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紅
03
櫻桃想,這就是了。忽然記起一事,便問道:「今天你不是說有應酬,怎麼倒
回來得比我早?」端敬笑道:「本來倒是約好了,只是突然覺得有點累,就回來了。
人老了,就是喜歡清靜一點,那種場合,除非是不得已。不像你們年輕。」櫻桃用
手去掩他的嘴:「你再這樣說,我不依了。」端敬道:「是事實嘛。」卻也不再說
了。過了一會,又道:「我不能常陪你,你自己出去多走走,多玩玩,喜歡什麼,
要什麼,只管跟我說。」
櫻桃不作聲,只管低了頭玩他胸前的鈕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端敬想了一
想又道:「重慶這地方,魚龍混雜……,小何太太嘴上刻薄些,你只當她們是玩伴
罷了,高興了找她們,不高興便不找。心平一點。」一番話道來,恰恰撞在櫻桃的
心底。櫻桃抬起頭來強笑道:「哪兒用得著你來操心我怎麼玩。我好好兒的,跟了
你又有什麼不開心。」倚著他,又道:「打明天起我也不出去了,專一在家陪你。」
端敬放聲笑起來:「陪我幹什麼。」
櫻桃正經在家呆了兩天,端敬卻因為公事煩忙,天天到八九點鐘才回來,長日
無事,櫻桃把金魚缸裡的水換了,又叫打雜的老王去買了幾盆花回來,也不知道什
麼品種。櫻桃記得上海家中曾有一個老花匠,最善養海棠,記憶中好像是一種夜裡
開花的植物,興致上來,叫老王去尋,半天才見他空著手回來,說是賣花的老太太
今天沒來。老王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說起話來唉聲歎氣的:「太太——不是我—
—沒去找,真的,找不到呀。」像是申辯似地。
櫻桃倚在樓梯邊,看老王一盆盆把花搬進去,林媽聽見聲響,從廚房裡趕出來,
一迭聲叫道:「老王,你小心一點,看把泥灑在地毯上。」老王是個老實人,被她
這麼一叫,站在門口進又不是,出又不是,一隻腳邁進了門又訕訕地縮了回來,像
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只是紫漲了個臉向櫻桃看。櫻桃笑一笑,心裡頗討厭林媽這大
呼小叫的樣子,故作輕描淡寫地道:「老王,你把花搬進去好了。林媽,你進去做
事吧,待會兒掃一下就是了。」林媽道:「太太——這是地毯——。」櫻桃截住她
話頭,冷冷地道:「我知道。」林媽看看她的臉色,才一路嘀咕著進去了。
櫻桃進屋指揮著老王,把花放在這邊那邊,一邊跟老王閒聊。老王道:「太太,
您是上海人吧。」櫻桃頗感意外。老王笑道:「我老婆子過去在上海做過奶媽,我
去過幾次。」櫻桃「哦」了一聲。老王自顧自說下去:「鄉下有三個兒子,幾畝土
地。只是老婆子沒福氣,幫傭幫了一輩子,原想年紀大了,老兩口回鄉,粗茶淡飯
地過幾年,也省得看人家臉色,誰曾想日本人一來,炸了四川北路……老婆子沒了,
我也跟了人一起逃到這裡。」櫻桃心有感觸,也歎了一聲:「戰爭呐——」老王道:
「太太,你命好。我那幾個兒子還在鄉下,前幾天聽人說,那邊也打起仗來了,拉
人去當兵呐。」櫻桃便道:「老王,你何不寄個信去,叫他們來重慶算了。」老王
向她臉上瞧一瞧,歎口氣道:「太太,不是我說你們有錢人的太太真是不知艱難的
——逃!往哪兒逃呀?來重慶幹什麼?窮人家的命是根草。有錢人才有資格說逃,
我們——憑什麼?罷咧。」又道:「來了重慶,也有麻煩呢。莊稼人,能幹些什麼。
太太你知道,街上的難民多啦。前幾天我住的那個大雜院,早上門一拉開來,你猜
怎麼?一個餓死鬼呵。」櫻桃一嚇,皺眉道:「老王,快別說這個。」老王卻似說
溜了嘴停不住似地,猶自在比比劃劃道:「太太,真的哎,還是個孩子呢,怕不到
十歲………
櫻桃雙手抱在胸前,像怕冷似地,將近中午的陽光照了一縷過來,中間浮著碎
金一般的灰塵,有重量有質地有色彩的,伸手一撩又什麼也沒有。那陽光是沒有重
