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                   霖雨

 
                            ——快樂家園第三

                                   一

    他們腫著身子,立在街道上,孩子們大紅大綠,像棉猴。這就是留午村。那時
候是正月,過年不幾天。
    若月家門口有個碌碡,照順蹴在上面。照順穿著一雙白網鞋,太陽剛出來,太
陽光照在碌碡上,把照順的白阿鞋照得很鮮亮。照順的白網鞋跟前放著一封點心,
點心上有一片紅紙,也很鮮亮,村西頭那裡有一棵柳樹,光不溜秋吊著些柳條條,
像鼻嘴娃的褲帶。一隻長尾巴鳥在樹頂翹屁股。照順擰著脖子看著它。翹著翹著,
鳥屁股裡就擠出來一滴鳥屎,像鼻涕一樣。照順聽不見鳥屎掉在地上的聲音,這裡
到那裡遠了些。
    「它病了。」照順想。
    「它狗日的屙稀哩。」他想。照順從若月家出來,蹴在碌碡上抽第一根煙的時
候,它就在那裡翹屁股。這會兒它還翹。
    「你屙。」照順說。
    「我看著你屙!」他說。
    「你屙不了多久就得栽下來,我說。」
    照順從煙霧裡往柳樹上看。他看見它又擠出來一滴。
    「屙稀可不是好玩的。」
    「看著麼。」他說。
    照順在武威那地方受了涼,屙過幾天稀。他感到他屁股那裡像磨豆腐一樣,像
遭了蜂一樣,一蹴下,屁股眼裡就往外射箭,就吹喇叭。他記得這些。
    「看著麼。」他說。
    他看著那只長尾巴鳥。他感到他屁股那裡有些怪。他給那裡用用勁。他本來沒
想看那只鳥,可他沒什麼更好的事情可幹,所以他看著它。
    「你來做什麼?」若月她媽給照順這麼說。照順知道她會這麼說。他進門的時
候就想到了。果然。
    「看我嬸你說的。」照順說。
    他不叫她媽。這裡的人都這樣,把文母娘叫嬸,過了門也這麼叫。
    「看我嬸你說的,今天是正月初四。」
    「初四就初四。你來做什麼?」
    「正月初四咱家待客,這可是你親口說的話。」照順說。
    「你算做什麼客?」
    「看我嬸你說的。」
    「你回去。」若月她媽說,她看著照順手裡的點心包包。
    「我說你回去。」她說。
    「若月呢?」照順說。
    「你管若月呢!」
    「若月!」照順喊了一聲。
    「若月不跟你了,我都給你說過了。」若月她媽說。
    「看我嬸你說笑話。若月!」照順又喊了一聲。
    「你別喊,你別在我家喊。」
    「嘿嘿。」照順笑了一下。
    「做什麼你笑?做什麼在我家你笑?」
    「嘿嘿。嘿嘿。」
    照順個子高,他感到若月她媽的頭像個棉桃,臉皮上滲出來好些紅點。
    「你笑你出去笑。」
    「嘿嘿嘿嘿。」
    「出去。」
    「嘿嘿。」
    「你出去出去。」
    若月她媽推著照順的腰,把他一直推到門口的碌碡跟前。後來,照順就蹴在碌
碡上,就看那只長尾巴鳥翹屁股了。若月家來了許多客人,他們從照順眼前走過,
隱進門洞裡。他們都看他一眼,然後隱進去。再後來,照順聽見他們在若月家吸清
湯麵條。他們吸得很響。照順感到他的鼻子尖上往外冒虛汗。
    「我餓了。」他想。
    「我日他哥。」他說。
    他不看那只鳥了。他看白網鞋跟前的那包點心。他伸出兩根手指頭,在點心包
包上摳了一下。他能聽見虛汗從鼻子尖上往外擠的聲音。
    「我吃呀。」他說。
    「日他哥我吃呀。」他說。
    他看見他摳破的紙洞那裡露出來幾塊圓圓的吃物。他夾了一塊塞在嘴裡。他嚼
了一會兒,又夾了一塊。有人從街道上走過去,他們張著眼窩看他。他們的臉像泥
捏成的一樣。
    「唔唔。」照順和他們招呼。
    「唔唔。」他們說。
    後來,照順聞到了熱乎乎的肉味。他知道是若月。他第一回見她,就聞到了那
種味道。他一眼看中了她。他看見她脖子那裡有許多茸毛,心裡就忽兒忽兒的。他
想聞聞那些茸毛。那時候,若月的身子靠在櫃上,手壓在屁股背後。他在櫃蓋上取
火柴。這麼,他的鼻子就湊到若月的脖子跟前了,他就聞了那些茸毛,聞到了熱乎
乎的肉味。他看中了她。
    「你丟人現眼。」若月說。
    「我媽說你想臊我家的臉皮。」她說。
    「你媽不讓我進去。」照順說。
    「我媽說讓你進屋裡來。」若月說。
    「你看我把點心吃完了。」照順說。
    「完了就完了。」若月說。
    「這不怪我。我肚子餓我聽見你們在屋裡吸麵條。」照順說。
    「我媽說客走完了她和你談。」
    「談就談。」
    若月她媽臉上的紅疹疹還沒有下去,她站在廚房門口,閉著嘴。若月她媽嘴像
棉桃上割了一刀子。照順看了她一眼,想給她笑笑。照順就這麼不要臉。後來,照
順坐在若月她媽的炕上,給屋裡的客人們發紙煙。他們抽著,聽照順給他們講武威
的事。
    「一股子羊膻味。女人身上也有。」照順說。
    「啊。」他們說。
    「坐火車走兩天兩夜。那可是鐵馬,我說火車。」照順說。
    「啊。」他們說。
    他們談得很融洽。他們就這麼談著等吃中午飯。若月有時候進來一趟,照順就
看她一眼。他只看若月兩個地方。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看她脖子上的茸
毛,人多的時候,就看她的嘴。他從來都這樣。這會兒人多,所以他看她的嘴。
    「不厚。」他想。
    「我看她的嘴不厚。」他這麼想。
    吃罷午飯。照順到門口的茅房裡尿了一泡尿水。他抖那幾滴殘存的尿水的時候,
突然想起了那只長尾巴鳥。它還在,還在那裡翹屁股。
    「這熊貨。」照順說。
    它翹得不太厲害了。照順等了好大一會兒,到底等出了一滴鳥屎。他看見那滴
鳥屎在半空裡劃了一道線。
    「這熊。」照順說。
    照順說這話的時候,手裡提著褲腰。
    「談談就談談。」照順說。
    照順另一隻手裡捏著煙屁股。他在煙屁股上咂了一口。他聞見手指頭上有些尿
臊味,他想是他抖尿水的時候沾上的。他把手指頭插在頭髮裡,撓了撓,然後,就
從若月家的門洞裡鑽進去。

