆內說話牆外有耳,路上說話草裡有人,難道你不知道秦三仕那陰毒的德
性,是萬萬不能容人超過他的,小心別害了劉老七!
  這一夜天上沒有半點星光月色,地上是一片如墨的黑暗。夜行人說完這句話以
後,還借著嘴角的煙光,向馬路兩邊的草裡各自掃了一眼。兩人便不再談說這個話
題,一路吸著旱煙默默走去,煙鍋上兩朵一明一滅的紅火好像鬼眼一般,很快就離
秦三仕遠去了。
  其實秦三仕並沒有蹲在草中,他就在他們身後一丈開外的路上走著,耳聽前面
有人提說他的名字,他就故意放慢了一些腳步。儘管他有五尺四寸高的魁偉身軀,
但他走路的響動卻小得如同蠶吃桑葉,而且兩腳在路上不斷地,毫無規律地向左右
方向移動,獨自一人走夜路時更是如此,他的這一手絕技,無數次使埋伏在路邊草
中圖謀射死他的異黨暗箭落空。
  夜行人旱煙鍋上那兩朵忽明忽滅的紅火,反照在秦三仕的眼中,使它在如墨的
夜色裡也發出兩星猩紅的異光,一個除掉劉老七的念頭在他心中閃了一下,就再也
不能消失了。他甚至還想除掉那兩個夜行人,可惜黑暗中未能識別他們的相貌,也
不知他們那夜究竟向何處去了。
  整整七夜未眠的秦三仕,第八日東方天色微明如乳的時候,聽雄雞剛剛引頸叫
罷一聲,他已倒背兩手,悄然從鎮頭走到鎮尾,在那條嘩嘩流淌的大河邊上,他紮
住腳跟,細看劉老七那座尚在建造之中的木樓。那木樓雖未落成,但形勢已能看出
八九,一旦聳立起來必將是美麗雄壯的一幢偉物,而自己那座號稱石城的石頭屋子,
自然是無法與它相比的。
  秦三仕覺得從自己的身體內部,陡地生出一股熱燥,好像不經意間被他平生愛
吃的辣椒嗆了心肺,同時喘氣也急切起來。終於他在河邊發出一聲冷笑,七個夜晚
想了又想,方針就算定了。
  大河岸邊白色的卵石縫裡,長滿了茂密且又深長的水草,隨著卵石的鋪排一蓬
連著另一蓬,秋日過去,那石間的水草由青轉黃,又由黃轉白,此時正像是一竿竿
掛起的屍布,在晨風中飄飄微動。河岸與木樓間豎有一個大的草垛,是秋收時打罷
穀子的稻草,圍一根栽在稻田中央的木杆堆成圓形。稻田的水已幹了,閃亮的黑色
泥土好像逆光下凝固的波濤,上面散放著一叢叢未被碼上圓垛的零星稻草,那草棵
從根到梢被太陽曬得粉黃,形似一片片跳石從泥田通向木樓的門前。
  腳穿一雙千層白底黑布鞋的秦三仕走下河岸,用步子丈量了一下水草與稻草的
距離,又彎腰從田裡拾起一根,長指甲掐成兩截,喂一截進嘴裡仔細嚼著,著實連
草心也幹透了。他面向木樓,心裡歎了一聲老七兄弟,眼中似有兩汪老淚在熱熱地
湧動。天色正一點一點地白亮起來,最後他倒背兩手離了河岸。
  一個早晨,在河岸觀風的秦三仕看見河邊的卵石上坐著兩個牧童,面抵著面胳
膊一伸一縮,似在做著剪刀錘子和布的遊戲,兩頭小黃牛僵立在他們的身後,幾乎
瘦成了兩條野狗,不吃屍布般的白色乾草,也不飲河裡的水,饒有興趣地呆看著他
們的贏輸,誰的主人獲了勝利誰就發出一聲哞叫。
  秦三仕悠閒的時候是喜歡和孩子玩的,鎮子裡普遍傳頌著秦三仕雖然威嚴但卻
慈祥的故事,有畫匠曾經將他把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摟在一左一右的情景,根據當時
的記憶描畫下來,作為對攻擊秦三仕殘忍暴戾的鎮民的回駁。那有幸為他所摟的兩
個孩子,從此被稱作金童玉女,十五年後結為了夫妻。現在秦三仕又向兩個放牛的
孩子走來,他先把自己的一隻大手變作錘子或剪刀,伸入他們的小手之間,故意裝
作計謀不周,一連輸了三次,待兩個放牛的孩子從左右兩方將他按住,要對這位失
敗者進行懲罰時,一抬頭方才認出他竟是威震一鎮的秦鎮長。
  兩隻勝利的小手就懸在空中,久久地不能動彈了,連兩頭觀戰的黃牛也停止哞
叫,肅然而立他們的身後。
  秦三仕哈哈笑道,我輸給你們了,我給你們講一個你們的牛兒為何長不大的秘
密,作為你們對我的懲罰吧。
  這一笑立刻使氣氛變得輕鬆,孩子中一個長黃毛的率先放下了懸在空中的手,
並用它們環抱住他的脖子,另一個嘴的上方亮著兩根稀鼻涕的,兩隻手因為沒了摟
處,就伏在他的膝蓋上面,兩個孩子一齊叫道,那你就快給我們講吧!
