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紅                  

                                   09

  然而就在這時,重慶的電報送到了,端敬急病進了醫院,要她速回。櫻桃再也
顧不得什麼,不及收拾行李,匆匆返回了重慶。
  端敬患的是急性肺炎。櫻桃回到重慶的時候,他已被馨聲接到家裡休養。按了
鈴,一個穿駝色男式粗毛衣的女子來應門,櫻桃暗想,大概這就是馨聲了。她淡淡
地點點頭:「秦小姐,我是馨聲,請進來吧。」說罷,招呼進屋。
  櫻桃略一躊躇,尾隨著馨聲進去,心裡思忖:她叫我秦小姐,那麼說是不承認
自己的身份。櫻桃暗自一咬牙,心道:不承認便不承認,好在她並不稀罕她叫她一
聲姨娘。她約莫從林媽嘴裡知道一點馨聲的地位,論才識聰明,她比幾個兄妹都要
勝一籌,是端敬一向最器重的一個孩子。她總懷疑,林媽是有意在她面前誇耀,心
裡頗不以為然,今日一看,這位馨聲的為人態度,果然是極有心計的。兩人一照面。
櫻桃便似已輸了一遭。
  端敬這半個月來,竟是瘦了一圈,此時大概剛打了針,正熟睡著。櫻桃看見床
邊的櫃子上放著一隻鋁盒子,裡面放著一些針筒之類的器具。櫻桃略一凝視,彎下
腰去掖被角。馨聲站在門口,注視著她。櫻桃一邊動作一邊想:這情形頗為尷尬,
她因了她母親的緣故,自然不會對自己有什麼好感。自己犯不上去討好她,自然也
須做得不卑不亢才是,她決定主動出擊,因轉過去不動聲色地道:「馨聲,你父親
怎麼會得病的,是急性肺炎?」她留意她的神情,果然見她聽她呼馨聲,神色間似
有不悅。馨聲略一遲疑道:「醫生說是夜裡受了風寒,又淋了雨……」不等她說完,
櫻桃用手按著雙唇,輕輕噓了一聲,馬上道:「馨聲,我們到書房去說吧,看把你
爸爸吵醒了。」說罷看了她一眼,自己率先向書房走去。馨聲略一躊躇,只能跟了
來。櫻桃暗笑了一聲:她是存心截斷她的話。憑你是個大小姐,也得受一受挫,打
一下威風。以後幾天,櫻桃倒是盡心盡力服侍端敬,一半是為了做給馨聲看,一半
是報端敬的恩。好在端敬的病並無大礙,精神好的時候,櫻桃扶他坐起來,在他背
後靠一個繡墊兩人閒聊。
  自端敬患病以來,臥房裡始終有一股藥香氣和醫學機械的冰涼氣味。牆角的一
盆龍舌蘭蟄伏著,一絲青綠植物的氣息是它的微微的呼吸,不留意就不發現,像一
只冬眠的幼獸,其實只是一盆植物而已。櫻桃在床頭櫃邊站了一會兒,一雙手下意
識地把桌上的一些東西移過來移過去。端敬忽道:「你不用擔心,我這病不礙事,
有我在,你放心。」他連說了兩句放心。櫻桃低了頭,伸手去掖掖他的被角,細聲
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倒是你,也該少為別人擔些心,用心保養,你身體好了
就是我的福份。」端敬笑一笑,正待說什麼,卻聽見門口有人打鈴。櫻桃側耳一聽,
笑道:「馨聲來了。」
  馨聲到重慶一直住在一家旅館裡,每天來家探視端敬。今日穿一件白綢長袖襯
衫,豆沙色男式西裝配一條同色長褲,圍了一條真絲。淺豆沙色灑白圓點的圍巾。
櫻桃看她的神色,似乎有話對端敬說,便託辭離開了臥房。
  她在廚房看林媽燒菜,菜譜是她定的,特意問了端敬按馨聲的口味做的。馨聲
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並不如她想像中的傲慢刻薄,近來對她的神色日漸和善,
兼之端敬的緣故,櫻桃也便收了初時爭強好勝的心。雖說她並不指望將來有朝一口
這位在李家舉足輕重的大小姐能幫她說什麼好話,但是,強敵當然是越少越好。最
好是化干戈為玉帛。櫻桃兀自在心中盤算。他們兩父女在房裡說話,這裡是聽不見
的,櫻桃待林媽燒好菜,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有意無意地放重了腳步向臥室走,
人未到臥房便笑道:「馨聲,吃飯罷,今天林媽特意給你做了幾個菜,都是你愛吃
的……」一邊走到了門口,站住了,一手扶著門框,笑吟吟地看著他們父女倆。她
