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文選

                    血雨

  怪事不斷地傳來。首先是城南一位老婦人清晨起床,用新穀飼那只三年不肯下
蛋的雌雞時,卻被它昂首一嘴啄吃了右眼,又一嘴啄吃了左眼,然後飛身躍上老婦
人的天靈蓋,擊鼓一般猛啄;早飯時候老叟從野外放豬回來,死在地上的老婦的頭
顱已成了一隻空殼,老叟伏屍大嚎,那哭聲入了頭內,嗚咽淒厲竟像吹一隻塤;而
啄吃了老婦人的那只雌雞正單腳站立在屋樑上,和著塤聲,公公啊公公啊地唱個不
休。接著,西城門上的鐵鎖夜間開出了一朵白花,那花瓣硬似魚鱗,如三千年後這
裡方才出現的塑料花朵一樣,卻從蕊裡放出一股奇香,守城的軍士先後有兩人像喝
醉了酒,若不是手中有長槍拄地且及時地倚在城門,軟綿綿的身子就會癱倒在城牆
根下。再接著,八月十五過後的第四個夜晚,城東的上穹突然紅霞漫天,一顆碩大
的火球宛若從爐中拔出的鍛鐵,發出一種火器入水的嘶嘶聲響,冉冉升起,光芒萬
丈,將一輪將殘的秋月和萬顆朗星照映得無了亮色;火球飛速向北墜去,到了中途
卻又定住,顏色由金紅漸變為銀白,嘩啦一響碎成無數,銀珠如雨降下,這奇景轉
瞬即逝,天地萬物複又歸於此前的昏暗。
  庸的城土本就不大,城中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打個噴嚏的工夫就可以傳得家喻
戶曉,更何況那顆奇異的火球是全城百姓有目共睹的。除了家中出現雞妖的老叟一
連數日悲不出戶,上至烏山侯,下至守城軍士,都為那親眼所見的怪事吃了一驚。
一向息事寧人,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頭的烏山侯在驚恐之餘,臉上又佈滿深深的憂
慮,這不由得使他身邊的人在暗中互遞了一個眼色。
  咳咳,一人未曾開言先咳兩聲,然後說道,天生異相,地產怪物,這都是神的
意思,想必是又有誰要遭到神的懲罰了,我庸國一向民風淳樸,本分自守,尤其是
您帶頭耕田,以農為樂,比起其他的諸侯不知要好多少倍,神是不會怨庸的。
  又一人接了話說,連月來無論風雨,您每日都在騎牛山下訓練軍隊,演兵習武,
就連新婚娶了竹娘,也沒顧得休息一天,如再為這些無稽怪事煞費猜疑,只怕會傷
了身體,真的就會於庸不利了呵!
  眾人正紛紛解說著,忽見一名軍士進來稟報,說是城門外來了一位披髮瞽者,
自稱善解天地異相,精通八卦之術,可卜人世間萬種凶吉禍福。烏山侯一直緊鎖著
的雙眉這時倏然一展,對那稟報的軍士道,還不快去把他請來!
  替者手持兩根龍頭竹棍,一步一搗,隨軍士來到烏山侯的帳前。侯見他一頭長
垂的蒼發掩住了半個臉孔,露出的另半邊臉上皺紋密如蛛網,一雙瞎眼白茫茫地向
天翻著,想必已年過七十,便起身請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然後問道,老先生,你在
城門外說的話守城軍士都告訴我了,現在我就試你一試,雞吃人腦主何吉凶?
  替者張口即答,吉。
  侯說,不妨把道理講給我聽。
  瞽者道,雞者,吉也。雞吃人腦,是說事物的吉祥,勝過了人腦所想。
  侯點了點頭,又問,鐵鎖開花主何吉凶?