                                   二

    徐培蘭在屋裡搗騰了半夜。她不停地弄出聲響。她聽見照順在前房裡翻身。婆
子媽死後,照順就睡前房裡了。他們在前房裡撒了幾次灰,殺了那股子屎臭尿臊味。
徐培蘭老擔心照順會爛在婆子媽的炕上,她能想見照順身上化膿流水水的樣子。她
支楞著耳朵整夜整夜聽,第二天早上,她總能看照順從前房裡出來,站在門檻那裡
揉眼屎。照順沒爛。
    這會兒,徐培蘭心裡發燒,她弄出些聲響想讓照順聽見。她把聲音弄得很大。
照順真是照順。只翻身,不吭聲。後來,徐培蘭掀開屋門,在院子裡來回走。她像
狗一樣,喉嚨也弄出來一種聲響,照順狗日的裝睡哩。
    「你甭裝,」徐培蘭吼了一聲。
    「照順你甭裝。」她說。
    「啪。啪。」她在窗子上砸了兩下。
    「你甭裝。」她說。
    她聽見照順在炕上穿衣服。她看見照順站在門口了,手插在腰裡。照順瞪著她。
天很黑,可她知道照順瞪她。
    「我睡不著。」她說。
    「我知道你會來這一手。」照順說。
    「我想跳井。」徐培蘭說。
    「你知道我明天相親,你來這一手。」照順說。
    「相親你相親。」徐培蘭說。
    「我看出來了。你不說我也看出來了。」照順說。
    「我跳井給你看。」徐培蘭說。
    「你學花香的樣。你這人真毒。」照順說。
    「我遲早跳井給你看。」
    「看麼。」他說。
    照順從武威回來那天,穿著一雙白網鞋。徐培蘭想要出什麼事了。她想要照順
給她說什麼話。
    「你看,我都大了。」照順這麼說。照順憋了好大一陣才這麼說。
    「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記著。」徐培蘭說。
    「對著哩對著哩,」照順說,「可我得想我的事了。」
    徐培蘭有些激動。徐培蘭顛晃著往外跑。她想找蓋子叔,她知道蓋子叔在草垛
那裡捉蝨子吃。
    「八叔你看,照順長大了。」她說。她說這話的時候,手有些抖。
    蓋子叔擰過頭,給脖子那裡擰出來許多溝渠。蓋子叔張著嘴巴,裡邊有一塊軟
肉忽兒忽兒動彈。他嘴裡沒幾顆牙齒了,可他把蝨子咬得嘣嘣響。
    「他給我要媳婦。」徐培蘭說。
    「我生他的時候,他枕頭那麼大。」徐培蘭說。
    「噢麼。」蓋子叔說。
    「我蹶著屁股胡掄。我以為我懷了個驢駒子。我連喊帶叫,喝了三大碗水。我
硬是把他掄出來了。我一看他和枕頭一樣,和貓一樣。我心裡說這狗日的可要把我
累壞了。我這麼一說就睡著了,睡了一天一夜。」
    徐培蘭不換氣,像炒豆豆一樣。她看見幾星唾沫濺到蓋子叔臉上了。她看著那
幾星子唾沫。蓋子叔臉皮厚,沒感覺。他又捉住了一隻蝨子,他把它放進嘴裡,嚼
了幾下。
    「你看,說大就大了。」徐培蘭說。
    「我想著就吹一口氣的功夫。」她說。
    「噢麼。」蓋子叔說。
    「你看這事。」徐培蘭說。
    「天要下雨鳥要飛。」蓋子叔說。
    「噢麼。你看。噢麼。」徐培蘭說。
    徐培蘭仰頭看著天。她聽見蓋子叔的嘴裡又響了一聲。
    「噢麼。」徐培蘭說。她的聲音和表情都很幽深,「噢麼。」她這麼說。
    她感到她想流眼淚。以後好多天她都想流淚。
    「噢麼。」她說。
    後來,有人給照順說了若月。他們定好了相親的日子。那些天,徐培蘭心裡發
燒,她老往照順的白網鞋上看。
    「扎眼。」徐培蘭說。
    「看你說的。怪。」照順說。
    「我看著扎眼。」
    「怪。」
    「你穿那東西老出腳汗。你把屋里弄得一股子腳汗味。」
    「腳要出汗。我有什麼辦法。」照順說。
    「那你穿它。」
    「看你怪的。」照順說。
    照順老刷那雙鞋。他總能從鞋窩裡倒出些黑水來。他使勁往鞋窩裡抹肥皂,他
刷得很用力氣。後來,他把它們放在牆根那裡,讓它們曬太陽。它們在太陽光裡顯
得很神氣。徐培蘭一看見它們,脖子那裡的肉就癢癢。她抓了一把土。她像賊一樣,
把土塞進了鞋窩。她沒想到照順會看見。
    「呔!」照順喊了一聲。
    徐培蘭的脖子像彈簧一樣。徐培蘭的眼珠子變成了豌豆。
    「你沒洗淨。」徐培蘭說。
    「我說你沒洗淨。」她說。
    她給照順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的心思。」照順說。
    照順把白網鞋又刷了一遍。他把它們放在老地方。他和他媽都守著它們。他們
不說話。後來,天就黑了。再後來,徐培蘭就說她想跳井。
    「看著麼我遲早跳給你看。」
    「你學花香的樣你這人真毒。」照順說。
    「看麼。」徐培蘭說。
    後半夜,他們都睡了。徐培蘭沒跳井。第二天,他們穿了一身新衣服,在媒人
家見到了若月和若月她媽。照順聞到了一股熱乎乎的肉味。若月脖子上的茸毛和那
股子肉味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好著哩。」照順說。
    「嘴厚。我看她嘴厚。」徐培蘭說。
    「好著哩。」
    「女娃嘴厚不好。」
    「好著哩。」
    「看著麼。以後看著麼。」
    徐培蘭咽了一口唾沫。她看著照順的脊背。照順在前邊離她老遠了。照順在路
上踏出來一溜鞋花子。他穿著那雙白網鞋。
    「狗日的看著麼。」她說。
    她又咽了一口唾沫。他們到村口了。她看見花香立在糞堆跟前朝她這邊看。花
香的手上纏著紗布,上邊滲出來一塊一塊油垢。這些天,花香老立在糞堆那裡曬太
陽。
    「呸。」徐培蘭朝地上吐了一口。