量的,浮在猩紅的地毯上,門邊的地毯卷起一角露出下面石青的磨石子地面,有著
冷冷的冬天的氣息。因為是住宅區,樓下的馬路這時候是靜的,偶爾跑過一輛送水
車,上面的鈴丁丁當當地響著。櫻桃不禁想,這一帶都是有自來水的,不知道這水
是送往哪裡去的。她走到窗前,臉貼著白紗窗簾往下看,卻不是送水車,是一輛人
力車,車上走下來一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是樓下的楊太太。上海,上海……
上海的秦公館常年是吃送水車送來的水的,水從城南一個叫玉泉的井裡挑來的,老
姨太太們說吃不慣自來水的那股味兒……
櫻桃的臉貼著冷冷的玻璃窗,這一貼又使她想起小時候跪在窗前的椅子上向外
看的情景:院子裡一排矮矮的冬青,上面滿是灰塵,女僕在井邊洗衣服,桃紅的衫
子,青蓮的裙子晾在曬衣繩上,在大太陽地裡晃晃地耀著眼,水槽邊倒著老姨太太
常年喝的中藥渣……父親背著手從房間裡踱出來,仰著頭看看天,一個人似乎有些
發愣似地,太陽地裡的父親仿佛是雪人,融化一層,小了一圈,孤零零地……櫻桃
霍地驚醒過來,聽老王仍在絮絮地說著:「……年輕的時候……」她看一眼外面的
太陽,像做了一個夢似地悵然,這外面房子裡的陰涼的厚實的一切才是她擁有的,
現在她能擁有的——管它是長還是短。老王突然停住話頭,直起腰來道:「唉,這
仗,不知什麼時候才完。」櫻桃不作聲。
林媽出來道:「太太,要不要開飯?」櫻桃看了看爐臺上的西洋座鐘,已經十
一點了,道:「等一等先生罷,也該來了。」林媽正在替老王開門,付了工錢打發
他走。聽了這話轉過頭來笑道:「先生剛才打電話來說不回家吃了。」櫻桃「哦」
了一聲,便道:「先生打電話回來了嗎,怎麼沒叫我?」她看一看過道那邊,電話
鈴的聲音她這裡應該聽得見的。
林媽笑道:「鍋裡的油剛放下去那會兒,先生就來電話了,我手忙腳亂地,聽
了就掛了。」又補上一句:「我這不是傳話給太太了嗎!」櫻桃望一望她,那平板
的笑臉底下又著實看不出會藏著什麼,一個老傭人——這樣一個頭臉齊整、乾淨利
索的女傭人,想必是深得男主人信賴的,特別是在她進這個家門之前。櫻桃尤其看
不慣林媽在她跟前對於端敬的種種殷勤服侍,動不動就「先生說」「先生說」,眼
裡哪裡有她這個太太。她覺得林媽處處倚老賣老,對端敬也是這樣:林媽常常用一
種含了母性的呵責,又含著幽怨、嬌嗔,瞟一瞟端敬,說:「他這人就是這樣。」
櫻桃哼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下次先生再打電話回來你記得叫我一
聲!」林媽嘟噥了一句:「要是您不在怎麼辦。」櫻桃心頭火起,敢!冷笑一聲道:
「林媽,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倒不大懂了。」林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半晌
才仙訕地賠笑道:「太太,飯菜要涼了,開飯吧?」櫻桃不回答,把林媽晾在一邊,
自顧自地在沙發椅上坐下,翻起一本雜誌來,等林媽尷尬夠了,才把雜誌一丟,慢
條斯理地去了餐室。
櫻桃一邊吃飯一邊在心中兀自得意: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欺侮的。憑你是個老
下人又怎麼了,再上頭上臉也不過是個奴才。自己雖說是個外室,可還是個主子,
她敢不聽我的。櫻桃自己向來並無對付傭人的才能,家道中落之後,幾個老傭人專
撥給老姨奶奶使喚,因而她雖是千金小姐,實則是樣樣事都得自己動手。又不覺想
到,林媽既是那邊大小姐的陪嫁丫頭,難保不是她安在這兒的一個眼線,她秦櫻桃
若是糊裡糊塗給這樣一個下人叉住了,那林媽不知怎樣在私底裡看輕她呢。自此以
後,櫻桃不覺處處留心,不讓林媽占了上風。她是沒做過女主人的,做起來女主人