  秦三仕將手一指前方的木樓說,在沒有這個傢伙之前,可記得你們的牛兒長得
是個什麼模樣?
  長黃毛的說,在沒有木樓之前也沒有我們這小牛呢。
  那麼生它的老牛是個什麼模樣?
  流鼻涕的說,那可是一頭肥母牛呢。
  秦三仕聽了就仰臉笑道,是了,是了,這裡的秘密就出來了!
  長黃毛的孩子困惑地把眼眨著,心中有一個問題實在不能明白,想間那漂亮的
木樓與黃牛的肥瘦有什麼關係,流鼻涕的這時卻問出另一句話說,秦爺爺,鎮上人
都說您的名字好厲害,說是用兩個桃子殺死了三個人,就叫三仕是嗎?
  秦三仕依然笑了說,何止三個人,要殺我就殺三百萬呢。
  兩個孩子仰臉望他慈祥的面孔,決不相信他說的話,纏住他還要繼續問下去,
秦三仕卻伸手摸一摸他們的頭顱,起身逆了河水的方向,倒背兩手慢慢走回鎮去。

  一個黃昏,在城裡的水碼頭上督運樹木的劉老七聞知木樓失火,倉皇中棄了大
批精良的木材,隻身跳上一掛空空的馬車就往回趕。在離鎮子大約三裡的途中,劉
老七居然發現了秦三仕。秦三仕那高大的身子呆立在路邊一株鑽天楊下,漠然著臉,
一副大悲大憂的樣子,見了他的馬車就像不認識了一樣。
  劉老七以為他已被這場大火燒得癡迷,從飛奔的馬車上一個箭步跑下,雙手拉
住他道,秦哥,我的屋子燒著沒有?
  秦三仕眼睛混沌如兩粒灰白的石子,直面對他卻像沒有看他,也像是沒看天地
萬物,那神情就好似人已死了。
  車把式也是鎮中漢子,此時憂心著自家的房子和父母妻兒,回臉對劉老七催道,
七哥你好糊塗,秦鎮長的屋子是石頭砌的,就是全鎮燒光,還燒得著他嗎?還不快
快回去救火!
  劉老七再叫一聲秦哥,見秦三仕仍如死了一般,只好又縱身上車,飛奔回鎮。

  可是在離鎮子還有半裡的路上,劉老七和駕車的漢子就看見了前方越來越紅的
半邊天空,像似一片燦爛的晚霞,幾絲淡淡藍雲繚繞其間,隨著晚霞的紅光烈烈升
騰,那繚繞的雲絲逐漸由淡藍變得烏黑,狀如蘑菇扶搖而上,將通紅的霞光覆在身
下。車上的兩人便張大了眼睛和嘴,站起身來鷺鷥一般伸頸前望,他們從那黑紅了
半個天空的煙霞中分明知道,在他們全力趕回鎮子之前,那裡必是一片火海。
  這是一個有風的黃昏,火苗起源于大河邊上一叢水草,然後竄過泥田,一路呼
嘯著奔向木樓。鎮裡的漢子大都在晚飯後歇在家中,下棋打牌抑或聊著閑夭,婆娘
們則在廚房裡面忙於涮洗,聞著煙火的嗆味還以為是來自鄰家的煙囪。最早發現起
火的是那兩個放牛的孩子,他們在趕牛回家的途中,看見一團冒煙的火球一跳一跳
地竄進了那座木樓的大門.立刻有幾縷被青煙夾裹的火光從木樓的許多窗孔升騰起
來。流鼻涕的孩子正要呼喊,長黃毛的孩子忽然記起了那天清早,在河邊秦三仕對
他們講過的話來,用手堵了流鼻涕的孩子的嘴,對他說道,我們這死不肯長的黃牛
不是正好要長大了嗎?
