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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冒險記幸(2)


  那天是大雪之後,大道上雪已融化,爛泥半幹,踩在腳下軟軟的,也不滑,也不硬。可是橋以北的小路上雪還沒化。天色已經昏黑,我怕默存近視眼看不清路——他向來不會認路——乾脆直把他送回宿舍。

  雪地裡,路徑和田地連成片,很難分辨。我一路留心記住一處處的標誌,例如哪個轉角處有一簇幾棵大樹、幾棵小樹,樹的枝葉是什麼姿致;什麼地方,路是斜斜地拐;什麼地方的雪特別厚,那是田邊的溝,面上是雪,踹下去是半融化的泥漿,歸途應當回避等等。

  默存屋裡已經燈光雪亮。我因為時間不早,不敢停留,立即辭歸。一位年輕人在旁說:天黑了,他送我回去吧。我想這是大年夜,他在暖融融的屋裡,說說笑笑正熱鬧,叫他沖黑冒寒送我,是不情之請。所以我說不必,我認識路。默存給他這麼一提,倒不放心了。我就吹牛說:「這條路,我哪天不走兩遍!況且我帶著個很亮的手電呢,不怕的。」其實我每天來回走的路,只是北岸的堤和南岸的東西大道。默存也不知道不到半小時之間,室外的天地已經變了顏色,那一路上已不復是我們同歸時的光景了。而且回來朝著有燈光的房子走,容易找路;從亮處到黑地裡去另是一回事。我堅持不要人送,他也不再勉強。他送我到燈光所及的地方,我就叫他回去。

  我自恃慣走黑路,站定了先辨辨方向。有人說,女同志多半不辨方向。我記得哪本書上說:女人和母雞,出門就迷失方向。這也許是侮辱了女人。但我確是個不辨方向的動物,往往「欲往城南望城北」。默存雖然不會認路,我卻靠他辨認方向。這時我留意辨明方向:往西南,斜斜地穿出樹林,走上林邊大道;往西,到那一簇三五棵樹的地方,再往南拐;過橋就直奔我走熟的大道回宿舍。

  可是我一走出燈光所及的範圍,便落入了一團昏黑裡。天上沒一點星光,地下只一片雪白;看不見樹,也看不見路。打開手電,只照見遠遠近近的樹幹。我讓眼睛在黑暗裡習慣一下,再睜眼細看,只見一團昏黑,一片雪白。樹林裡那條蜿蜒小路,靠宿舍裡的燈光指引,暮色蒼茫中依稀還能辨認,這時完全看不見了。我幾乎想退回去請人送送。可是再一轉念:遍地是雪,多兩隻眼睛亦未必能找出路來;況且人家送了我回去,還得獨自回來呢,不如我一人闖去。

  我自信四下觀望的時候腳下並沒有移動。我就硬著頭皮,約莫朝西南方向,一納頭走進黑地裡去。假如太往西,就出不了樹林;我寧可偏向南走。地下看著雪白,踩下去卻是泥漿。幸虧雪下有些秫秸稈兒、斷草繩、落葉之類,倒也不很滑。我留心只往南走,有樹擋住,就往西讓。我回頭望望默存宿舍的燈光,已經看不見了,也不知身在何處。走了一回,忽一腳踩個空,栽在溝裡,嚇了我一大跳;但我隨即記起林邊大道旁有個又寬又深的溝,這時撞入溝裡,不勝欣喜,忙打開手電,找到個可以上坡的地方,爬上林邊的大道。

  大道上沒雪,很好走,可以放開步子;可是得及時往南拐彎。如果一直走,便走到「中心點」以西的鄰村去了。大道兩旁植樹,十幾步一棵。我只見樹幹,看不見枝葉,更看不見樹的什麼姿致。來時所認的標誌,一無所見。我只怕錯失了拐彎處,就找不到拖拉機翻身的那座橋。遲拐彎不如早拐彎——拐遲了走入連片的大田,就夠我在裡面轉個通宵了。所以我看見有幾棵樹聚近在一起,就忙拐彎往南。

  一離開大道,我又失去方向;走了幾步,發現自己在秫秸叢裡。我且直往前走。只要是往南,總會走到河邊;到了河邊,總會找到那座橋。

  我曾聽說,有壞人黑夜躲在秫秸田裡;我也怕野狗聞聲躥來,所以機伶著耳朵,聽著四周的動靜輕悄悄地走,不拂動兩旁秫秸的枯葉。腳下很泥濘,卻不滑。我五官並用,只不用手電。不知走了多久,忽見前面橫著一條路,更前面是高高的堤岸。我終於到了河邊!只是雪地又加黑夜,熟悉的路也全然陌生,無法分辨自己是在橋東還是在橋西——因為橋西也有高高的堤岸。假如我已在橋西,那條河愈西去愈寬,要走到「中心點」西頭的另一個磚窯,才能轉到河對岸,然後再折向東去找自己的宿舍。聽說新近有個幹校學員在那個磚窯裡上吊死了。幸虧我已經不是原先的膽小鬼,否則橋下有人淹死,窯裡有人吊死,我只好徘徊河邊嚇死。我估計自己性急,一定是拐彎過早,還在橋東,所以且往西走;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了那座橋。

