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 桃 紅                  

                                   01

  抗戰時候的事是不大能作得主的——譬如秦櫻桃的婚姻,她自己都弄不明白,
怎麼就成了李端敬的抗戰夫人。
  住的是一幢獨門獨戶的小樓,卻是住了兩戶人家,樓上住著李家,樓下住著楊
家。一隻大支光的白熾燈亮晃晃地照著,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黑夜,被那晃晃的影
子嚇著,坐著的人都嘶了嗓子叫,仿佛是吹著口哨夜過墳場——一種底氣不足的熱
鬧。
  李家近來常開牌局。
  秦櫻桃一手持煙,手肘子支在玉石檯面的桌子上,另一隻手嘩啦嘩啦撥拉著牌,
桌子上鋪了猩紅的毛氊子,被麻將牌劃拉出一道一道的印痕,像是誰刻意用指甲掐
過的——無聊地,有心無心地掐的。桌子上空吊著的燈泡上罩了一個蘇繡仿古式帶
流蘇的燈罩,也是沉重的猩紅色。那些熾熱的燈光像是從這個紅的心子中間噴射出
來的,給人的印象這些燈光也是猩紅的,血一般的,只是淡了一點——是淡淡的血
霧,或許,是給那滿屋的猩紅色給襯的。
  紅色是這屋子的主色調。牌桌上有一位小何太太,早年曾在巴黎學過幾筆劃,
便在太太群裡以一副藝術的眼光出名。此時便微微一笑,向櫻桃道:「你這房間,
喜氣未免足了一點罷。」邊向四周的眾人丟了個眼風。眾人會意,知道是打趣櫻桃
與端敬的新婚,便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櫻桃臉上一熱,眼光不自覺地向著斜躺在屋角沙發裡看報紙的李端敬斜了一斜,
一邊手下忙著,一邊只是微微笑著,卻不言語。這幾日她一直被那紅的喜氣熏著、
托著,像凡爾納小說裡說的,隨著氫氣球漫遊世界,在上面是高的、輕的、飄渺的,
帶著成仙得道的脫俗感,然後猛可裡俯身下望,卻是一種喜悅的暈眩,仍然是俯視
眾生的。
  櫻桃覺得她有理由有這樣一種俯視眾生的快樂。以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
不提也罷。她的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在心裡道:誰都以為她秦櫻桃好欺侮
的,至少不像是那一種有福氣的人罷,誰料今兒個她攀龍附鳳,成了銀行經理的太
太——雖然是個抗戰夫人,但,這樣一種兵荒馬亂的年月,誰會在意呢?而且,只
有好!更自由了,趁年紀輕輕的時候,好好玩它幾年。這是一位與櫻桃同樣身份的
楊小姐的肺腑之言。櫻桃對這番話頗有點不以為然,但——真的,為什麼不好好玩
它幾年呢,古人說的,及時行樂。櫻桃是在二十七歲時才抓住李端敬的,所以,她
在心底裡覺得自己更有理由好好享受一番,補償二十七年來的種種委屈和不得意之
處。
  櫻桃不由向眾人掃了一眼,除了小何太太、楊小姐之外,另有一個是小陳,是
端敬銀行裡的一位職員,另有一層重要的身份,還是重慶大名鼎鼎的陳某人的兒子。
小何太太是一身黑天鵝絨滾金旗袍,卻不怕冷,裸著一雙玉臂,近肘處套了一隻式
樣新奇的金剛鐲子,整個人是一種新潮的化身。如果把她比作音樂,則不是緩慢悠
長委婉深情的古典音樂,而是帶著一點陰暗的眼光在陽光裡跳舞的爵士樂——英國
古城堡的主人男爵陰沉著蒼白的臉,舞著黑斗篷隨著節奏溜溜地,悄若無聲地滑出
來了,嘴角帶著一點刻薄的微笑。楊小姐是另一種音樂——淺白的、通俗易懂的,
像民間童謠,幾個簡單的旋律來回地去,來回地去,曲調永遠是一種——別管那後
面的歌詞改了幾次,中間忘了一段,還可跳過去再唱的那一種,她就是這麼個人,
童言無忌——刻薄的人這樣說她。還有一種不成音樂的音樂——幾個短短的,連不
