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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楊必(2)


  阿必對這幅漫畫大有興趣,拿來仔細看,覺得很像自己,便「哇」地哭了。我們都大笑。

  阿七以後每畫「搭其眉毛,豁其眼梢」;未到「鴨蛋其臉」,阿必就哭。以後不到「小圓其鼻」她就哭。這幅漫畫愈畫愈得神,大家都欣賞。一次阿必氣呼呼地忍住不哭,看阿七畫到「鴨蛋其臉」,就奪過筆,在臉上點好多點兒,自己說:「皮蛋其臉!」——她指帶拌糠泥殼子的皮蛋,隨後跟著大夥一起笑了。這是阿必的大勝利。她殺去嬌氣,有了幽默感。

  我們仍以「引阿必」為樂。三姑母曾給我和弟弟妹妹一套《童謠大觀》,共四冊,上面收集了全國各地的童謠。我們背熟很多,常挑可以刺激阿必嬌氣的對她唱。可惜現在我多半忘了,連唱熟的幾隻也記不全了。例如:「我家有個嬌妹子,洗臉不洗殘盆水,戴花選大朵,要簸箕大的鯉魚鱗,要……,要……,要……,要……,要……,要十八個羅漢守轎門,這個親,才說成。」阿必不嬌了,她跟著唱,搶著唱,好像與她無關。她漸漸也能跟著阿七同看翻譯的美國小說《小婦人》。這本書我們都看了,大家批評小說裡的艾妹(最小的妹妹)最討厭,接下就說:「阿必就硝艾妹!」或「阿必就是艾妹!」阿必笑嘻嘻地隨我們說,滿不在乎。以後我們不再「引阿必」,因為她已能克服嬌氣,巍然不動了。

  阿必有個特殊的本領:她善摹仿。我家的哈叭狗雌性的叫「白克明」,遠比雄性的聰明熱情。它一見主人,就從頭到尾——尤其是腰、後腿、臀、尾一個勁兒的又扭又擺又搖,大概只有極少數的民族舞蹈能全身扭得這麼靈活而猛烈,散發出熱騰騰的友好與歡忻。阿必有一天忽然高興,趴在二姑母膝上學「白克明」。她雖然是個小女孩,又沒有尾巴,學來卻神情畢肖,逗得我們都大樂。以後我們叫她學個什麼,她都能,也都像。她尤其喜歡學和她完全不像的人,如美國電影《勞來與哈代》裡的胖子哈代。她那麼個瘦小女孩兒學大胖子,正如她學小狗那樣惟妙惟肖。她能摹仿方言、聲調、腔吻、神情。她講一件事,只需幾句敘述,加上摹仿,便有聲有色,傳神逼真。所以阿必到哪裡,總是個歡笑的中心。

  我家搬到蘇州之後,媽媽正式請二姑母做兩個弟弟的家庭教師,阿七也一起由二姑母教。這就是阿必「囫圇著跌下來」的時期。那時我上初中,寄宿在校,週末回家,聽阿七順溜地背《蜀道難》,我連這首詩裡的許多字都不識呢,很佩服她。我高中將畢業,阿必漸漸追上阿七。一次阿必忽然出語驚人,講什麼「史湘雲睡覺不老實,兩彎雪白的膀子掠在被外,手腕上還戴著兩隻金鐲子」,原來她睡在媽媽大床上,晚上假裝睡覺,卻在帳子裡偷看媽媽床頭的抄本《石頭記》。不久後爸爸買了一部《元曲選》,阿七阿必人高興。她們不讀曲文,單看說白。等我回家,她們爭著給我講元曲故事,又告訴我丫頭都叫「梅香」,壞丫頭都叫「臘梅」,「弟子孩兒」是罵人,更凶的是罵「禿驢弟子孩兒」等等。我每週末回家,兩個妹妹因五天不相見,不知要怎麼親熱才好。她們有許多新鮮事要告訴,許多新鮮本領要賣弄。她們都上學了,走讀,不像我住校。

  「絳姐,你吃『冷飯』嗎?」阿必問。

  「『冷飯』不是真的冷飯。」阿七解釋。

  (默存告訴我,他小時走讀,放晚學回家總吃「冷飯」。飯是熱的,菜是午飯留下的。「吃冷飯」相當於吃點心。)

