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紅                  

                                   10

  櫻桃轉頭去看牆角處一個彈鋼琴的中國人:穿著燕尾服像一隻黑色的大燕子,
那臉是雪白的、冷漠的,純粹表演性質,不帶任何私人感情,和這個世界無關的,
游離於任何有血有肉的情節之外飄蕩的背景。鋼琴旁邊是一棵栽在深咖啡色陶盆裡
的大的芭蕉,在暗的光線下,那芭蕉也是黑色的、肥厚的,枝葉森森,是故事中隱
妖魔的樹林,那雪白的燕子冷漠地在森林裡穿梭。櫻桃看了一會兒,笑道:「開這
家咖啡館的朱老闆原先是在上海那個猶大人哈同的銀行裡做茶房的,現在做生意倒
發了跡了。戰爭哪。你不怕我把你爸的錢騙走了逃跑?」後一句話卻與前幾句話不
相干。她把一隻手斜搭在椅背上,兩撇翡翠秋葉耳墜晃晃悠悠,像是空洞的白臉上
的兩點訕笑。她回過頭望著馨聲的時候,臉上猶自掛著一絲笑意,然而那笑意是暫
時的,擱淺的。
  馨聲不答話,淡淡一笑,冷冷道:「不至於吧,秦小姐。說這話,是你低估了
我爸爸,也低估了你自己。」櫻桃一怔,不禁紅了臉,申辯道:「難說呢,我是個
壞女人呢。」馨聲眉尖一揚,笑道:「倒有你這種人,硬說自己是壞女人。」她不
再理她,招手叫僕歐過來,點了一支德國民歌《瑪麗今晚與我共舞》。櫻桃冷眼瞥
她,心中嚇嚇地一笑:這個女人,吃准她不會做壞事,真是荒唐。她話裡話外的意
思不過是說她秦櫻桃是貪圖了她爸爸的錢——看在錢的份上,也不會走——她就是
這個意思,然而,她真瞭解她嗎……她自己都不懂她自己:
  然而在馨聲走後,櫻桃還是幾次和小陳見了面,前二次是巧合——小陳說是巧
合,她姑且相信一回,後幾次仍是巧合——是她自己對自己說的,連自己也不能相
信自己。端敬倒是主張她多走走,櫻桃總是有些心虛,可是這一點點心虛一會兒就
消失了。
  這一天,他們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小何太太歌樂山的公館玩。這幾日端敬已是
大好,他從書房踱出來,看見櫻桃一大早起來忙著梳洗打扮,便微笑道:「和朋友
約好了出去玩?」櫻桃拿梳子的手停了停,從鏡子裡向端敬微笑道:「可不是,楊
小姐,小陳,還有幾個朋友。」她提到小陳的口氣是若無其事的。端敬點點頭道:
「是該出去走走,我這一病,你倒服侍了我兩個月,你這脾氣是呆不住的,這次玩
得高興一點罷。」櫻桃梳好了頭,走過來,拉著端敬的手臂,微笑道:「今天你也
一起去罷,散散心,不會累著。」
  端敬搖頭笑道:「你們一群年輕人,我去不合適。我是一直主張你多出去,多
交交朋友,出門靠朋友嘛!」櫻桃道:「我這輩子靠定你了,成不成?什麼朋友呀,
假的。」她低了頭,撫弄著端敬睡衣上凸出的淺灰色的條紋,一格一格,像一種鐵
柵欄,柵欄後面是永遠也看不清面容的人和心。這世界都是有柵欄的,像此刻她和
端敬之間,像她和小陳之間……她忽然火燙一般地縮回手。端敬笑道:「什麼一輩
子半輩子的事情呀,我是個老人了,還能活幾年,倒是你,該留個心,為自己打算
打算。」她心中突地一跳,低聲道:「我有什麼打算的,只求這仗別打完,能多陪
你幾年就是了。你放心。」端敬半晌不語,良久道:「你也放心。」說畢把櫻桃的
手移開,走到房門口,頓了頓又道:「櫻桃,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得失在你心中,
你考慮得少一些,可能會活得輕鬆一點。」櫻桃正待說什麼,樓下汽車喇叭一聲接
一聲,當下不便細想,匆匆上路。
  這一群人除了小陳、楊韻芝、櫻桃之外,另有二男一女,分了兩部汽車,櫻桃
和小陳一部。櫻桃這日穿了一件桃灰細格子底洋紅玫瑰的長袍,頭上包了一條洋紅
大紗巾,整個人也是春風中一枝顫巍巍的洋紅玫瑰。一路上她始終神不守舍,幾次
三番向後張望。小陳自己開車,把一隻手搭到櫻桃的椅背上,笑道:「怎麼了,還
約了誰,我看你一直往後看。我可先警告你,不許三心二意。」櫻桃啐了一口,不
由自主地又向後看了一眼,「那輛車一直跟著我們呢。」小陳向鏡子裡看了一眼道:
「順路的罷,你是作賊心虛。」櫻桃並不理會他,自言自語,又似對小陳說道:
「是這輛車,鐵灰色的,那天我們到『天贍閣』跳舞,這輛車也停在門口,我覺得
不對。」小陳拍拍她的肩,從褲袋裡摸出一隻景泰藍扁平銀煙盒、點上一支煙,才