成腔的音符,懶懶地,忙忙地聚合,忙忙地分散,始終聽不懂是什麼,這便是小陳。
櫻桃的思緒從小陳身上一滑便滑過去了,她覺得自己的思緒也是有著音樂的圓滑和
彈性的,蜻蜒點水,浮光掠影,揮灑而過,人生也是這樣就好了,輕輕間毫無傷痕
便滑過了所有不快的經歷。
  櫻桃正思忖著,不防那一邊楊小姐卻驀地驚叫起來:「哎呀,櫻桃,我和啦,
你出的好牌。」
  櫻桃定睛一看:可不是,自己巧巧地送了一張絕張白板。因一手推散了牌,笑
道:「可便宜你了,今日該著我輸錢。」
  小何太太懶懶地把一張牌一丟,瞟了一眼櫻桃道:「古人說的,情場得意,賭
場失意,是不是呀,李先生。」後一句話卻是向著端敬說的,一雙秋水似的眼睛似
笑非笑地看著他。
  李先生笑了一兩聲,扔了手裡的報紙,踱了過來,背著雙手站在櫻桃後面看牌,
邊道:「小何太太,你這張嘴呀,誰都服了你了。」
  楊小姐道:「是呀,世上的事誰曉得呢,不過櫻桃你真是好福氣——李先生真
是個老實人。」言下之意李先生是個老實人才看上了櫻桃這樣的。她拿眼睃一睃櫻
桃,不言不語的一個眼看是老姑娘的瘦女人,誰曾想她的桃花運竟沒有完!
  櫻桃砌牌的手頓一頓,半晌,酸酸地笑了一聲道:「誰說不是呢,我就跟我們
李先生說,虧得我也到重慶來了呢,要不,我還像個孤魂野鬼似的在外面蕩,不定
哪輩子才能見著他!」嘴裡說笑著,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她在娘家時是出了名的
老實,為著這點老實,她時時注意著不讓人家欺侮。
  小何太太察顏觀色,忙扯了一個話題,她知道櫻桃家原在上海,不怎樣罷,大
致是個貧窮人家的孩子——頂多不過是破落的大戶人家,倒是櫻桃的哥哥,在上海
的商界很有一點小名氣。便問櫻桃:「令兄這幾年一帆風順,前兒個我們小何的幾
個朋友打上海來,還說起過他呢。」
  櫻桃歎口氣道:「我哥哥為了上海的家,早先年著實吃了不少的苦——外人不
知道,要說呢,我們秦家也是有根有底的人家,祖上也中過探花,也有皇帝親點的
翰林,單乾隆年間就放了二任道台呢,這些事族譜上都記載著呢,不比現在一些人
家,錢是有了,可根是空的!」她得意地睨了眾人一眼,像突然換了個人似地——
是突然拍了古裝戲,或者是她奶奶一輩的靈魂在敘著。
  小何太太探頭過去,在楊小姐的耳邊咕噥了一句:「真不知道這一套從哪學來
的。」楊小姐咭地一聲笑出來,忙用手捂住。還好櫻桃並未注意到。李端敬此時正
隔著桌子,和小陳說著什麼。
  櫻桃突然停住了話頭,皺眉向端敬道:「噯,端敬,你說是不是。」端敬直起
腰來,含笑道:「是,是。」櫻桃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倒回得快。」頗有點
意興索然,端敬哈哈一笑:「不就是我那個了不起的小舅子嗎。」小陳也笑道:
「端公對太太的話向來是說一不二的。」
  櫻桃隨著眾人笑了一回,向小何太太道:「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我那個哥
哥……」關於這個她有無數的例子可以舉出來,聽的人卻都有些神不守舍。楊小姐
打了個哈欠:「今兒可累得很了,現在幾點了——那麼說,櫻桃你還是令兄送你到
這裡來的噗。」櫻桃道:「還不是這邊的學校缺個國文老師。我原說不來的,人生
地不熟,想起來就怕,還是這面的校長好說歹說——他原先是我哥哥在英國時的同
學,他說,秦小姐,鄙校實在是急需你這樣的人才,早聽說你是琴棋書畫樣樣來得
的——好像我是個多了不得的人。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年兵荒馬亂的,我那點古文
底子倒還真沒丟。」她說完自己便笑了起來,自己心裡明白並不是這麼回事,因而