                                   三

    花香一撲上去,就在富士臉上抓了一把。她早把手指頭鼓硬了。她站在門背後
等富士日來。她使勁跳了一下。她抓得很准,一個指頭也沒有放空。富士先愣著神
往花香臉上看,一會兒,他就感到疼了。他看見花香吹了幾口氣。花香還想跳。他
擋了一下。這回,花香抓在他胳膊上了。
    「貓。」富士吼了一聲。
    「我日你媽。貓。」富士捂著臉。
    花香不跳了。花香不停地吹氣,肚子一鼓一鼓。富士逮住花香的胳膊一擰,花
香的肚子就腆起來。花香的後腦勺抵在富士胸膛上,往上翻眼,下巴伸得老長。富
士另一隻手捏在花香的下巴骨上。他使著勁,他知道那裡的骨頭嬌氣,一使勁就難
受。他想讓花香難受難受。花香也使著勁,她使勁咬著牙齒。她不想難受,所以她
咬著牙齒,嘴唇子不停動彈,像兔子吃草一樣。
    「狗日的。貓。」富士說。
    「啵嘰。啵嘰。」花香不能說,只動嘴唇。
    「你抓我。」富士說。
    「啵嘰。」
    「做什麼你抓我。」
    「啵嘰。」
    「好好的你抓我。」
    「嗚哇!」花香喊了一聲。
    富士身上的肉顫了一下,手鬆開了。他們互相瞅著眉眼。
    「富士我日你媽。」花香又跳了一下。花香像個肉球。
    「我日你媽你弄人家煥彩。」花香喊。
    富士頭裡邊響了一聲。富士的眼睛斜了。他聽見他骨頭裡冒汗的聲音。
    「你偷吃你才是貓偷野食吃日你媽我。」花香說。花香抽嘴唇了。花香的嘴很
難看。富士想把花香的嘴唇撕下來扔了。
    「花香你甭吼。」富士說。
    「我要吼。」花香說。
    「她讓我給她捏胳膊。她說她胳膊扭了。」富士說。
    「捏胳膊你就弄人家。」花香說。
    「她撓我腰。她在我腰上撓。」富士說。
    「撓你腰你就弄人家?」花香說。
    「看你說的。她嘴裡的熱氣往我脖子上呵。」富士說。
    「那你就弄?」
    「我心裡癢癢。我一癢癢就把她扳倒了。我沒想弄她。」
    「嗚啊。」
    「你甭叫喚。你看你我給你說實話你還叫喚。」
    「嗚啊。」
    「你要是男人你就知道了。」富士說。
    富士從水渠岸上往家走,煥彩叫他。煥彩在南壕里拉士,她看見富士走過來,
就叫富士。
    「富士你來。」她說。
    「富士你看我胳膊扭了。」她說。
    「天黑了你還拉圭。」富士說。
    天有些麻黑,野地裡沒人影兒。他們在場裡。他們離村子有一截路。他們聽見
幾聲狗叫傳過來。
    「你給我捏捏。」煥彩說。
    煥彩站在架子車跟前,把胳膊伸過來。富士在她的肩腫骨那裡捏了一下。他聽
見她叫喚了一聲,手就輕了些。
    「看你嬌貴的。」富士說。
    富士看見煥彩給他笑了一下。他能看見煥彩的眼睛。煥彩叫喚的時候,頭就往
富士跟前湊。她叫喚了幾聲,就湊到富士脖子跟前了。富士感到他脖子那裡有些熱,
一會兒,身子也熱了。他想做點什麼。他有些糊裡糊塗。他把舌頭伸在煥彩的頭髮
上舔了一下。他感到煥彩的手往他腰那裡塞。他一擰身子,就把煥彩扳倒了。他感
到煥彩的腳勾在他腿彎那裡,勾得很緊。
    「煥彩你輕些。」他說。
    煥彩就輕了些。他抽開了煥彩的褲帶。他們的頭抵在車輪子上了。富士聽見煥
彩的腳蹬著鐵鍁,響了一聲。他感到煥彩像瘋了一樣。煥彩咬著他衣服,他想煥彩
到痛徹處了。後來,他給煥彩的車上裝土。煥彩用手指頭梳頭發的當兒,他就把車
裝滿了。他們上了坡,他們沒說一句話。煥彩拉著車一個人從路上往回走,富士從
野地裡斜插回去。
    「就我和她兩個人。」富士說。
    「嗚啊。」花香說。
    花香在院子裡轉,花香想找什麼東西。
    「你看你,我都給你說了你看你。」富士說。
    花香沒找到什麼可心的東西。花香轉到井跟前了,她擰著脖子看富士的臉。
    「富士我日你媽。」花香說。
    「我又沒給她什麼東西。我又沒吃虧。」富士說。
    「我不活了。」花香說。
    花香用腳把井蓋踢開,往井裡看了一眼。她感到有一股涼氣往她臉上撲。她能
看見井底的水,井水像圓鏡子一樣。她想她一頭栽進去,就會栽到那個鏡子上,栽
進泥裡,泥就會塞進她的眼窩鼻子嘴。她感到她喉嚨裡很堵,就把頭扭過來看富士。
    「你看這麼個事,我又沒吃虧。」富士說。
    花香跳了一下。富士看見花香坐在井邊上了,兩條腿吊在井裡邊。花香聽見有
什麼東西正往井裡掉,掉進水裡了。她想富士會跑過來,她想富士一過來就會抱住
她。她沒想到那些女人們會忽啦啦湧進屋裡來。
    她們真不要臉。她們一直躲在門外邊聽她和富士的熱鬧。現在,她們湧到屋裡
來了。她們看看她,又看看富士。她們都顯出著急的樣子。她們裡邊有徐培蘭,也
有康定媳婦。
    「花香你不能跳。」她們說。
    「富士你還不快,花香給你跳井哩。」
    「人有時候就真能做出來呢。」
    花香恨死她們了。花香不能不跳了。
    「富士,你狗日的把我害了。」花香說。
    花香感到她鼻子裡很酸,一股眼淚從她的眼窩裡滾出來,往胭脂骨那裡爬。她
伸出手,抓住井繩猛地一拉,轆轤就轉起來了,井繩順著井筒往下溜。
    「啊。」
    她們都叫了一聲。
    花香沒往下栽。花香抓著井繩溜下去了。她咬著牙,她感到手心裡很疼,她知
道手磨爛了,手上的皮肉粘在繩上了,所以她咬著牙。她聽見耳朵裡有風的聲音。
    花香喝了一肚子涼水,她沒有死,因為她很快就被撈上來了。她白著眼不說話,
她捂著被子躺在炕上,聽見那些女人們一個跟一個走了。她想咬她們一口,她想把
她們的鼻子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咬下來嚼成肉沫。
    「噗——」她感到她把嚼爛的肉沫吐出去了。
    她發了一夜燒。後來,她手上纏著紗布,站在門外邊的糞堆跟前曬太陽,一會
兒富士從門裡出來,富士的手上沾著面一類的東西。
    「吃飯。」富士說。
    花香轉過身子,人們看見他們一塊兒走進去,門就關上了。
    他們和好了。
    再後來,有人看見糞堆頂上扔了一堆肮髒的紗布。