的架子更是擺得十足。林媽暗地裡不服,兩個人時常明爭暗鬥。
櫻桃許下了願陪端敬,然而畢竟是耐不住心性,三五日一過,照舊要往外跑,
玩伴仍是小何太太一幫。她漸漸地發現錢有錢的好處,因而益發玩得興興頭頭。起
初她對小何太太不無敵意,但她在重慶沒幾個熟人,小何太太帶她出入各種場所,
漸漸地也把她當作知心女伴看待。她自然領會:小何太太的先生最近正與端敬的幾
個朋友接洽一批生意,小何太太近來一反常態,對她極力拉攏,自然是有了這一層
意思在內。據說,小何先生的公司近來瀕臨倒閉,蝕了好幾百萬,端敬有錢,端敬
寵她,有這一點就夠了。
這一日她正要出去,小何太太約了楊小姐來接她。櫻桃揀了好幾件衣服都不合
意,一張席夢思床上攤滿了五光十色的綾羅綢緞。
楊小姐手裡拿著一件蔥綠織錦旗袍,抖一抖道:「嘖嘖,這便是有錢的好處呀,
櫻桃,你看你添了多少衣服。」櫻桃隨意瞟一眼,懶懶地道:「你喜歡你拿走嘛。」
楊小姐道:「嚇,小何太太,你聽聽,多大的口氣。不是我說你,想當初,你剛來
重慶……」櫻桃剛來重慶的時候只隨身帶了一個小手提箱,裡面幾件家常衣服,寒
酸得不能見人。她最恨人提起這一檔子事,當下便冷笑一聲道:「楊小姐,快別說
『想當初』這三個字,當初怎麼樣,當初事情多了,我這人的脾氣就是這樣,今天
有錢就行,從來不想當初怎麼樣,你是自己人,咱們說說不妨,若是你在別人跟前
提起這三個字,沒的招人怨!就是何軍長的三姨太當初還是堂子裡的姑娘呢。」經
她這一頓搶白,楊小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小何太太見勢忙笑道:「我去洗手間補
個妝,楊小姐,你也去罷。」拉扯了楊小姐去,櫻桃滿臉不屑的神色,一屁股在床
上坐下了,身前身後盡是溫溫軟軟的綾羅綢緞,手窩在裡面像是窩在富貴的浮雲裡
面,使人想起人生中一切安適、穩定的東西。
尋了一會,櫻桃煩躁起來,一迭聲叫林媽,林媽慌忙趕進來,櫻桃道:「林媽,
我那件橘黃的絲袍你放在哪兒了,你快替我找找,真要命,臨出門找不到了。」又
自言自語道:「還是新的呢,怎麼不見了呢。」林媽也動手幫她一起找,櫻桃忽然
記起來,道:「林媽,我記得上次是你收在什麼地方的。」林媽有點不自在,笑道:
「太太,您不提我倒還忘了呢,那件袍子上次姑太太帶了萍小姐來——我看那孩子
穿著挺寒酸怪可憐的,太太您上次說這件新袍子做得不好,我就替您給了那孩子了。」
櫻桃理衣服的手忽然停了,猛一下站起來,堆在膝蓋上的那些衣服唏哩嘩啦地
掉在地上,一口氣直問到林媽臉上:「你倒替我作主了,這是哪門子的規矩,我倒
不懂,主人新制的衣服還沒上身,做下人的倒搶先送了順手人情了!虧你還是個有
頭有臉的老人了。」林媽紫漲了臉,一點尷尬的笑凍結在嘴角邊,不禁後退了幾步,
喃喃道:「不就是一件衣服嘛,我看擱著也是擱著,姑太太——」櫻桃截住她的話
頭,冷笑道:「姑太太,姑太太,她是你哪門子的主子,你這樣沾在嘴上,倒像她
帶給了你多少好處。」
正說間,小何太太和楊小姐一起走進來,大約在門外聽了一會兒的,進來便勸
櫻桃。林媽兀自在那邊叫嚷:「你要趕我走,那也要等先生回來。我犯了什麼罪,
我辛辛苦苦在李家做了幾十年,別說大小姐,就是先生也沒這麼大聲罵過,正經主
子倒也罷了,偏偏是……」小何太太搶先喝住:「林媽,你胡說些什麼,做了幾十
年倒沒有一點規矩了。你說這話,只怕你家先生也饒不得你。」櫻桃氣極反笑,搶
上去反手打了林媽一個耳光,道:「你給我滾,滾回你正經主子那兒。」打得不甚
重,林媽卻怔了半晌,忽然,她放聲哭起來,道:「罷了,罷了,今兒等先生回來
我就跟他說,我回上海去,省得在這裡叫人欺侮。大小姐哎——」一頭說一頭走了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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