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紅                  
                              05

  櫻桃覺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她撫一撫自己的臉頰,火燙火燙的。她勉
強笑道:「怎見得我是一個好女人?」小陳笑了一笑,她沒有側過頭去看他,可是
她知道他一定是在笑著,眼睛也在笑,笑得彎彎地,不曉得有多花……她聽見他在
她耳邊低低地:「譬如說現在,端敬到外面去辦事,而你居然有膽子和一個年輕的
男人坐在一起。」櫻桃猛一側頭,看見小陳正笑著看她。她覺得轟一下,一股野火
從腳底心燒起,燒得她渾身發燙。她定一定神,才發覺自己的一隻手竟然被握在他
的手心裡,連忙抽出來,心裡拿捏不定是不是該發怒,按理說她該發怒的,他這樣
輕佻。想著,她提起手來,唰地給了他一個耳光,打完了才一嚇:竟然真的打了他,
櫻桃怔住了。他卻不發怒,輕輕撫了一下臉頰,依然是帶著那點笑道:「真是個好
女人。」說著俯身向前吩咐汽車夫停車,也不回頭,下了車揚長而去。
  櫻桃隔著窗玻璃看見他在車輛中間穿來穿去,一邊走,一邊伸手攔車,脖子上
圍的一條白圍巾被風吹散了,飄飄揚揚。她這才發覺,雨,不知何時已停了。

  這一晚,櫻桃沒睡好,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了。她聽見林媽在
臥房外來來去去了好幾次。在大梳粧檯的大鏡子裡一照,卻有點不認得自己了,眼
前這個頭髮篷篷、眼圈黑黑的女人是她秦櫻桃嗎?她在鏡子面前發著怔,冷不丁電
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嚇了她一跳,她幾步奔過去拿起話筒皺著眉道:「是誰?」那
邊的人笑道:「你好像不高興?」是小陳。櫻桃的心不知為何陡地懸在了半空。她
不知不覺伸手捂住話筒,仿佛阻止那聲音的進來,起碼也要把它扼殺在內。停一停,
才重新把話筒舉起來,那邊已經在「喂喂」地叫。她有點緊張,還有一種心虛,小
陳道:「你在聽嗎?」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是秦櫻桃。」那邊卻寂靜無聲。她
忽然之間忍不住心頭火起,哢嚓一聲掛了電話。剛剛走回幾步,那邊卻又鈴聲大作。
她發了狠似地一把抓起電話筒,厲聲喝道:「你有完沒完?」那邊的人似乎是怔了
一怔才答道:「什麼有完沒完?」是個嬌滴滴的女聲,卻是楊小姐來找她玩。楊小
姐神秘兮兮的說是要帶櫻桃去一個好去處,什麼地方卻不肯明說。櫻桃想左右無事,
不如隨她胡亂走一遭。」

  黃包車穿過幾條橫馬路,拐進了一條小巷,在一家緊閉著兩扇黑木門的人家停
下,裡面迎出來一個穿黑呢學生裝的人,高高瘦瘦的,迎面便打招呼。楊小姐與櫻
桃隨他進了屋,裡面竟坐滿男男女女十來個青年學生。
  楊小姐似乎與他們很熟識的樣子,一一打招呼。一個男學生道:「楊小姐,最
近在忙些什麼,怎麼好久沒來了。」另一個學生嘻嘻笑道:「楊小姐嘛,還不是忙
著應酬她那位杜詩人,你說是不是。」楊小姐咯咯笑著去追打那個人,那個人卻躲
到引她們進來的那個杜詩人的背後去,一屋子的人跟著起哄。櫻桃留神靜聽,都是
說杜詩人和楊小姐怎麼怎麼的。那個人躲在杜詩人背後探出頭來擠眉弄眼道:「楊
小姐,你該介紹介紹你怎麼和我們的杜詩人談起戀愛來的。」另一個道:「對呀,
要不是密司趙前天在西餐室看見你們,我們還蒙在鼓裡呢。」一個胖胖的女學生道:
「為這件事,人家密司趙可是大哭了一場,你們知道,她可是暗戀杜詩人有大半年
了罷。」
  楊小姐笑吟吟地聽著,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道:「隨你們說罷。」躲在杜詩
人背後的那個人便道:「你們看看,人家楊小姐多大方,哪有點忸忸怩怩的,畢竟
是大家閨秀!」另一人便道:「楊小姐,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呀?」楊小姐思索
了一會兒,瞟了一眼杜詩人道:「怕要等一陣子了。」杜詩人解釋道:「你們知道
韻芝的父母都在香港做生意,他們哪裡看得上我這個窮小子呢,韻芝為了我,和他
們斷絕了關係,我還在讀書,韻芝斷了經濟來源,必得去找一份事做,現在哪兒還
談得上婚嫁呢。」他攬住楊小姐的肩膀笑道:「我倒是等不及要把她娶過來呢。」