                                   四

    照順說他要蓋房,他只蓋一間。他說他不能把若月娶在前房裡。徐培蘭知道照
順手裡有錢,照順不光買白網鞋穿,還抽紙煙。她想讓照順把舊房全換了,照順不
幹。
    「我只蓋一間。」照順說。
    「你蓋一間你蓋一間。」徐培蘭說。
    「你想讓我換舊房,我可不換。」
    照順看著徐培蘭的額顱。徐培蘭順著眼,不看他。
    「我沒說讓你換舊房。」徐培蘭說。
    「我看出來了,你不說我看出來了。」
    「我做什麼想?我做什麼想那事?」
    「你沒想你沒想去。我只蓋一間。」
    「你想讓我肚子脹。」徐培蘭說。
    「我沒想讓你肚子脹。」照順說。
    「你就這麼弄麼。」徐培蘭說。
    「我沒想。」照順說。
    「弄麼。弄麼。」徐培蘭說。
    「我和若月說好了,麥罷了就辦事,她讓我蓋房。」照順說。
    「你不要臉。」徐培蘭說。徐培蘭坐在炕上,臉朝窗戶。
    「做什麼我不要臉。」照順說。
    「有你這麼不要臉的。」徐培蘭說。
    「日他媽不要臉的。」照順說。
    「你罵我。照順你罵我。」
    「我沒罵你。」
    「咱給人說去。你罵我咱給人說去。」
    「我說日他媽不要臉我沒罵你。」照順說。
    「你聽,你聽聽咱給人說去。」
    「你這人真毒。」
    「說去。」
    「要說你說去。」
    「那你罵我。」
    「我說麥罷了就辦事。」照順說。
    那天,客人一走完,若月她媽就和照順談了。若月她媽說照順你聽著若月不跟
你了。照順說看我嬸你怎麼胡說哩。若月她媽說我沒胡說是若月的主意若月不想跟
你了。照順說若月是好人我知道若月是好人若月和我好好的不信去問若月。若月她
媽知道若月站在窗子外頭,她說不用問若月我知道她的心思反正若月不跟你照順了
你以後甭來我家你來了讓人笑話。照順說看我嬸你說這話女婿走丈人家正大光明誰
笑話讓他笑去誰笑話誰不是個熊。若月她媽說你這人沒皮沒臉的。照順說人有時候
沒辦法了就沒皮沒臉的。照順說嬸你聽著我給你說實話我和若月好到肉裡了,照順
說這話的時候,看了若月她媽一眼,他看見若月她媽突然張大嘴,若月她媽的嘴裡
能滾進去兩個雞蛋。照順說你不嫌丟人現眼你就甭讓若月跟我。照順說我和若月到
縣裡趕集碰見過一回不信你問若月。照順說我和若月在南城外的土壤裡就好了。若
月給我脫褲子,後來若月說她想尿,我說你想尿就尿,又沒外人,若月就在我眼皮
底下尿了一泡不信你問若月。
    「咦。」若月她媽抖著嘴唇。
    「後來我領若月下館子不信你問若月。」
    「咦。」若月她媽咬著牙齒。
    「你不嫌丟人你就甭讓若月跟我。」
    「咦。」若月她媽使勁抓大腿。
    「沒有不透風的牆。」照順說。
    「牲口。」若月她媽說。
    「牲口就牲口。」照順說。
    「啊。」若月她媽說。
    「牲口就牲口。」照順說。
    「若月。若月。」若月她媽喊。
    「呸。」若月她媽給照順臉上吐了一口。
    「看你這人。」照順說。照順一點也不生氣。「看你這人。」他說,「我回呀。」
    「你甭回。若月。若月。」若月她媽喊。
    「我不管了日他媽我不管了。」她說。
    若月她媽從門裡跳出來。若月真在窗子跟前站著。
    「呸。」若月她媽給若月臉上吐了一口。
    若月進屋的時候滿臉流淚。她趴在櫃蓋上抽了好大一兒身子。
    「若月你甭哭。」照順說。
    「呸。」若月給照順臉上吐了一口。
    照順不說話,他擦了擦臉上的唾沫。他們一個看一個。後來,他們一塊兒出來,
立在柳樹底下。那時候,天黑一陣了。
    「你沒臉。」若月說。
    「你媽才沒臉。」照順說。
    「你胡糟塌人。」若月說。
    「嘿嘿。」照順笑了一聲。
    「你說我脫褲子。」
    「你媽不讓你跟我。」
    「你說我尿。」
    「那你媽不讓你跟我。」
    「你就胡編?」
    「我就胡編。」照順說。
    照順笑了一下。若月也笑了一下。若月一笑,照順就聞見那股熱乎乎的肉味了。
照順想著他編的那些事,想著若月脫褲子的樣子,想著若月尿尿。他這麼一想,身
子裡什麼地方就往外脹。他感到若月好像抖了一下身子。他把手伸到若月腰裡,伸
到若月的肉上了。若月沒說話,就抖了一下身子。若月一抖,他的手就從若月的肉
上一下一下往上摸。他感到這麼摸著很好,很可心。後來,他就摸到若月的奶奶上
了。若月身子往前一軟,就倒在他胸膛上,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腰。他看不見若月的
模樣,他感到若月這麼著很好。他能聞見若月脖子上的肉味。他聽見若月一口一口
出氣,若月又抖了一下。若月把他抱得很緊。
    「哦。照順。」若月說。
    「哦。」若月說。
    照順不說話,照順的心思在手上。他想不出怎麼樣捏著手裡那個軟東西才好。
怎麼捏著都好。怎麼捏著又都不盡意。他心裡又自在又著急。他感到有個什麼東西
直往心裡去。他感到他手上出汗了。
    「若月你疼不?」照順說。
    「哦。」若月說。
    若月的腿也抖了。她的頭在照順肩膀上磨蹭著。她像病了一樣。
    後來,照順的手出來了。他看到若月難受的樣子,心裡有些害怕,所以就把手
取出來。若月拉了拉衣服,眼睛朝遠處看。過了一會兒,照順聽見若月叫他。
    「照順。」若月的眼睛還看著遠處。
    「嗯。」照順說。
    「看你這人。」若月說。
    她感到照順和她很親。她想不出為什麼照順一那麼做她就感到照順很親。後來
她想過好多回,到底沒想出來。
    「照順路上你小心些。」若月說。
    「你先回。」照順說。
    照順看著若月進了村子。他站了好大一會。他突然想起那只長尾巴鳥。他看不
清它還在不在樹上。他在柳樹上蹬了幾下。沒動靜。
    「日怪。」他想。
    「我明明看見它在樹上。」
    他又蹬了幾下。他聽見他蹬樹的聲音傳得很遠。

                                   五

    新房一蓋起來,照順又洗了一回白網鞋。他看見他媽徐培蘭給他眨矇眼。
    「我聽不慣。」徐培蘭說。
    徐培蘭心裡格擰格擰的。毛刷子在鞋窩裡磨出的那種聲音,讓她心裡格擰格擰
的。毛刷子的聲音越磨越大。
    「我聽不慣。」徐培蘭說。
    「聽不慣就聽不慣。」照順說。
    他手上糊滿了肥皂泡沫。他蹴在水盆跟前,胳膊一用力氣,屁股一晃一晃。
    「我想吐。」徐培蘭說。
    「你吐你吐去。」照順說。
    「你穿那鞋,你想耍怪哩。」
    「噢麼。」
    「你還噢麼。」
    「噢麼。」
    「你娃就這麼弄麼。」
    「噢麼。」照順說。
    照順往新房上看了一眼。新房挨著前房屋。前房屋頂上的瓦窩裡積了一層髒東
西,瓦松從那些髒東西裡鑽出來,朝著天空。新房上什麼也沒有,藍格瑩瑩的新瓦,
和照順的白網鞋一樣輕盈。
    「呵。」照順說。
    「呵。」徐培蘭也這麼說。
    「我把它們掃下來。」照順說。
    「掃下來你掃下來。」徐培蘭說。她看見照順光著腳上了房頂。一會兒,她看
見什麼東西從房頂上飛下來,響了一聲:
    「哧——」
    徐培蘭的眼睛瞪成了豌豆。她心裡突然熱了。她感到她臉上的皮肉在胭脂骨上
面打顫顫。
    「哧——」
    她知道那是鞋底。
    「多著哩,多著哩。」她給照順說。她滿臉漲紅。她很興奮。
    「哧——」又一隻。
    「照順你掃,多著哩。」
    十幾年前,那些鞋在門環上掛著。婆子媽和她較上勁了,就把它們從箱子裡、
炕倉底下翻出來,一隻一隻往門環上拴。徐培蘭一隻一隻往下揪,往房頂上掄,掄
了一大片。那時候,胳膊上的勁有多大!雨水一泡,它們就脹起來,太陽一曬,它
們又一點一點縮,一點一點卷,後來就變成了灰。現在,照順把它們掃下來,它們
掉在地上就發出一聲響。它們讓徐培蘭想起了年輕的時候,想起了年輕時候的熱情。
    「啊。」她叫了一聲。
    「啊。」她的眼珠裡放著光。
    後來,她聽見照順也叫了一聲。這是她沒想到的。照順站在房頂上,他直著上
身正往什麼地方看。
    「哈,我日他哥。」照順說。
    「康定和他婆娘燒香哩。」照順說。
    「他們趴在牆根底下。他們燒了那麼一大堆香灰,比花香家門前的糞堆還高。」
他說。
    康定的婆娘鼓了十幾年的勁,肚子裡還是擱不住一點東西。她在康定身子底下
用力氣的時候,心裡一急,就抬起屁股閃腰。她這麼問了好幾年的光景,還是不頂
事。她說完了。她說她不想鼓勁了。她說日他媽不知人家是怎麼弄的,日他媽咱做
什麼就弄不到好處。她說康定你看你一個男人家也不想個什麼辦法再這麼弄我就肚
子疼我就不和你弄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直流淚水。康定光著身子跪在她跟前。康定
的那個東西經不住婆娘的幾滴眼淚水就軟裡巴拉吊在大腿那裡了。
    「我想起來了都怪麻秋娃他爸狗日的我想起來了。」康定突然說。
    「麻秋娃他爸踢了我一腳,我三天沒尿出來。我爸說我長大娶婆娘沒炕上本事
就讓麻秋娃他爸賠。麻秋娃他爸說我爸賴皮他說他不賠。後來我就長大了我爸死了
就把這事忘了。這會兒我想起來了。都怪麻秋娃他爸狗日的。」康定說。
    康定婆娘不哭了,眼睛瞪大了,她像爆豆子一樣從炕上蹦起來。她在康定的胳
膊上咬了一口。後來,他們就開始燒香了。他們關著前門。他們給村子裡燒出了一
股永久不散的氣味。星星全的時候,他們互相看一眼,就從屋裡相跟出來,跪在後
牆根底下。
    「燒。」婆娘說。
    「嗯。」康定說。
    「我就不信。燒。」婆娘說。
    他們都鼓著勁,都咬著牙齒。為了香火他們節衣縮食。就這麼他們顯得很恩愛。
他們跪在那一堆香灰跟前。
    那天晚上,徐培蘭在照順的驚歎聲中,順著梯子爬上後院牆頭。她看見富士家
的牆上也有人影影,她知道是富士和花香。他們的眼睛賊勾勾的。
    他們沒想到康定婆娘會跳起來。
    「看西湖景得是?」康定婆娘說。
    「看他媽的血糊鏡得是?」她說。
    「潑婦。」徐培蘭說。
    「潑婦。」花香說。
    「真沒意思。」徐培蘭說。
    「真沒意思。」花香說。
    她們都很鄙棄的樣子。她們從牆頭上溜下來,溜在她們各自的院子裡。

