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紅                  

                                  04

  櫻桃這時已被楊小姐勸著坐在椅子上,兀自氣得發抖,小何太太向楊小姐丟了
個眼色,好說歹說勸著櫻桃上了汽車。正待開動,小何大太卻發現自己的皮包忘在
客廳裡,又轉回去拿。進去的時候裡面靜悄悄的,門大開著,小何太太拿了皮包,
聽到廚房裡有聲音,見林媽背對著門坐在小板凳上,肩膀一聳聳的。起先她還以為
她在哭,轉過去一看卻是在撿菜。
  林媽見了她,撩著紅紅的眼皮叫了一聲「何太太」。小何太太歎口氣道:「林
媽,你好歹也是這家的舊人了,我跟你們大小姐在上海時也算是舊相識,有幾句話
我可得要講你。」林媽眼圈一紅道:「何太太您得為我評評這個理,反正我明兒個
就回上海找大小姐去。」小何太太輕輕笑了一聲道:「快別說這種話,你知道現在
是什麼局勢,上海成了孤島了,莫說是你,我也去不了上海呢,回上海,說得倒容
易!」
  林媽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慌了神:「怎麼辦呢,那怎麼辦呢?」小何
太太瞟一瞟她,道:「有什麼辦法,大家就在這地方慢慢熬,等這仗打完了。」她
看一看林媽的臉色,道:「所以我說你何苦呢,年紀這麼大了,又回不了上海,她
若真的發起脾氣,又正在風頭上,把你趕出門去,你到街頭討飯不成,你在這兒識
得幾個人,倒跟她鬥!」林媽低了聲,可嘴上仍不肯服輸,「可先生……」小何太
太冷笑了一聲道:「先生怎麼了,你還指望他護著你反而數落自己的小老婆不成?
笑話!」林媽咕噥道:「哪曉得一個小老婆就這樣張狂,左右是個狐狸精,哪有正
經大戶人家的小姐出來做人家的小老婆的。」
  小何太太撲嗤一聲笑出來道:「她呀,她若真是個有身份的——她那個大戶人
家呀,我告訴你……」轉念一想,又道:「算了,不跟你說了,你那個肚裡最藏不
住任何東西了,不定什麼時候漏出去又惹出一場事。」林媽卻是賭咒發誓一番,小
何太太忍住笑,輕輕地說了,林媽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呢,打她第一次
進門我就覺得不對勁,那腔調!哪像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我們大小姐……」小
何太太側耳聽了聽,道:「我得下去了,他們在下面叫我呢。」打開皮包掏出幾張
鈔票遞給林媽,又囑咐幾句,方才下去了。
  櫻桃逞一時之氣,事後也頗後悔。犯得著嗎?不過是件衣服,不過是個下人,
這麼一來,倒顯得與她一般見識了。只是……太可恨,她就恨林媽不把她放在眼裡
的一副鄙夷神情。她對這一種神情尤為敏感。
  第二天,林媽卻是絲毫不提回上海的事。櫻桃要趕她走,卻也說不出口,別說
首先是端敬不同意,便是傳出去給那幫太大小姐知道了,豈不是明明白白告訴人家,
她秦櫻桃氣量小;連多年的舊人都容不下。端敬的朋友裡頭,只怕大半都知道林媽
是端敬元配的陪嫁丫頭。櫻桃心裡忐忑,林媽那邊也拿捏不定,兩下裡心虛,碰在
一起卻反而比原來客氣了幾分。林媽抽空向端敬告了一狀,端敬恩威並用,好言撫
慰了幾句,也就罷了。

  看看又過了大半個月,這一日端敬回來說,銀行裡有業務上的事,要取道廣西
到香港一次,大約要耽擱一個月的時間。櫻桃一聽就亂了,看著端敬收拾東西。大
宗行李林媽收拾了,剩下來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因為人胖,端敬半彎著腰有點吃
