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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四章

  姚宓想:假如她約了人在她家從前的藏書室密談,而方芳和她的情人由前門闖入,那該是多麼尷尬的局面呀!不過她當時立即回信拒絕了許彥成,認為沒有必要;當顧問,紙上談也許比當面談方便些。

  接著她以顧問的身份說:

  「我媽媽常說:『彥成很會護著他的美人。儘管兩人性情不很相投,彥成畢竟是個忠誠的好丈夫。』如果你要離婚,媽媽一定說:『夫妻偶爾有點爭執,有點誤會,都是常情,解釋明白就好了,何至於離婚呢!』我也是這個意思。」

  (信尾她要求許先生別把信帶出書房,請扔在書桌的抽屜裡,她自會處理。)

  彥成到辦公室去接麗琳,經常見到姚宓。她總是那麼淡淡的,遠遠的。彥成暗想:「她只是我的顧問嗎?她還在生我的氣嗎?」最初他們不甚相熟的時候,他們的眼神會在人叢中忽然相遇相識。現在他們的眼神再也不相遇了。她是在逃避,還是因為知道自己是在嚴密的監視下呢?

  彥成得為自己辯解。他忙忙寫了一信。

  姚宓:

  你錯了。我和麗琳之間,不是偶爾有點爭執,有點誤會,遠不是。我自己也錯了。我向來以為自己是個隨和的人,只是性情有點孤僻,常忽忽不樂,甚至懷疑自己有憂鬱症,並且覺得自己從出世就是個錯。

  一言一行,事後回想總覺不得當。我什麼都錯。為什麼要有我這個人呢?

  我現在忽然明白了一件大事。我忽忽如有所失。因為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我到這個世上來是要找「她」,我終於找到「她」了!什麼錯都不錯,都不過是尋找過程中的曲折。不經過這些曲折,我怎會找到「她」呢!我好像摸到了無邊無際的快樂,心上說不出的甜潤,同時又害怕,怕一脫手,又墮入無邊無際的苦惱。我得掙脫一切束縛,要求這個殘缺的我成為完整。這是不由自主的,我怎麼也不能失去我的「她」——我的那一半。所以我得離婚。

  (他照舊要求姚宓把信毀掉,也遵命把姚宓的信留在書桌的抽屜裡。)

  姚宓的回信只是簡短的三個問句:

  一、「杜先生大概還不知道你的意圖,如果知道了,她能同意嗎?」

  二、「你的『她』是否承認自己是你的『那一半?』」

  三、「你到這個世界上來,只是為了找一個人嗎?」

  彥成覺得苦惱。她好冷靜呀!她還沒有原諒他嗎?他不敢敞開胸懷,只急忙回答問題。

  姚宓:

  你問得很對。我到這個世上來當然不是為了找一個人,我是來做一個人。可是我找到了「她」,才瞭解自己一直為找不到「她」而惶惑鬱悶。沒有「她」,我只能是一個殘缺的人。

  我把「她」稱為自己的「那一半」是個很冒昧的說法。我心上只稱她為「ma mie」(請查字典,不是拼音)。我還沒有離婚,我怎能求「她」做我的「那一半」呢。

  我還不知道麗琳是否會同意離婚。她求婚的事,你諒必知道。我沒有按規矩說「我愛你」,因為我沒有這個感情,她也沒有勉強我,只要求我永遠對她忠實,對她說真話。那麼,我現在不就該老實把真話告訴她嗎?假如我不告訴她,就是對她不忠實;假如老實告訴她,她難道就會覺得我忠實嗎?

  我當初不該隨順了她。可是,難道我這一輩子,就該由她作主嗎?

  許彥成

  姚太太看出女兒有心事,正是姚宓收到這封信的時候。

  姚宓還是留心以顧問的身份回信。

  許先生:

  你的事,經我反復思考,答覆如下。

  說不說老實話,乍看好像是個進退兩難的問題,其實早已不成問題。杜先生無非要求你對她忠實。你對她已不復忠實。而且,從她那天對朱先生說的話裡,聽得出她壓根兒不信你的話了。你呢,也不是為了忠實而要告訴她真情,你只是為了要求離婚,不是我料想杜先生初次見到你的時候,准以為找到了她的「那一半」。她一心專注,把你當作她不可缺少的「那一半」。她曾為了滿足你媽媽的要求,耽誤了學業。她為了跟你回國,拋棄了親骨肉。她一直小心周密地保衛著「她和你的整體」。你要割棄她,她就得撕下半邊心,一定受重傷,甚至終身傷殘。

  你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要求而聽不到自己對自己的譴責。你不是那種人。你會抱歉,覺得對不起她。你會慚愧,覺得自己道義有虧。你對自己的為人要求嚴格,你會為此後悔。後悔就遲了。

  我作為你的顧問,不得不為你各方面都想到。我覺得除非杜先生堅持要離婚,你不能提出離婚。當然,這並不是說,你一輩子該由她作主。

  姚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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