  眾人齊齊笑起來,那個女學生道:「楊小姐,聽說你出身豪門,可是你當初怎
麼捨得拋下一切跑到這裡來了呢?」楊小姐伸手攏一攏頭髮,很隨意地笑道:「和
你們一樣啊,我父母雖說在香港,可我也在上海念過書的,我不像你們那樣愛說一
些愛國呀、革命呀的新名詞,但是我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再說,」說到這裡,
她故意頓一頓,回身挽住杜詩人的胳膊,笑道:「我有一點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
這裡可能有我的一個夢呢!」眾人笑起來,都道楊小姐果然大方。一個人更道:
「不知楊小姐回來是救國還是找夢呢?」楊小姐笑得伏在杜詩人的臂膀裡。櫻桃覺
得從來沒有聽過楊韻芝有過這樣的笑,又甜又膩。她和這些人不熟,與這樣熱鬧的
場面更是格格不入,她在心下揣度:看上去好像這是一幫子哪個大學的學生,左右
不過是些激進分子,怕沒有什麼好教養!因而她對楊韻芝與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很是
不以為然,而楊韻芝和杜詩人……最令她驚詫的還是楊韻芝。
  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有個學生端了杯茶過來,櫻桃勉強點了點頭,那個人正
欲作出進一步的姿態,見她這樣,只得走了。櫻桃輕輕冷笑了一聲,忽然之間她明
白,自進屋以來令她一直感到不舒服的,原來就是頃刻之間她心底對楊韻芝突然而
起的一種敵意。一種好女人對壞女人的敵意。她的心裡突然冒出這一句話。她想她
該對楊韻芝另眼相看,起先只覺得她是個糊塗人,現在看來,竟是糊塗得有些蠢了。
然而,也不全是糊塗——你瞧她費盡心機地扯這些謊,倒也滴水不漏!
  正胡亂猜想間,楊小姐挽著杜詩人走過來,笑道:「櫻桃,你瞧我都把你晾在
這邊了,介紹一下,這是小杜,這是秦小姐。」櫻桃含笑點點頭,轉頭向楊小姐道:
「咱們走罷,這天快要下雨了。」邊向她使了個眼色。楊小姐略一思索道:「也好,
我們也在這兒打攪了他們半天了。我倒忘了你們還要開會呢。」後一句卻是對杜詩
人說的。杜詩人點頭向櫻桃道:「秦小姐,今天我們是初會,只可惜匆忙得很,改
日有機會再聚罷。」櫻桃微笑應了,心底卻想:下次可不敢來了,誰知你們這夥人
是什麼路數。混在一起,沒的掉了身份。
  出了門,櫻桃四顧無人,停住腳,用手指點點楊小姐,笑道:「說,你鬧什麼
花樣!」楊小姐悄悄笑道:「你不都看見了嗎?」櫻桃咬牙切齒地笑駡道:「呸,
真真不知道你做下這種事,還好意思笑,一點臉子都不顧了。」楊小姐輕笑道:
「我們這種人、哪顧得了臉子不臉子呀。」櫻桃睜眼望住了她,冷笑道:「你不顧,
我可顧著呢,是你做下的好事,可別把我牽扯在裡面,我這就告訴你們家老頭子去,
省得將來說不清!」說著揚手便叫住身邊駛過的一輛黃包車,便欲上去,慌得楊小
姐一把拖住她央告道:「老頭子那邊我自會應付,只不過求姐姐您……」櫻桃截住
她的話頭道:「求我什麼事,可得先說好,將來如果出了事,我只作不知道。」楊
小姐急忙賠笑道:「哪能連累你呢。」櫻桃撇嘴道:「知道就好。」
  兩人一時無話,此時已近黃昏,重慶是個多霧的城市,又靠山而築,連街道都
略略地有些斜勢。迷迷蕩蕩的霧已微微地上來了,早開的路燈一盞盞黃黃的燈光,
洇在霧裡像是開了一朵朵小黃花,隱隱約約,有點像秋天晚開的雛菊。兩排小黃花
斜斜地依著山道一路開下去,高處接近天光的便失了黃色,只剩下一圈白色,像是
老去的雛菊,不仔細是看不出來的。霧飄過來,掠過衣袍發梢都有點濕濕的,癢癢
的,在霧中走的人都有了一種不真實的幻覺,都以為自己是在雲彩裡面。
  走在若有若無的薄霧中,兩人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安安靜靜的,櫻桃忽然起了好
奇心:「究竟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楊韻芝便把她怎麼有一天在街上看見他帶了一
群學生演講,後來又怎麼幾次三番巧遇等等從頭到尾細細說了一遍。
  櫻桃聽了半晌,突然撲嗤一下笑出聲來道:「我說你怎麼成了大家閨秀,還有
父母在香港做生意呢……」楊小姐不語,好一會兒歎口氣道:「顧不得了,我也是
沒法子……原先我也不是那麼愛扯謊的人,我總不見得跟他說,我是做人家的抗戰
夫人的吧,一個小老婆罷了。」她出神了一會兒,低頭笑道:「可也怪,只要在他
跟前,我便不由自主地扯起謊來,說著說著,我自己都糊塗了,假的也快變成真的
了。」
  櫻桃點點頭道:「你小心啊,將來有一天他發覺你騙了他,我看你怎麼辦!」
楊小姐笑著反間:「會嗎?」櫻桃皺皺眉道:「他們是些什麼人,亂七八糟的,你
要小心啊。」楊小姐道:「什麼人,學生唄。」櫻桃瞪了她一眼:「說你沒心眼,
果然是,他們剛才在開什麼會,別是激進分子吧,要真是那樣可有得你好看了。」