  於是兩個放牛孩子彎下腰去,各自在稻田揀起一束於草,挽成兩個細長的草把,
沖到已被大火燒著的木樓門前,點上火分頭去引燃尚未燒著的邊角。一朵朵火光隨
著他們的身後形成兩個半圓,在木樓的後門連為一根燃燒的項鍊,一瞬間把木樓包
圍在了核心。火光映紅了孩子幼稚而又興奮極了的臉,他們扔下馬上就要把手燒著
的火把頭,用沾滿黑灰的手去抹臉上的油汗,那臉頓時就變得肮髒一片了。
  燃燒的木樓在劈劈叭叭的爆裂聲中,將一團團火球拋在空中,又向四面飛濺開
去,落在鄰近的房頂上面,很快就蔓延到鎮子的全部。當兩個肮髒的放牛孩子看見
自家的房頂也燃起火時,他們一下子大哭起來,扔下放著的牛兒就向家跑去。但是
沿途都是著火的房屋,燒斷的木頭從房上紛紛落下,阻塞了鎮中的街道,滿街都是
被砸死燒傷的人,大人小孩的悲呼慘叫和房屋的倒塌聲混成一片,恐懼的鎮民們懷
了生的希望,在火海中盲目地奔跑著,頃刻間又倒退回去。兩個放牛的孩子被狂奔
的人群撞倒在地,火苗點燃了他們烤焦的衣服,他們哭喊著自己的爹娘,卻已經找
不見回家的路了。
  大火燒了一夜,又燒了一天,到第二天的黃昏時候,火勢終於弱了,但整個鎮
子已變成廢墟,從大河岸邊通過稻田再到木樓,大火燃過的黑色灰燼鋪滿一地,竟
連河邊原本麻白的卵石,也被屍布般乾枯的水草燒成黑色。泥田中高高的草垛還在
燃著,一縷青煙彎曲地伸向天空,向人間舉報著這裡剛剛發生的事情。尚未完成的
木樓是徹底地沒了,樓基上散亂地堆積著冒煙的木頭和熏黑的石料。
  劉老七被燒焦的屍體就橫躺在樓基前,他的面目已燒得模糊不清,唯有一雙不
閉的眼睛可認出是劉老七。在火中逃出的女兒伏在他的身上大哭,爹呵爹呵,您為
何要飛蛾撲火一般撲進木樓呵!繼而又喊爹呵爹呵,您在火裡最後還大叫秦哥秦哥,
您是盼著秦鎮長他來救您嗎?
  整個鎮子唯有鎮長秦三仕建造的石城安然無恙,它們真正如銅牆鐵壁,阻斷了
呼嘯而來的瘋狂大火。望著那石條砌就的房頂上落滿厚厚的一層飛灰,火後餘生的
人們無不驚歎秦三仕的英明決策。真是前算三百年後算三百年的神仙下界,早已預
知今天的一場大火呵!人們直到這時方才聽說,秦三仕的家人早在大火到來之前,
就趕著豬羊離開鎮子,到半裡之外的親戚家去避難了。
  當這場燒毀了全鎮的大火徹底熄滅以後,逃難的人們站在大河彼岸,看見秦三
仕親自駕了一掛馬車,載著自己的妻兒回到石城。人們遙遙地注目他滿臉悲天憫人
的神情,簡直是後悔莫及了,痛恨自己昨日未去這位德高望重的老鎮長家拜訪,因
此也就未能躲掉這場大火。回想在火中死傷的至愛親人,他們忍不住隔著一河悲鳴
的水濤,對他大聲哭訴起來。秦三仕聞到哭聲,並無須聽他們說了什麼,他的頭慢
慢轉向鎮尾的方向,凝望著那座木樓的遺址,老淚縱橫,頓足歎道,老七呵老七,
你可知道你那木樓給全鎮招來的災禍!
  哭訴的人們眼見鐵石心腸的秦三仕如此痛心,愈發號啕大哭,一時間震耳的哭
聲大過了河水,覆蓋在鎮子的上空,哭聲中時而冒出對劉老七的破口大駡,和悔不
該沒有跟隨秦三仕一道離開的沉痛自責。
  驀然有一個光著身子的孩子大聲笑著,手裡牽了另一個只穿半條破褲子的孩子,
踏過廢墟向秦三仕奔來,嘴裡呼喊著秦爺萬歲,接著就大笑不止。秦三仕心裡略吃
一驚,閃開一步定晴來看,卻一下認不出這兩個孩子是准。這時候光身大笑的孩子
丟下手裡牽著的一個,徑直沖到秦三仕的面前,鮮血淋淋的雙腳差點兒要踩著秦三
仕那幹層白底的黑布鞋了,突然停止了大笑,向他問道,秦爺您見沒見著我的牛兒,
木樓燒了,我的牛兒可長大了?