眼尖,一眼瞥見馨聲臉上還留著一滴未拭去的淚痕,當下只做不見,指揮林媽把端
敬的飯菜搬進來。
  端敬伸手制止道:「別,別。叫林媽開飯好了,今兒我覺得精神很好,我也到
外面去吃。」櫻桃幫他披了一件家常的法蘭絨睡衣,馨聲系了帶子,兩人一左一右
扶了他走。端敬微笑道:「病了這一陣子,一直躺在床上,也難受得很。馨聲倒是
一直勸我早晚起床在房裡多走走,她是西洋人的習慣,我是保守派的,總覺得還是
靜養為宜。現在看來,倒是馨聲的話有道理。我自己覺得,大約這一躺是我心下偷
懶的緣故。你們看這樣多清靜,銀行裡的一些事我索性放開手去不管。以前真是有
福不會享啊!」櫻桃也笑道:「可不是,我以前總對你說,銀行離了你照樣開不是,
你總不信,既然你已想開了,那好。反正馨聲也在這兒,馨聲,還沒空到重慶各處
轉轉吧。雖說是打仗,可重慶也不比上海差呢。什麼都有,哪天陪你爸爸到處轉轉,
他做個導遊!」馨聲看了父親一眼,也微笑道:「這地方是大後方嘛。」
  說話間來到了飯廳,林媽趕上前來拉開椅子。眾人落座,只見桌子上擺著青菜
紅燒獅子頭,蔥烤鯽魚,紅燉牛肉,火腿筍湯,白扒魷魚,外加生菜沙拉、羅宋湯。
櫻桃笑道:「自己家裡人,就一些家常菜。」端敬向她望一望,道:「我竟不知道
你有這樣好手藝,林媽是不會做西菜的。看來今天我還是沾了馨聲的光呢。」林媽
在一旁笑道:「真的,大小姐,今天你可不能不承太……的情,她不單親自下廚,
好幾味菜都是她一手採辦的呢。」她倒慢慢習慣了稱櫻桃為太太,此時馨聲在場,
及時警覺,縮口不迭,打個含糊,用了個禿頭句便過去了。
  櫻桃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別的倒還罷了,就這一味就魚難辦些。」馨聲望
了櫻桃一眼,心下暗道:她這話倒是不假,抗戰時期的重慶市面上魷魚確是很難得
了,更難得的是她果真仔細按了自己的口味配,尤其這沙拉和羅宋湯,極為地道。
因含笑道:「秦小姐果然好手藝。」櫻桃一邊布菜,替端敬舀了一勺火腿筍湯,又
替馨聲夾了一個獅子頭,嘴裡道:「什麼好手藝呀。馨聲,不怕你笑話,我小時候
是吃過一點苦的,又沒什麼專長,沒見過什麼世面,所能的,僅僅是做做家務罷了。
不像你,自小聰明能幹,長大了又出息,出洋留學,比男孩子還光宗耀祖——馨聲,
你嘗嘗這湯。說起這兩隻菜還有一段故事,我哥哥原來的女朋友原先是在聖瑪麗中
學教書的,跟幾個嬤嬤學了一手西菜,我早先跟她也用心學了兩個,也只有這個,
馨聲你是頭一回吃,二回我請你也是這兩個,什麼好手藝,哄人哩。」說完自己笑
了起來。馨聲也不由得一笑,覺得櫻桃人雖刻薄些,照這番話看來,卻似是一個直
性子的人。因了這個想法,兼之在櫻桃一團盛情之下,又在端敬面前,便對櫻桃的
態度又熱絡了幾分。
  說話間眾人又不覺談起重慶的物價。櫻桃忽然想起了一事,向端敬道:「對了,
你猜這就魚是哪裡來的。」端敬微笑道:「難不成還有一個典故。」櫻桃停了筷子,
拿起手絹拭一拭嘴,抿嘴笑道:「典故倒是沒有,只不過這件事說出來不免使你們
吃驚。」端敬微笑不語。櫻桃道:「告訴你們,這就魚原是我從小何太太那裡拿來
的。」頓住了看各人神情,又道:「你們再猜不到的,小何太太的先生原是在上海
一所大學裡教書的,後來轉到大後方在公路局裡謀了一個閒職,小何太太的弟弟是
個投機商人,小何看得眼紅,也投了一筆資金進去,囤積了好些物資呢。」端敬搖
頭道:「這時局啊。不過這恐怕也不能叫我吃驚罷。重慶場面上的人現在誰不明裡
暗裡地撈一票呢,只是生生把個物價抬上去了。」櫻桃忙笑道:「誰說不是呢,就
說這小何太太原來也是出過洋的讀書人呢,如今書是白念了,只不知當時有沒有
『投機』這一課。她只說是她丈夫做生意,看這情形,竟是夫妻倆同唱一台戲呢,
前兒個我去他家拿魷魚,還見她在招待客人——左右不過是些不上檯面的小遊擊商
人。若論心計才幹,倒還是小何太太精明些。」櫻桃談笑風生,眼角裡暗暗注意著
馨聲的神色,見她迎合了幾句之後,神色間頗為淡淡,當下便轉了話題。
  其實馨聲倒不是有意冷落她。她思付了半晌,終於有了個計較。飯後端敬在書
房的躺椅上休息,這回唱片上放的是《宇宙鋒》。馨聲一眼瞥見櫻桃進了洗手間,
