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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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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可以吸收的精華,什麼是應該批判的糟粕,得嚴加區別,不能兼收並蓄。乾脆說吧,研究資產階級的文學,必須有正確的立場觀點,要有個綱領性的指導。你研究這個作家呀,他研究那個作家呀,一盤散沙,捏不成團,結不成果。咱們得借鑒蘇聯老大哥的先進經驗,按照蘇聯的世界文學史,選出幾個重點,組織人力——組織各位的專長吧,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來。我這是傳達領導核心小組的意見,供大家參考討論。」 朱千里的計劃是研究瑪拉梅的象徵派詩和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他捏著煙斗,鼻子裡出冷氣,嘟嘟嚷嚷說: 「馬臘梅兒!《惡之花兒》小說兒!小說兒!」 可是沒人理會他。大家肅然聽完這段傳達,呆呆地看著妮娜吸煙。 餘楠問:「領導提了哪幾個重點呢?」 江滔滔嬌聲細氣地說:「莎士比亞,巴爾紮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彥成等了一等,問:「完了?」 江滔滔說:「咱們人力有限,得配合實際呀!」 彥成這時說話一點不結巴,追著問:「蘇聯文學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滅煙頭,慢慢地說:「許先生甭著急,蘇聯文學是要單獨成組的,可是人員不足,一時上還沒成立,就和古典組一樣,正在籌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個很有文藝性的注釋:「蘇聯文學,目前就溶化在每項研究的重點裡了。」 朱千里詫異說:「怎麼溶化呀?」 滔滔說:「比如時代背景是什麼性質的,資產階級的上升時期和下落時期怎麼劃分,不能各說各的,得有個統一的正確的觀點。」 許彥成「哦」了一聲,聲調顯然有點兒怪。麗琳又輕輕推他一下。他不服氣,例過身子,歪著腦袋看著麗琳,好比質問她『推我幹嗎?』窘得麗琳低眼看著自己的鼻子,氣都不敢出。 朱千里卻接過口來:「就是說,都得按照蘇聯的觀點。就是說,蘇聯的觀點駕淩於各項研究之上。」 餘楠糾正說:「不是駕淩,是供我們依傍——我覺得這樣就有個綱領性的指導,很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釋,我們就是取四個重點。」 妮娜說:「對!取四個重點。分四個小組。」 餘楠趕緊說:「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亞吧。陳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麼樣?」 姜敏沒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沒要她。她估計了一下情勢,探索性地說:「我跟杜先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嗎?」 杜麗琳乖覺地說:「好呀,咱倆一起。」 彥成暗暗得意。他從容說:「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羅厚欣然說:「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說:「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著姚宓,取笑說:「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爾紮克了!」他指望逗人一笑。可是誰也沒有閒情說笑。 施妮娜說:「姚宓同志,你懂法文,你作朱先生的助手——就這樣:咱們成立四個小組,四位小組長,四個助手。以後凡是指導性的討論,只要組長參加就行。」 姚宓著急說:「我不是法文專業,法文剛學呢。」 朱千里說:「我教你。」 妮娜說:「專家是發揮專長,助手跟著學習。咱們好比師徒制吧,導師領導工作,徒弟從工作中提高業務。」 羅厚說:「我也懂點法文,我跟朱先生做徒弟。」 朱千里卻說:「我的專業不是小說,我是研究詩歌戲劇的。」 妮娜賣弄學問說:「朱先生可以研究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呀!」 朱千里使勁說:「我已經聲明了,我的專業不是小說!我也懂英文,也研究過莎士比亞,我加入余楠同志的小組,做他的助手。」 江滔滔輕聲嘟嚷:「這不是搗亂嗎?」 妮娜反問說:「那麼巴爾紮克呢?總不能沒有巴爾紮克呀!」 彥成忍不住說:「沒有的還多著呢!且不提俄羅斯文學,不提德國文學、意大利文學,單講法國英國文學,雨果呢?司湯達呢?福樓拜呢?莫裡哀呢?拜侖、雪菜呢?斐爾丁呢?薩克雷呢?倒有個布朗悌!」 善保忍耐了一會兒,怯怯地說:「我水平低,莎士比亞太高深了,我——我——。」 薑敏忙說:「我跟你換。」 麗琳笑說:「乾脆取消了我們那個小組。我也跟余先生學習。」 餘楠說:「我又不是莎士比亞專家!我向朱先生、杜先生學習。」 妮娜忙用筆桿敲著桌子說:「同志們,不要抱消極態度,請多提建設性的意見!」 朱千里說:「好啊!我建設!我女人——我愛人和我同在法國生活了十年,請她來做小組長,我向她學習!」 「您愛人是哪一位呀?」妮娜睜大了她那雙似嘎非嘎的眼睛。 「她不過是個家庭婦女,無名無姓。」 江滔滔氣憤說:「這不是侮辱女性嗎?」 羅厚乘機說:「該吃飯了,建議散會,下午再開。」 妮娜看看手錶,確已過了午時。她把剛點上的煙深深吸了兩口,款款地站起來說:「咱們今天的會開得非常成功,同志們都暢所欲言,表達了各自的意見。我一定都向領導彙報。現在散會。」 「下午還開嗎?」許多人問。 「對不起,我不是領導。」她似嗔非嘎地笑著,一手夾著煙捲,一手護著江滔滔,讓近門的人先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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