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三章(五)

  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萬象神宮終告落成。正如太后武氏所言,那是一幢
偉大的建築,萬象神宮高二百九十四尺,基層方三百尺,共有三層。下層分為春、
夏、秋、冬四季形式,中層為十二支,上層圓頂由九條龍柱支撐,圓頂上有高一丈
的鐵制貼金展翅鳳凰。
  太后武氏在萬象神宮內大宴群臣。司禮寺禮樂部一百四十名舞伎表演了太后親
編的聖壽舞。她們頭戴金冠,身穿黃、藍、白、紅、黑五彩寬袖舞衣。她們隨著樂
聲不停翻滾,依次排出:聖、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萬、年、寶、
祚、彌、昌等十六個祥瑞字形。
  宴會上的歡樂氣氛並不能使薛懷義從低落的情緒中恢復過來。他臉上有一種令
人難以理解的陰鬱。他看見宴會上群臣諂媚的笑容。宰相蘇良嗣看上去鬱鬱寡歡。
薛懷義很快就有了幾分醉意,他推開太監自己去取酒的時候經過蘇良嗣的桌子。你
喝得真少。薛懷義用腳踢蘇良嗣桌子邊的一隻酒壺。他的雙手費力地抱著一隻酒甕,
乘勢在蘇良嗣旁邊坐下,他仔細審視著蘇良嗣的臉說,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快樂,為
什麼,你也有不順心的事嗎。蘇良嗣恍若未聞。
  你別不高興,今天誰都得高興,今天是太后為萬象神宮舉辦的大宴。薛懷義說。
誰都得高興。
  蘇良嗣看著太后,對薛懷義說,你別來煩我,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說。
  薛懷義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想說的你只是現在什麼都不敢說。我敢打賭,現在
你心裡一定在想,這回她又贏了。你肯定在為太后下一步行動而擔心得要死。
  蘇良嗣猛地回頭盯視著薛懷義,他的眼裡滿是怒火,隨之又迅速地消退,薛懷
義看見那是一種悲哀的眼神。薛懷義不由地在心中起了一種憐憫之意。我說中了你
的心事對不對,我還以為你會發火。我本來想逗逗你,可是你這麼傷心,真讓我吃
驚。薛懷義想了一會兒,忽然湊近蘇良嗣的耳邊。你看太后,她真是個美麗的女人,
是不是。薛懷義笑了起來,他一邊起身一邊對蘇良嗣說。上次你打了我,你罵我是
一條狗對不對。什麼時候我一定會殺了你。可是你說對了,我真是一條狗。
  太后武氏後來在萬象神宮的北面找到薛懷義。薛懷義半躺在一棵樹下,他的正
前面是一半隱藏在黑暗中的天堂。
  你現在是左威衛大將軍了,可你還是不高興。太后說。
  薛懷義說,左威衛大將軍有什麼了不起,這兒誰都不高興,只有你高興。
  我看見剛才你和蘇良嗣在一起。
  你又在懷疑什麼?你懷疑我們在一起合夥謀反嗎。薛懷義尖銳地說,他眯起眼
打量著太后,你怎麼一個人,你怎麼不帶婉兒,對了,你那些殘暴成性的黑衣隨從
呢,你現在不怕有人刺殺你嗎。
  太后動了一下,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浮在夜空中的一縷烏雲,你為什麼總是對我
敵意滿懷。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想要的我都給你了。太后武氏轉過身說,你不
想看看夜裡的萬象神宮皇什麼樣子嗎。瞧,宮女們把燈都點了起來了,太后武氏的
語調帶著一絲奇怪的平靜。
  薛懷義低沉著說,我不想看,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看它。
  太后武氏說,你好象在仇恨什麼,仇恨什麼,恨一幢房子嗎。
  我恨萬象神宮,薛懷義背過身,他呷了一口酒,眯著眼注視著燈火輝煌的萬象