  瞽者又張口即答,吉。
  侯說,請你再講。
  瞽者道,鎖者,枷者,皆鎮人之物也;花者,化也。鐵鎖開花,是說那千年枷
鎖鎮人之物一旦被化去,從此天隨人意,萬民自由。
  侯的心中不覺一喜,竟自笑道,真要如此,就是我庸國百姓的大福了!接著又
問,請老先生再解一相,巨星北墜,銀珠紛落,這又主何吉凶?
  瞽者依然張口即答,吉,大吉。
  侯這次卻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惑然道,這我就有點不明白了,我曾聽人說過天
上一星,地下一丁,天星隕落即是人死的徵兆,人死怎麼會是好事呢?
  瞽者泰然回答,星和星有區別,人和人有不同,昨夜我在老君寨山頂教我兩個
兒子演練白雲劍法,天上發生的事情雖然我的眼睛看不見,但卻讓我的兒子講給我
聽了,他們說那星比月亮還大,墜到空中嘩地碎裂,像一群鳥似的四散開去,我就
知道要死的不是一個普通百姓,而是一個大人物,你知道要死的那人他是誰嗎?
  侯身邊的人忍不住問,誰?
  瞽者那掩在蒼發中的一雙瞎眼,此時突然瞪大瞪圓,白生生好似兩枚待發的石
彈,一字一咬牙道,子辛!
  這兩個字一出唇,四周霎時就寂無人聲,氣氛緊張如昨晚巨星墜裂在天空的時
候。這樣只過了一刻,一人率先覺醒過來,厲聲喝道,好你個瞎了眼的老匹夫,竟
敢直呼商天子的名字!
  瞽者抬起頭顱,仰天大笑道,什麼天子,一個荒淫無道的暴君,我不僅要喊他
子辛,我還要喊他子滅!他就要滅啦!昨晚那比月亮還大的火球就是他,他燒毀了
整個天下,萬民受盡了倒懸火熱之苦,他向北墜,散飛如鳥,那是天意說他不日即
死,助紂為虐的奸黨佞臣馬上就要作鳥獸散了,等著看吧,好日子就要來啦,武王
會集的八百諸侯正在向盟津進發,伐紂的鼓聲就要擂響了。
  四周所有人的眼光都紛紛從瞽者的臉上轉移到侯的臉上,烏山侯臉色陰沉,黯
然無語。卻聽瞽者又說,庸雖小國,地僻人稀,路遙山高,但它也是天下之土,萬
夫之域,可惜呀可惜,你身為一國之侯,正義之君,不去與諸侯一道鋤惡除暴,血
灑疆場,卻好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山圪山裡苟等改朝換代,你算是什麼英雄豪傑
啊!
  烏山侯陰沉著的臉上終於泛起一抹赧紅,驀地一拍案道,你竟敢以烏龜激我,
大膽煽動我做叛臣,就不怕我殺了你的頭麼?
  瞽者將一頭白髮搖得左右飄飛,含笑而答,來此見你之前,我已為你我各自蔔
過一卦,知我死期未到,諒你也不會殺我,不僅不殺,日後還將請我做你的軍師,
因此我才敢直言無忌,我知道你今生要殺只殺一個人的頭。
  眾人聽到日後將請他做軍師一語,不禁望了他的兩隻瞎眼大笑,並側眼去看烏
山侯的臉色,未想侯聽了這話倏然一怔,複又坐下,換了聲調問道,你到底是什麼
人?
  瞽者說,我本無名無姓,無字無號,十年前有人把我叫明,自從我在一次廟會
上細觀了妖後妲己一眼,被那無道暴君命人刺瞎雙目之後,我就只能叫瞽了,申公
豹是我師弟,姜子牙是我師兄,我真是好悔籲,當年未聽姜尚之言,同助武王共舉
大業,如今卻連看他們一眼也不能了!
  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刮目看那瞽者,眼裡變換著猶信又疑的神色,卻聽烏
山侯說,這麼說來,你倒是一位隱士了,隱而複出,想必是要報那刺目之仇。我再
問你,剛才你說我今生要殺只殺一個人的頭,那人是誰?
