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洗澡 | 上頁 下頁
二二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一章

  外文組的兩間辦公室離其他組的辦公室略遠些。善保、羅厚、姜敏、姚宓同在外間。里間有組長的大辦公桌,有大大小小新舊不同的書桌,還有一隻空空的大書櫥。不過那幾位職稱較高或架子較大的研究人員並不坐班,都在家裡工作,只有許彥成常去走走。傅今有他自己的辦公室,從沒到過外文組。姚宓乘薑敏不在,早已請善保和羅厚把施妮娜佔用的新書桌搬回原處。他們為她換了一隻半新的書桌,按姚宓的要求,把書桌挪在門口靠牆的角落裡。

  這天是第一次召開外文組的組會,裡外兩間的爐子都生得很旺。外間的四個人除了薑敏都早已到了。許彥成吃完早點就忙著準備早早到會,可是麗琳臨出門忽記起朱千里的臭煙斗准熏得她一身煙臭。她換了一件舊大衣,又換上一件舊毛衣,估計辦公室冷,又添一件背心。彥成等著她折騰,一面默念著他和姚宓的密約:「咱們得機靈著點兒。」「機靈」?怎麼機靈呢?就是說:他們得儘量設法投在一個小組裡,卻不能讓人知覺。他憬然意識到自己得機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們夫婦到辦公室還比別人早。羅厚、善保和他們招呼之後說:「許先生好久沒來,我們這兒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彥成進門就看見了角落裡的姚宓。他很「機靈」,只回頭向她遙遙一點頭,忙著解釋家裡來了親人,忙得一團糟。麗琳過去歡迎姚宓,問她怎麼坐在角落裡。薑敏恰好進來,接口說:「姚宓就愛躲在角落裡。」姚宓只笑說:「我這裡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們大夥進里間去,各找個位子坐下。善保還帶兩把椅子,姚宓也帶了自己的椅子。麗琳注意到彥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彥成並不和她說話,也不注意她,好像對她沒多大興趣。麗琳覺得過去是自己神經過敏了,自幸沒有「點破他」。

  餘楠進門就滿面春風地和許杜夫婦招呼,對其餘眾人只一眼帶過。他挨著組長的大辦公桌坐下。朱千里進門看見姚宓,笑道:「唷!我是聽說姚小姐也來我們組了!今天是開歡迎會吧?」他看見麗琳旁邊有個空座,就趕緊坐下。姚宓沉著臉一聲不響。朱千里並不覺得討了沒趣,只顧追問:「來多久了?」

  姚宓勉強說:「四五六天。」

  餘楠翹起拇指說:「概括得好!」

  正說著,施妮娜和江滔滔姍姍同來。妮娜曾到組辦公室來過,並佔用了新書桌。彥成並不知道,看見兩人進來,就大聲阻止說:「我們開會呢!」

  麗琳在他旁邊,忙輕輕推了他兩下。

  彥成卻不理會,瞧她們跑進來,並肩踞坐在組長的大辦公桌前,不禁詫怪說:「你們也是這一組?」

  麗琳忙說:「當然啊!外文組呀!」

  朱千里叼著煙斗呵呵笑著說:「一邊倒嘛!蘇聯人不是外人,俄文也不是外文了!」

  彥成不好意思了。他說:「我以為蘇聯組跟我們組合不到一處。」

  施妮娜咧著大紅嘴——黃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紅——扭著頭,嫵媚地二笑,放軟了聲音說:「分不開嘛!」她看看手錶,又四周看了一眼,人都到齊了。她用筆桿敲著桌子說:「現在開會。」

  彥成瞪著眼。麗琳又悄悄推他兩下。

  妮娜接著說:「傅今同志今天有事不能來,叫我代他主持這個會,我就傳達幾點領導的指示吧。」她掏出香煙,就近敬了余楠一支,劃個火給餘楠點上,自己也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兩指夾著煙捲,噴出一陣濃煙。

  朱千里拔出嘴裡的煙斗,站了起來。他是個幹幹瘦瘦的小個子,坐著自覺渺小,所以站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有個問題。我是第一次來這兒開會,許多事還不大熟悉。我只知道傅今同志兼本組組長,還不知其他誰是誰呢?施妮娜同志是副組長嗎?」

  妮娜笑得更嫵媚了。她說:「朱先生,您請坐下一書——姚宓同志,你不用做記錄。」

  姚宓只靜靜地說:「這是我自己的本子。」

  羅厚的兩道濃眉從「十點十分」變成「十點七分」,他睜大了眼睛說:「領導的指示不讓記嗎?」

  妮娜說:「哎,我不過說,組裡開會的記錄,由組秘書負責。我這會兒傳達的指示,是供同志們討論的。」

  陳善保是組秘書,他揚揚筆記本問:「記不記?」

  妮娜說:「我這會兒的話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記——朱先生,咱們的社長是馬任之同志,這個您總該知道吧?他是社長兼古典文學組組長。傅今同志是副社長兼外國文學組組長。現當代組和理論組各有組長一人,沒有副組長。古典組人員沒全,幾個工作人員繼續標點和注釋古籍,純是技術性的工作,說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領導這項工作,現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裡了。古典組開會,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會,丁寶桂先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個臨時召集人吧。」她停頓了一下,全組靜靜地聽著。

  她接著鄭重地說:「咱們這個組比較複雜。別的組部已經工作了一段時間了,只咱們組連工作計劃還沒走下來呢——各人的計劃是定了,可是全組的還沒統一起來。」

  她彈去香煙頭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歎調說:「一技之長嘛,都可以為人民服務。可是,目的是為人民服務呀,不是為了發揮一技之長啊!比如有人的計劃是研究馬臘梅的什麼《惡之花兒》。當然,馬臘梅是有國際影響的大作家。可是《惡之花兒》嘛,這種小說不免是腐朽的吧?怎麼為人民服務呢!——這話不是針對個人,我不想一一舉例了。反正咱們組絕大部分是研究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