力,櫻桃看著心裡不忍,插上去幫忙。端敬停了手,微微喘著。櫻桃道:「在打仗
呢。」端敬微笑地看她一眼道:「可不是。」櫻桃把衣箱裡的兩瓶藥提起來看看,
道:「很遠的路呢。」端敬停一停,走過來把一隻手擱在她肩上,輕聲道:「你不
用擔心。」櫻桃勉強笑道:「哪裡就擔心了,我只是在想,要你到香港帶點什麼回
來呢。」端敬笑道:「這就對了!」
  半夜裡忽然下起雨來,是冬雨,窸窸落落的,下得有條不紊,整個世界是一隻
巨大的篩子,天空是墨黑墨黑的網,像是有人整夜不停在往網上倒東西,小的東西
都漏了下來,是雨,大的在上面就成了雲彩。如果天再黑一點,漏下來的就是冰珠
子了。重慶的天氣是多霧的,是個濕氣很重的城市,陰陰的,不知不覺沁入骨髓的
寒冷。屋裡只留著一支藕荷色的小燈,在燈的光與影中,屋內的一切都變了形狀和
顏色,暗了一層,淡了一層,誇張了一點,扭曲了一點,不像真的,或許什麼都沒
變,只是這屋裡的人都睜著雙夢的眼睛。
  櫻桃覺得有點冷,自己掖一掖被子,饒是這樣還是把端敬驚醒了。櫻桃自己出
神了一會兒,悄悄道:「在下雨呢。」端敬嗯了一聲,櫻桃道:「不知上海在不在
下雨。」端敬不作聲,她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樣冬雨的夜晚,他所到過的地方,
他所見過的人,做過的事,他的妻子、兒女……一刹那間櫻桃有點後悔,平白無故
地提到上海做什麼,可是他的家、她的娘家都在上海,不提也會想的,她有本事在
這兒牢牢地抓住端敬,可她沒有本事把他在上海的根,幾十年的根統統起出來拔掉。
這時她心裡忽然起了一個念頭:希望這仗不要打完,不要打完——永遠也不要結束。
戰後,戰後的事誰知道呢。
  她分不清她究竟對端敬懷著一種怎樣的感情。婚前是因為太急著找人,反而忽
略了「人」本身。自然她也不是盲目嫁的。
  她想她起初是帶著一點輕視的眼光看他的——他不過是看中她的青春,一個肯
用錢來買他想得到的一切的、無用的、有點遲緩的男人,她因而有點看輕他的為人。
說到底,她是為錢跟他,總算這一點沒讓她失望,櫻桃轉一轉臉頰,把臉偎在被子
上,她有點憐惜自己。
  一方窗簾後面漸漸透出了光亮,怕是到了黎明時分,雨卻猶自未停,不知哪一
個早起的人,汽車唰一下在他們樓前的過道駛過,櫻桃仿佛看到了微曦的晨光中烏
黑的車尾後面極大地濺起一朵白荷花,一開就謝了。很遠很遠的一條街上,有模模
糊糊的吆喝聲「紅——油——抄——手——擔——擔——面——哦」。

  櫻桃冒雨送了端敬去車站。才從汽車上一下來,急風斜雨一裹,渾身便濕了個
透。汽車夫幫端敬撐著傘,端敬一手護著帽子,一邊道:「櫻桃,你留在車子裡吧,
看弄這一身濕,仔細著涼。」櫻桃正待說什麼,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雨一逼,不由
得打了一個寒噤,只得依了端敬的話,隔著玻璃,端敬有點遲緩的身影沿著石階一
級級上去了,細雨濺在地上起了一層微微的霧氣。
  急風急雨催人歸去。櫻桃正欲叫汽車夫開車,卻一眼瞥見那邊的屋簷下一男一
女在爭執著什麼,那男的看了眼熟,女的卻是不相識,一件素白袍子被雨打濕了,
裹在身上皺了的,有著無限的委屈。那男的轉過頭來,原來是小陳。這一向他很少
在交際場合出入。櫻桃與他原先並不熟,只是他來家裡打過一次牌,並未深談,本
不想與他照面,誰知他一個回頭卻與櫻桃的目光撞了個正著,這一來倒不好走,可
也不便留下,櫻桃含笑向他點了點頭,叫車夫慢慢向前開。過了一會兒,櫻桃向後
看看,卻見小陳一個人慢慢往前走,穿了一件雨衣,不頂用,兀自被風吹開來。櫻
桃叫車夫停了車,等他走到跟前,隔著玻璃窗,示意他進來。
  小陳奇道:「李太太,你怎麼在這裡?」櫻桃笑道:「端敬去香港,你們一個
