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幹校六記 | 上頁 下頁 |
六 誤傳記妄(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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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寓楊村的時候,房東家的貓兒給我來了個惡作劇。我們屋裡晚上點一隻油盞,掛在門口牆上。我的床離門最遠,幾乎全在黑影裡。有一晚,我和同屋夥伴兒在井邊洗漱完畢,回房睡覺,忽發現床上有兩堆東西。我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開手電一照,只見血淋淋一隻開膛破肚的死鼠,旁邊是一堆粉紅色的內臟。我們誰也不敢拿手去拈。我戰戰兢兢移開枕被,和同伴提著床單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後院漚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我大老清早就起來洗單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曬乾後又洗,那血跡好像永遠洗不掉。 我遇見默存,就把這樁倒黴事告訴他,說貓兒「以腐鼠『餉』我」。默存安慰我說:「這是吉兆,也許你要離開此處了。死鼠內臟和身軀分成兩堆,離也;鼠者,處也。」我聽了大笑,憑他運用多麼巧妙的圓夢術或拆字法,也不能叫我相信他為我編造的好話。我大可仿效大字報上的語調,向他大喝一聲:「你的思想根源,昭然若揭!想離開此地嗎?休想!」說真話,他雖然如此安慰我,我們都懂得「自由是規律的認識」;明知這扇門牢牢鎖著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 這年年底,默存到菜園來相會時,告訴我一件意外的傳聞。 默存在郵電所,幫助那裡的工作同志辨認難字,尋出偏僻的地名,解決不少問題,所以很受器重,經常得到茶水款待。當地人稱煮開的水為「茶」,款待他的卻真是茶葉沏的茶。那位同志透露了一個消息給他。據說北京打電報給學部幹校,叫幹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殘」回京,「老弱病殘」的名單上有他。 我喜出望外。默存若能回京,和阿圓相依為命,我一人在幹校就放心釋慮;而且每年一度還可以回京探親。當時雙職工在息縣幹校的,儘管夫妻不在一處,也享不到這個權利。 過了幾天,他從郵電所領了郵件回來,破例過河來看我,特來報告他傳聞的話:回北京的「老弱病殘」,批准的名單下來了,其中有他。 我已在打算怎樣為他收拾行李,急煎煎只等告知動身的日期。過了幾天,他來看我時臉上還是靜靜的。我問: 「還沒有公佈嗎?」 公佈了。沒有他。 他告訴我回京的有誰、有誰。我的心直往下沉。沒有誤傳,不會妄生希冀,就沒有失望,也沒有苦惱。 我陪他走到河邊,回到窩棚,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心上反復思忖。 默存比別人「少壯」嗎?我背誦著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赦書一日行千里……州家申名使家抑」,感觸萬端。 我第一念就想到了他檔案袋裡的黑材料。這份材料若沒有「偉大的文化大革命」,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幾人聯名貼出大字報,聲討默存輕蔑領導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說:錢某要說這話,一定還說得俏皮些;這語氣就不像。有人向我通風報信;我去看了大字報不禁大怒。我說捕風捉影也該有個風、有個影,不能這樣無因無由地栽人。我們倆各從牛棚回家後,我立即把這事告知默存。我們同擬了一份小字報,提供一切線索請實地調查;兩人忙忙吃完晚飯,就帶了一瓶漿糊和手電到學部去,把這份小字報貼在大字報下面。第二天,我為此著實挨了一頓鬥。可是事後知道,大字報所控確有根據:有人告發錢某說了如此這般的話。這項「告發」顯然未經證實就入了檔案。實地調查時,那「告發」的人否認有此告發。紅衛兵的調查想必徹底,可是查無實據。默存下幹校之前,軍宣隊認為「告發」的這件事情節嚴重,雖然查無實據,料必事出有因,命默存寫一份自我檢討。默存只好婉轉其辭、不著邊際地檢討了一番。我想起這事還心上不服。過一天默存到菜園來,我就說:「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默存說我無聊,事情已成定局,還管它什麼作祟。我承認自己無聊:妄想已屬可笑,還念念在心,灑脫不了。 回京的人動身那天,我們清早都跑到廣場沿大道的那裡去歡送。客裡送人歸,情懷另是一般。我悵然望著一輛輛大卡車載著人和行李開走,忽有女伴把我胳膊一扯說:「走!咱們回去!」我就跟她同回宿舍;她長歎一聲,欲言又止。我們各自回房。 回京的是老弱病殘。老弱病殘已經送回,留下的就死心塌地,一輩子留在幹校吧。我獨往菜園去,忽然轉念:我如送走了默存,我還能領會「咱們」的心情嗎?只怕我身雖在幹校,心情已自不同,多少已不是「咱們」中人了。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麼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捨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儘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我自慚誤聽傳聞,心生妄念,只希望默存回京和阿圓相聚,且求獨善我家,不問其它。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 默存過菜園,我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 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真的,什麼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他箱子裡只有字典、筆記本、碑帖等等。 我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 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默存向來抉擇很爽快,好像未經思考的;但事後從不遊移反復。我不免思前想後,可是我們的抉擇總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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