神宮。他看了一眼太后武氏,臉上浮起一絲憂傷的笑意。我恨萬象神宮,我跟它呆
在一起的時間大久了,我一點都不喜歡它,我覺得它是一個無恥而貪婪的怪物。薛
懷義指著一處掛滿紅色燈籠的所在,他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痛苦。你看,那兒像不
像一個血盆大嘴,它把我的一切都吞進去了。它把你也吞進去了。
  對我而言,它是權力,是大唐王權。太后武氏為薛懷義的話所感染,她百感交
集地憶起許多往事。她想起高宗所說的奇怪語言,他的病弱飄蕩的聲音現在聽起來
像一個惡意的預言和悲哀的結束語,他帶著一種奇怪的語調說,你知道紙鷂嗎,我
老是夢見我在放紙鷂。高宗李治說你信不信大唐王權就是一隻紙鷂,你永遠抓不住
它背後的線。
  我抓住它了。薛懷義聽見太后喃喃地說。他在短暫的一瞬間忽然起了一個奇怪
的念頭。薛懷義對太后武氏說,你知道我是誰嗎。但他很快發覺太后她根本沒有注
意他在說什麼。她沉浸在一種傷感的情緒中。她對薛懷義說,你知道太宗皇帝嗎。
我一直想按照他的方法來做一個君主,可是我敢打賭,如果他現在看見我和我的萬
象神宮,他一定會大吃一驚。
  薛懷義站了一會兒忽然響亮地打了一個響指,開始向萬象神宮裡走去,一邊走
一邊把酒潑潑灑灑倒在地上。今天的酒一點也不好喝,我聞見一股臭味,你難道不
知道你心愛的葡萄酒變質了嗎。
  我很久沒喝它了。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歡這種酒了,你不知道我的許多習慣都改
變了嗎。太后武氏似笑非笑地回敬道。
  薛懷義回過頭來,他的臉色有點蒼白。你不是想知道剛才蘇良嗣對我說什麼了
嗎。他什麼也沒說,不過我想他肯定在想,這下子大唐王朝真的快完了。
  你再這樣說,我就砍你的頭。太后武氏頓了一頓說,我剛才忘了告訴你,你就
得帶兵出征了。如果你運氣好,你可以活得很久。
  左威衛大將軍、新平軍大總管薛懷義結束征討突厥的使命回到神都時正是六月
季節。
  六月的洛陽街頭寂靜無人。薛懷義經過中央大街時看見一片詳和的氣氛。酒幡
在刺目的陽光下紋絲不動。一個年老的道人倚在牆角落裡打瞌睡,街道兩側的房屋
剛剛經過一個雨季的清洗,閃爍著模糊難辨的光芒。隔著兩條街道的市北街頭偶爾
傳來一兩聲狗吠。這是一條記載著薛懷義所有光榮與恥辱的街道,他記憶中右台禦
史馮思勖和竹器鋪老闆在馬蹄下喪生的情形宛如熟透的蘋果在他記憶的枝頭上迅速
地墜落在地,永遠不可追尋。這種追尋同樣也顯得毫無意義和極其可笑。薛懷義行
走在中央大道上時心中對大唐和這座城市忽然起了一種又愛又恨的複雜情緒。他對
自己說,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走在這個地方,它像一個驕傲又虛榮的女人,你永
遠不可能征服她。他憐惜的目光睃巡著自己的周身。終有一天你會老死,你會老死
在這個你生活一輩子卻終是陌生的地方。薛懷義恍惚的想像中出現了一個大海中央
的島群。他對自己說,那才是你的地方,你差一點就回到東瀛了,可是現在不行了,
你一輩子都回不了那個地方了。
  後來薛懷義的僧人侍衛們聽見他在馬上抱怨道,我真不想回到這個地方來,這
兒真像一座死城。他這樣說的時候忽然看見牆角邊的道士閃電般向他投來迅速而銳
利的一瞥。那道士的身影一閃而過。
  一個前來迎接薛懷義入城的朝廷官員告訴了薛懷義中央大街寂靜無比的原因。
萬象神宮後面的天堂即將完工,百姓們都去觀看去了。薛懷義心不在焉地說,天堂
有什麼可看的。朝廷官員神秘地笑著說,他們是去看大佛的,天堂裡面的大佛。太
後說要等你回來舉行「無遮會」呢。
  你剛才提到了太后。薛懷義略帶焦的地說,我剛才沒有看見她,她早就說好會
在城樓上等我的。
  瘦小的朝廷官員頓了一頓才說,我不知道,等以後你見到太后自己問她好了。
