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四章
聖曆元年,我結束長達十三年之久的房陵幽居生涯,返回神都洛陽。在這十三
年中,母后武氏掌握了大唐王權,建立了大周王朝。我現在是大周子民,是母親則
天皇帝親立的大周太子。這對於我真是一個諷刺。我的弟弟旭輪也經歷了從王子到
太子再到皇帝,再從皇帝到太子到王爺的往復過程。我在歸來的途中風聞了一些母
親則天皇帝的武氏族人爭相邀寵以期立為大周太子的醜聞。我不想知道這些事情。
我的母親武氏成了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而我就是她新建立的政權的繼承人,
這是我唯一應該知道的事實。別的我什麼都不想知道。這是經歷了十三年苦難生活,
我的聰明能幹的妃子韋氏告訴我的。
我不能想像十三年之後,我重返洛陽我會看見一付怎樣的情景。我不能想像我
的母親武氏會怎樣對我。我在歸途中淒淒惶惶,患得患失,我覺得我像一個孤苦的
亡靈,什麼也不能阻止我隨風飄蕩的命運,歲月之風把我從洛陽送到房陵再從房陵
吹回洛陽。
歸途漫長而寂寞。馬車中充斥著我的兒女們的追逐和笑鬧之聲,他們從來也沒
到過洛陽,他們從沒有看見長安的繁華十裡長街,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連綿不絕的
洛陽宮苑。我知道這個季節裡那裡盛開著著名的洛陽牡丹。我的妃子韋氏滿臉喜色,
縱然是風塵和十三年苦難帶來的憔悴也不能掩蓋她內心貪婪的欲望。這幾天來她不
斷地提醒我在房陵時曾對她說過的一句戲言。我曾對她說,等我做了皇帝你想做什
麼就做什麼。在房陵的日子裡我們的位置發生了奇異的交換,她像個男人而我像一
個膽怯的女人。韋妃認為我是被母親武氏嚇壞了。
你們這幾個死小鬼,你們吵得我頭都大了,你們再煩我把你們送回房陵去。韋
氏大聲而不耐煩地喝斥著兒女們,我覺察到韋妃說到房陵時臉上的驚懼和隱隱的恐
怖。房陵,這是一個恐怖得令人心碎的字眼,它在我、韋妃與兒女們的記憶中都留
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在一條黃泥道上,乘著幾輛驢車在一小隊衛士的護送下前往
神都洛陽的我們像是一群緩慢爬行的黑蟻。我從路人偶爾投過來的一瞥中看出,在
他們眼裡,這是一個逃荒的平民家庭或是從哪個流放地押解回京的犯官之家。
我在進宮的第二天知道了我少年時的遊伴日本遣唐使之孫部一郎的死訊。我的
妹妹太平公主向我透露了這個秘密。她懷著一種不懷好意的神情說,你在房陵時聽
說過白馬寺住持薛懷義吧,他還有一個名字,他本來是江湖郎中馮小寶,可你肯定
猜不到他原來還是你的一個熟人,他是部一郎,你難道不記得小時候老是跟在你身
後的那個跟屁蟲了嗎。
我對她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對太平公說。部一郎嘛,或許有這個人或許沒
這個人,如果有這個人,他也應該死在海中了。他的船沉了,再說這跟你有什麼關
系。經過多年我仍不能掩飾對妹妹太平公主的厭惡。
是不關我的事。我看見太平公主的嘴裡在不停地咀嚼什麼,我很快意識到這是
一些珍珠的碎末。我對太平公主說,我聽說他的死你也有功。
什麼都有我的份。太平公主說,她銳利地看了我一眼,重複道,你不知道,什
麼都有我的份。就連大周王朝也一樣。
我和太平公主互不相讓,誰都可以清晰地聽見我們兄妹倆刻薄的唇槍舌劍。太
平公主後來忽然笑了起來,她把手裡的珠花扔在一邊說,這真有趣。我好久沒跟人
這麼吵罵過了。我瞧不起那幫姓武的小子們。可是姓李的又快死得差不多了。她臉
上的哀愁之色一閃而過。她說你知道嗎,那個南詔國質子遇失蹤了,我在大理寺獄
到處找也找不到他,肯定早就死了。母親本來還想把他放出來,讓他回到南詔國去
做王呢。
我忽然悲慟起來,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往回走,一刹那問我以為我流淚了,可是
我的手只碰到一片枯澀的肌膚,我哭不出來了。我聽見我的喉嚨只含糊地發出一些
語焉不詳的音節。我言語模糊。
你想找到一點部一郎的東西嗎,本來聽說有一個碎掉的唐三彩在東魏國寺法明
那裡,可是萬象神宮失火的第二天法明突然圓寂了,誰也不知道那堆東西的下落。
太平公主說。
