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紅
06
這一日忽然接到端敬的一封家書,說是途中有些耽擱,總算是平安抵港,一切
安好。又囑咐櫻桃多出去玩。寥寥幾句話,櫻桃反復看了幾次,正在出神間,端敬
的同事彭先生的太太打電話過來,說是兒子結婚,請櫻桃屆時光臨。櫻桃一手持話
筒,恍惚記起前天仿佛收到過一個喜慶帖子,只忘記擱哪兒了,一邊應著,一邊在
梳粧檯上亂找,終於找出來,是一個朱紅灑金囍字的帖子,下面用濃濃的毛筆字署
著彭有年的名字。櫻桃竭力思索,卻想不起他長得什麼樣子,恍恍惚惚似乎在她和
端敬的婚宴上曾有一個姓彭的老頭來敬過酒,好像還開了兩句玩笑。櫻桃的哥哥也
叫做有年,因為這,所以有點印象。
彭太太在電話那頭又說又笑地,像放機關槍一樣,聽口音是道道地地的四川人,
櫻桃聽得並不十分明白。她心下懶懶地,想要尋個理由推託了,那邊卻又聽不懂她
半生不熟的四川話。兩邊嗯嗯啊啊了半天,都弄不清個所以然。再聽幾句,那邊的
電話哢嚓一聲掛了。櫻桃拎著話筒發愣,心道:還是去罷,左右無事,在家裡悶得
慌,再說,端敬不在,再缺了禮數也不好,聽說姓彭的雖是個下屬,也是一個老資
格的職員,出名的老奸巨滑,可得謹慎一點才是。
到了時日,櫻桃果然封了禮錢依約前去,因為和端敬的同事並不相熟,認識的
太太小姐也沒幾個,因此特意去晚了點,趁賓客雲集的時候進去,悄悄揀了個角落
坐下。
因為彭有年在金融界多年,交遊極廣,婚宴道賀的不乏幾個頭面人物。櫻桃遠
遠地看那彭有年,是個中等身材偏瘦的中年男人,記憶中上次見過的是個老頭,這
次的印象卻給了櫻桃一個意外,許是上次記錯了。彭太太卻是一個偏胖的婦人,穿
一件墨綠絲絨灑金福字的旗袍,一寸來闊的金手鐲把手腕上的肉緊緊地勒成了兩半,
讓人擔心那金手鐲會冷不丁彈開來,富貴到一種劍拔弩張的地步。他們倆站在門邊
迎候賓客,彭太太此時正拉住一位女客的手,臉上的肉堆積起來湊成一朵笑容,極
力地寒暄著。那女客一邊應酬一邊不停地東張西望,臉上掛著敷衍的笑容,仿佛在
尋找什麼人,一會兒,她的目光忽然止住了,微笑起來。櫻桃不由順著她的視線望
過去,卻見一個身穿西服的青年人正斜倚在一張沙發上向那位女客微笑示意。這一
看櫻桃不由得一驚,連忙背轉身去,心道:該死,我該想到他今天也會來的。那青
年人即是小陳,櫻桃竟沒有想到。也不知他見到她沒有。這一想,櫻桃如芒刺在背:
萬一,萬一他當眾給她難堪……她決定避開他。
正欲向旁邊的一個房間走去,彭太太卻橫刺裡插出來,不由分說雙手扯住了她
的手,親熱地笑道:「李太太,你什麼時候來的,你瞧我忙的,竟怠慢了,這時才
來招呼你。等李先生回來可要怪我了,到時你可要為我分辯分辯。」櫻桃笑笑,還
來不及說什麼,彭太太又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放開了手,後退幾步,上上下下打量
了櫻桃一回,又拉住她的手嘖嘖稱奇道:「早聽說端敬新娶的太太是個大美人,只
是不曾親眼見過。剛才我在門口遠遠望過來,心裡便想:這是誰家的太太,這般標
致!心裡愛得不得了,還是我家老頭子告訴我說就是李先生的太太。啊呀,這一看,
真是名不虛傳。我就跟我老頭子說,像李太太這般的人才,一百個裡也挑不出一個
來!」說罷又笑。櫻桃也道:「我們李先生在家時跟我提過,彭太太是極能幹極和
藹的人,今日一見,我也覺得投緣得不得了。」隨口奉承了幾句,意欲脫身,心中
焦急得不行,向小陳那邊快速地瞥了一眼,那沙發旁卻是空空地,一轉眼不曉得他
跑到哪去了。那彭太太拉著櫻桃的手著實親熱了一陣子,才放她走。
櫻桃走到旁邊一間僻靜的起居室坐下,暗自籲了口氣,只覺得心懸懸地,也不
知道為什麼。彭家是有點西化的人家,一個不大的起居室佈置得頗具特色,一排轉
角黑色漆皮沙發,牆角的茶几上放著一隻花瓶,裡面插了幾支黃玫瑰,沙發上的枕
巾是金黃的,地毯是深咖啡色,織著大朵淺黃的鬱金香,靠牆是一架烏黑銀亮的三
角鋼琴。在這樣的年月還置著鋼琴,由此可以看出彭有年的活動能力。櫻桃在沙發
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本電影雜誌翻看著。