便夾腳跟進,櫻桃正湊近鏡子補妝,見馨聲進來,忙裡偷閒打了個招呼。馨聲一笑,
道:「秦小姐,我有幾句話要跟你商量,等一會兒我在樓下等你好不好。」櫻桃不
由得警惕起來,笑道:「馨聲,我是個直性子人,有什麼話,你爽快說好了。」馨
聲微笑道:「這樣最好。」
  李家樓下右手拐彎,走百米左右是一個上海人開的咖啡館,一幢帶花園的平房,
為了防空襲的緣故,外面漆成銀灰色,只門廊裡凹進去的地方,突出一個浮金雕刻
的「歐洲」咖啡館。招牌的四周圍著一圈石刻的玫瑰。裡面疏疏落落擺著幾張白色
桌子,桌上水瓶裡斜插著一技血紅玫瑰。牆壁和天花板都漆成紅藍二色,鮮明誇張
的對比,濃重的色彩,卻是屬￿本國風俗。馨聲一坐下來便笑道:「中國人的咖啡
館。重慶有這樣的環境是我在英國時沒有想到的。」櫻桃笑道:「我們這些沒吃過
洋麵包的人,在這兒見見世面也好的。」
  穿白衣戴黑領結的一個胖胖的侍者端上了櫻桃點的咖啡和馨聲的紅茶。馨聲端
起了紅茶,喝了一口,沉思道:「在英國……可不是這樣的,平時功課忙,難得有
空安安靜靜坐在咖啡館裡。我們學校附近的咖啡館裡倒坐得滿滿當當,都是一些無
家可歸的異鄉人……在英國,我還養過這麼大一點的一隻狗,叫『上海』。那時候,
整天盼的就是能早一點回來。」她苦笑了笑。
  櫻桃心中頗為詫異,她巴巴地找到這裡來,難不成就是為了向她回憶一下在國
外的情形?莫不是另有原因。她不相信馨聲會對她推心置腹。她奪了她的父親,她
們是仇人呢。再往下想下去——莫不是她叫她離開端敬?是了,否則有什麼必要離
開家避了端敬耳目談話?不消說,這自然是她母親的主意,也是她此次突然來重慶
的原因了。她細細推敲一番,越發覺得此番推斷有理,心下冷笑道:「面子是人家
給的,臉是自己丟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任憑你是念過多少書的什麼博士,
可不是我的對手,只要你有半句不遜,走著瞧罷。」心念一轉,當即滿臉堆笑道:
「誰說不是呢,在家千日好嘛。馨聲,這次你到重慶好好陪陪你爸爸吧,我常聽他
說,幾個孩子中他最疼愛的就是你了。」
  馨聲淡淡道:「哦,他常提起我嗎。」櫻桃趁勢道:「你們畢竟是父女嘛。」
話中竟頗有苦意,隨即正色道:「馨聲,我跟了你爸爸這好幾年,他從沒虧待過我,
我也盡了心伺候他。有人說我們是抗戰夫人,我如今也不計較,我也問過我自己,
我跟你爸爸,我圖的什麼?有人說我是圖錢,起初連我自己也這樣認為。但現在我
慢慢明白過來了,人,什麼最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婚姻也是緣分,跟了你爸爸,
是我的福分。你爸爸待我很好,縱使你們小輩怎樣看待我,我決不會在乎。」她此
番話義正辭嚴,慷慨激昂,心底下卻也不禁懷疑自己,不是懷疑自己說假話,而是
懷疑自己在說真話。而她這番話畢竟打動了馨聲的心。馨聲突然拉住她的手,鄭重
道:「秦小姐,我只能這麼稱呼你。此番約你來,我實是有一事相托。我得承認,
我原先沒有對你有什麼好感,這一段相處下來,竟是我錯了。這樣好,有你照顧爸
爸,我可以走得放心一點。」櫻桃道:「走?」馨聲不答,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喝
了一口,她的雪白的手握著茶杯,倒像是茶杯上的詭異的裝飾物。她下決心道:
「秦小姐,你是個赤誠之人,我自然不會瞞你。我和幾個朋友約好去前線,他們已
先走一步,我來這裡看看爸爸,再趕去和他們會合。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櫻桃咬著嘴唇,右手下意識在紅藍格子台劑上劃來劃去。她並不看馨聲,緩緩端起
杯子,喝了一口,故作輕鬆地笑道:「我答應你,不告訴你爸爸。」馨聲搖搖頭笑
道:「那倒不必,我剛才和他長談過一次,他知道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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