  「絳姐,你吃過生的蠶豆嗎?吃最嫩的,沒有生腥味兒。」

  「絳姐,我們會摘豌豆苗。」

  「絳姐,蠶豆地裡有地蠶,肥極了,你看見了准肉麻死!」她們知道我最怕軟蟲。

  兩個妹妹帶我到媽媽開墾的一畝菜園裡去摘最嫩的豆角剝出嫩豆,叫我生吃,眼睜睜地看著我吃,急切等我說聲「好」。她們摘些豆苗,摘些嫩豌豆、胡亂洗洗,放在鍋裡,加些水,自己點火煮給我吃。(這都是避開了大人幹的事。她們知道廚房裡什麼時候沒人。)我至今還記得那鍋亂七八糟的豆苗和豆角,煮出來的湯十分清香。那時候我已上大學,她們是妹妹,我是姐姐。如今我這個姐姐還在,兩個妹妹都沒有了,是阿必最小的打頭先走。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她們就和我差不多大了。我不大看電影,倒是她們帶我看,介紹某某明星如何,什麼片子好看。暑假大家在後園乘涼,儘管天還沒黑,我如要回房取些什麼東西,單獨一人不敢去,總求阿七或阿必陪我。她們不像我膽小。寒假如逢下雪,她們一老早便來叫我:「絳姐,落雪了!」我趕忙起來和她們一起玩雪。如果雪下得厚,我們還吃雪;到後園石桌上舀了最乾淨的雪,加些糖,爸爸還教我們擠點橘子汁加在雪裡,更好吃。我們三人凍紅了鼻了,凍紅了手,一起吃雪。我發現了爸爸和姑母說切口的秘訣,就教會阿七阿必,三人一起練習。我們中間的年齡差距已漸漸拉平。但阿必畢竟還小。我結了婚離家出國,阿必才十三歲。

  一九三八年秋,我回上海看望爸爸。媽媽已去世,阿必已變了樣兒,人也長高了。她在工部局女中上高中。爸爸和大姊跟我講避難經過,講媽媽彌留時借住鄉間的房子恰在敵方炮火線上,四鄰已逃避一空,爸爸和大姊準備和媽媽同歸於盡,力勸阿必跟隨兩位姑母逃生,阿必卻怎麼也不肯離去。阿必在媽媽身邊足足十五年,從沒有分離過。以後,爸爸就帶著改扮男裝的大姊和阿必空身逃到上海。

  逃難避居上海,生活不免艱苦。可是我們有爸爸在。仿佛自己還是包在竹籜裡的筍,嵌在松球裡的松子。阿必仍是承歡膝下的小女兒。我們五個妹妹(弟弟在維也納學醫)經常在爸爸身邊相聚,阿必總是個逗趣的人,給大家加添精神與活力。

  阿必由中學而大學。她上大學的末一個學期,爸爸去世,她就寄宿在校。畢業後她留校當助教,兼任本校附中的英語教師。阿必課餘就忙著在姐姐哥哥各家走動,成了聯絡的主線。她又是上下兩代人中間的橋樑,和下一代的孩子年齡接近,也最親近。不論她到哪裡,她總是最受歡迎的人,因為她逗樂有趣,各家的瑣事細故,由她講來都成了趣談。她手筆最闊綽,四面分散實惠。默存常笑她「distributing herself」(分配自己)。她總是一團高興,有說有講。我只曾見她虎著臉發火,卻從未看到她愁眉苦臉、憂憂鬱鬱。

  阿必中學畢業,因不肯離開爸爸,只好在上海升學,考進了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主管這個學校的是個中年的英國修女,名Moth er Thornton,我女兒譯為「方凳媽媽」。我不知她在教會裡的職位,只知她相當於這所大學的校長。她在教員宿舍和學生宿舍裡和教員、學生等混得相當熟,「方凳」知道楊必嚮往清華大學,也知道她有親戚當時在清華任職。大約是阿必畢業後的一年——也就是勝利後的一年,「方凳」要到北京(當時稱北平)開會。她告訴楊必可以帶她北去,因為買飛機票等等有方便。阿必不錯失時機,隨「方凳」到了北京。「方凳」開完會自回上海。阿必留在清華當了一年助教,然後如約回震旦教課。

  阿必在震旦上學時,恰逢默存在那裡教課,教過她。她另一位老師是陳麟瑞先生。解放後我們夫婦應清華大學的招聘離滬北上,行前向陳先生夫婦辭行。陳先生當時在國際勞工局兼職,要找個中譯英的助手。默存提起楊必,陳先生覺得很合適。阿必接受了這份兼職,勝任愉快。大約兩三年後這個局解散了,詳情我不清楚,只知道那裡報酬很高,阿必收入豐富,可以更寬裕地「分配自己」。

  解放後「方凳」隨教會撤離,又一說是被驅逐回國了。「三反」時阿必方知「方凳」是「特務」。阿必得交代自己和「特務」的關係。我以為只需把關係交代清楚就完了。阿必和這位「特務」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呢!可是阿必說不行,已經有許多人編了許多謊話,例如一個曾受教會照顧、免交學費的留校教師,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說「方凳」貪污了她的錢等等離奇的話。阿必不能駁斥別人的謊言,可是她的老實交代就怎麼也「不夠」或「很不夠」了。假如她也編謊,那就沒完沒了,因為編動了頭也是永遠「不夠」的。她不肯說謊,交代不出「方凳」當「特務」的任何證據,就成了「拒不交代」,也就成了「拒不檢討」,也就成了「拒絕改造」。經過運動的人,都會瞭解這樣「拒絕」得有多大的勇敢和多強的堅毅。阿必又不是天主教徒,憑什麼也不必回護一個早已出境的修女。而且阿必留校工作,並非出於這位修女的賞識或不同一般的交情,只為原已選定留校的一位虔誠教徒意外地離開上海了,楊必湊巧填了這個缺。我當時還說:「他們(教會)究竟只相信『他們自己人』。」阿必交代不出「方凳」當「特務」的證據,當然受到嫌疑,因此就給「掛起來」了——相當長期地「掛」著。她在這段時期翻譯了一本小說。阿必正像她兩歲半「囫圇著跌下」時一樣的「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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