  曾者說,天機不可洩露,三天之後自然可見分曉!好吧,要問的你已問了,要
說的我己說了,我還得早些回老君寨山,打點行裝準備出一次遠門。臨別前我再告
你一言,你蛋記好,自現在起你將夜夜驚恐,日日不安,直到決然付諸行動,到時
候如想起我這個老瞎子,可遣人到老君寨山上找我,三天之內我在山上教我二子演
練白雲劍法,遲一刻我便走了。說罷,仰臉對天,搗動兩根龍頭竹棍就走,如入無
人之境,軍士跨前一步想要擋住他的去路,卻被烏山侯搖手制止了。
  侯用眼送走了他一步一搗踉蹌而去的背影,沉恩地說,此人相貌怪異,出言不
凡,或許真有一些來歷,讓他去罷。
  是夜回到家中,侯將白天的事情說給新婚夫人竹娘聽了,竹娘駭然道,這可是
誅滅九族抄斬滿門的大事啊,當年塔兒灣竹人竹馬舉兵謀朝惹下的大禍,難道你小
時候沒聽前輩們講過嗎?千萬不要聽那瞎子胡說,他要謀反他去謀吧,君王無道天
下遭殃,又不是你一人遭殃,我可不想剛嫁給你就為你守寡,陪你去死呵!說罷眼
裡就流下兩行淚來。
  侯便長歎一聲,閉口不再提起這事,沉靜一刻,忽然雙手把竹娘摟在懷裡,轉
而說些溫存的話,讓她慢慢止住哭泣。但侯的心裡總也揮不去瞽者那蒼蒼白髮下的
一雙瞎眼,一邊任由竹娘為他脫衣,一邊仍苦苦想著瞽者的臨別之言,直到半夜過
後方才昏昏睡去。然而剛一合眼,卻見一老翁手裡牽了一個童子,兩人都只有一條
腿著地,一跳一跳地行走,懷裡各自抱著一截東西,長短粗細都似婦人下河洗衣的
棒槌,奮力跳到他的面前,兩雙眼裡垂下四行淚來,老翁拉童子在他床前跑下,嚶
嚶而哭。侯問,你們的腿怎麼了?老翁回道,我爺孫二人冬日蹚河,一疾一緩,妲
己娘娘在摘星樓上見了,和紂王打賭說我的老腿裡骨髓已枯,而我孫子卻是滿的,
那紂王便命軍士把我一老一小捉去,一人剁下一腿,敲開骨頭察看裡面的髓油,可
憐我爺孫二人從此成了廢人!侯又問,你們懷裡抱的是什麼?老翁回道,正是被剁
下的腿呵!
  侯大罵一聲暴君,突然醒來,翻身坐起在床上發呆,懷裡的竹娘也被嚇醒,嬌
喘喘拍著胸口直叫,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侯說,我自己倒沒什麼,只是有人向我托夢,已過去了,睡吧。
  於是倒下又睡,剛一睡著,眼前又走來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年輕婦人,那婦人披
頭散發,渾身血污,雙手高高舉著一個嬰兒,走近床前正要屈膝跪下,侯說,你手
裡有孩子就不要跪了,我問你,孩子為什麼不抱在懷中,而要舉在手上,掉下來不
就摔死了嗎?婦人回道,早已死了。侯說,既然早已死了,為什麼不把他葬掉?婦
人又回道,只因我兒與眾不同,世上所有嬰兒生下地時雙目緊閉,惟有我兒兩眼大
睜,想他是不肯入土,而要昭然於世。侯說,有此奇事,抱來我看。婦人便將死嬰
抱到他的面前雙眼果然未閉。侯問,難道嬰兒也有什麼冤情?婦人突然大放悲聲道,
我兒冤啊,那千刀萬剮的紂王和那該天殺的妖後姐己閑得無事,見我挺著一個大肚
子從城下經過,兩人就猜我肚裡懷的是男是女,猜不出個結果,紂王命人把我肚子
劃開,看胎兒有沒有小雞雞,可憐我兒還未到出世之日,便隨母一道慘死在他們的
手裡!
