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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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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簾子和爐子 秋涼以後,革命群眾把我同組的「牛鬼蛇神」和兩位本所的「黑」領導安頓在樓上東側一間大屋裡。屋子有兩個朝西的大窗,窗前掛著蘆葦簾子。經過整個夏季的曝曬,窗簾已陳舊破敗。我們收拾屋子的時候,打算撤下簾子,讓屋子更軒亮些。 「牛鬼蛇神」的稱呼已經不常用;有的稱為「老傢伙」。「老傢伙」的名稱也不常用,一般稱「老先生」。我在這一夥裡最小——無論年齡、資格、地位都最小,揪出也最晚。同夥的「牛鬼蛇神」瞧我揪出後沒事人兒一般,滿不在意,不免詫怪。其實,我挨整的遭數比他們多(因為我一寫文章就「放毒」,也就是說,下筆就露餡兒,流露出「人道主義」、「人性論」等資產階級觀點)。他們自己就整過我。況且他們是紅專家,至少也是粉紅專家,或外紅裡白專家,我卻「白」而不「專」,也稱不上「家」。這回他們和我成了「一丘之貉」,當然委屈了他們,榮幸的是我。我們既然同是淪落人,有一位老先生慨然說:「咱們是難友了。」 陳翔鶴同志一次曾和他的難友發了一點小牢騷,立即受到他領導好一頓訓斥,因此他警告默存:「當心啊,難友會賣友。」我為此也常有戒心。不過我既然和難友風雨同舟,出於「共濟」的精神,我還是大膽獻計說:「別撤簾子。」他們問:「為什麼?」我說:「革命群眾進我們屋來,得經過那兩個朝西的大窗。隔著簾子,外面看不見裡面,裡面卻看得見外面。我們可以早作準備。」他們觀察實驗了一番,證明我說的果然不錯。那兩個大破簾子就一直掛著,沒有撤下。 一位難友曾說:「一天最關鍵的時刻是下午四時。傳我們去訓話或問話往往在四點以前,散會後群眾就可以回家。如果到四點沒事,那一天就平安過去了。」他的觀察果然精確。不過自從我們搬入那間大屋,革命群眾忙於打派仗,已不大理會我們。我們只要識趣,不招他們就沒事。我們屋裡有幾隻桌子的抽屜是鎖著的,一次幾個革命群眾洶洶然闖進來,砸開鎖,抄走了一些文件。我們都假裝不見,等他們走了才抬頭吐氣。砸鎖、抄東西的事也只偶然一見。我們有簾子隱蔽著,又沒有專人監督,實在很自由。如果不需寫交代或做檢查,可以專心學習馬列經典,也不妨傳閱小報,我抽屜裡還藏著自己愛讀的書。革命群眾如有事要找我們,等他們進屋,准發現我們一個個都規規矩矩地伏案學習呢。 那間屋子裡沒有暖氣片,所以給我們裝了一隻大火爐。我們自己去拾木柴,撿樹枝。我和文學所的木工老李較熟;我到他的木工房去借得一把鋸子,大家輪著學鋸木頭。我們做過些小煤餅子,又搬運些煤塊,輪流著生火和封火;封滅了明天重生,檢查之類的草稿正可用來生火。學部的暖氣並不全天供暖,我們的爐子卻整日熊熊旺盛。兩位外文所領導都回家吃飯,我們幾個「老先生」各帶一盒飯,先後在爐子上烤熱了吃,比飯堂裡排隊買飯方便得多。我們飯後各據一隅,拼上幾隻椅子權當臥榻,疊幾本書權當枕頭,胡亂休息一會。起來了大家一起說說閒話,講講家常,雖然不深談,也發點議論,談些問題。有時大家懊悔,當初該學理科,不該學文學。有時我們分不清什麼是「大是非」,什麼是「小是非」,一起琢磨研究。有時某人出門買些糖食,大家分享。常言道:「文人相輕」;又說是:「同行必妒」。我們既是文人,又是同行,居然能融融洽洽,同享簾子的蔽護和爐子的溫暖,實在是難而又難的難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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