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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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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婆婆囑鐘書寫信勸阻這門親事。叔父同情我的婆婆,也寫信勸阻。他信上極為開明,說家裡一對對小夫妻都愛吵架,惟獨我們夫婦不吵,可見婚姻還是自由的好。鐘書代母親委婉陳詞,說生平只此一女,不願她嫁外地人,希望爹爹再加考慮。鐘書私下又給妹妹寫信給她打氣,叫她抗拒。不料妹妹不敢自己違抗父親,就拿出哥哥的信來,代她說話。 爹爹見信很惱火。他一意要為女兒選個好女婿,看中了這位品學兼優的講師,認為在他培育下必能成才;女兒嫁個書生,「粗茶淡飯足矣」,外地人又怎的?我記不清他回信是一封還是兩封,只記得信中說,儲安平(當時在師院任職)是自由結婚的,直在鬧離婚呢!又譏誚說,現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來教育了!(這是針對鐘書煽動妹妹違抗的話。)爹爹和鐘書的信,都是文言的絕妙好辭,可惜我只能撮述,不免欠缺文采。不過我對各方的情緒都稍能瞭解。 四嬸嬸最有幽默,笑彎了眼睛私下對我說:「乖的沒事,憨的又討罵了。」——「乖的」指養志的弟弟(但他當時不在上海),「憨的」指鐘書。其實連「乖的」叔叔也「挨眥兒」了,連累我也「挨眥兒」了。 鐘書的妹妹乖乖地于一九四五年八月結了婚。我婆婆解放前夕到了我公公處,就一直和女兒女婿同住。鐘書的妹妹生了兩個聰明美麗的女兒,還有兩個小兒小女我未見過。爹爹一手操辦的婚姻該算美滿,不過這是後話了。 其實,鐘書是爹爹最器重的兒子。愛之深則責之嚴,但嚴父的架式掩不沒慈父的真情。鐘書雖然從小怕爹爹,父子之情還是很誠摯的。他很尊重爹爹,也很憐惜他。 他私下告訴我:「爹爹因唔娘多病體弱,而七年間生了四個孩子,他就不回內寢,無日無夜在外書房工作,倦了倒在躺椅裡歇歇。江浙戰爭,亂軍搶劫無錫,爺爺的產業遭劫,爺爺欠下一大筆債款。這一大筆債,都是爹爹獨力償還的。」 我問:「小叔叔呢?」 鐘書說:「小叔叔不相干,爹爹是負責人。等到這一大筆債還清,爹爹已勞累得一身是病了。」 我曾聽到我公公喊「啊唷哇啦」,以為碰傷了哪裡。鐘書說,不是喊痛,是他的習慣語,因為他多年渾身疼痛,不痛也喊「啊唷哇啦」。 爹爹對鐘書的訓誡,只是好文章,對鐘書無大補益。鐘書對爹爹的「志」,並不完全贊同,卻也瞭解。爹爹對鐘書的「志」並不瞭解,也不贊許。他們父慈子孝,但父子倆的志趣並不接軌。 鐘書的堂弟鐘韓和鐘書是好兄弟,親密勝於親兄弟。一次,鐘韓在我們三裡河寓所說過一句非常中肯的話。他說,「其實啊,倒是我最像三伯伯。」我們都覺得他說得對極了,他是我公公理想的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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