  侯又被自己的罵聲驚醒,起來癡癡坐著不動,只怕驚動了竹娘,不想竹娘仍醒
了,雙手緊緊抱了他問,又有人向你托夢了麼?
  侯說,今夜真是奇怪,一睡著就有人來,想必嚇著了你,我不妨換一頭再睡,
可能就不會有人來了。說著鬆開竹娘,調頭挪到床的那一頭,倒下再睡。睡不一刻,
卻見屋中一片銀色,月光照進來了一般,房門不響自開,一人峨冠博帶飄然而至,
進到門內就不走了,兩手護在胸關,掌心向上似乎托有一物,朗聲問道,烏山侯別
來無恙?侯覺此人有些面熟,只是一時記不起來是誰,正猶豫著,那人又說,我是
當朝少師比干,那年紂王召見天下群臣,我們不是見過一面麼?侯方一下想起,翻
身下床,赤腳就去相迎,比干卻一聲喝道,不要近我!我今前來只是告訴你,我已
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了!侯惑然驚問,少師是當朝有名的賢臣,憂國憂民,舍生忘
死,為什麼卻說沒有良心?比干說,正是因為這樣,紂王才說我以聖人自居,讓人
剖開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來,看它有沒有七竅!說完一伸手將掌中之物舉給侯看,
一手便把胸口撩開,侯趁著屋中月光似的銀白,認出那掌中果然是一顆心,紅豔豔
正滴著鮮血,還在一蹦一蹦地跳動著,而那撩開的胸中,卻是紅彤彤的一腔空洞。
侯憤然大叫,暴君啊,暴君啊!
  便又一下叫醒過來,發現屋裡昏黑一片,自己光著兩隻腳站在地上,慌忙喊起
侍女,點燈來看,房門還緊插著,門內比干站過的地方,卻留著幾點醬紅,彎腰用
手指蘸了一滴,正是將於未幹的鮮血。
  冷汗泉水一般從侯的身上滾了出來,侯不能再睡,就穿好衣袍鞋襪坐在燈下,
凝視那比干曾經推開過的房門。睡夢中再次被嚇醒的竹娘滿臉慘白,驚恐地依偎在
侯的身邊,呼喚侍女不要離去,在房裡再添上一盞大燈。此時窗外夜色正退,有熹
微的白光透進窗櫺。侯木然坐著,搖搖頭說,不用添了,天快亮了,比子少師是當
今賢臣,他不會嚇我們的,今夜前來,必是有話要對我說。
  侯忽然想起日間瞽者對他說過的話來,回憶這夜一連三次,夢見五人,相貌行
為都和真的一樣,說出的話至今仍在耳邊迴響,覺得實在奇異,莫非應了瞽者所言,
從此便沒有安寧之日了。又想那紂王實在是罕見的殘暴,過去只是聽人謠傳,未料
今夜居然夢中親自見到,真是觸目驚心,今夜算是過去,不知明夜還有哪些冤鬼又
來訴說!暗自這樣想著,天亮以後帶兵到騎牛山下操練,一路上餘悸未消,心裡總
像是壓著一塊石頭。
  第二晚依然如此,被紂王誅殺的九侯輪番前來,其中鄂侯和梅伯是烏山侯很崇
敬的大臣,聽說都已含冤死去,侯心中的驚恐和悲憤超過了昨夜,不禁由此聯想,
真是伴君如伴猛虎,要不是庸國遠離朝廷,自己也如九侯一樣守在紂王身邊。一夜
長於一年,侯恨不能天色快些發亮。然而時光如梭,天亮以後轉眼又到夜晚。第三
晚的景象比前兩晚更要淒慘,整整一夜陰風颯颯,位聲嗚嗚,侯再也受不住了,勃
然坐起,點燈坐待天明,心想那蒼發蓋面的瞽者不愧是薑子牙的師弟,真是字字如
神!