更加笑得輕描淡寫、若無其事。
  她的婚姻大事是到了二十三歲之後才成為全家注目的焦點的,秦家雖敗了,人
卻多,她爺爺留下的兩房老姨太太生了四個千金,按輩份是她姑姑,年歲卻和她差
不多,阿大、阿二、阿三、阿四排下來,卻是一個比一個活潑,一個比一個俏皮,
一個比一個漂亮。櫻桃自小沒了母親,父親又是個只讀聖賢書的孝子,一個哥哥比
她年長了十二歲,談不攏也玩不攏,她跟著四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姑玩,常常
有人把她當作了丫環,越發使她黯淡無光起來。沒有人注意到她有一天也會長大起
來。
  四個能幹的姑姑一一出嫁之後,櫻桃的感覺像是突然浮出了水面,松了口氣。
松了口氣的結果是令包括父親在內的家人吃了一驚:咦……(省略號的內容卻是因
人而別)人人都道:「該給櫻桃找個婆家了。」兩個老姨太太比嫁自己的女兒還要
起勁,齊了心橫挑豎撿,太差了固然不好,太出色了也不好,櫻桃這丫頭不像是個
福相。到後來挑選的結果是:兩個老姨太太的角色太投入了——你說好的,我偏不
要;我說好的,你偏不要。賭了氣一般,幾乎忘了是給櫻桃選婿。選到後來,索性
生了氣,櫻桃的父親去勸,齊齊一推手道:「你女兒的事,我們管不了。」
  一年年拖下來,這一年櫻桃的哥哥從南方發跡回來,見胞妹楚楚可憐的樣子,
便一拍胸攬了這檔子事。還是戰爭,戰爭成就了櫻桃的姻緣。這幾年大量人才從各
地流入重慶,櫻桃的哥哥托了人千方百計在這裡為她謀了一個教師的職位。櫻桃起
先不肯去,剛剛享了一點福,又要到這面來吃苦!她哥哥百般開導她:名為教書,
實則尋人。女孩子唯一的出路便是尋個好好的人嫁了,重慶的機會比上海多,為什
麼不來。別說吃不了多少苦,就是吃苦,也吃不了多少時候,各地的人才還不由你
挑,別看這幫人現在不怎麼樣,都藏龍臥虎呢,將來時局一變,回了上海、北平,
你還不是名正言順的官太太。說到底,櫻桃是打著教書的幌子來重慶結婚的。
  櫻桃眉間是帶了一點幽怨的,負著氣的。起先是因為不如意,她那二十六歲的
年齡令人人對她心生抱歉之心,連她自己都對自己心生歉意——不獨眾人虧待了自
己,自己也虧待了自己。因為這點幽怨,有許多時候她漸漸得理不饒人起來。到後
來,這點幽怨竟成了脫不掉的標記,就像唐朝時女子眉間的一粒紅痣,假的,然而
別有情趣。端敬就是被這一股幽怨吸引,兩人才慢慢交往起來的。他是老派的新法
人,他的閱歷和地位決定了他是一隻酒罈——陳酒未吃完,又裝了新酒,二者泡在
一起,竟是品不出來究竟是陳是新。
  櫻桃道:「我常跟我哥哥說,你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幹什麼還那麼辛苦,留著
一點時間玩玩,放了那一大堆揪心的煩人事——你們不知道到我們家來打秋風的人
啊,所以我說一個人窮不得也富不得——虧他是好脾氣,一一應酬他們。」一抬眼
看見小何太太含笑的眼睛,忙道:「是啊,我也是個窮過來的呀,怎麼還說別人!」

  小何太太笑道:「說你又多心了不是。別說你們家是沒窮過——瘦死的駱駝比
馬大,一大家子,開銷緊一點也有的是;你就是真的窮了,也是個遭貶的仙女,倒
便宜了端敬!」一席話惹得眾人都笑起來。櫻桃捂著胸口,一手指著小何太太,惱
也不是,笑也不是,咬牙切齒地道:「真不知小何怎麼受得了你這張利嘴!」小何
太太玩弄著臂上的鐲子,端正了身子,若無其事地笑了一聲道:「受不了可以往外
逃,現在男人們有的是逗樂的法子,大不了學端敬……」瞟一瞟端敬,不往下說了。
聽者有心,櫻桃的臉一下子紅了,撲上去和她扭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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