道:「這有什麼奇怪,重慶一共有幾個像樣一點的地方,愛玩的人自然很容易就碰
面罷,巧合罷了。」櫻桃覺得有理,再開了一段路程,到一個分岔路口,櫻桃向後
一看,那輛車往另一個方向開去了,她一顆心才放下來,暗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
  他們是後一輛車,到山腳下時,只看見楊韻芝一人坐在路邊。櫻桃奇道:「咦,
怎麼只剩你一個。」楊韻芝微笑道:「他們先上去了,我坐在這兒歇歇,順便等等
你們。」小何太太的家是掩映在半山腰的一幢白色洋房,被一大片林子掩得密密匝
匝,同樣因為防備空襲,房頂和四周都漆成暗綠和灰色,像一種變色龍,不留心是
看不出來的。從山下到半山坡是幾百級石階和一小段山路。小陳找好地方泊了車,
三個人等了好一會兒,四周卻是寂寂的,沒有滑竿到來。
  櫻桃看看天色,出奇的晴朗,天空像一方剛剛用清水洗過的玻璃,清潔、晶瑩
然而有著冷的自光。初春天氣,遠處約莫有幾個農夫在田裡,因為遠,看不真切,
只是幾個小小的黑點在令人難以覺察地蠕動著。小陳也仰著頭看太陽,初春的太陽
是冷的玻璃中間被什麼強有力的東西熔化了一點。那光芒是試探性的、混和的,慢
慢地露出光芒來,刺得人渾身發癢,像一朝得志的凡夫俗子。那陽光灑落在小陳的
嗶嘰西裝與略帶咖啡色的膚色上,他仰著頭看了一會兒,笑道:「太陽還很毒呢,
過一會兒大概還要熱些。一時半會兒怕不會有滑竿來,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就一路
走上去罷。」笑一笑,又補上一句:「走晚了,可就趕不上午飯了。」楊小姐道:
「你們偏要給小何太太來個『不速之客』,現在可好。不然他們家該派人來接了。」
話是這樣說,三人畢竟一路賞玩風光,一路向何公館走去。
  拐過一個山坡,一眼瞥見路邊的山崖下面冒出來一大片金黃的野花,一路淅瀝
灑拉下去直到山腳下。陽光下只覺得那種金黃色是會盲了人的眼睛般的耀眼,令人
聯想與印度佛教有關的一類東西:蓮花、佛光、卷成一絡絡的如來頭上的鬈髮及印
度婦女額頭上的朱紅砂和端莊得妖邪的眼睛和嘴唇。小陳扯著山崖邊的藤蔓爬下去
采了一大捧來,遞給櫻桃,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楊韻芝暗暗瞧在眼裡,找個機會
故意扯櫻桃落在小陳後面,卻一味地趕小陳:「我們兩個累死了,就在這兒歇歇罷,
你去前面看看,何家有沒有打發人來接。」小陳看看櫻桃又看看她,豎起一隻手指
點點道:「有什麼背人的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楊小姐白了他一眼,笑道:「喂,
哪有你這樣霸道的,你把她讓給我一個小時好不好,奇怪,你又不是她的什麼表哥
表弟。」小陳怔一怔,經她這陣搶白,倒不便再說什麼,搖搖頭走了。櫻桃急道:
「你胡說什麼呀,你再胡說,小心我撕你的嘴。」楊小姐笑道:「你急什麼,憑什
麼你要撕我的嘴。」櫻桃語塞,一轉身走了。
  楊小姐追上去,和她並肩走著,卻也不說話,兩個人默默地並肩走著。一會兒,
楊小姐忽道:「櫻桃姐,你記不記得幾個月前我也這樣和你兩個人並肩走著。」她
不開玩笑了,繃緊的圓臉上有著一絲不和諧的幽怨。櫻桃不禁經意道:「怎麼了?」
楊小姐低頭走了一陣,輕聲道:「他老家的夫人前兩天到重慶了。」
  櫻桃停了腳,扶著她的肩膀道:「那你怎麼辦。」楊小姐勉強笑道:「怎麼辦,
她帶了三個孩子,一個老媽子住到家裡來了。」櫻桃不由得往手臂上看去。楊小姐
領會她的意思,忙道:「你放心,我沒吃虧,我們吵架都沒吵過……你看見她就知
道了,頭髮都白了的一個病人,三個孩子像叫花子,我倒有心跟她吵?……不行呢。
我有心成全了他們,可我到哪裡去——他,他這幾天倒好,自知理虧,索性在外面
躲了不回去。那已不是我的地方了,人家有老婆、孩子、老媽子,一家人,和和氣
氣的……」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用手絹拭了拭淚。
  櫻桃沉默了半晌,道:「你那個小杜呢。」楊小姐道:「我去找過他好幾回,
他的朋友說他好幾天沒去上學了,也正我他呢。」她的眼睛漸漸微笑起來道:「櫻
桃姐,我想好了,一找到他,我就跟他結婚。我,我本來就沒有法律約束,現在那
個……他的老婆又來了,倒成全了我。」櫻桃卻不如她那樣高興,沉思道:「你真