  明日正是三天中的最後一天,烏山侯清早升殿,遣一軍士速上老君寨山,將那
天為他蔔過吉凶的瞽者請來。軍士奉命來到山上,見那巨石砌就的寨中空無一房,
僅在寨後有一孔磨盤大小的石洞,洞口橫臥著一方黑石,石上新鑿了四個怪字:三
日必來。軍士心中便知這洞必是瞽者的家了。彎腰進去,果然看見一個老瞎子一手
握了兩根竹棍,另一手正往肩上背一隻破口袋,兩位壯士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後,
背上各自插著一把長劍。軍士慌忙叫道,老先生慢走一步,我今奉命請您來了!
  瞽者大笑,也不推讓,就帶了兩人隨著軍士下山。烏山侯早已在城門外等候,
正擔心瞽者已走,這時遠遠見一人白髮飄飄而來,慌忙迎上去道,多謝老先生的點
化,我已恭候軍師多時了!
  瞽者說,不要客氣,快去和你的竹娘辭別,八百諸侯的先頭隊伍己於昨日到了
牧野,我們不能再去晚了!又將身後兩位壯士拉上前來,對烏山侯說,這是我的兩
個兒子,他們也願意隨你一道去除那暴君!
  烏山侯喜道,好呵!好呵!
  庸國是一個彈丸之國,為了減兔百姓稅賦,軍隊本就不多,除去四疆的邊卡哨
所,城中守軍不過一千余眾,侯從中分出五百人馬隨他東征,打出一面「庸」字大
旗,又命軍士牽來他的坐騎烏牛,正要回去告知竹娘出征的消息,勸她以天下大義
為重,萬不可因婦人之情拖他後腿,這時卻猛聽得背後有人呼他,回頭看時,恰是
竹娘,手裡托著一觴酒,向他直著走來,兩眼紅紅地望了他道,不要說了,你們的
決定我已聽見了,反正在家夜夜鬧鬼,日日不寧,從你每夜夢中的大叫大罵中,我
知道那紂王是個該天殺的東西!我不再阻攔你了,你就去吧,願你飲了這一觴酒,
早日得勝,平安歸來,我在萬佛山上天天盼你!
  侯接過筋來一飲而盡,兩行熱淚湧了出來,對竹娘說,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我的話你也記著,此去伐紂成敗未定,園後竹子開的時候如果我還不能回來,那就
是也死在暴君之手了!
  說罷不再纏綿,縱身上烏牛,帶領五百人馬,向著太陽升起的正東方向疾行而
去。隊伍剛出城門,來到離城二裡的九裡崗下,忽然陰風四起,雷鳴電閃,滿天湧
來一浪一浪洪濤似的怪雲,那雲不黑不灰,卻是凝血般的烏紅,刹時間從那雲中垂
下萬點紅雨,落在地上就成了斑斑血跡。烏山侯慌忙問隨行的瞽者道,好端端的大
晴天,怎麼就突然下起雷陣雨來,而且紅得像血,我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氣,
不知主何吉凶?
  幾點血雨滴落在仰面向天的瞽者的臉上,他沉吟一刻,低聲說,凶。
  侯驀然心驚,急問,這是什麼道理?
  瞽者說,天降紅雨,是說將有一場血戰,紅雨落在我們的頭上,是說遭到血光
之災的將是我們,遇此惡兆,人馬是前進還是後退?
  侯長歎一聲說,既是天意,何必違拗?接著回顧身後的五百軍士,大聲問,軍
師說了,我們將面臨一場血戰,死生未蔔,大家怕是不怕?
  五百軍士齊聲回答,討伐暴君,我們願意戰死沙場!