薛懷義覺察到他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不耐煩地掃視了他一眼,喝斥道:你笑
什麼。薛懷義以為他一定是在暗指自己和太后武氏之間的微妙關係。他忽略了這個
朝廷官員微笑中的豐富含義。他對著眾人閃爍的眼睛說,你們瞧著,我會給太后一
個驚喜。
  薛懷義後來才想起他在洛陽中央大街上見到的那個道士原來就是闊別多年的玄
都觀道長葉法善,他的突然出現使薛懷義心中充滿了疑雲。但他很快就不去想這個
問題了。他在為另一件事感到焦躁不安。他回到神都十一天了,可是太后武氏還沒
有召見他。而這十一天裡,太后武氏同樣沒有在早朝上露面。
  太后怎麼了,你們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在多方探詢毫無結果之後,薛懷
義忍不住朝百官報怨道。他的問話無人接茬。他發現那些官員們要麼恍若未聞要麼
向他投來暖昧的一瞥。你們怎麼了。太后病了嗎。薛懷義焦燥地說。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這種情形並不奇怪。宰相蘇良嗣帶著一種憐憫與譏諷
的微笑慢慢地說,他銳利的眼神像刀一樣刺痛了薛懷義的心。你忘記了,你剛成為
白馬寺和尚的時候太后不也不參加早朝嗎。不過那時是一兩天,而這次時間稍微長
一點而已。
  薛懷義沉默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他說,他是誰,他和我一樣是個僧人嗎。蘇良
嗣看見薛懷義臉上浮著一絲古怪的微笑。
  朝臣們對這個敏感的問題遲遲不答。薛懷義看了他們一會兒說,你們不告訴我
就算了。我知道你們准是瞎編的,薛懷義哼了一聲,你們想惹我發火。他一邊說一
邊向外面走去。
  你別去打聽了。告訴你吧,他不是一個和尚,他是太醫。終於有人在他身後幸
災樂禍地小聲喊道。
  幾天後當太后派來的宮中使者來到薛懷義所居的白馬寺時他正在雲房內,他敞
著黑色僧衣,滿頭大汗。使者看見他的雲房裡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泥土,經書和桌子
都被推在一角。薛懷義正在聚精會神地用泥土捏著什麼。他坐在一疊經書上。
  大師,太后召令即刻進宮。
  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薛懷義頭也不抬地說。你去告訴太后,我沒空。再說,
她不是有人陪嗎。薛懷義抬起頭看見使者為難的臉色。你就照這話去告訴她好了。

  大師。
  你別再多廢話,否則我就殺了你。薛懷義並不停止自己的動作,輕描淡寫地說。
過了一會兒,他失望地把手裡的泥巴捏成一團擲在地上。我他媽的什麼都捏不成了。
他的聲音充滿著深切的沮喪與哀傷。
  你在做什麼。使者好奇地問。你也想捏一個像大佛那樣的佛像嗎。使者似乎想
把話題轉到這方面來,他走到雲房的窗子面前,說,這裡應該可以看得到天堂,大
師你經常從裡面觀看建造中的天堂嗎。他的話到這裡就停住了,他驚愕地張大嘴巴
看著薛懷義,他迷惑不解而又尷尬他說,我不知道這兒的窗是用木板釘住的,怪不
得屋裡這麼黑。
  薛懷義微笑著起身走到窗子前面,用手指輕輕地在上面敲了敲說,你喜歡看天
堂嗎,我不喜歡。所以我用釘子把窗釘住了。薛懷義說你沒見過大佛吧。明天你就
會看到了,等你看到了,你就來告訴我這尊大佛像誰。薛懷義說你們不知道吧,它
的原形是我按一個女人的樣子用泥做成的。
  使者在這間黑暗的雲房裡覺得薛懷義言語奇特,語無倫次,因為他後來聽薛懷
義說,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一個最好的燒瓷藝人,我就快完成我這一生中最好的作
品了。
  天堂和大佛落成於十一月。洛陽城中的居民這一日爭相觀看了太后武氏為慶祝