  楊小姐嘻嘻笑道:「哪至於呀,我可不管這個。」櫻桃道:「要殺頭的哎。」
突然想起一事,乜著眼瞟了她一眼道:「我可不懂,這事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你
自己守著這個秘密不好嗎!告訴你,我可拿不准什麼時候漏出來。」她是心中存著
這個疑問,借著打趣趁機發問。楊小姐的臉色卻霎時鄭重起來:「櫻桃姐,我這會
兒可把話全掏給你了。我和他的前途難說得很,我對他瞞了事實,終究不是天長地
久的事,別說有一天他發現了怪我,就是他不怪我,我可不能不防他——男人的心
說不準的。他走了,一個男人盡可以到外面無牽無掛地闖世界,可我一個女人,能
做什麼。將來總有這一天的,我不能不為這一天早做打算。跟了他,我不是那種能
吃苦的女人,否則現在也犯不著走到這一步。」
  櫻桃聽見這番話又氣又好笑,因道:「那你打算做什麼?」楊小姐低了頭,猛
地緊緊抓住櫻桃道:「請你——請你給我做一個見證——我很怕,什麼都抓不住的,
我總覺得這世上,我——什麼都抓不住的。」她的身子像打擺子一樣戰慄起來,櫻
桃慌了手腳,一迭聲道:「韻芝,你怎麼了,韻芝。」她把手插在楊小姐脅下用力
攙住她。楊小姐抓住她的手不肯放:「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大力量……請你……將來……」
櫻桃道:「你放心,將來你如果有什麼事,我……」她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她不知
道自己能答應她什麼,如果將來真的出了事,她能幫得了她嗎?靜了一會兒,楊小
姐平靜下來,低聲道:「我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麼叫你來,我想我大概是怕,這麼大
一件事,獨自擔待著我總有點心寒。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真到了那種份
上,你總不能不救我一次。」櫻桃聽了半晌不語,過一會長歎一聲道:「膽小你還
做。你知不知道,你的情況還遠不如我呢,我好歹上海還有個娘家,你有什麼,真
出了事連哭的地方都沒有。」楊小姐活潑起來,笑道:「真那樣,我就去找事做,
要不像你一樣做個教書先生算了。」櫻桃冷笑一聲,只把眼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你懂什麼!不是我說你,你呀,又想享福,又怕吃苦……」數落歸數落,總算是
答應了。她打定主意:以後對這件事絕口不提,只作不知,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再出面不遲……從此更要與楊韻芝疏遠一些,她糊塗,我可不糊塗!
  這以後櫻桃果然有意無意與楊韻芝疏遠了些。恰巧這一段時間小何太太的兒子
發燒住院,無暇出來,櫻桃別無玩伴,著實在家清閒了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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