正在這時,她忽然聽見小陳的聲音道:「好悠閒呀。」她定一定神,臉上帶笑,
站起身來似乎正欲打招呼,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驚叫一聲:「哎呀,我的手絹怎麼沒
了,對不起,陳先生,失陪了!」說著便向門口走去。小陳笑一笑,忽然伸出手臂
撐在牆上擋住她的去路,櫻桃停住,索性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冷笑道:「陳先生有
何指教呀?那也不用這般擋在跟前,讓人看見多不好!」小陳把一雙眼直向她看,
似笑非笑道:「我沒什麼指教,倒是你也該指教指教我呢。我倒不懂,按說上次我
吃了虧,我該對你凶一點,也讓你出個醜才是,怎麼反而你見了我像個兇神惡煞似
的!」
櫻桃撇一撇嘴道:「誰敢對你陳少爺凶呀,不至於吧?講出去誰會相信?再說,」
她兜到小陳面前,故意頓一頓,道:「我可沒什麼,傳出去丟面子的可是你。」她
兀自嘴硬,自以為對小陳的心思洞若觀火,諒他不敢對她怎樣。她畢竟不願意把這
件事擴大。小陳笑眯眯地接著道:「是啊,我倒沒什麼,就只怕有些人不免會想,
花花公子名聲頗壞的陳某人,幹麼受端莊賢慧的李端敬夫人一個耳光呢?我自然自
己是不會說出去的,可你知道我的酒量不太好,有時喝多了,一不小心漏出點倒也
有這個可能。我自己說出去我自己都記不大得,是不是酒醉之中多說一點或少說一
點什麼……我不負這個責任。」
櫻桃聽了怔住了,一張臉氣得煞白:怪不得這般有恃無恐,原來他這般居心險
惡。他那樣一個壞名聲,任何人和他牽扯上了都洗脫不清,可是如果這次她服了輸,
哪怕在他跟前有一點點低聲下氣,難保他不得寸進尺。不行,她非得守住這一關不
可。她突然懂了楊韻芝為什麼怕,只不過她的怕和她的有點不一樣,她是怕自己抵
擋不了小陳的魅力,做出種種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來。櫻桃咬牙道:「隨你怎麼說,
我是清清白白的,身正不怕影斜。」
小陳把手收回來,插在褲袋裡歎口氣道:「其實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的事,何必這樣像八輩子仇人似的呢?」櫻桃道:「那你就不要來害我!」一句話
衝口而出,她自己卻怔住了。小陳向前邁了一步,凝視著她的眼,口中低聲地道:
「櫻桃,你覺得我是在害你麼,你覺得我這樣是在害你麼?」櫻桃不禁有些害怕,
失聲叫道:「難道不是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總是在找機會羞辱我,不然你怎麼
會老像個鬼影子似的跟著我。」小陳忽然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佇立良久,櫻桃的心
怦怦地跳著,仿佛剛剛喝了酒在全身各處筋脈裡竄,燙得像火焰。他許久不動,她
也站在那兒不敢動,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仿佛在期待什麼,又害怕著什麼將會來
臨。
忽然她聽見他的聲音,卻不是往日輕快的語調,是帶了沙啞的沉重在裡面:
「你記不記得我們上一次坐在汽車裡時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她正在猜測,他卻不
等她回答,自顧自道:「我說女人像一瓶香水,我只跟你說了一些輕浮的話,難怪
你要生氣,可最重要的一句話我沒勇氣跟你說。」他頓一頓道:「你知不知道,世
界上有一種最名貴的香水的名字叫做什麼?」櫻桃不由地問道:「什麼?」「櫻桃
紅。櫻桃,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我希望你懂我的心意。」她的心像一束氫氣球,
原來一直繃得緊緊的,此時忽然被風吹斷了繩子,筆直地向半空中升去。這是不對
的,這是不對的,她的心焦急地在喊,可是嘴卻不由自主地道:「我不信,我怎麼
