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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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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十二章 姚宓簡直沒有多餘的心情來關念她那份落在餘楠手裡的稿子。她不願意增添善保心上的壓力,也不願意請教許先生該怎麼對付,暫時且把這件事撇開不顧。 當初,年中小結會上姚宓受了表揚,餘楠心上很不舒服,因為他的小組沒有出什麼成果。他叫善保把這份稿子借來學習,其實是他自己要看。他翻看了一遍。恰好施妮娜到他家去,他把善保支開,請施妮娜也看看。兩人發現問題很多,都是當前研究西方文學的重要問題。 妮娜認為姚宓的主導思想不對頭,所以一錯百錯,一無是處。應該說,他們那個小組出了廢品。妮娜不耐煩細看,一面抽煙,一面推開稿子說:「該批判。」 餘楠問:「你們來批嗎?」他的「你們」指未來的蘇聯組。 「大家來,集體批。不破不立,破一點就立一點。」她夾著香煙的手在稿子上空畫了一個圈說:「這是一塊肥沃的土壤,可以綻發一系列的鮮花呢。將來這一束鮮花,就是咱們的成果。」 花當然可以變果。可是餘楠有一點顧慮,不能不告訴妮娜。這份稿子是善保借來的,善保已經幾次問他討回。如要批判,就得瞞著善保。集體批,不能集體同時看一部稿子;稿子在集體間流通,就很難瞞人。他遲疑說:「滔滔同志要看看這部稿子嗎?」 妮娜乾脆說:「不用!薑敏閑著呢,叫她摘錄了該批的篇章,複寫兩份或三份。反正我們只要一份。余先生你是快手,你先起個稿子,我們再補充。」「我們倆」和「我們」當然是指她和江滔滔。 「薑敏沒來,得你去吩咐她,她不聽我的指揮。」餘楠乖巧地說。 妮娜把手一揮,表示沒問題。他們暫時擬定的題目是《批判西洋文學研究中的資產階級的老一套》(一)。題目上的「(一),表示還有(二)、(三)、(四)等一系列文章。 薑敏還未明確自己究竟屬餘楠的小組,還是屬尚未成立的蘇聯組。她對妮娜自有她的估價,她自信自己能支配妮娜。妮娜這樣指揮她,她很不樂意。不過她急要顯顯本領,而且是批判姚宓,所以很賣力。餘楠搖動大筆,立即寫出一篇一萬多字的批判文章。妮娜認為基調不錯,只是缺乏深度和學術性。她提出應該參考的書,江滔滔連抄帶發揮補充許多章節,寫成一篇洋洋灑灑四五萬字的大文章。姜敏在俄語速成班上結識了某些大學裡的助教和講師,就由她交給他們去投給大學的學刊發表。因為是集體創作,四個作者的名字簡化為三個字的假名:「汝南文」。 他們盼了好久,文章終於發表了,只是給編者刪去很多字,只剩了九千多字。江滔滔為此很生氣。可是薑敏,為登出來已經不容易,還是靠她的面子。妮娜覺得幸好題目上的「(一)」字沒有去掉,刪節的部分下一篇仍然可用。他們自以為爆發了一枚炸彈。不料誰也不關心,只好像放了一枚啞爆仗。 薑敏給幾個研究組都寄了一份,除掉外文組沒寄,料想外文組一定會聽到反響。圖書室裡也給了兩份。可是好像誰都沒看見,誰都不關心。江滔滔說:「咱們該用真名字。」餘楠也這麼想。妮娜說:「可能是題目不驚人。下次只要換個題目,『汝南文』慢慢兒會出名的。」薑敏卻不願意再寫第二篇了。摘錄,複寫,謄清,校對,都是她。滔滔寫的字又潦草難認,上下文都不接氣,她一面抄,一面還得修改,還不便說自己擅自修改了。她本來以為讀者都會急切打聽誰是「汝南文」,現在看來,連姚宓本人都在睡大覺呢,誰理會呀! 她說:「乾脆來個內部展覽,把姚宓的稿子分門別類展覽出來,一個錯誤一個標題。紅綠紙上寫幾個大字標題就行。從前姚宓的藏書室不是空著嗎,放兩排桌子就展開了。」 妮娜笑說:「這倒有速效,展一展就臭了。」 薑敏說:「不是咱們搞臭她,只是為了改正錯誤。改正了,大家才可以團結一致地工作呀。」 妮娜也贊成。可是隔著紗窗簾能看到餘楠支使出去的善保回來了。他們約定下次再談,就各自散去。 其實他們那篇文章確也有人翻閱的,不過並不關心罷了。關心的只有羅厚。他在文章發表了好多天之後,一個星期六偶然在報刊室發現的。新出的報刊照例不出借,他看見有兩份,就擅自拿了一份,準備星期一上午給姚宓許彥成夫婦等人看了再歸還。 這個星期天,姚家從前藏書的空屋裡出了一件大事——或細事,全社立即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談論的,猜測的,批評的,說笑的。無非是這一件事。人家見了面就問: 「聽說了嗎?」 「咳!太不像話了!」 「捉住了一雙嗎?」 「跑了一個,沒追上,那一個又跑了。」 「那傻王八出來喊捉賊,把人家都叫出來了,他又扭住老婆打架。」 「在他們家嗎?」 「不,在圖書室。」 「唷!是圖書室的人吧?」 「你說那傻王八嗎?他是外頭的,不住這宿舍。」 「我問的是姦夫。」 「遮著臉呢。說是穿一身藍布制服,小個子,戴著個法國面罩。」 「什麼是法國面罩呀?」 誰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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