銀行的,不知道嗎?」小陳拍拍自己的頭道:「對了,我好像聽誰說過,你不知道,
我已好久不去銀行了。」櫻桃側頭向他看了看,只是微笑。小陳忙道:「你大概也
聽說過我許多壞脾氣。我是我爹最頭痛的兒子,不務正業,我的名聲可壞著呢。」
「有什麼壞脾氣,我倒不知道,說說看。」櫻桃帶點調侃道。「多了,你聽啊……」
他歎一口氣,欲說,又笑了起來。「譬如說今天,大風大雨裡,讓人家女孩子委委
屈屈的。」櫻桃笑道。小陳也笑:「你都看見了。」轉而歎口氣道:「不知道的人
都誤會我,說我如何辜負了人家,我反正是背定了這個罪名了。」「無風不起浪呢,
總是你有不是。」小陳卻不言語,良久,櫻桃詫異起來,卻見他頭向後靠著椅背,
閉著眼,竟似盹著了。櫻桃也不理他。車子裡靜悄悄的,只聽見車窗前的兩把刮水
器在玻璃上來回地滑動,唰唰地,像一種蠶食桑葉的聲音。雨珠刷了又來,刷了又
來,窗玻璃上滿是模模糊糊的雨珠,兩側的行人與車輛一閃就過去了。坐在車子裡
的人有一種溫暖的安逸感。
  櫻桃把手臂放在前面的椅背上,向前伏著身子,枕著頭。她心裡不知為何忐忑
著。她覺得車子裡有一種陌生的氣息,恍恍惚惚的,似有似無的,卻說不上什麼,
也許,只是雨的氣息。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我多麼愛她。」他低聲道。她的心突地一跳,不曾料到
他如此坦率,又說得極其自然,不覺向他看一眼,只見他依舊是閉著眼,平靜的臉,
那聲音卻是說不出的失落。她突然發覺他的側面原來如此耐看,健康的、異常鮮明
的輪廓。櫻桃定一定神,道:「世界上許多事本來就是沒有辦法解釋的。」說出來
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澀澀的。停了一會兒,小陳忽道:「李太太,你用的香水是哪一
種牌子的。」她一怔,回過神來道:「是端敬的朋友從法國帶回來的,他說的洋文
名字,我記不住。」小陳笑道:「我想起一個很好的比喻,其實女人的青春就像是
香水,不管是怎麼樣型號的,那是一種易揮發的東西,用也用完了,不用擱在那兒
也完了。」
  他這樣侃侃地扯上這樣一個話題,櫻桃不禁有些糊塗了,再一想心下了然,他
自然是不願意再提起剛才那一幕——怕只有二十來歲罷,她在心下暗暗猜測,因為
平時聽了不少他的風流韻事,反而對他的這個人陌生得很。再仔細回想他的話,不
禁失笑,心中忽地一動: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看他的神情卻不似當真。再一想,也
不覺認為他的話有理,因笑道:「你這般說可真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挖苦透了,女
人真是這麼可憐嗎?」小陳道:「怎麼是挖苦,怎麼是天下所有的女人,譬如說你,
我就不敢對你有半點不敬。」「哦?我很凶嗎?」櫻桃故意道。「不是,我說的不
敬是——」小陳停頓了一下,「是什麼?」櫻桃追問。「——是一個壞男人對一個
好女人的不敢不敬。」櫻桃微微紅了臉道:「你還說不是挖苦?」小陳笑道:「怎
見得就是挖苦,難道你要我說你是壞女人不成。你知道世界上的男人只怕一種女人,
就是好女人,好男人怕,壞男人也怕。好男人是懼怕自己不夠好,配不上她;壞男
人實際是不忍,怕好女人變壞,因而不敢招惹她,實際上壞男人比好男人更能憐惜
好女人。所以壞女人能夠一直壞下去,而好女人能一直好下去。」櫻桃不禁微笑道:
「你這是什麼理,我不懂你說的話。」小陳笑道:「你懂的,譬如你就是一個好女
人,我不希望你變壞。」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