                                   六

    花香把腿放在被外邊,用手指在小腿肚上抓。她老這樣。
    「你看我腿上的雞皮疙瘩。」她說。
    「我一脫褲子就起雞皮疙瘩。」她說。
    花香的手指頭往上抓,抓在大腿那裡了,花香的皮膚很好。
    「你看。」花香說。
    富士躺在被窩裡。富士想讓花香快進被窩,所以他不說話。花香挨著他的身子
把兩個胖奶奶扯得老長。
    「你看我奶奶上也有。」花香說。
    富士身上的肉直癢癢。花香越說話,富士越癢癢。他扳花香的大腿,一隻手順
著大腿往那個地方摸。花香嘴裡說話,可大腿服服貼貼的。一會兒,花香就不說話
了,就倒下來,富士就騎上去。富士讓花香很舒服。花香太舒服了,就用手指頭在
富士脊背上擰。
    「富士,你弄煥彩,煥彩就躺在地上?」花香說。
    「甭說那事。」富士說。他喘著氣。
    「她不嫌地上髒?」花香說。
    「你甭說那事。」富士說。
    「我想聽。你弄她,她是個啥樣子?」花香說。花香撲閃了幾下眼睛。
    「我不說。」
    「你說我不怪你。」
    「你說你不怪我你怪我咋辦?」
    「我想知道她是啥樣子。」
    「她哼哼。我聽見她在我身子底下哼哼。」
    「就光是個哼哼?」
    「她把頭頂在車輪上。」
    「啊。」
    「她跟瘋了一樣,她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我說你輕些,她就對我笑了一下。
你看我給你說了,你可不能怪我。」
    「啊。」花香說。
    花香瞪著眼珠子想了一會兒。富士看著花香的胭脂骨。花香平躺著。富士偏著
頭,他看不見花香的臉。
    「你看你怪我了。」富士說。
    「你非讓我說。」他說。
    「她讓我弄她,又不是我要弄她。」他說。
    「她還找你不?」花香說。
    「沒。她沒。」富士說。
    「你看她的樣子還想找你?」
    「我看不出來,不知道,她碰見我就埋住頭,我看不出來。」
    「她再找你,你就弄爛她,你弄爛狗日的,讓她狗日的尋不成毬,找不成男人。」
花香說。
    「看你說,那又不是能弄爛的東西。」富士說。
    「你用手撕。」花香說。
    「你撕一塊貼在她狗日的臉上。」花香咬著牙齒,她不看富士,看著屋頂。
    富士睡著了。富士嘴裡唔唔噥噥像抹了漿糊。富士身上有一股汗腥味。花香在
富士身上來回摸。她睡不著,她頭裡邊像演電影一樣。
    「那麼大的心勁。」她說。
    「真沒意思。他們燒香那麼大心勁。」
    她想起康定兩口了。一忽兒,她又想起了煥彩。
    「弄爛她狗日的就好了。」她說。
    她想著煥彩的樣子。她想弄爛煥彩,煥彩就可憐了。於是她又想著煥彩可憐巴
巴的樣子,可煥彩畢竟沒爛,誰也沒弄爛她。
    「可憎。日他媽可惜。」她說。
    她想給富士說說這些話,富士不醒。富士身上很熱。她摟著富士,把一條腿放
在富士的肚子上。
    她沒想到煥彩的小叔子會來找富士。她一點也沒想到。富士也沒想到。
    那天,富士腳心裡有些癢癢。那時候他正要下炕,腳正要往鞋窩裡邊塞,他感
到腳心癢,就把腳心放在鞋幫子上蹭。
    「我腳癢。」他說。
    「日他媽我腳癢。」他說。
    「你老是腳癢。」花香說。花香倒尿剛回來,她使勁搓手。她把手指頭放在鼻
子上聞了聞。
    「我想出去。你看這,腳癢。」富士說。
    他這麼一說,就看見煥彩的小叔子進來了,另外還有幾個人。
    富士聽見他頭上的毛髮響了一聲。
    他把腳飛快地塞進鞋窩,不停地眨矇眼。
    他們誰也不說話,屋裡就聽見出氣的聲音。富士頭髮又響了一聲。

