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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與天命(1)


  (一)人生有命

  神明的大自然,對每個人都平等。不論貧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靈魂,都有個性,都有人性。但是每個人的出身和遭遇、天賦的資質才能,卻遠不平等。有富貴的,有貧賤的,有天才,有低能,有美人,有醜八怪。憑什麼呢?人各有「命」。「命」是全不講理的。孔子曾慨歎:「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第六》)是命,就強不過。所以只好認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堯曰二十》)曾國藩頂講實際,據說他不信天,信命。許多人辛勤一世,總是不得意,老來歎口氣說:「服服命吧。」

  我爸爸不信命,我家從不算命。我上大學二年級的暑假,特地到上海報考轉學清華,准考證已領到,正準備轉學考試。不料我大弟由肺結核忽轉為急性腦膜炎,高燒七、八天后,半夜去世了。全家都起來了沒再睡。正逢酷暑,天亮就入殮。我那天夠緊張的。我媽媽因我大姐姐是教徒,入殮奉行的一套迷信規矩,都託付了我。有部分在大弟病中就辦了。我負責一一照辦,直到蓋上棺材。喪事自有家人管,不到一天全辦完了。

  下午,我浴後到後園乘涼,後園只有二姑媽和一個弟弟、兩個妹妹,(爸爸媽媽都在屋裡沒出來)忽聽得牆外有個彈弦子的走過,這是蘇州有名的算命瞎子「梆岡岡」。因為他彈的弦子是這個聲調,「梆岡岡」就成了他的名字。不記得是弟弟還是七妹妹建議叫瞎子進來算個命,想借此安慰媽媽。二姑媽懂得怎樣算命,她常住我們家,知道每個人的「八字」。她也同意了。我們就叫女傭開了後門把瞎子引進園來。

  瞎子一手抱著弦子,由女傭拉著他的手杖引進園來,他坐定後,問我們算啥。我們說「問病」。二姑媽報了大弟的「八字」。瞎子掐指一算,搖頭說:「好不了,天克地沖。」我們懷疑瞎子知道我家有喪事,因為那天大門口搭著喪棚呢。其實,我家的前門、後門之間,有五畝地的距離,瞎子無從知道。可是我們肯定瞎子是知道的,所以一說就對。我們要考考他。我們的三姐兩年前生的第一個孩子是男孩,不到百日就夭折了。他的「八字」二姑媽也知道。我們就請瞎子算這死孩子的命。瞎子掐指一算,勃然大怒,發作道:「你們家怎麼回事,拿人家『尋開心』(蘇州話,指開玩笑)的嗎!這個孩子有命無數,早死了!」瞎子氣得臉都青了。我和弟弟妹妹很抱歉,又請他算了爸爸、媽媽、弟弟和三姊姊的命——其他姐妹都是未出閣的小姐,不興得算命。瞎子雖然只略說幾句,都很准。他賺了好多錢,滿意而去。我第一次見識了算命。我們把算命瞎子的話報告了媽媽,媽媽聽了也得到些安慰。那天正是清華轉學考試的第一天,我恰恰錯過。我一心要做清華本科生,末一個機會又錯過了,也算是命吧?不過我只信「梆岡岡」會算,並不是對每個算命的都信。而且既是命中註定,算不算都一樣,很不必事先去算。

  我和錢鍾書結婚前,錢家要我的「八字」。爸爸說:「從前男女不相識,用雙方八字合婚。現在已經訂婚,還問什麼『八字』?如果『八字』不合,怎辦?」所以錢家不知道我的「八字」。我公公《年譜》上,有我的「八字」,他自己也知道不準確。我們結婚後離家出國之前,我公公交給我一份錢鍾書的命書。我記得開頭說:「父豬母鼠,妻小一歲,命中註定。」算命照例先要問幾句早年的大事。料想我公公老實,一定給套出了實話,所以我對那份命書全都不信了。那份命書是終身的命,批得很詳細,每步運都有批語。可是短期內無由斷定准不准。末一句我還記得:「六旬又八載,一去料不返。」批語是:「夕陽西下數已終。」

  我後來才知道那份命書稱「鐵板算命」。一個時辰有一百二十分鐘,「鐵板算命」把一個時辰分作幾段算,所以特准。鍾書淪陷在上海的時候,有個拜門弟子最迷信算命,特地用十石好米拜名師學算命。「鐵板算命」就是他給我講的。他也曾把錢先生的命給他師父算,算出來的結果和「鐵板算命」的都相仿,只是命更短。我們由幹校回北京後,「流亡」北師大那年,鍾書大病送醫院搶救,據那位算命專家說,那年就可能喪命。據那位拜門學生說,一般算命的,只說過了哪一年的關,多少年後又有一關,總把壽命儘量拉長,決不說「一去料不返」或「數已終」這等斬絕的話。但鍾書享年八十八歲,足足多了二十年,而且在他坎坷一生中,運道最好,除了末後大病的幾年。不知那位「鐵板算命」的又怎麼解釋。