此事而特地舉行的「無遮會」。他們看見白馬寺住持薛懷義身披金斕緞子所制的僧
衣,端坐于金色天蓋之下的情景,他的下面是兩排肅立的高僧,其中包括東魏國寺
僧人法明。
  太后武氏駕臨。外面的僧人匆匆進來。薛懷義帶著眾僧前往迎候。當走過僧人
法明的前面時,薛懷義忽然壓住聲音對他說,你看著好了。我會成為一個一流的陶
瓷藝人。法明還沒瞭解他的意思,薛懷義已快走到了門邊。
  群臣從太后武氏與薛懷義會面時的情景猜出他們倆人之間的冷戰仍未結束。群
臣們的微妙神情並未逃過端坐座上的太后武氏的眼睛。她微笑地面對著群臣,只有
薛懷義才聽得見她低語時的慍怒。
  你為什麼不進宮。太后武氏說,我知道你在幹什麼。我的黑衣侍衛都告訴我了。
聽說你的白馬寺裡藏著幾個尼姑。你不覺得你太大膽了嗎。
  你聽到的准是謠言。薛懷義說。不過我無所謂。
  無遮會在一片亂哄哄的施財施法中過去,這一天太后武氏施捨了約莫成緡的錢
財。薛懷義看見太后武氏的臉上綻開欣喜的笑容。她的目光入神地觀望著擁擠的人
群,她對薛懷義說,我喜歡這種場景,我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
  我討厭人群。薛懷義不動聲色地說。
  他起身走到天堂外面。外面是一副令人驚訝的寬大場景。天堂前面的空曠地上
挖了一個五六丈深的大坑,上面用麻布覆蓋著,一根粗大的繩索從麻布底下伸出來,
另一頭牽在幾個僧人手中。薛懷義走到門外引起了一陣歡呼。薛懷義轉身過來對太
後和高僧們大聲說,我討厭所有的人,我早就不想呆在這兒了。
  太后武氏聽見外面潮水一般起伏的歡呼聲。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悠揚的鐘聲,它
來自古刹白馬寺。外面忽然靜了下來,太后武氏走下寶座急促地走了個來回。然後
她站住傾聽著什麼。
  你們看見了嗎,這個宮殿和大佛都是我從地面拉上來的。薛懷義在外面對著圍
觀的洛陽城居民大聲叫喊,他的手裡牽著那根粗繩,一座絲絹折成的宮殿和大佛慢
慢地從麻布下露出來。薛懷義指著大佛說,你們看,這個彌勒菩薩像誰,你們看她
像不像太后。
  他在胡鬧。太后武氏喃喃地說。她發現僧人法明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進來了。
法明站在她身邊說,太后覺得煩心嗎。貧僧知道薛懷義想做什麼,貧僧看得出來。

  天堂的火是在當天夜裡二更時分燒起來的。當上官婉兒急匆匆跑進太后武氏的
薛懷義殿時,她看見太后正坐在案桌前批閱奏章。
  太后,萬象神宮著火了。婉兒看見窗棱外面隱隱的火光。太后武氏抬頭看了她
一眼,婉兒發覺她心不在焉。
  你聽見外面的什麼聲音嗎。太后武氏說。
  那是火。大火快把萬象神宮和天堂燒成灰了。婉兒說,她聞到了空氣中一股木
材的焦味兒。
  不,我不是說這個。太后武氏帶著一抹奇怪的微笑說,你再聽聽,太后說,你
有沒有聽見風。說也奇怪,我知道天堂著火了,可我這會只想聽聽風的聲音。
  一陣巨風突然把庭中的一棵樹攔腰折斷,哢嚓聲突然清晰地傳入寢殿。
  歷時六年的萬象神宮與天堂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第二天早上巨風稍止。一宿
未眠的洛陽城居民三三兩兩走出房屋向宮中踮足遙望,他們看見昔日壯美巍峨的萬
象神宮和天堂如今只成為餘燼朱息的白煙中變動不止的一個幻影。各種消息和謠言
在早市上不脛而走。
  太后武氏在早朝上宣佈了失火原因。據說是天堂中的工役不慎把燭火打翻在大
佛前的油缸裡,時值巨風,火勢無可挽回所致。太后阻止了左右肅政台對失火事件
的進一步追查。
  薛懷義這一天沒有去參加早朝。宮裡一個雜役太監在萬象神宮附近的一座假山
上遇見跣足蓬頭的薛懷義。他坐在假山頂上的樣子很奇怪,像一隻寂寞輕鬆的大鳥。
他對這個雜役太監說,我一早上都在這兒看萬象神宮和天堂。他揪住雜役太監的衣
