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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述(2)


  我剛出生就得了咳嗽病,咳得眼角流血。我吃媽媽的奶,吃了四個月,長得胖乎乎。爹有個戰友,夫妻不會生孩子,就要我做女兒。爹答應了。他們特地請城裡念書人給起了名字,叫秀珠。媽嫌珠子珍貴,小孩兒名字越賤越好。她只叫我秀秀。爹的戰友還為我做了新衣;換上新衣,就把我抱走了。

  我媽呆呆地坐著發愣。二奶奶說:「又給人了,這一給就一輩子看不見了。」我媽給掉了姐招來的弟弟,大概老在惦記。這回經二奶奶一提醒,她不幹了,二話沒說,抬身就往碼頭趕。戰友夫妻是乘輪船回家,男的已經上船,女的抱著我正要上船。我媽從她手裡把我搶了過來,回身就跑,一口氣跑回家。我是媽這樣搶回來的。

  我媽睡的房,不朝東開窗,因為外邊是荒地。可是窗子總得有一個,不朝東就朝北。北面是我二爺爺的房。爹打媽,二爺爺那邊全看得見。二爺爺看不過了。他很生氣。他說我爺爺從小嬌養,身子弱,他不爭氣也罷了。我爹精精壯壯的好漢,迷上了狐狸精,又是個不爭氣的。他就找我大舅二舅想辦法。我大舅二舅都怕村長,只說,等我媽生下孩子,我媽回大舅家。可是生了孩子還得餵奶,不能生了就走啊。爹是村長,人人都看著他呢,總不能一人養兩個老婆。我媽咬定她不另嫁人,也不回娘家,她一個人過。二爺爺就做主了,叫把媽的兩間東廂房還帶著個柴間劃歸我媽。東廂房的門是向院子開的,柴間的門也向院子開,廂房和正房是通連的。二爺爺和爹說好,把通正房的門砌死,向院子開的東廂房門也砌死,另向東邊開一扇出入的門。柴間的門就不堵了,由媽媽關上就行。商量停當,媽媽就在休書上按下了手印。砌兩個小門、開一個小門費不了多大功夫。我媽搬家省事,只從屋裡搬,不用出門。我的姐,還住爺爺奶奶的西廂房盡頭靠近大門的屋裡。她跟爺爺奶奶一起跟爹過。

  我聽媽媽講,那姓丁的進門是晚上,好熱鬧呀。我弟弟還沒生呢,我會走了。媽媽開了柴間的一縫門看熱鬧。爹脖子上騎著個男孩子,媽說是和我一般大小,姓丁的抱著個女孩子叫小巧貞,還有許多趕熱鬧的人,大概在外面擺酒了。我爺爺奶奶關了門沒出來。

  我家東向的小門外是大片荒地,荒地盡頭是山坡。大舅家在山坡上,離我家不遠。我媽生弟弟,大舅媽常來照顧我媽。二爺爺每月給媽媽一份柴米。弟弟斷奶後,我媽在門外開荒或上山打柴。賣了錢就買點豬油,熬了存在罐子裡。她每天出門之前煮一鍋很稠的粥,我和弟弟一人一碗,我們用筷子戳下一小塊豬油放在粥裡,攪和攪和就化了。粥和油都不熱,豬油多了化不開,所以我們吃得很省。

  我四歲那年春天,不知生了什麼病快死了,差點兒給扔到河裡去喂魚了。我們鄉下窮人家小孩子死了,就用稻草包上,捆一捆,往河裡一扔。你要是看見河裡浮著個稻草包兒,密密麻麻的魚鑽在稻草包下,那就是在吃那草包裡的餡兒呢。

  我媽用稻草橫一層、豎一層攤了兩層,把我放在稻草上,柴間的門是朝西向院子開的,大河在我家西邊。兩層稻草合上,捆一捆,我就給扔到河裡去了。我奶奶說,好像還有氣兒呢,擱在院子裡曬曬,看能不能曬活。白天曬,晚上就連稻草一起拉到屋簷下晾著。曬了三天,我睜開眼睛了。我揀回了一條小命。

