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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楊必(3)


  傅雷曾請楊必教傅聰英文。傅雷鼓勵她翻譯。阿必就寫信請教默存指導她翻一本比較短而容易翻的書,試試筆。默存盡老師之責,為她找了瑪麗亞·埃傑窩斯的一本小說。建議她譯為《剝削世家》。阿必很快譯完,也很快就出版了。傅雷以翻譯家的經驗,勸楊必不要翻名家小說,該翻譯大作家的名著。阿必又求教老師。默存想到了薩克雷名著的舊譯本不夠理想,建議她重譯,題目改為《名利場》。阿必欣然準備翻譯這部名作,隨即和人民文學出版社訂下合同。

  楊必的「拒不交代」終究獲得理解。領導上讓她老老實實做了檢討過關。全國「院系調整」,她分配在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評定為副教授。該說,她得到了相當高的重視;有些比她年紀大或資格好或在國外得到碩士學位的,只評上講師。

  阿必沒料到自己馬上又要教書。翻譯《名利場》的合同剛訂下,怎麼辦?阿必認為既已訂約,不能拖延,就在業餘翻譯吧。她向來業餘兼職,並不為任務超重犯愁。

  阿必這段時期生活豐富,交遊比前更廣了。她的朋友男女老少、洋的土的都有。她有些同事比我們夫婦稍稍年長些,和她交往很熟。例如高君珊先生就是由楊必而轉和我們相熟的;徐燕謀、林同濟、劉大傑各位原是和我們相熟而和楊必交往的。有一位鄉土味濃厚而樸質可愛的同事,曾警告楊必:她如不結婚,將來會變成某老姑娘一樣的「僵屍」,阿必曾經繪聲繪色地向我們敘說並摹仿。也有時髦漂亮而洋派的夫人和她結交。也許我對她們只會遠遠地欣賞,阿必和她們卻是密友。阿必身材好,講究衣著,她是個很「帥」的上海小姐。一九五四年她因開翻譯大會到了北京,重游清華。溫德先生見了她笑說:「Eh,楊必!smart as ever!」默存毫不客氣地當面批評「阿必最vain」,可是阿必滿不在乎,自認「最虛榮」,好比她小時候自稱「皮蛋其臉」一樣。

  爸爸生前看到嫁出的女兒辛勤勞累,心疼地讚歎說:「真勇!」接下就說阿必是個「真大小姐」。阿必心虛又淘氣地嘻著嘴笑,承認自己無能。她說:「若叫我縫衣,准把手指皮也縫上。」家事她是不能幹的,也從未操勞過。可是她好像比誰都老成,也有主意。我們姐妹如有什麼問題,總請教阿必。默存因此稱她為「西碧兒」(Sibyl,古代女預言家)、阿必很幽默地自認為「西碧兒」。反正人家說她什麼,她都滿不在乎。

  阿必和我雖然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但因通信勤,彼此的情況還比較熟悉。她偶來北京,我們就更有說不完的話了。她曾學給我聽某女同事背後議論她的話:「楊必沒有『it』」(「it」指女人吸引男人的「無以名之」的什麼東西。)阿必樂呵呵地背後回答:「你自己有就行了,我要它幹嗎!」

  楊必翻譯的《名利場》如期交卷,出版社評給她最高的稿酬。她向來體弱失眠,工作緊張了失眠更厲害,等她趕完《名利場》,身體就垮了。當時她和大姐三姐住在一起。兩個姐姐悉心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和醫療,三姐每晚還為她打補針。她自己也努力鍛煉,打太極拳,學氣功,也接受過氣功師的治療,我也曾接她到北京休養,都無濟於事。阿必成了長病號。阿七和我有時到上海看望,心上只是惦念。我常後悔沒及早切實勸她「細水長流」,不過阿必也不會聽我的。工作拖著不完,她決不會定下心來休息。而且失眠是她從小就有的老毛病,假如她不翻譯,就能不失眠嗎?不過我想她也許不至於這麼早就把身體拖垮。

  勝利前夕,我爸爸在蘇州去世。爸爸帶了姐姐等人去蘇州之前,曾對我說:「阿必就托給你了。」——這是指他離開上海的短期內,可是語氣間又好像自己不會再回來似的。爸爸說:「你們幾個,我都可以放心了,就只阿必。不過,她也就要畢業了,馬上能夠自立了。那一箱古錢,留給她將來做留學費吧,你看怎樣?」接著爸爸說:「至於結婚——」他頓了一下,「如果沒有好的,寧可不嫁。」爸爸深知阿必雖然看似隨和,卻是個剛硬的人,要馴得她柔順,不容易。而且她確也有幾分「西碧兒」氣味,太曉事,欠盲目。所以她真個成了童謠裡唱的那位「我家的嬌妹子」,誰家說親都沒有說成。曾幾次有人為她向我來說媒,我只能婉言辭謝,不便直說阿必本人堅決不願。如果對方怨我不出力、不幫忙,我也只好認了。

  有人說:「女子結婚憂患始。」這話未必對,但用在阿必身上倒也恰當。她雖曾身處逆境,究竟沒經歷多少人生的憂患。阿必最大的苦惱是拖帶著一個脆弱的身軀。這和她要好、要強的心志調和不了。她的病總也無法甩脫。她身心交瘁,對什麼都無所留戀了。《名利場》再版,出版社問她有什麼要修改的,她說:「一個字都不改。」這不是因為自以為盡善盡美,不必再加工修改;她只是沒有這份心力,已把自己的成績都棄之如遺。她用「心一」為筆名,曾發表過幾篇散文。我只偶爾為她留得一篇。我問她時,她說:「一篇也沒留,全扔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她帶病去開會,還曾得到表揚。到「清隊」階段,革命群眾要她交代她在國際勞工局兼職的事。她寫過幾次交代。有一晚,她一覺睡去,沒有再醒過來。她使我想起她小時不肯洗臉,連聲喊「逃逃逃逃逃!」兩腳急促地逃跑,總被媽媽捉住。這回她沒給捉住,乾淨利索地跑了。為此她不免蒙上自殺的嫌疑。軍醫的解剖檢查是徹底的,他們的診斷是急性心臟衰竭。一九七九年,複巴大學外語系為楊必開了追悼會。

  阿必去世,大姐姐怕我傷心,先還瞞著我,過了些時候她才寫信告訴我。據說,阿必那晚臨睡還是好好的。早上該上班了,不見她起來。大姐輕輕地開了她的臥房門,看見她還睡著。近前去看她,她也不醒。再近前去撫摸她,阿必還是不醒。她終究睡熟了,連呼吸都沒有了。姐姐說:「她臉上非常非常平靜。」

  一九九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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