領說,你好好看看吧,或許你也會和我一樣有什麼新發現。雜役太監的頭艱難地轉
向支離破碎的萬象神宮,上面只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燒成焦炭的難辨形狀的東西。薛
懷義急促地說,你遠一點看,你看整個萬象神宮,你發覺什麼了,你發現它燒毀後
的樣子像一匹馬嗎。
  我什麼都沒發現。雜役太監哭喪著臉說。
  它像一匹馬,像我過去的唐三彩。薛懷義喋喋不休他說。
  雜役太監乘薛懷義不注意,一溜煙地逃下了假山。他對別人說薛懷義准是因為
萬象神宮的燒毀而神智失常了。
  太平公主所居的瑤光殿這天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沒有人能說得清幾個月來在白
馬寺一直閉門不出的薛懷義為什麼接受了太平公主的邀請。
  宮女們忙著替太平公主梳妝。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庭中的桃花和李花紅
白相映,爭相開放,空中彌漫著一股甜香。太平公主在宮女們摘來的各色鮮花中挑
選了半天,也沒選上合適的。她挑剔地在鏡子裡打量自己。她對身後那些戰戰兢兢
的宮女說,野薔蔽呢,我要一朵野薔蔽。我記得小時候每年這個時候宮裡的花圃裡
到處開滿了野薔蔽。我喜歡白色的。一個宮女遲疑地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的背影,低
聲說,可是現在宮裡的野薔蔽都沒有了。太后吩咐,從今以後宮裡只種植牡丹。
  太平公主想起宮中牡丹花圃裡的一片青蔥景象。一種對於過去和未來的濃重憂
傷刹那間侵襲了她的心間。她忽然對她的宮女們說,太后兩天后就要做皇帝了。大
唐王朝就快變成母后的大周王朝了。你們說,在這個時候我如果解決了薛懷義這樁
難題,太后會怎麼賞賜我。
  那個表情呆滯的宮女並沒有很快回答太平公主的問話,她回味著太平公主無意
的一句話語:大唐王朝很快就要變成母后的大周王朝了。
  我們大唐王朝滅亡了嗎。那個宮女迷惑地說。
  你知不知道說這句話是要殺頭的。太平公主好笑他說。你真笨,大唐王朝不是
滅亡了。它只是換了個皇帝,母后就要做皇帝了。她推了那個宮女一把,你說呀,
我替母后辦成了這件事你瞧她會怎麼賞賜我。
  就在這時,太平公主看見遙遙出現在瑤光殿前門的白馬寺住持薛懷義,他穿著
灰色僧衣的身影隔著庭院中盛開的桃樹,在春光中看上去和諧而迷惘。薛懷義顯然
已經看見了太平公主,他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太后公主遙遙凝視著他。她看
見薛懷義突然倒了下去。茂盛的桃樹枝和牡丹花圃擋住了她的視線。從這裡望過去
只看見一些劇烈搖晃的樹枝。
  太平公主很快把頭轉了過去。她猜想得到掩藏在桃樹枝和牡丹花圃後面的每一
個細節。為這事昨天晚上和婉兒仔細研究了一個晚上。她不願意去想這些煩惱的事
情。現在總算都結束了。令她想了許久的是薛懷義剛才一刹那露出的微笑。她忽然
在那灰色僧衣的身影中看到了青年部一郎的影子。
  不一會兒桃樹枝那邊恢復了平靜。殺死薛懷義的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太平公主
看見幾個黑衣人從牡丹花圃後站起來,像剛才一樣悄沒聲地隱到陽光照不到的陰影
裡面,她知道他們准是回奏太后去了。
  我討厭花,我什麼花都不要戴。太平公主忽然沖著宮女發起火來。她提起腳把
地上的鮮花踩了個稀巴爛。愣了一會兒她又忽然改變了主意,你去給我摘一朵桃花
來。她吩咐宮女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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