  我爹有一次在家吃魚,是誰送了很多魚吧!爹忽然想到了我和弟弟,叫人來我家叫我和弟弟過去吃魚。我五歲,弟弟三歲。我們各自拿了自己的小木碗。「丁子」(我從來不叫那姓丁的,背後稱她「丁子」)夾給弟弟一塊魚,把筷子使勁往小碗一戳,小木碗掉地下了。丁子隨手就打了他一下。我拉著弟弟揀了小木碗回身就往家跑。爹叫人過來喊我們回去,我閂上了門。我在門裡喊:「我們不吃魚!臭魚!臭魚!」

  我們村裡,白天家家都開著大門。我一老早就出門溜達。所有認識的人家我都去。見了人也不理,問我也不說話。誰瞪我一眼,我回身就跑了。所以大家管我叫呆子。我媽漸漸身體虧了,常在家。有一天,我到二爺爺家,他正在吃飯,夾給我吃一塊肉。我含著肉忙往家跑,把含的肉吐給媽媽。媽媽舔了舔,咬下半塊給弟弟吃,留下半塊給我吃了。這是我第一次吃肉。可是肉什麼滋味,我沒吃出來。

  我爹做了村長,家裡好吃的東西多著呢。院子裡系上一根繩子,繩子上掛滿了魚呀、肉呀、雞呀,都是幹的。丁子進門那夜,沒請爺爺奶奶出來見面。爺爺奶奶就不理丁子。丁子吃飯就不叫他們,讓他們吃剩飯剩菜。我奶奶是啥事也不管的,有剩飯剩菜,不用自己動手,就吃現成的。我爺爺最老實,可脾氣最大,最愛生氣。生了氣只悶在肚裡。有一天他特地過來看我媽,叫我媽偷點魚、肉和雞,給他做一頓好飯。丁子每天上班,我媽等她出了門,就拿了一把大剪子,剪些雞翅、雞腿和幹肉,又拿了些魚,給爺爺做了一頓好飯。我奶奶吃了些剩飯剩菜,正在外邊屋裡,跟幾個老媽閒聊。我爺爺一人吃完飯,就拿了一條繩子,搬個凳子,爬上去把繩子拴在梁上,把繩子套在脖子上,把凳子蹬翻了,可他還站著。

  我很奇怪,就叫奶奶了。我說爺爺掛在繩子上,爺爺踢翻了凳子,爺爺還照樣兒站著。說了幾遍。和奶奶一起閒聊的老太太說:「你們呆子直在嚷嚷什麼呢?看看去。」她們就過來了。一看爺爺吊在西廂房外間,大家都亂了,忙叫人來幫忙,把爺爺解下來。二爺爺也過來了。我爺爺已經死了。桌子上還有剩菜呢。我是看著他上吊的。當時很奇怪怎麼沒有凳子,他還能站著。

  我奶奶病倒了。我姐不肯陪奶奶睡。媽就叫我過去陪奶奶睡。奶奶叫我「好孫子,給奶奶焐腳。」奶奶一雙小腳總是冰冷的。我弟弟大了會自己玩兒了。我常給奶奶端茶端飯。有一次,我趁丁子轉身,就抓了一大把桌上的剩菜給奶奶吃,奶奶忙用床頭的一塊布包上,她吃了一點,說是蝦,好吃,留在枕頭邊慢慢吃。

  我奶奶的大腿越腫越大,比她的小腳大得多,她只能躺著,不能下地了;拉屎撒尿也不能下床。她屋裡有個很大的馬桶,我提不動。馬桶高,我只能半拉半拖,拉到床前的當中,我就把奶奶歪過來,抱住她一條腿,扛在肩上,又抱住另一條腿,扛在另一個肩上,奶奶自己也向前挪挪,坐上馬桶。奶奶老說:「好孫子,這辦法真好!」可是馬桶蓋上了蓋,留在床前,奶奶嫌臭,說她覺得心裡翻跟鬥。我使勁又把馬桶拉遠些。這個馬桶很大,能攢不知多少屎尿,我拖著拉著就是重,卻不翻出來。

  有一天,我奶奶都沒力氣說「好孫子,給奶奶焐腳」了。我抱著她的腳睡,從來焐不熱。這天睡下了,醒來只覺得奶奶的腳比平常更冷了,而且死僵僵的,一推,她整個人都動。我起來叫奶奶,她半開著眼,半開著嘴,叫不應了。我嚇得出來叫人了,奶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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