決定了?」楊韻芝不答,眼睛向前面望著,忽然道:「小陳來了。」他帶著三頂滑
竿過來了,看樣子正是何家派人來在半路上遇著了。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注視著越來
越近的一群人,中間是明晃晃的陽光,像有光澤的湖面,此處是岸,彼處也是岸,
無處不是岸,無處是岸,兩群人越走越近;楊小姐突然急促地道:「那麼,你終於
決定了嗎?」她們的眼睛在注視著小陳。櫻桃突然一低頭,沙聲道:「我不能決定,
你也不能決定,但是,管它這麼多做什麼呢。」她一昂頭,丟下楊小姐,快步向小
陳迎過去。
  到何公館了,小陳攙扶著櫻桃下來,附在她耳邊輕輕道:「今天晚上,我們別
回去了,好不好?」櫻桃恍若沒聽見一般,端正著臉,自顧自地去和迎接他們的小
何太太拉手,然而她的眼睛和嘴唇顯示著笑意,這些細微的笑意只有小陳知道它的
含意。
  然而,有一個電話打斷了何公館的舞會。櫻桃發現楊韻芝的時候,她正縮在何
公館起居室的一個角落裡,旁邊的電話線長長地擱在地上,裡面一個聲音著急地喊
著。櫻桃不加思索,拉起電話,報了姓名,那人卻認得她,急切地道:「秦小姐,
你和楊小姐是好朋友,快勸勸她吧,人已經死了,一味悲傷也於事無補,我們做朋
友的到這份上也只能如此了……」櫻桃聽得莫明其妙,一會兒領會過來,是那個小
杜死了,還待再問,電話卻突然掛了。
  櫻桃掛了話筒,在旁邊坐下來,低聲道:「你別傷心了,我早勸過你,這些學
生一天到晚搞學潮,得罪了當局哪還有得命。你真是糊塗。」她的手碰到她的衣服
覺得她抖得厲害,全身都在抖。她歎一口氣道:「昨天報上還登了一則消息,說當
局法辦了幾個聚眾鬧事的流亡學生,沒想到是這回事。」

  她忽然聽見楊韻芝的哭聲,壓得低低的、苦痛的。她不由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
她抖得越發厲害了。這時候她才發現她原來是在笑。楊韻芝抬起頭,她臉是慘白的,
尖銳地看著櫻桃,冷笑道:「你以為他是怎麼死的?我為什麼傷心?他是跟何軍長
的姨太太私奔到貴陽被抓住給槍斃的。我傷心?你倒說說,我為什麼傷心?」她一
直問到櫻桃的臉上來。櫻桃不由得站起來向後退了一步。楊小姐也站起來。光線暗,
她不能十分清楚地看見她,只見一團黑影窸窸窣窣地,她以為她是在找手絹,然而
楊小姐在黑暗裡問道:「你的化妝盒呢,借我用用。」她一邊扭亮了桌上的檯燈,
在茶杯裡倒了一點水,拍在臉上,一邊取出一支口紅,仔仔細細地對了化妝鏡審視
起自己的面容來。
  櫻桃一直看著她,等她要走時才問她:「韻芝,你過江去嗎?」楊韻芝停住了,
扭過臉來,挑一挑眉毛,訕笑道:「我過江,過江幹嗎?去給他收屍嗎,在貴陽呢。
再說這又與我何干?他死了,我還活著。他還死得那樣……下流。」此時有了一點
檯燈的光線,櫻桃看見楊韻芝的面容是變形的,扭曲得不成樣子的。楊小姐輕輕笑
了一聲,道:「櫻桃姐,你說我糊塗,我說你才糊塗。你以為我什麼都不如你,在
我看來,你又何嘗聰明過,你不就是嫁得比我好,嫁得比我有錢,骨子裡你我都是
一樣的——小老婆——婊子。」
  櫻桃喝道:「楊韻芝,你害了失心瘋了,這般胡說……」楊小姐橫腰截斷她的
話,道:「什麼胡說,做得為什麼說不得。我跟你不一樣。你以為你很聰明,自騙
自罷了,你和小陳兩個的風流韻事在重慶都傳得沸沸揚揚了。你以為你瞞得他一時,
就可以瞞大過海了嗎?我們有幾分交情,有幾句話我可不得不告訴你——李老頭子
可厲害呢。你別以為他老糊塗了——世界上男女之間有什麼真感情嗎,你相信,那
是你傻。」她驀然住了口,向外走去。櫻桃不禁問道:「你到哪兒去?」楊韻芝輕
笑一聲:「到外面去,跳舞的男人中總有幾個有錢的罷。我現在沒有了丈夫,又沒
有了情人,不趕緊抓一個手裡,我吃什麼?」
  櫻桃的頭腦昏沉沉的,她隱隱約約聽見楊韻芝輕輕的笑聲:「櫻桃姐,你也來
選一個,你還不難看……」整個屋子霎時間靜了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驀然之間
電話鈴聲大作,櫻桃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狠命按住電話筒,按得緊緊的,要捂住
那鈴聲,她現在需要絕對的寂靜,就像死一樣寒冷的、絕對虛無的靜。