                                   七

    「公了還是私了?」
    那天,煥彩的小叔子一開口就這麼說。
    富士眨矇了好大一陣子眼。
    「看你說這話。」富士說。
    「有放冷的菜,沒放冷的事。」
    他們聽見「咚」地一聲。花香從門裡跳出去。她在院子裡跳。
    「打他狗日的。打他不要臉的狗日的。」花香說。
    「陳年舊事了。」富士看著煥彩的小叔子。煥彩的小叔子堵在門口,聲色不動。
    「我越想你越不是個東西。我這幾天又想起你了。人有時候突然想起個什麼事,
人有時候就想不通。」煥彩的小叔子說。
    「就是的。人有時候就想不通了。」富士說。
    「公了還是私了?」
    「看你說這話。」
    「富士你給個話。」
    「私了。我說私了。」富士說,「一個村上的人,什麼話都能說到個下場處。」
    「那你坐好。」
    富士坐坐好。
    「你看著屋頂。」
    富士看著屋頂。他聽見屋裡一陣響,就把他扳倒了,有人壓著他的胳膊和腿。
他感到誰在解他的褲帶。他鼓鼓脖子,想彎起頭看看,一隻手不容分說把他接了下
去,他便鼓肚子。他感到有個冰涼的東西挨在他什麼地方了,他這才清醒過來,他
狠命叫喚了一聲,全身鼓成了一根硬柴。
    他們一鬆開他,他就蹦起來,蜷著身子在炕上滾栽。
    「啊。啊。」他吼著。
    「他們把我割了。」他吼。
    花香傻眼了。她一個蹦子跳到街道上喊人。後來富士住了縣醫院。富士叫喚了
一路,都說富士沒救了,富士非要疼死。
    可富士沒有死。富士後來竟好了。花香一直守著她,眼看著他活了過來。回村
的那天,花香母雞一樣擺著屁股跟在富士後邊。她看見許多眼珠子藏在門縫裡看他
們。
    「他狗日的命大。」他們說。
    「人有時候說不準,你看富士狗日的。」他們這麼說。
    花香到底找到了那個東西。她很後悔。她說不出她做什麼會後悔。她身上的骨
頭像在醋罎子泡過一樣。他們把富士割了以後,把割下來的那件東西扔在後院裡的
小土堆上了。
    一找到那東西,花香就關住門,坐在後院裡哭了一場。
    富士不說話,他有些陰陽怪氣。後來,富士總有些陰陽怪氣。他看見花香手裡
抱著個藍布包包,他不知她怎麼了,他看著她哭。花香哭成了淚人。
    後來,屋裡有一股爛肉味。
    再後來,富士看見花香在後院裡挖坑。花香把那個藍布包包埋進去,她給那裡
種了一棵桐樹。
    「啊哈。」富士叫喚了一聲。
    花香看了富士一眼。他們已有好長時間不說話了。這會兒,富士想說幾句什麼
話。他張了張口,他感到很彆扭,所以就叫喚了一聲。
    「做事明白點。」富士說。
    「噢麼。」花香說。
    「誰不知道誰,誰還不知道誰!」
    「噢麼。」花香說。
    「噢麼。」富士說。
    富士背著手,仰頭往天上看。花香也往天上看,她用腳踩著樹坑裡的新土。富
士能聽見她踩上的聲音。
    桐樹長得飛快。桐樹很旺。下雨的時候,桐樹上往下滴雨水,發出啪啦、啪啦
的聲音。
    「啊哈。」富士說。
    「啊哈。」花香說。
    他們坐在屋裡。他們都看著桐樹,各自說各自的話。他們的臉上都泛著紅。
    桐樹只是半邊旺。挨後牆的那一邊像發了病一樣,發黑,卷葉子。他們想了好
長時間,終於想出來,這事與康定家燒香有關,因為後牆那邊就是康定家。桐樹遭
了他們的煙火了。
    成年累月的,桐樹遭熏了,一定。
    「狗。」花香在院子裡跳了一下。
    花香的臉朝後看牆。
    後來,他們把桐樹砍了,用它做了幾個桐木箱子。箱子上有許多花紋。箱子裡
有一種味兒,花香老打開箱子聞。她感到那種味兒很遙遠,很熟悉,所以她愛聞。
    富士一點也不知道內情,他只是有些陰陽怪氣。

                                   八

    徐培蘭想把照順結婚的日子往後挪,因為那些天老下雨。照順不悅意。
    「我說不挪。」照順說。
    「下雨你不挪?」徐培蘭說。
    「說不定雨就停了。」
    「我看停不了。」
    「停不了就停不了。」
    「你不挪你不挪做什麼你那麼大聲?」
    「我的事你甭管。」
    「我是你媽我甭管?」
    「你是我媽是我媽去,你甭管。」
    「急死你狗日的。」
    「我不急。」
    「急死你狗日的。」
    徐培蘭早想罵這句話了。那些天,照順往新屋裡搬家俱。照順還買了幾床新棉
被。他狗日的有錢。他不和徐培蘭商量。他出出進進很得意的樣子。徐培蘭想放一
塊石頭把他絆倒。徐培蘭想在他狗日的臉上咬一口。
    「看狗日的。」徐培蘭說。
    「急死你狗日的。」她說。
    她看著照順的背影。她有些想哭。她一看見照順的背影就想哭。她想和照順吵
一架。照順不理她。
    「我知道你想壞我的事。」照順說。
    「日你媽我想壞。日你媽。」徐培蘭說。
    她拍著炕頭上的枕磚,她把頭伸在窗子那裡朝外吼。
    「慢些,慢些你,甭把你脖子上的筋閃彎了。」照順說。
    「日你媽你出來。」徐培蘭說。
    照順在新屋裡貼畫。他不出來。
    「日你媽我想壞你的事。」
    徐培蘭閉著眼。她感到閉著眼睛罵起來輕鬆。後來,她聽見噌一聲,又聽見啪
一聲。她感到幾星泥水濺到她臉上了。她嚇了一跳。她睜開眼,看見院子的泥水窩
裡有一隻白網鞋。
    「啪啦。」新屋裡又飛出來一隻。
    徐培蘭大張著嘴。她不罵了。她把身子縮進被窩裡,想睡一會兒。雨不停地下
著。下雨的時候,人就想縮在被窩裡睡一會兒。
    「狗日的。」
    她想著那雙白網鞋。以後好多日子,她都這麼想著那雙白網鞋。就這麼,照順
結了婚。雨還在下。雨沒有停。就是那種籮面一樣的毛毛雨。屋簷上冷不丁就掉下
來一滴雨水,「叮咚」一聲,滴在水窩裡。
    照順和若月睡一個屋一個炕上了。天一黑,徐培蘭就聽見「啪啦」一聲,照順
插上了門閂子。
    徐培蘭一直坐在窗子跟前,朝照順的新屋那裡瞥眼。新屋門上掛著一條紅布門
簾。她看見照順出來了,在茅坑那裡提了個尿盆乙
    「啪啦」
    門又關上了。她聽見若月在屋裡笑。照順放尿盆的時候,若月笑了一聲。
    「急死你狗日的。」徐培蘭說。
    照順把尿盆轉了一下,尿盆就顛簸起來,盆口像一張娃娃臉,照順和若月看著
它,聽著它急促地響了一陣,停住了。若月笑了一聲。照順看了若月一眼,也張開
嘴笑。這時候他們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們笑。電燈明光光照著,屋
裡一股油漆味。後來,若月坐在炕沿上看她的手指頭。後來,照順也這麼坐著,挨
著她。再後來,照順就聞到若月身上的肉味,他身上什麼地方就有些不自在了。
    「睡。」照順說。
    照順看著若月脖子上的茸毛。
    「我說睡。」照順說。
    若月的眼珠子不動彈,手指頭也不動彈。照順擔心若月的眼珠子會掉出來,掛
在若月的手指頭上。他聽見一滴屋簷水正掉下來,叮咚響了一聲。他不敢往若月臉
上看,他怕他的眼珠和若月碰在一起,因為他想不起碰上的時候他該說一句什麼話。
他已經說「睡」了,他想不起還有什麼更合適的話。他聽著窗外的簷雨聲。
    「叮鳴。」很脆。
    「你媽聽哩。」若月突然說。
    照順打了個咯抖。他本來有些累了,他感到這麼坐著很累。他沒想到若月會說
這麼一句話。所以他打了個咯抖。
    「你媽的眼珠子像豌豆。」若月說。
    「我知道你媽聽哩。」她說。
    「我媽屋裡燈黑了。」照順說。
    「她在黑影影裡監視哩。」若月說,「不信你試試。」
    「咋——呸!」照順大聲吐了一口痰。
    他伸著耳朵往窗外聽。他有些拿不准,又悄悄抽開門閂。他看見他媽徐培蘭的
窗子那裡黑糊糊的。他感到徐培蘭真在窗子裡邊閃眼珠子。他看不清她的模樣,他
感到那裡有兩隻眼珠子忽閃閃的。
    「咋——呸!」他又吐了一口痰。
    他使勁甩了一下門。他站在屋裡想了好大一會兒。他猛地仰起脖子吼了一聲:
    「做什麼鬼鬼祟祟!」
    若月嚇了一跳。他一吼,若月就嚇了一跳。她像貓一樣跳上炕,鑽進了被窩。
照順脫光了衣服,仰著脖子又吼了一聲:
    「做什麼鬼鬼祟祟!」
    他關了燈。在被窩裡他挨住了若月的身子。他一隻手給若月脫衣服。他感到若
月像綿乎乎的免崽一樣在他的手底下發抖。後來,若月就像蛇一樣把他纏住了。他
們像打架一樣折騰了一夜。他們不出聲。他們都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臭味。後來,
照順哭了。若月沒想到照順會哭。他像死豬一樣壓在她身上。
    「我找不到地方我。」照順說。
    「日他媽我找不到我。」照順說。
    照順在枕頭上砸了兩拳。後來,若月就聽見了照順流淚的聲音。那時候,若月
瞪著眼睛不說話,因為她也累了,要使勁出氣。再後來,天就亮了,他們就看見了
徐培蘭。
    他們站在各自的屋門口一個看一個。他們的眼睛都紅不絲絲。
    「你看,我說她偷聽哩。」若月鑽在門簾背後說。
    「咋——呸!」照順使勁吐了一口。
    他想把他媽徐培蘭的兩個眼珠子挖下來,扔在泥水裡踩爛。
    「哢——呸!」
    徐培蘭也吐了一口。她沒照順吐得遠。她有些嬉皮笑臉的樣子。她把手伸進雨
裡接雨水。她把濕手握得啵嘰啵嘰響。
    雨還在下,什麼都潮濕,到處都有一股潮濕的味道。

