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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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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成把姚宓的話反復思忖,不能不承認她很知心,說得都對,也很感激她把自己心上的一團亂麻都理清了。可是他沒法兒冷靜下來,只怨她「好冷靜」。 他寫信感謝姚宓為他考慮周到,承認自己的確會對麗琳抱歉,也會自己慚愧,也會鄙薄自己而後悔。但是他說:「我是從頭悔起。」 他接著說了兩句願望的話:「可是,顧問先生,你好比天上的安琪兒,只有一個腦袋,一對翅膀。我卻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有一顆凡人的心。要我捨下『她』——或者,要是『她』鄙棄我,就是撕去我的半邊心,叫我終身傷殘。」 他又覺得不該胡賴,忙又轉過來說:他知道人世間的缺陷無法彌補,只有人是可以修補的。他會修改自己來承受一切,只求姚宓不要責怪。隨她有什麼命令,他都甘心服從。 他到姚家去把信帶在身上。他和姚太太同聽音樂,心上只想著這封信,料想這是他和姚宓之間末一次通信了。他悶悶從姚家出來,往辦公室去接麗琳,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把信送入姚宓的書櫥。他不便再退回去,心想反正立刻會見到姚宓,設法當面傳遞吧。 辦公室裡只有外間生個爐子,麗琳和姚宓同坐在爐邊,看書。彥成跑去站在一邊,問問她們看的什麼書,隨即走入里間,從書櫥裡找出一本書,大聲說:「姚宓,你看了這本書嗎?」他隨就把信夾在書裡交給姚宓。麗琳看見書裡夾著些紙,伸手說:「什麼書?我也看看。」姚宓忙著點頭,一面把指頭夾在書裡說:「讓我先記下頁數,別亂了。」她把書拿到書桌上去,翻出紙筆記完,立即遞給麗琳。彥成看見書裡仍然夾著些紙,心想:「糟了!糟了!」屋裡並不熱,他卻直冒汗。可是他偷眼看見麗琳偷偷兒從書裡抽出來的只是一張白紙。姚宓像沒事人兒一樣。彥成覺得姚宓真是個「機靈」的知心人;姚宓想必已經原諒他了。 過一天,他到了姚家,帶著幾分好奇,到書房去看看姚宓是否回信。他夾信的書裡有一張紙條兒,上寫「隨你有什麼命令,我也甘心服從」。 彥成想:「她說得好輕鬆!她知道我對她服從,多麼艱難痛苦嗎?」他也有幾分氣惱,又有幾分失望,覺得她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憋不住從拍紙簿上撕下一頁白紙,也寫了一句話:「假如我像你的未婚夫那樣命令你,你也甘心服從嗎?」他回家後自覺孟浪,責備自己不該使氣。他只希望姚宓還沒有來得及看見,他可以乘早抽回。可是姚宓已把字條拿走了。 姚宓只為彥成肯接納她的意思,對他深有同情。她寫那句話,無非表示她很滿意,並未想到其他。經他一點出,自覺魯莽;可是仔細想想,她為了彥成,什麼都願意,什麼都不顧,只求他不致「傷殘」。所以她只簡單回答一句話:「我就做你的方芳。」 彥成看到她的回答,就好像林黛玉聽寶玉說了「你放心」,覺得「如轟雷掣電」,「比肺腑中掏出來的還懇切」。他記起他和姚宓第二次在那間藏書室裡的談話;如今她竟說「願意做他的方芳」。他心上攪和著甜酸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不過他要求的不是偷情;他是要和她日夜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的「狗窩」裡去寫回信,可是他幾次寫了又撕掉,只寫成一封沒頭沒尾的短信:「我說不盡的感激,可是我怎麼能叫你做我的方芳呢。我心上的話有幾裡長,至少比一個蠶繭抽出的絲還長,得一輩子才吐得完,希望你容許我慢慢地吐。」 他和姚宓來往的信和字條兒,姚宓沒捨得毀掉,都夾在一張報紙裡,豎立在書櫥貼壁。自從「汝南文」的批評文章出現後,姚宓不復勤奮工作,儘管她讀書還很用功。她每天上班之前,總到她的小書房去找書。每天——除了星期日,總在辦公室上班。看信寫信,在辦公室比在家方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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