  這位拜門弟子家貲巨萬,早年喪父,寡母善理財,也信命。她算定家產要蕩盡,兒子賴貴人扶助,貴人就是錢先生。所以她鄭重把兒子託付給先生。她兒子相貌俊秀,在有名的教會大學上學,許多漂亮小姐看中他,其中有一位是錢家的親戚。小姐的媽媽央我做媒。可是這個學生不中意。他說,除非錢先生、楊先生命令他。我說:婚姻是終身大事,父母都不能命令,我們怎能命令;只是小姐頂好,為什麼堅決不要。他覺得不便說明他迷信命,只悄悄告訴我什麼理由,囑我不要說出來。原來他生肖屬鼠,鼠是「子」,「子」是水之源。小姐屬豬,豬是「亥」,「亥」是「壬」,「壬」水是大水。子水加壬水,不就把他家貲全都沖掉了嗎?所以這位小姐斷斷娶不得。我不能把他囑我不說的「悄悄話」給捅出來,只說他們兩個是同學,何必媒人。但男方無意提親,女方極需媒人。我一再推辭,女方的媽媽會懷疑我有私心,要把她女兒鍾情的人留給自己的妹妹楊必呢。這個學生真的看中楊必,因為楊必大他兩歲,屬狗,狗是戌,戌是火土,可以治水。那時我爸爸已去世。這學生的媽媽找了我的大姐姐和三姐姐,正式求親,說結了婚一同出國留學。楊必斷然拒絕。我對這學生說:你該找你的算命師父找合適的人。他說,算命師父說過,最合適是小他兩歲的老虎。

  解放後,我們一家三口離開上海,到了清華。院系調整後,一九五三或一九五四年,我們住中關園的時候,這位學生陪著他媽媽到北京遊覽,特來看望我們。他沒頭沒腦地悄悄對我說:「結婚了,小我兩歲的老虎,算命師父給找的。」

  不久後,他的媽媽被捕了。這位拜門弟子曾告訴我:他媽媽不藏黃金,嫌笨重;她收藏最珍貴的寶石和鑽石,比黃金值錢得多。解放後她交出了她的廠和她的店,珍寶藏在小型保險櫃裡,保險櫃砌在家中牆內,她以為千穩萬妥了。一次她帶了少許珍寶到香港去變賣,未出境就被捕,關押了一年。家中全部珍寶都由國家作價收購。重很多克拉、熠熠閃藍光的鑽石,只作價一千人民幣。命中註定要蕩盡的家產,就這麼蕩盡了。

  接下來,柯慶施要把上海城中居民遷往農村的計劃雖然沒有實施,這個學生的戶口卻是給遷入農村了。他媽媽已經去世,他妻子兒女仍住上海,只他單身下鄉。他不會勞動,吃商品糧,每月得交若干元伙食費。我們寄多少錢,鄉里人全知道。寄多了,大家就來借,所以只能寄十幾元。他過兩三個月可回上海探親,就能匯幾百。直到改革開放之後,他才得落實政策,恢復戶籍,還當上了上海市政協委員。那時出國訪問的人置備行裝,往往向他請教,因為他懂得怎樣打扮有派頭,怎樣時髦。「貴人扶助」云云,實在慚愧,不過每月十數元而已,但是他的命確也應了。

  我妹妹楊必有個極聰明的中學同學,英文成績特好。解放後,她聽信星命家的話,想到香港求好運,未出境就半途被捕,投入勞改營。她因為要逃避某一勞役,疏通了醫生,為她偽造了患嚴重肝炎的證明。勞改期滿,由人推薦,北京外文出版社要她任職,但得知她有嚴重肝炎,就不敢要她了。她出不了勞改營,只好和一個勞改人員結了婚,一輩子就在勞改營工作。好好一個人才,可惜了。這也只好說是命中註定了。

  上海有個極有名的星命家,我忘了他的姓名,但想必有人記得,因為他很有名。抗日勝利前夕,盛傳上海要遭美軍地毯式轟炸。避難上海的又紛紛逃出。這位專家算定自己這年橫死。算命的都妄想趨吉避凶,他就逃到香港去,以為橫死的災厄已經躲過。有一天在朋友家吃晚飯,飯後回寓,適逢戒嚴,他中彈身亡。這事一時盛傳,許多人都驚奇他命理精確。但既已命定,怎又逃得了呢?我料想楊必的那個朋友到香港去,也是趨吉避凶。

  「生死有命」是老話。人生的窮通壽夭確是有命。用一定的方式算命,也是實際生活中大家知道的事。西方人有句老話:「命中該受絞刑的人,決不會淹死。」我國的人不但算命,還信相面,例如《麻衣相法》就是講相面的法則。相信相面的,認為面相更能表達性格。吉普賽人看手紋,預言一生命運。我翻譯過西班牙的書,主人公也信算命,大概是受摩爾人的影響。西方人只說「性格即命運」或「性格決定命運」。反正一般人都知道人生有命,命運是不容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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