                                   九

    照順在屋裡吼「做什麼鬼鬼祟祟」的時候,徐培蘭不出聲。她想著照順和若月
在炕上的樣子。她想著照順的光腳踩在炕上,若月的眼珠子盯著照順的腳趾頭。照
順的腳趾頭像毛毛蟲一樣,扭著身子,若月看著它們。
    「急死狗日的了。」她說。
    她聽見他們在炕上折騰。她甚至能聽見他們喘氣的聲音。她想他們一定出汗了。
她聽見他們在尿盆裡尿尿。他們尿完尿水又在炕上折騰。她聽見他們折騰的聲音有
些發潮。那時候雨像籮面一樣,不大也不小,說不準多大一會兒屋簷上就滴下來一
滴雨水。那些日子什麼東西都有些發潮,她想這樣要不了多久就會發黴。她想照順
和若月也許會像白菜一樣爛在炕上。第二天她知道她想錯了。照順和若月沒爛,天
一亮,他們就從門裡走出來,紅著眼朝她這邊看。他們有些怪模怪樣。
    他們在門口咕噥了一陣,然後進了廚房。他們在廚房裡折騰了半晌。後來,他
們抬著蒸籠進了他們的房子。他們蒸了一籠饃。
    「你們全吃?」她吼了一聲。
    照順和若月嚇一跳。若月抖了一下腿。他們擰著腰轉過臉來。
    「你們想獨吞。」徐培蘭說。
    「你們吃獨食。」她說。
    若月抱了一堆饃過來,放在徐培蘭的櫃蓋上。若月笑了一下。若月把牙齒從厚
嘴唇裡齜出來,就這麼算笑了一下。然後,徐培蘭看見若月從他們的門縫裡擠進去,
關了門。他們再也沒有出來。
    照順和若月他們不出門了。他們沒日沒夜了。他們吃飽了就折騰。他們和老鼠
一樣。就這麼,徐培蘭失眠了。照順和若月弄出的那種聲音讓她睡不著,讓她身子
裡發熱。她張著眼窩。她聽見眼毛分開的時候就噌嘭噌嘭響,往一塊粘的時候也響。
她聽他們折騰的各種聲音,聽他們喘氣。後來她聽見她的喉嚨裡也有喘氣的聲音。
她吃了一驚。她這才想起這些天她的手一直抓著她大腿上的肉,這些天她身上一直
鼓著勁。她張著紅絲絲的眼睛。她和他們一樣亢奮。她管不了自己了。照順和若月
關在他們屋裡嚼饅頭,她也嚼。她嚼饃頭的聲音和他們一樣響。他們折騰的時候,
她也在被窩里弄出些聲響。
    照順和若月他們歇氣的時候,她就感到牙縫裡有些粘糊,她知道是嚼爛的饅頭
粘在牙縫裡了。她張開嘴,用手指頭在牙根上挨個兒摳,那些粘糊糊的東西就粘在
她的指甲上。然後,她不停地彈著蹦兒,把它們從指甲上彈出去,彈在牆上。她看
見它們一星一星粘在牆壁上,變成了許多的點。她聽見照順和若月的屋裡也有彈嘣
的聲音。他們也幹這種事情。後來,他們全家都屙稀了。他們挨個兒往茅房跑。他
們像打水槍一樣。
    「狗日的黑心了。」徐培蘭說。
    「做什麼黑心了?」照順說。
    「你們蒸生饅頭。你們陷害人。」徐培蘭說。
    「我們也吃。我們也屙了。」照順說。
    「你們屙是你們屙。你們陷害人。你們想抵賴!」徐培蘭說。
    他們冒雨後稀。他們很認真,他們真正感到了屙稀也是一件很費人心思的事情。
他們在屋門口到茅廁之間踏出了一條開了花的泥路。他們想要不是下雨,他們家就
會惡氣熏人,全村的人都會問到一股濃烈的氣味。
    「你們就這麼弄麼。弄麼。」徐培蘭說。
    「弄就弄。」照順說。
    照順使勁在泥水裡踩了一腳。那時候,徐培蘭正蹲在茅坑上,她看見泥水花花
從照順的腳底下飛起來。她張大嘴,提著褲子飛快地溜進屋裡,嘴對著門縫。
    「弄麼。」她說。
    「啐——」她從門縫裡吐出來一口。
    「弄麼。」她躺在窩裡說。
    她沒系褲帶。這些天她一直沒系褲帶。這些天她老愛把手放在大腿那裡摸。她
感到那麼摸著挺好。後來,她就摸出了那個包。她仔細摸了一會兒,她想那裡一定
長了個什麼東西,疼疼的,癢癢的,怪怪的。她看不見它,她感到它一天天長,越
長越大,像紅棗那麼大小了,她一會兒用手心摸,一會兒用指頭摸,說不出是難受
還是舒服。她想流眼淚。
    「日他的。」她說。
    「我日他的。」她說。
    她一聽見照順和若月折騰的聲音,就想摸那肉包。她想可不能把它摸壞,她想
摸壞了就會流膿,就會爛,就不癢癢的怪怪的就只是疼了,然後就結癡。她想結了
癡就沒什麼好摸了。所以她很小心。她摸著摸著就想動動身子,就喊出些聲音來。
    「呵。」她像呻吟一樣。
    「哦。」她這麼喊。
    照順到底找著了地方,他和若月已經很順當了。他騎在若月身上,得意的時候,
就想拔她脖子上的茸毛。
    「我想把你脖子上的茸毛拔了。」他說。
    若月閉著眼。若月一躺下就不睜眼了。
    「你說拔不?」照順說。
    「你愛拔你拔。」若月說。
    「那你疼不疼?」照順說。
    「疼就疼。」若月說話的聲音很輕,好像在很遠的地方一樣。
    「我不拔,我就說哩。」他用手在若月脖子那裡摩挲。若月閉著眼出氣。
    「你聽。」若月突然說。
    「你媽呻吟哩。」她說。
    「呵」一聲。
    「哦。」又一聲。
    他們聽了好大一會兒。他們想不出徐培蘭做什麼弄出這麼一種聲音。他們不知
道徐培蘭這些天一直在一個肉皰上下功夫。
    「後來她就學貓叫喚。」
    若月站在街道上給人這麼說。她眼睛不大,可說話的時候,她把眼睛瞪得很圓。
    「她像貓叫春一樣。」她說。
    「她半夜叫。」她說。
    「看不出有什麼毛病,白天就不叫了。那天清早。我們還一起到康定家門口去
過呢。」她說。
    「不信你們問照順。」她說。

