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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石華父


  石華父是陳麟瑞同志的筆名。他和夫人柳無非同志是我們夫婦的老友。抗戰期間,兩家都在上海,住在同一條街上,相去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彼此往來很密。我學寫劇本就是受了麟瑞同志的鼓勵,並由他啟蒙的。

  在我們夫婦的記憶裡,麟瑞同志是最隨和、最寬容的一位朋友。他曾笑呵呵指著默存對我說:「他打我踢我,我也不會生他的氣。」我們每想到這句話,總有說不盡的感激。他對朋友,有時像老大哥對小孩子那麼縱容,有時又像小孩子對老大哥那麼崇敬。他往往引用這位或那位朋友的話,講來滿面嚴肅,好像是至高無上的權威之論。後來那幾位朋友和我們漸漸熟識,原來他們和麟瑞同志一樣,並不以權威自居。他們的話只是朋友間隨意談論罷了,麟瑞同志卻那麼重視。他實在是少有的忠厚長者、謙和君子。

  去年,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陳麟瑞先生二三事》①,作者吳岩是麟瑞同志在暨南大學教過的學生;據說麟瑞同志是最認真、最嚴格的老師。我想,他的溫厚謙虛,也許正出於他對待自己的嚴格認真。他對自己劇作的要求,顯然比他對學生功課上的要求更加嚴格認真。

  【①見《新民晚報》(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據吳岩同志的記述,一九六五年,某出版社要求重出他的劇本。他婉拒說,那些舊作還待修改後看看是否值得重版。又據說,他曾告訴學生,他在哈佛大學專攻戲劇,對喜劇尤感興趣,可是他從未透露自己用石華父的筆名寫戲。這都可見他對自己劇作的態度多麼嚴謹。

  最近《上海抗戰時期文學叢書》要出版石華父的劇本選集。無非同志請柯靈同志選定劇目。選出的劇本有以下三種:《職業婦女》是創作,《晚宴》是由美國名劇改編的悲劇,《雁來紅》是由英國名劇改編的喜劇。原先打算選入的《尤三姐》或《海葬》都是由小說改編的,可惜稿本遍覓不得,只好作罷。

  《職業婦女》是輕巧的四幕喜劇,無非同志說是一九三九年左右寫成的。劇裡諷刺一個假道學的局長把女職員當作玩物,定下規章,只雇用未婚婦女,結婚就解雇。他挪用公款做投機買賣,牟取暴利,打算帶著女秘書到香港去享用,船票都買好了。他的女兒看中一個有志青年,可是他管教很嚴,不許女兒交男友。他的女秘書其實已經結婚,丈夫就是那個有志青年的朋友。局長挪用公款的事差點兒敗露,女秘書乘機對他施加壓力,成全了他女兒的婚姻,並利用現成的船票,讓那一對青年奔赴大後方。劇情演變自然,諷刺的人和事都是很可笑的。麟瑞同志熟諳戲劇結構的技巧,對可笑的事物也深有研究。他的藏書裡有半架子英法語的「笑的心理學」一類的著作,我還記得而且也借看過。

  《晚宴》和《雁來紅》都是一九四二年以後上演的,那時上海已經淪陷。麟瑞同志在《晚宴》的序裡說,他當時「心境非常惡劣,除開改編,恐怕什麼都寫不出」。他讀過很多英美的熱門戲劇,這兩個劇本的原作都曾風行一時。可是要把外國的劇情改得適合我國當時的社會,並不容易,還需動用精細的手法,來一番再創造。這兩出戲都已經改得不像外國戲了。這裡還保存著一份《晚宴》的演員表,上面的主角配角全都是第一流的名演員。由此可見劇本多麼受重視,也可以料想演出多麼成功。

  我記得《尤三姐》演出後頗得好評,也記得麟瑞同志改編《海葬》很下功夫。舞臺上末一幕裡,大幅的藍色綢子映著燈光幻成海浪,麟瑞同志看了非常欣賞。我希望將來這兩個劇本還能找到。

  我們下幹校的前夕,風聞麟瑞同志「暴病」去世。我們從幹校一回來就去看望無非同志,得知麟瑞同志在文化大摧殘的時期,絕望灰心,「劈開生死路,退出是非門」。他生前常對我們講,他打算寫一部有關喜劇和笑的論著,還在繼續收集資料。可是他始終沒有動筆,如今連他已寫成的作品都不齊全了。看到他殘存的三個劇本,我們有無窮感慨;對他沒有心緒寫出的劇本和沒有時間寫出的著作,更有無限嚮往。

  一九八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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