我在東魏國寺的搜尋一無所獲。我在僧人們時斷時續的話語中察覺到僧人法明
和部一郎之間有著一種不尋常的關係。他們是師徒嗎,還是他們是好友。我問兩個
僧人。
那個僧人說,不,他們互相憎恨。
我在這句話裡覺察到了隱藏在我們視線的背面那些不易令人覺察的東西。那個
僧人最後一句話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他說法明大師臨終說出他不是一個真正的佛門
子弟。一道靈光在我腦中一閃,我脫口而出,那麼他是和薛懷義一樣憎恨萬象神宮
嗎。
我得不到任何回答。
我喜愛的修史官蘇安恒已在我回洛陽的前一年死了。我在他的住處找到了那本
破舊的秘籍。同一夜晚,我身穿便服獨自到萬象神宮的遺址憑弔了部一郎和遇。我
看見一個僧人的身影在萬象神宮的瓦礫堆中徘徊。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後來我才
認出那是闊別二十四年,遠去異國取經的僧人義淨。中午時我曾跟隨則天皇帝到端
門迎接取經歸來的義淨。
我對義淨說,中午我沒看見你,我發現我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在房陵我還得
了該死的頭疼病。我經常在夜裡整夜都睡不著覺。
可是貧僧看見太子了,義淨睿智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在一塊碎磚上坐下來,我猜想了一會兒萬象神宮的模樣,我發現萬象神宮燒
毀後的樣子酷似一隻拔足飛跑的奔馬。我不懂母親則天皇帝為什麼讓這堆殘磚廢瓦
繼續留在這裡。這使我對她內心的一部分情感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猜測。我不敢確
定母親則天皇帝對部一郎的真實感情。
我對義淨說,你知道薛懷義嗎,誰都不知道他原來就是我的朋友部一郎。
我沒聽到任何聲音,義淨不知何時已悄悄離去,我面對一堆殘磚廢瓦。
清晨時分韋妃在萬象神宮的瓦礫堆裡找到了我。你快回去,你母親召見你,她
拉起我就向宮裡跑,她的神色不定,忽晴忽陰,一邊走一邊說,誰知道這次叫去是
吉是凶,這宮裡眼熱你太子寶座的人多著呢。你的弟弟旭輪、太平公主、武家的那
幾個子侄。他們都想做皇帝呢。
韋妃根本不問我整整一夜的經歷。在她忙著指揮宮女給我梳洗換衣服時,我忽
然起了一個念頭。我對韋氏說,你為什麼沒來找我,你不擔心他們把我殺了嗎。
韋妃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在我換下來的便衣上掃了一眼。你別以為你多麼了
不起。你穿這身衣服誰認得出你是太子。她又補充了一句說,再說,我知道你在那
兒。你走到哪兒我都一清二楚。她順手拿起我帶回來的那本破舊的秘籍,又順手向
外一丟,這是什麼東西,你帶它回來做什麼。
韋妃語氣中的跋扈意味使我感到不快。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那本丟在地上的秘
籍。我想出去拿回來,但我覺得手足疲軟。一夜的惡夢使我頭昏腦脹。宮女端上一
碗宮廷特製的八寶湯。我記得過去經常在父玉的宮殿裡聞到這股鮮明的氣味。它的
古怪秘方和特製煎熬之法只有少數人知道。
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鴿哨聲。一隻鴿子緩慢地降落下來,我看著它收攏美麗的
灰色羽毛,停在我擱在欄杆上的手背上。我對這種美麗的小動物愛不釋手,我記起
小時候經常給旭輪的鴿群餵食一些古怪的玩意。我的目光落在那碗八寶湯上,這湯
真難吃,連畜生都不會吃。我想以此來發洩對韋妃的不滿。我隨意地把湯碗潑在外
面的地上。那只鴿子很快飛離了我的手臂,它在殘破的碎碗裡飲啄食著。
那只鴿子後來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僵死在地上。我的驚叫聲就是這時候突然響徹
了洛陽宮苑。我清晰地聽見了我的大叫聲。
誰想毒死我。
199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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