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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各種傳聞和推測漸漸歸結成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原來方芳每個星期日上午到圖書室加班。她丈夫動疑,跟蹤偵察,發現搬空的藏書室反鎖著門,裡面有笑聲。他繞到後門,看出門上釘的木板是虛掩著的,闖進去,就捉住了一雙。可是方芳抱住丈夫死也不放。那男的乘間從後門跑了。方芳的丈夫掙脫身追出去,一面喊「捉賊」。方芳穿好衣服,開了前門,悄悄兒溜出來,不防恰被大喊「捉賊」的丈夫看見,一把扭住了問她要人。夫妻相罵相打,鬧得人人皆知。方芳脫身跑了,她丈夫還在指手畫腳地形容那個逃跑的男人,究竟那人是誰,還是個謎,因為他很有先見,早已作了準備,聽到有人進屋,立即戴上一個塗了墨的牛皮紙面罩,遮去面部。罩上挖出兩個洞,露出眼珠子。他穿好衣服逃出門,當然就除去面罩,溜到不知哪裡去了。

  大家紛紛猜測,嫌疑集中在兩人身上。一個是汪勃,因為方芳和汪勃親密是人人知道的。雖然汪勃不穿藍布制服,而且他是中等身材。可是穿上藍布制服,也許會顯得個兒小。不過據知情人說,方芳已經和汪勃鬧翻,還打了他一個大耳光。關於這點,又是眾說紛壇。有的說是因為汪勃又和別的女人好上了,有的說汪勃是「老實孩子」,雖然喜歡和女人打打鬧鬧,卻有個界限,「遊人止步」的地方他從不逾越。丁寶桂先生卻搖頭晃腦說:「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他偏又喜歡玩兒戀愛,吃一下耳光正是活該。」另一個受嫌疑的是小個兒,也穿藍布制服。他是社裡一個稍有地位的人,人家只放低聲音暗示一兩個字。

  朱千里只有灰布制服。那天他因為前夕寫稿子熬夜,早上正在睡懶覺。他老婆上街回來,聽說了「法國面罩」和「小個子」,就一把耳朵把他從被窩裡提溜出來,追究他哪裡去了。

  「我不是正睡覺呢嗎?」

  老婆不信,定要他交出法國面罩,朱千里在家說話,向來不敢高聲。可是他老婆的嗓門兒可不小。左鄰右舍是否聽見,朱千里拿不穩。他感到自己成了嫌疑犯。他越叫老婆低聲,她越發吵鬧。朱千里憋了一天氣,星期一直盼著羅厚到他家去,羅厚說不定會知道那男的是誰。可是左等右等不見羅厚,他就冒冒失失地找到辦公室去。他要問出一個究竟,好向老婆交代。

  辦公室裡,羅厚正同許彥成和杜麗琳說話。姚宓在看一本不厚不薄的刊物。

  羅厚見了朱千里,詫異說:「朱先生怎麼來了?」

  朱千里想說:「你們正在談傻王八吧?」可是他看著不像,所以改口說:「你們談什麼呢?」

  羅厚把姚宓手裡的刊物拿來,塞給朱千里,叫他讀讀。朱千里立即伸手掏摸衣袋裡的煙斗。可是他氣糊塗了,竟忘了帶。他一目十行地把羅厚指著給他看的文章看了一遍,還給羅厚說:「全是狗屁!」

  許彥成笑了。杜麗琳皺著鼻子問:「作者叫什麼名字?」

  朱千里說:「管他是誰!我兩個腳指頭夾著筆,寫得還比他好些!」

  羅厚翻看了作者的名字說:「汝南文。」

  朱千里立即嚷道:「假名字!假之至!一聽就是假的。什麼『乳難聞』,牛奶臭了?」

  彥成問:「餘楠的『楠』嗎?」

  羅厚說:「去掉『木』旁。」

  彥成問:「三點水一個女字的『汝』嗎?文章的『文』嗎?」

  羅厚點頭。

  姚宓微笑說:「有了,都是半邊。」

  彥成欽佩地看了她一眼,忙注目看著麗琳。

  羅厚說:「對呀!老河挨著長江,『楠』字去『木』,『敏』字取『文』。」

  朱千里傻頭傻腦地問:「誰呢?」

  麗琳知道「老河」就是施妮娜,想了一想,也明白過來了。她說:「哦!江滔滔的『水』,施妮娜的『女』,餘楠的『南』,薑敏的『文』,四合一。」

  朱千里呵呵笑道:「都遮著半個臉!」

  許彥成說:「很可能這是背著傅今幹的,不敢用真名字。矛頭顯然指著我們這小組。」

  羅厚問:「姚宓,你幾時說過這種話嗎?」

  「你指他們批判的例證嗎?那些片段都是我稿子裡截頭去尾的句子。」

  「你的稿子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裡呢?」羅厚詫異地問。

  姚宓講了善保借去學習,餘楠拿去不還的事。

  麗琳建議讓姚宓寫一篇文章反駁他們。

  姚宓說:「他們又沒點我的名,我的稿子也沒有發表過。他們批的是他們自己的話。隨他們批去,理他們呢!」

  彥成氣憤說:「這份資料是給全組用的。有意見可以提,怎麼可以這樣亂扣帽子,在外間刊物上發表了攻擊同組的人呢!太不像話了!得把這篇文章給博今看看,瞧他怎麼說。」

  羅厚豎起眉毛說:「先得把稿子要回來!倒好!歪曲了人家的資料,寫這種破文章,暗箭傷人!他們還打算一篇篇連著寫呢!咱們打夥兒去逼著餘楠把稿子吐出來。」

  朱千里幾番伸手掏摸煙斗,想回家又不願回家,這時忍不住說:「他推託不在手邊,在傅今那兒呢。你們怎麼辦?」

  彥成說:「還是讓善保緊著問他要。咱們且不提『汝南文』的破文章,壓根兒不理會。等機會我質問傅今。」

  姚宓不願叫善保為難,也不要許先生出力,也不要羅厚去吵架。她忙說:「乾脆我自己問餘楠要去。假如他說稿子在傅今那兒,我就問傅今要。」

  大家同意先這麼辦,就散會了。

  朱千里看見大家要走,忙說:「對不起,我要請問一件事。你們知道什麼是法國面罩嗎?」

  彥成說:「你問這個幹嘛?」

  「戴面罩的是誰,現在知道了嗎?」朱千里緊追著問。

  羅厚說:「朱先生管這個閒事幹嘛?」

  「什麼閒事!我女人硬說是我呢!」

  大家看著哭喪著臉的朱千里,忍不住都笑起來。

  彥成安慰他說:「反正不是你就完了。事情早晚會水落石出。」

  麗琳說:「朱先生,你大概對你夫人不盡不實,所以她不信你了。」

  「誰要她信!她從來不信我!可是她鬧得街坊都懷疑我了。人家肚子裡懷疑,我明知道也沒法兒為自己辯護呀!我壓根兒沒有藍布制服,連法國面罩都沒見過,可是人家又沒問我,我無緣無故地,怎麼聲明呢?」

  麗琳說:「咳,朱先生,告訴你夫人,即使她明知那人是你,她也該站在你一邊,證明那人不是你。」

  朱千里歎氣說:「這等賢妻是我的女人嗎!羅厚,我是來找你救命的。她信你的話。你捏造一個人名出來就行。」

  羅厚說他得先去還掉偷出來的刊物,隨後就到朱先生家去。他們兩個一同走了。許杜夫婦也走了。姚宓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獨自到餘楠家去討她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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