                                   十

    那天,雨好像停了。他們都把頭從窗子裡伸出來,他們互相瞅了一眼,然後就
仰頭看天。他們突然想起了康定家後院裡的那一堆香灰。他們想香灰一定讓雨水沖
完了。他們想康定家門坎底下正往外流黑水。
    「肯定沖完了。」徐培蘭說。
    「肯定流黑水。」她說。
    「看去。」照順說。
    「看去。」若月說。
    那時候是清早。他們從康定家的門坎底下往裡看。他們看見雨水從門坎底下沖
出來幾個光溜溜的渠溝,沒有香灰的痕跡,也聞不出什麼味兒。他們很失望,很晦
氣。他們像丟失了什麼東西一樣。
    「日鬼了,」徐培蘭說。
    「他們肯定日鬼了。」她說。
    照順和若月不說話,他們往回走。照順瞄了徐培蘭一眼,很有些鄙棄的樣子。
    「驢日的樣。我又沒請你們來看。你看驢日的樣。」
    徐培蘭看著他們的脊背。她蹶著嘴。她把手縮在袖筒裡。那時候太陽還沒出來,
天有些冷。太陽出來的時候,她看見許多人從他們各自的門裡邊鑽出來,眯著眼看
太陽。他們像發了黴的白菜一樣。她聽見滿街道響著吐痰的聲音。那時候,她還好
好的。她也看了一眼太陽,也吐了一口痰。
    「誰知道她會和貓一樣。」人們說。他們都做出驚訝的樣子。
    「人心隔肚皮哩。」他們說。
    他們圍住蓋子叔,讓他想辦法。蓋子叔不在草垛裡捉蝨子吃了,因為霖雨一過,
天冷了許多。他只在走路的時候偶爾把手插進脖子裡捉一個,然後放在嘴裡咬。
    「這麼叫可不好。」他們說。
    「天剛晴,她這麼叫可不好。」
    「誰知道要出什麼事。」
    蓋子叔磨著牙齒。蝨子已放過血了,只剩下一張皮,他用牙磨著它。他眯著眼,
看不出他在聽他們說還是在琢磨蝨子皮。
    「人心慌慌哩。」他們說。
    「她說她沒叫喚。她想抵賴。」他們說。
    「她說她想叫喚。再問,她就瞪眼珠子,像豌豆一樣。」
    「嗚哇——她這麼叫。」
    蓋子叔的喉節動了動。他咽了那只蝨子。
    「商量商量。」蓋子叔說。
    「晚上到我家商量商量。」他說。
    就這麼,晚上的時候,男人們擠在屋裡,女人們圍在院裡,他們聽蓋子叔說話。
儘管後來他們說「咱去聽熱鬧哩」,可那時候,他們都很激動。
    「為民除害。」他們說。
    幾個女人從人堆裡出去,蹲在牆根底下尿尿,能聽見打尿顫的聲音。
    「除害。」他們說。
    他們看著照順。蓋子叔把照順也叫來了。
    「好好個人。」照順說。
    「除害。」大家說。
    「那我去武威販衣服呀。若月回娘家。」照順說,「晚上就走。」
    他們看著照順和若月從街道上走過去,出了村子。雖然是晚上,他們還是能看
見。照順和若月走得很急。後來,他們就敲開了徐培蘭的門。
    徐培蘭一看見蓋子叔,眼珠就放出光來,她很興奮。她用一隻手提著褲腰。
    「我大腿上的皰爛了。」她說。
    「噢麼。」蓋子叔說。
    「我本來不想讓它爛,可它爛了。」
    「噢麼。」
    「化膿了,所以爛了。」
    「噢麼。」
    她看見蓋子叔往她褲腰那裡瞅,就笑了一下。
    「我不要褲帶了。下霖雨的時候我就不系了。」她說。
    「你看你。」蓋子叔說。
    「我都不知道褲帶放哪兒了。」她說。
    「你看你。」蓋子叔說。
    她跪在炕上翻被子挪枕頭,終於從炕席背後抽出來一條棉線編成的褲帶。
    一在這兒哩,你看在這兒哩。」她說。
    「要不是你們大夥來,我就不系了。」她說。
    後來,他們把她裝進了麻袋。麻袋是蓋子叔裝麥子用的,現在他們用它裝了徐
培蘭。徐培蘭進麻袋的時候看了他們一眼。她有些迷惑不解。她想問蓋子叔這是做
什麼。她看蓋子叔沒有和她說話的意思。
    「我大腿那裡還疼。」她這麼說了一句。
    蓋子叔還是不說話。徐培蘭咽了一口唾沫。她紅著眼。
    「我不騙你。」她說。
    那個人把她背到肩膀上的時候,她沒有叫喚。她感到那人沒背好。她怕那人手
一松把她摔下來,這是她惟一擔心的。她用膝蓋在那人的尾巴骨上頂了一下。
    「你背好。」她在麻袋裡說。
    「你甭把我摔下來,我大腿疼我都說過了我。」她說。
    她本來想問他們要背她到什麼地方去,她感到她在麻袋裡並不難受,一輩子她
還沒這麼讓人背過,能這麼背一回也挺好挺新鮮,所以她沒問。她閉著眼聽他們走
路的聲音。那時候是半夜,他們走路的聲音傳得很遠。後來他們停下來。那人把她
放在地上大口地喘氣。她想尿,她想尿在麻袋裡不好,所以她用了用勁。
    有人掀了她一下。她突然想起她許多年前甩在池塘裡的那只母貓,因為這會兒
她就像那只母貓一樣。那時候她還年輕,她把母貓甩出去的時候,母貓的蹄蹄和尾
巴伸開來。她感到那麼伸著很好看,這會兒她也想伸開,這才想起她不如母貓那麼
福氣,她在麻袋裡。她剛一落地,上邊就忽隆隆一陣響,有什麼東西砸在她肩膀上
了。她擰擰肩膀。又一聲,這回正砸在她頭上。她蹦了一下,朝前一撲,這才痛切
地感到她現在呆著的地方太小。
    「狗日的他們。」
    這是她沒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幾年後,向榮老大在那地方挖了六天,他搖著井繩在底下喊,說徐培蘭沒了,
土裡邊只有幾根骨頭和一撮頭髮。
    他把它放在一個桶裡,然後往上爬。他上來的時候像一塊生薑疙瘩。他因此掙
了村上二十塊錢。
    「吊。你們吊。」他說。
    真是幾根骨頭和一撮頭髮。頭髮有些發紅。全村人圍在幹井那裡看。花香和富
士也去了,康定和他婆娘也去了。還有照順和若月。那天天氣很好。看著那幾根骨
頭和頭髮,他們都能想起徐培蘭的眼窩鼻子嘴巴什麼的,想起她生前的模樣。
    「啊。」他們都有些興奮。
    兩個公家人把木桶和蓋子叔一塊裝在摩托車裡帶走了。蓋子叔手把車廂,伸長
脖子給大夥兒說:
    「你們回去吃飯,甭擔心,我明個兒就回來。」
    他張著眼窩審視了一下他坐的地方。車廂不大,可坐他一個人有些浪費。他看
了看那兩個公家人,他想讓他們過來一個和他一起坐車廂。他正要動嘴,摩托車開
了。
    以後沒多長時間,蓋子叔就被公家人拉在縣城西溝邊上一個有名的地方。他們
給他挖了一個坑,讓他跪在坑跟前。兩個公家人站在他背後,他從他們的腿縫裡往
後看了一眼,才知道這口坐的不是摩托車而是大汽車。他轉轉脖子,想在看熱鬧的
人群裡看見一個熟人,這回,公家人把他的頭按住了。
    他們在他頭後邊放了一槍,他栽倒在坑裡,一聲沒吭。村上人念叨了他好多天,
後來就忘記他了。日子像排著隊一樣,一天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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