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他想一想道:「我無法證明,可你也無法證明我不是在騙你。」是呵,她無法
證明,他騙她,他不騙她,她都無法證明。她用手撫一撫臉頰,手是冰涼的,臉頰
上卻是火燙的,她的身子也是一半冰涼,一半火燙,像是一面貼著火爐,一邊卻裸
露在冰天雪地裡,她心也奇異地不平衡起來。呵,這就是她盼望了二十七年的愛情
嗎,雖然是不可信的,不足信的,可他畢竟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白了,或許,他只是
一時的興致……可是,他難道不怕端敬嗎,當然,他為什麼要怕,他那樣對什麼都
無所謂的人,然而他也不是沒有心計的人,他肯這樣無顧忌地向她表白,肯定是把
其中的利害衝突算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卻不得不考慮到:她跟了他可能得到的幸福,
是不是抵得上她必定要為他所作出的各種犧牲。
櫻桃瞬時間冷淡下來,道:「你說得不錯,正因為我無法證明,所以我不能冒
這個險。」他起先沒答話,卻拿起放在鋼琴上的酒杯,轉著轉著,轉過臉來笑道:
「是,我倒忘記了,你是不能冒這個險的,你是誰,是李端敬端莊賢慧的好太太麼,
說你是個好女人,倒真是沒說錯。」櫻桃在他的話裡聽出了譏諷的聲調,下了決心
不理他。
正僵持間,門外忽然一陣風似地飄進一位女子,嗲聲叫道:「威廉,威廉,你
原來在這兒,害得人家好一頓找。」櫻桃細看那女子,見她著了一身白色的男式西
服,滿頭烏髮卻如瀑布一般地披下來,美得不拘一格。那女子發覺房裡另有一個女
人,卻似沒看見一般,依舊對小陳又說又笑道:「保羅和約翰他們要打橋牌,我跟
他們說必得你參加才有意思,硬逼他們去找,都說找不到你,艾麗絲說剛才看見你
溜出去了,我不信,和她打賭,你准保是躲在哪兒了。我早聽保羅說過你們在英國
時候的許多趣事,說你把那個法國人打得拱手求饒,只是沒領教你的牌技如何,今
天你可是無論如何也賴不掉了。」
小陳笑道:「我當然不會走,只是外面人太多,我覺得有點悶,找個地方靜一
靜,偷得浮生半日閑罷了。」忽然對櫻桃笑道:「李太太,你說是不是?」櫻桃進
又不是,退又不是,頗為尷尬,只等他們倆快快走了便完事,冷不防小陳這一問,
忙笑一笑,以示回答。那女子向她看一看,矜持地點一點頭,又轉頭向小陳笑道:
「我們快走罷,保羅他們該等急了,我們這許久不露面,待會兒他們又該胡亂編排
我們了。」一邊似乎很隨意地把手插進小陳的臂彎裡,櫻桃卻覺得她這一舉動仿佛
是有心做給自己看的,心裡嫌她做作,又免不了一些酸意在心。小陳很隨意地挽著
那女子走了兩步,又仿佛突然記起什麼,停住腳轉頭向櫻桃笑道:「再會,李太太。
今天和你一番討論真有意思,下次我們不妨還可以繼續。——我忘了介紹,這位是
彭先生的千金琳達,這位是李端敬的太太。」他似乎有意無意在太太兩字上咬了重
音。或許只是她多心。
這間屋子雖說是鋪了厚厚的地毯,然而還是有陣陣寒意襲來,他走了,仿佛順
便帶走了屋子的一層色彩,一絲暖意。深咖啡色,淡咖啡色,金黃色,淺黃色,檸
檬黃色,這些活潑潑的顏色在冬天裡是死的,無人氣的。櫻桃的手撐在冰涼的鋼琴
蓋上,許久許久不動。那鋼琴許是剛才有人彈過,掀開了蓋,露出一排黑白相間的
琴鍵,像是一排巨大的牙齒,冰冷的,寒氣凜冽的,然而,這排牙齒一動起來,卻
是柔和的、製造美麗的音樂的……櫻桃忽然嘭一下關上了琴蓋,震耳的聲音在這寂
靜的房裡分外驚心,嚇了她一跳,不自覺伸手去捂在琴鍵上,像是要捂住那聲音,
雖然明知是徒勞無益的。她側耳聽了聽,門外的人聲、笑聲一浪一浪地隱隱傳來,
嘈雜中好像還有留聲機放的曲子。
「躲在這裡做什麼,來,去跳舞,去玩玩呀。」她忽然聽見小陳的聲音在叫她。
她一驚,驚醒過來,卻不見他的身影。而那聲音卻還在,她心裡有個輕輕的聲音悄
悄對她說,來呀,去玩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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