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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鍾書二十歲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華大學,秋季就到北京上學。他父親收藏的「先兒家書」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父親身後,鍾書才知道父親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貼在本子上珍藏。信寫得非常有趣,對老師、同學都有生動的描寫。可惜鍾書所有的家書(包括寫給我的),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

  鍾書在清華的同班同學饒餘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臺灣寫了一篇《清華的回憶》,有一節提到鍾書:「同學中我們受錢鍾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於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記,只帶一本和課堂無關的閒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是考試總是第一,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據鍾書告訴我,他上課也帶筆記本,只是不作筆記,卻在本子上亂畫。現在美國的許振德君和鍾書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鍾書奪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頓出氣,因為他和鍾書同學之前,經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個不能解決的問題,鍾書向他講解了,他很感激,兩人成了朋友,上課常同坐在最後一排。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鍾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裡頗為流傳,鍾書曾得意地畫給我看。一年前許君由美國回來,聽鍾書說起《許眼變化圖》還忍不住大笑。

  ①《清華大學第五級畢業五十周年紀念冊》(一九八四年出版)轉載此文。饒君已故。

  鍾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一味都有兩層紙包裹;外面一張白紙,裡面一張印著藥名和藥性。每服一副藥可攢下一疊包藥的紙。這種紙乾淨、吸水,鍾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裡的「詩中之畫」。他為自己想出一個別號叫「項昂之」——因為他佩服項羽,「昂之」是他想像中項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為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

  鍾書在他父親的教導下「發憤用功」,其實他讀書還是出於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鹹雜進。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裡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一本本漸次吃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他提出論文題之前,須學習古文書學(Peleography),要能辨認英國十一世紀以來的各式古文字。他毫無興趣,考試前只好硬記,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這件補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言》裡也提到(見 14 頁)。鍾書一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文的《導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一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查這麼精密。後來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鍾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 Donald Stuart 打聽來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鍾書》裡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①鍾書記錯了,我翻閱此書,這件事並未刪去。

  鍾書的「癡氣」書本裡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帖,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蘸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淨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回國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餘的「癡氣」往往發洩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一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一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鍾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於是一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裡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裡的東西一一取出。鍾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鍾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裡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裡,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裡去了。

  鍾書的「癡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一隻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裡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鍾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裡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鍾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為書癡,倒真是有點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手裡。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癡氣」的另一表現。

  鍾書和我父親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共同的語言。鍾書常和我父親說些精緻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一次我父親問我:「鍾書常那麼高興嗎?」「高興」也正是錢家所謂「癡氣」的表現。

  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鍾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鍾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鍾書。我們倆日常相處,他常愛說些癡話,說些傻話,然後再加上創造,加上聯想,加上誇張,我常能從中體味到《圍城》的筆法。我覺得《圍城》裡的人物和情節,都憑他那股子癡氣,呵成了真人實事。可是他畢竟不是個不知世事的癡人,也畢竟不是對社會現象漠不關心,所以小說裡各個細節雖然令人捧腹大笑,全書的氣氛,正如小說結尾所說:「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令人迴腸盪氣。

  鍾書寫完了《圍城》,「癡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為第二部小說。一九五七年春,「大鳴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詩選注》剛脫稿,因父病到湖北省親,路上寫了《赴鄂道中》五首絕句,現在引錄三首:「晨書暝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碧海掣鯨閑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弈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褪淨,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碾懣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後兩首寄寓他對當時情形的感受,前一首專指《宋詩選注》而說,點化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據我瞭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卻只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圍城》重印後,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遺恨裡還有哄騙自己的餘地,後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裡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甯恨毋悔。」這幾句話也許可作《圍城·重印前記》的箋注吧。

  我自己覺得年紀老了;有些事,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知道。我要趁我們夫婦都健在,一一記下。如有錯誤,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圍城》裡寫的全是捏造,我所記的卻全是事實。

  一九八六年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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