  瞽者想想又說,到了牧野,如果天降白雪,我們還有回來的希望,雪血同韻而
色相克,天相向反,那又是我們的吉兆了。
  隊伍向東前進,一場血雨過後,天氣又晴起來,但出山的路狹而且險陡,好像
羊腸纏附在猛獸的身上,經雨一淋又濕又滑,時而聽到失足軍士摔下山谷的叫聲。
再往前走,連那一線險路也沒有了,侯便從烏牛背上翻身跳下,拔出刀來,一手牽
牛一手揮刀砍路,軍士也都紛紛下馬,緊隨了他翻山越嶺,跳澗涉河,穿過亂藤荊
棘纏繞的林莽,饑餐渴飲,晝夜兼程,一上大路便將行速加快。這時大家己能隱隱
約約地聽到前方人喊馬嘶的聲音,不斷有逃難的百姓從對面倉皇奔來,侯向他們打
探那邊的消息,逃難的百姓告訴他說,紂王已經帶兵出城,在牧野擋住了武王和各
路諸侯,大戰三天以前就開始了。
  由於攀山穿林,打頭軍士手中的「庸」字大旗還沒舉到中途,就被荊棘掛破了
好幾處,烏山侯命他暫且將旗子收卷起來,裝在甲衣裡面,肩上只扛一根竹竿前進,
等著走出山林奔上大路,再把旗幟穿上竹竿,高舉而行。大旗重又在陽光下迎風招
展,隊伍的士氣立刻又高昂了,沿途逃難的百姓見到他們,有的高聲歡呼道,又一
支討伐紂王的人馬來啦!有的卻為這支短小的隊伍擔心說,就這麼幾百個人,能夠
對抗朝廷的十萬大軍嗎?
  烏山侯率兵趕到牧野的時候,那裡一片殺聲夾著如雷的戰鼓,震得腳下的土地
發出一陣一陣的顫抖,塵土如煙,從旋轉踢踏的馬蹄下飛揚起來,遮蔽了天上的太
陽和四周的群山,兩軍鏖戰的將領在煙塵中時隱時現。遠遠的,侯只一眼良就認了
出來,那身披金甲高高騎在一匹紅鬃寶馬上的正是紂王,日日在肉林酒池醉飲,夜
夜與妖後姐己淫樂,也不知吃了什麼神藥,這該死的暴君還如此威猛,戰不幾個回
合,便手起刀落將對方一將砍下馬去,接著拍馬再上一將,時間不長,又被他揮刀
斬了。
  太陽掙破煙塵,升上高空,射下萬道白色的光芒,絲毫也沒有下雪的徵兆。一
絲悲哀爬上侯的心頭,覆蓋了他一路之上在暗中對上蒼懷著的乞求,侯覺得自己的
心隨著那絲悲哀冷冷地直向丹田沉落下去,忽然又狂跳起來,像是要蹦出胸口以外,
侯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來了,轉過頭去想和一直騎馬隨在身邊的瞽者交流一個眼
色,但卻想起他的眼睛原來是看不見的,於是用手輕輕碰了瞽者一下。瞽者並不轉
身向他,皺如蛛網的者臉上佈滿了沉沉陰氣,似一尊歷經千年的岩石,風中的白髮
槍纓一樣在臉前飛揚,很久以後方才見他嘴唇動了一下,低聲說道,幾天來我們人
馬無日無夜,連續趕路,都已經很累了,不妨先紮下營寨,休息一天,明日再來。

  侯說,軍師莫非是想等著天上下雪?可是現在又不是冬天,恐怕難了!
  瞽者搖頭說,一切自有天意,人不可料,然而這只是其一。其二是我想讓諸侯
們先和紂王交戰,把他戰得疲軟以後,那時你再出馬戰他,爭取一鼓而勝,不然依
你的武藝,我看遠不是他的對手。
  侯點點頭,正要轉身,卻聽到陣前又響起一陣震天的鼓聲,原來又有一人的頭
顱落在了紂王刀下,咕嚕嚕和先他一步落下的馬頭滾到一起,紂王在紅鬃馬上巍然
挺起身子,好像平地豎起一座山岡,一聲虎嘯道,叛臣賊子,你們誰敢再來?