  經這一問,秦三仕便恍惚想起那天清晨在大河邊放牛的孩子,他總算認出問他
的一個是頭上長黃毛的,但那一頭的黃毛已被燒去,連額上的兩根淡黃眉毛也燒沒
了,一顆腦袋大致成了有七個窟窿的小小禿瓢,傷痕處處的精光赤溜一身,糊滿了
暗紅的血痂和烏黑的灰上,而他卻快樂地大笑著,雙手捧在胸前跳起舞來。在他的
身子後面,被他牽來又丟手的只穿半條破褲子的孩子,又被秦三仕認出是那個流鼻
涕的,可是他的鼻子已燒爛了,下面的一張嘴巴傻張著,一線口水從那紅洞裡直垂
下來,在半空吊著一顆亮晶晶的珠子。
  牛兒並沒有長大,兩條小黃牛在追逐它們的主人時,已被燒死在大火之中。
  秦三仕的鐵石心腸無論如何也感到了一陣酸軟,他蹲下高大的身子,全不顧忌
他們身體的肮髒,張開雙手把兩個孩子攬在懷中,再不忍看他們一眼,也不忍看身
邊的一切景物,卻將漠然空洞的目光投向茫茫的遠方,莫大悲哀的心中默默問自己
道,一個瘋了,一個傻了,這就是鎮子的後一代嗎?
  這一場神秘的大火,幾乎使每一條街道都有死者,每一個家庭都有傷員,除卻
秦三仕奇妙的石城完好如初,全鎮的房屋連同房裡的財產,全都被燒毀和砸爛了,
某些大戶人家還有一些值錢的文物家藏,則被不義之人在亂中卷走。直到大火過後
一日,從火中逃出的鎮民方才回到自己的家園。
  秦三仕自從駕了馬車最早歸來,一直隱居在他的石屋子裡,人們走到他的門前,
希望鎮長能和鎮民一起對這場大火發出詛咒,以此告慰各自受傷的心靈,抑或還想
聽他說出大火的起源,以及他的觀察和預感。但他那兩扇被大火熏黑的石門關得死
緊,僅從一孔窗中露出他半張睿智的老臉,夢囈一般,對著人們緩緩說道,這畢竟
是一件大好的事情,每個人都學會了在火中跑步,我們的確已沉睡多年了。
  他的話玄奧如淩空而來的天外之音,震驚了立在屋外的眾人,大家訝然對視,
卻見一隻大手伸出窗口,屋內的聲音又說,明天這鎮子不是更好,土不是更肥了嗎?

  劉老七面目全非的屍體,本已被他的兒女草草掩埋在鎮後那片松林深處,秦三
仕卻派了一干人去,刨出他來裝進一口重棺,重新給予厚葬。在將要入土的時候,
參加葬禮的人們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淒厲的長嚎,聲音恍如喪偶的孤狼,回臉驚望,
只見秦三仕腳步踉蹌地一路趕來,捶胸頓足,似哭似喊,老七呵老七,咱們兄弟不
是約好同年同月同日死嗎?你怎麼要先我而去了!
  在場所有的人都聞之落淚,齊聲叫著秦鎮長保重,心想劉老七雖說不幸死於這
場大火,但能落得如此厚重的葬禮,也未嘗不是一件大幸的事了。這樣想過之後,
心中的悲歎不覺化了一絲羡慕,暗暗替死者感到欣慰。
  從此鎮上再沒人見到秦三仕了,不久石城裡也傳出他的死訊。按照他們生前的
盟約,秦三仕死後應和劉老七埋在一個山腳,與在世的時候一樣親密相鄰。但是他
的後人卻根據他非凡的威望,將他抬上那座大山的尖頂,讓他不朽的英靈高高地俯
視全鎮,也讓全鎮的人抬頭即可景仰他那金字的墓碑。
  翌年三月的一天晚上,在通往鎮子的馬路上,有人聽到前面兩個夜行人在談說
閒話。一個說,你明白年前的那場大火是誰點燃的嗎?另一個說,除了這個鎮子的
人,誰不明白?不過咱們閒話少說,還是快快走自己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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