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走到人生邊上 | 上頁 下頁 |
自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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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一月六日,我由醫院出院,回三裡河寓所。我是從醫院前門出來的。如果由後門太平間出來,我就是「回家」了。 躺在醫院病床上,我直在思索一個題目:《走到人生邊上》。一回家,我立即動筆為這篇文章開了一個頭。從此我好像著了魔,給這個題目纏住了,想不通又甩不開。我尋尋覓覓找書看,從曾經讀過的中外文書籍——例如《四書》、《聖經》,到從未讀過的,手邊有的,或請人借的——例如美國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的作品,法國布爾熱(Paul Bourget,1852-1935)的《死亡的意義》。讀書可以幫我思索,可是我這裡想通了,那裡又堵死了。 年紀不饒人。我又老又病又忙。我應該是最清閒的人,既不管家事,又沒人需我照顧。可是老人小輩多,小輩又生小輩,好朋友的兒女又都成了小一輩的朋友。承他們經常關心,近在北京、遠在國外的,過年過節,總來看望我。我雖然閉門謝客,親近的戚友和許許多多小輩們,隨時可以沖進門來。他們來,我當然高興,但是我的清閒就保不住了。 至於病,與老年相關的就有多種,經常的是失眠、高血壓、右手腱鞘炎不能寫字等等。不能寫字可以用腦筋,可是血壓高了,失眠加劇,頭暈暈地,就不能用腦筋,也不敢用腦筋,怕中風,再加外來的干擾,都得對付,還得勞心。 《走到人生邊上》這個題目,偏又纏住人不放。二〇〇五年我出醫院後擅自加重降壓的藥,效果不佳,經良醫為我調整,漸漸平穩。但是我如果這天精神好,想動筆寫文章,親友忽來問好,這半天就荒廢了。睡不足,勉強工作,往往寫半個字,另一半就忘了,查字典吧,我普通話口音不准,往往查不到,還得動腦筋拐著彎兒找。字越寫越壞。老人的字愛結成一團,字不成字,我也快有打結子的傾向了。 思路不通得換一條路再想,我如能睡個好覺,頭腦清楚,我就呆呆地坐著轉念頭。吃也忘了,睡也忘了,一坐就是半天,往往能想通一些問題。真沒想到我這一輩子,腦袋裡全是想不通的問題。這篇短短的小文章,竟費了我整整兩年半的時光。廢稿寫了一大疊,才寫成了四萬多字的《自問自答》。 在思索的過程中,發現幾個可寫散文的題目。我寫下了本文的草稿,就把這幾篇散文寫成《注釋》,因為都是注釋本文的。費心的是本文,是我和自己的老、病、忙鬥爭中掙扎著寫成的。 古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121-180)的《自省錄》是他和鄰邦交戰中寫成的。我的《自問自答》是我和自己的老、病、忙鬥爭中寫成的。在鬥爭中掙扎著寫,也不容易。拉一位古代的大皇帝作陪,聊以自豪吧! 九十六歲的楊絳 二〇〇七年八月十五晚 ▲楊絳先生近影(指2007年8月出書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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