  那一聲吼震天動地,四山回音,諸侯的隊伍紛紛向後退了一步,有幾騎戰馬同
時發出恐怖的嘶鳴,揚蹄不肯向前,兩軍之間那遮天蔽日的塵土漸漸落了下來,在
幾聲馬嘶過後,一時間陣前寂無人聲。紂王又是一聲吼道,既然不敢再來,那就快
快回去,我今只斬姬發姜尚二賊,並不怪罪你們,但若再聽二賊蠱惑,我必生擒,
剖腹剜心!
  侯聽到剖腹剜心一句,眼前突然出現比干的影子,將一顆鮮紅跳動的心臟托給
他看,接著那捧著斷腿的老翁和童子,舉著死嬰的年輕婦人,以及鄂侯、梅伯等人
一齊向他走來,泣聲罵聲嘈雜一片,侯覺得自己的腦袋發脹,身上躁得厲害,一股
熱血從心底湧起,瞬間就在他的周身上下燃燒起來,突然他從軍士手中取過刀來,
騎著烏牛直奔紂王,嘴裡大喊,暴君,讓我來剖你的腹,剜你的心!
  瞽者看不見眼前發生的一切,聽到侯的喊聲方才大吃一驚,喚他回來已經晚了,
急忙對身後的兩個兒子喝道,還不快去助他!
  紂王立在陣前,忽見一人騎著一條牛迎面奔來,嘴裡的喊聲不小,但說出來的
話卻聽不大懂,想必是方言土語,又見那人身材五短,騎在牛背上還不夠他的下巴
頦兒,哈哈大笑道,你是哪裡的山野農夫,不好好在家種田,卻來這裡攆什麼熱鬧,
這裡難道是廟會嗎?
  烏山侯說,我是庸國的首領烏山侯,因你荒淫殘暴,死在你手的冤魂屈鬼都向
我托夢,庸國雖小,軍隊雖弱,懲暴除惡的正義和責任卻與天下人是一樣的,今天
我帶領五百人馬討你來了!
  紂王這次聽懂了一半,居高臨下俯視他道,原來是大山裡的一個野人部落,我
是商朝天子,怎麼不記得還封過你這山巴佬小矮子的侯?你那五百人馬,還不夠我
一個打獵的軍隊,還是回去長高個子再來!
  烏山侯說,我個子比你矮,道德卻高過你一萬八千倍,山大地僻,住著卻比你
那豪華的宮殿安全自在多了,至少沒有人咒我死,紂者,咒也,你的陽壽已經到了!

  紂王勃然大怒道,天子也是人,人不可不死,但活著時能讓百官懼我,萬民恐
我,唱我的萬歲歌,跳我的忠心舞,供我的神聖之像,我就是放個臭屁也是至高聖
諭,舉國同慶,半夜歡呼,天下惟我獨尊,連你胯下的那個畜牲見了我也直打後退!
我就是被咒而死,死前也必殺你這個土得連馬都不會騎的山巴佬兒!你也想學騎牛
的太上老君嗎?可你這是一條只會耕田的山裡蠢牛,我要你把它騎到陰曹地府裡去!