  楊小姐跳舞去了,去找另外一個有錢的男人。她暫時還不會有這樣的危險……
可是,女人什麼時候都有這樣的危險,一個棄婦……再過以前的日子,還是再另起
爐灶?她在反射著燈光的窗玻璃前,細細端詳自己的面容:白的,瘦削而不過分,
顴骨上有著兩朵紅雲,還不老,可很快就要老的——沒錢的女人老得更快。她忽然
有了一陣恐懼,難保端敬不早已知道了她和小陳的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幾次他的談話分明是話裡有話,可她當時鬼迷心竅,根本聽不懂,或許是不願意
懂。她更記起早上所見的那輛奇怪的灰色車,那一定是他派人來跟蹤她的。她忽然
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壞了,可還是管不住地要想下去:分明是一個個陷阱,一個個
圈套,她若一不小心走錯一步,立時就淪為棄婦,她越覺得離奇越相信。他對她了
如指掌,可遲遲未加行動,她幾乎悚然而惕。可他難道就對她沒有一點舊情?她記
起家中的情形:孤獨地放著留聲機,端敬平庸得有點蠢的臉,林媽藏好的笑臉和她
對男主人的一份格外殷勤……啊,都是危機四伏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
是在暗示她早作抉擇。那麼他對她是既往不咎。她真傻——明知道和小陳是沒有結
果的。他說他愛她,可有什麼用,他不可能跟她結婚,他的家庭,他背後的那個社
會。那麼她為了什麼?就是所謂的愛嗎?有一天他會不愛她,她會老的,她會一無
所有,可是端敬不一樣。櫻桃的心思清楚了一些。她是一個實際的女人,雖然犯了
一段浪漫的錯誤,還好,走得不是太遠。端敬的意思是說他肯原諒她,她得趕回去
找端敬證實這一點。她決定立即過江回去。
  她老遠地看到小陳穿過跳舞的人們向她走來,臉上帶著她一貫熟悉的笑容,他
說他愛她——可她顧不了這麼多。她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正常的,楊小姐的經歷使她
恐懼成這樣,或許使她恐懼的還有別的什麼因素,不安定的世界裡不正常的愛和婚
姻。她的恐懼也是不正常的,可是她管不了自己。

  家裡靜悄悄的,是有聲音的靜悄悄——書房裡的唱機上放著《女起解》:低頭
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
往南京城,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古代的女子就是這樣的,千里迢迢為愛生,為愛
死,那是一個虛幻的、在這個世界之外的故事。周圍是靜的,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和
沉重的呼吸,噗通、噗通,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
  端敬不在。林媽也不在。櫻桃這才想起原來今天下午林媽放假。轉到浴室看見
門緊閉著,裡面有嘩嘩的水聲,門口放著端敬的棉拖鞋,大概是他怕放在浴室里弄
濕了。櫻桃在屋裡轉了兩圈,心方始定下來,她沒叫端敬,在書房裡的躺椅上緩緩
坐下來。
  桌上放著端敬的黑邊眼鏡,一本《曾文正公文集》卷了半幅放著。她用手拈起
眼鏡看了看,輕輕架在鼻樑上,臉上帶了一絲笑。是啊,為什麼她不能與端敬好好
的相依一世——在他活著的歲月裡。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平凡的婚姻而已。她聽見留
聲機裡唱完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見端敬出來了,她伏在他的膝上,端敬撫著她的頭
發,溫和然而斷續地道:「你——放——心。」她在夢裡仿佛仍聽見留聲機在唱—
—人間蒼涼的、高亢的、激越的然而又溫厚的,平安富足象徵人生有靠的音樂。但
上蒼並不善待她一她不知道此時端敬已在浴室裡猝死。
  一個抗戰時候的婚姻。
                                    199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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