  過橋雖然還有一半路,我飛步疾行,一會兒就到家了。

  「回來了?」同屋的夥伴兒笑臉相迎,好像我才出門走了幾步路。在燈光明亮的屋裡,想不到昏黑的野外另有一番天地。

  一九七一年早春,學部幹校大搬家,由息縣遷往明港某團的營房。幹校的任務,由勞動改為「學習」——學習階級鬥爭吧?有人不解「學部」指什麼,這時才恍然:「學部」就是「學習部」。

  看電影大概也算是一項學習,好比上課,誰也不准逃學(默存困,眼睛不好,看不見,得以豁免)。放映電影的晚上,我們晚飯後各提馬紮兒,列隊上廣場。各連有指定的地盤,各人挨次放下馬紮兒入座。有時雨後,指定的地方泥濘,馬紮兒只好放在爛泥上;而且保不定天又下雨,得帶著雨具。天熱了,還有防不勝防的大群蚊子。不過上這種課不用考試。我睜眼就看看,閉眼就歇歇。電影只那麼幾部,這一回閉眼沒看到的部分,盡有機會以後補看。回宿舍有三十人同屋,大家七嘴八舌議論,我只需旁聽,不必洩漏自己的無知。

  一次我看完一場電影,隨著隊伍回宿舍。我睜著眼睛繼續做我自己的夢,低頭只看著前人的腳跟走。忽見前面的隊伍漸漸分散,我到了宿舍的走廊裡,但不是自己的宿舍。我急忙退回隊伍,隊伍只剩個尾巴了;一會兒,這些人都紛紛走進宿舍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宿舍何在,連問幾人,都說不知道。他們各自忙忙回屋,也無暇理會我。我忽然好比流落異鄉,舉目無親。

  抬頭只見滿天星斗。我認得幾個星座;這些星座這時都亂了位置。我不會借星座的位置辨認方向,只憑顛倒的位置知道離自己的宿舍很遠了。營地很大,遠遠近近不知有多少營房,裡面都亮著燈。營地上縱橫曲折的路,也不知有多少。營房都是一個式樣,假如我在縱橫曲折的路上亂跑,一會兒各宿舍熄了燈,更無從尋找自己的宿舍了。目前只有一法:找到營房南邊鋪石塊的大道,就認識歸路。放映電影的廣場離大道不遠,我錯到的陌生宿舍,估計離廣場也不遠;營房大多南向,北斗星在房後——這一點我還知道。我只要背著這個宿舍往南去,尋找大道;即使繞了遠路,總能找到自己的宿舍。

  我怕耽誤時間,不及隨著小道曲折而行,只顧抄近,直往南去;不防走進了營地的菜圃。營地的菜圃不比我們在息縣的菜圃。這裡地肥,滿畦密密茂茂的菜,蓋沒了一畦畦的分界。我知道這裡每一二畦有一眼漚肥的糞井;井很深。不久前,也是看電影回去,我們連裡一位高個兒年輕人失足落井。他爬了出來,不顧寒冷,在「水房」——我們的盥洗室——沖洗了好半天才悄悄回屋,沒鬧得人人皆知。我如落井,諒必一沉到底,呼號也沒有救應。冷水沖洗之厄,壓根兒可不必考慮。

  我當初因為跟著隊伍走不需手電,並未注意換電池。我的手電昏暗無光,只照見滿地菜葉,也不知是什麼菜。我想學豬八戒走冰的辦法,雖然沒有扁擔可以橫架肩頭,我可以橫抱著馬紮兒,擴大自己的身軀。可是如果我掉下半身,呼救無應,還得掉下糞井。我不敢再胡思亂想,一手提馬紮兒,一手打著手電,每一步都得踢開菜葉,緩緩落腳,心上雖急,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一步不敢草率。好容易走過這片菜地,過一道溝仍是菜地。簡直像夢魔似的,走呀、走呀,總走不出這片菜地。

  幸虧方向沒錯,我出得菜地,越過煤渣鋪的小道,超過亂草、石堆,終於走上了石塊鋪的大路。我立即拔步飛跑,跑幾步,走幾步,然後轉北,一口氣跑回宿舍。屋裡還沒有熄燈,末一批上廁所的剛回房,可見我在菜地裡走了不到二十分鐘。好在沒走冤枉路,我好像只是上了廁所回屋,誰也沒有想到我會睜著眼睛跟錯隊伍。假如我掉在糞井裡,幾時才會被人發現呢?

  我睡在硬幫幫、結結實實的小床上,感到享不盡的安穩。

  有一位比我小兩歲的同事,晚飯後乖乖地坐在馬紮上看電影,散場時他因腦溢血已不能動彈,救治不及,就去世了。從此老年人可以免修晚上的電影課。我常想,假如我那晚在陌生的宿舍前叫喊求救,是否可讓老年人早些免修這門課呢?只怕我的叫喊求救還不夠悲劇,只能成為反面教材。

  所記三事,在我,就算是冒險,其實說不上什麼險;除非很不幸,才會變成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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