  熱血再一次湧上烏山侯的全身,他低頭看了一眼胯下的烏牛,對它說道,聽到
了嗎?這個蔑視天下人的狂徒,連我庸國的牛也極盡羞辱,說你是一條只會耕田的
蠢牛!烏牛長哞一聲,突然奮蹄狂奔,攢頭去抵那紂王的紅鬃寶馬,此時瞽者的兩
個兒子也各持一把長劍,從身後追來相助,三人將紂王圍在核心,如煙的塵土重又
飛揚起來,煙塵中漸漸看不見了閃爍的刀光,只能聽到一片兵刃互砍的清脆之聲。

  坐在馬上屏息聽陣的瞽者,在如雷的鼓聲中驀地聽到一聲嘶喊,軍師呵,我烏
山侯不是縮頭烏龜!那喊聲急促而又猛烈,分明暴發於撕心裂肺的生命的最後一刻,
接著便和那鼓聲一道戛然而止。瞽者的眼前是一片永遠的黑暗,而他背後的軍士卻
看見一顆張開大嘴的熟悉的人頭,帶著喊聲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之後,落在滾滾塵
土中了。彌天的黃色煙塵徐徐降下,當紂王的軍士用四根長槍挑起四顆血淋淋的頭
顱,在一片驕狂的歡呼中跳舞時,庸國的隊伍終於確認出了倒在地上的無頭的烏山
侯,和瞽者的兩個兒子以及他們首領的坐騎烏牛,一時間陣腳大亂。
  瞽者從兩軍的聲音裡聽到了征戰的結果,也聞著了一股無比親切的血腥氣味,
他知道這氣味來自兒子們被利刃砍斷的身體,一切便都應驗了他心中早有的預想。
他兩眼空茫,仰望蒼天,忽然間他像狂人一般,舉著兩手高高地站上馬背,面對武
王和八百諸侯的行軍萬馬大聲喊道:發誓與暴君不共戴天的武士們哪,難道烏山侯
和我兩個兒子的血就這樣白流了嗎?難道你們能夠忍受這種驕狂的歡呼嗎?難道你
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就是為了觀看暴君臉上勝利的笑容嗎?姜尚,姜尚,我的子牙師
兄,今天正逢甲子之日,暴君死期到了,我當年沒聽你的勸告已是悔恨終生,你若
再不揮軍將那暴君連同他的摘星樓滅為飛灰,天下第二個終生悔恨的人難道不是你
嗎?
  他的聲音似哭似笑,淒厲而又激烈,好像冬日的寒風在曠野裡尖嘯。首先穩住
的是庸國的五百軍士,接著諸侯的隊伍開始騷動起來,有人舉起刀槍,發出怒吼,
這時只見劍光一閃,瞽者的身軀撲地栽下馬背,滿頭蒼發垂散在地上,宛如盛開了
一朵淒豔的白花。姜尚在馬上向他遙遙拜了三拜,然後一揮馬鞭,列成扇形的隊伍
立刻呐喊著,潮水一般向前湧去。
  瞽者的推算是對的,這一天正逢甲子,紂王奮力戰到天黑,終於抵擋不住,帶
著殘軍逃回城內,脫下金甲換上天子的錦袍,直奔那曾和妲己一道嬉戲城下百姓的
摘星樓,端端正正坐好在樓的最高一層,然後點火自焚。武王擁軍進城,將他那已
燒得稀爛的腦袋一劍砍下,學他用長槍挑著烏山侯頭顱的樣子,把它高高地懸掛在
太白旗上。
  跟隨烏山侯東征的五百軍士,在血戰中無一生還,日日等待消息的庸國臣民,
是從武王登基分封列侯的喜訊中得知這一噩耗的。哀慟的國人沒有一個敢去告訴竹
娘,因為竹娘自從與夫君離別的那一日起,每天都要登上萬佛山頂,從早到晚翹首
東望,苦苦盼著他的歸來。直到武王新封的國侯繼位,一邊派人去牧野迎回烏山侯
的屍身和首級,一邊親自帶人上山尋找竹娘的時候,方才發現她已化為一尊石像。

  新侯潸然淚下,掩面歎道,夫妻情深如此,天地也該有個見證,從此以後,萬
佛山就叫望夫山吧,那是我庸國癡情女子的一座無字碑呵!
  十天以後,烏山侯的屍首從牧野運回,舉國痛悼,以最高的殯儀厚葬在望夫山
下。
  庸國重振山川,建新都於上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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