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三章(四)
督造萬象神宮對於白馬寺住持薛懷義是一件充滿趣味的事情。他聽說過關於這
座宮殿四次建造四次倒塌的傳言。有一次在他經過白馬寺畔的原萬象神宮的遺址時
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其實沒有其它的理由可以解釋這種奇怪的倒塌,除
非是天意,要不就是太后在暗中搗鬼,把各種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把複雜的事情簡
單化,這是太后駕輕就熟的政治手腕之一。薛懷義勒住所騎的大宛名馬,突然以一
種激動難抑的語氣大聲地對身邊的隨侍僧人說,你們說這是天意還是太后的意思。
他身邊的隨侍僧人面面相覷。一個機靈的僧人說,太后的旨意就是天意。薛懷義嘲
笑地用馬鞭在僧人燒著幾個香洞的光滑的腦袋上篤篤敲了一下。天意,你知道什麼
叫做天意,我告訴你那是一把殺人的刀,你記住天意是一把惡毒的屠刀。他身邊的
隨侍僧人不能理解潛入薛懷義說這話時突如其來的感慨和憤怒。薛懷義跳下馬在胡
亂堆積著一些碎磚碎瓦的萬象神宮廢墟上撿起一塊閃著亮光的東西,僧人們看見那
是一塊細小肮髒的碎瓷片,薛懷義用另一隻手從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捏在手裡,他就
這樣雙手握著瓷片和泥土站在廢墟裡,這兒的黃土地上星羅棋市地出現了一個個大
小不一的水坑,那是原來打地基用的。枯葉和雞毛鴨毛碎布片飄浮其上,隱隱散發
著一種漚爛的酸味,這個地方已成為附近居民倒垃圾的所在。
薛懷義的身邊圍著二十四位隨侍僧人,那是一批從洛陽城各個街巷角落裡搜羅
來的青年人,他們在剃度之後成為薛懷義的侍衛隊,他們身穿著一模一樣的黃色袈
裟,像一群猛獸。這一天他們看見薛懷義一手握瓷片一手握泥土臉上出現異樣的神
采。他高高地向著莫名其妙的僧人們舉著雙手,你們知道這是什麼。一個僧人遲疑
地說,這難道還用問嗎,難道這不是瓷片和泥土。
薛懷義臉上顯出一種神秘的微笑,他緩緩地搖著頭說,這不是瓷片和泥上。薛
懷義向僧人們一前一後地伸出手,給他們看手裡的東西,他說你們完全錯了,這其
實也是天意,泥土是一種天意,這瓷片也是一種天意。可是當這泥土忽然變成瓷片,
當這一種天意忽然變成另一種天意時你他媽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薛懷義深惡
痛絕地注視著瓷片,飛快地伸手在頸中比劃了一下,他說再接下來你就只有挨宰的
份兒了。
一個僧人諂媚地湊上來說,大師您說的話真是太玄妙了。我看就是法明和尚的
修為見識也不如大師這般澄澈曠達,他根本不配做你的師父,別看他還是東魏國寺
的住持。
薛懷義不置可否。洛陽宮苑裡新建的萬象神宮的剪影此刻融化在冬日早晨迷蒙
的陽光中。看上去如幻似真,像傳說中虛假而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在洛陽宮殿乾
元殿原址上新建的萬象神宮果然進展順利。幾乎每一個新奇古怪的設想都能變成現
實。
遠處走來了一個光頭芒鞋的僧人,薛懷義認出他就是東魏國寺住持法明。一個
手捧經書的小黃門緊緊跟隨其後。
你們匆匆忙忙地上哪兒去。薛懷義走上前去笑著說,法明大師你是來教我念經
的吧,你瞧太后讓我來跟你學念經可我就是太忙了。法明說,貧僧可不敢做大師的
師父,「教」這一字更是休提。為什麼不提,好歹我也總跟你學過幾天吧。薛懷義
說,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你看我總算也是個佛家弟子吧。其實做僧人也沒什麼不
好。
法明說,是嗎,像你這樣的僧人貧僧倒真是第一次遇見。薛懷義說,你幹嗎對
你的徒弟這般敵意。
法明迅速看了一眼薛懷義,冷冷地說,貧僧早就說過,像貧僧這樣不成材的,
只會沾汙佛門清譽,哪稱得上佛門弟子,更不用說有你這樣的徒弟了。
你在指桑駡槐吧。薛懷義笑著說。我無所謂,我看出來了今天你准是一肚子的
氣,是不是太后召你去。什麼事都瞞不過我,我知道她為什麼找你去。其實我倒很
願意幫你。說不定我們師徒倆還得合作一番呢。
法明突然咳嗽起來,當臉色恢復平靜之後他問薛懷義,你什麼都知道,那你知
道不知道太后建造萬象神宮是為了什麼。
祭天」你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嗎。薛懷義笑嘻嘻地說。他從小黃門手裡抽過一
卷經書翻弄著,那是著名的《瑜珈師地論》百卷之一。薛懷義漫不經心地說,這是
一本乏味的書,不過關於這本書有一種說法還是挺有意思的。
《瑜伽師地論》是一本高深奧妙的書。法明說,你想說什麼,我真難以想像你
會對任何經書感興趣。
我看到這本書。薛懷義說。我說過這本書很乏味,上面說什麼彌勒菩薩本是繼
承釋尊佛位的菩薩,不料卻於釋尊之前入滅。法明大師你相信彌勒菩薩真的會像書
上所說的,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再度以凡人俗胎出現,化成未受釋迦教誨的
芸芸眾生嗎,法明大師你相信真有這種事情嗎。
法明不說話,他注視著薛懷義的眼裡漸漸露出一種驚奇和沉思,說,這就是你
想跟我說的話嗎,你肯定想提醒我什麼。
你想得太多了。我什麼都沒有說。你不是討厭我嗎?我也討厭你。我也討厭這
本書,其實大師你應該再帶一些其它書給太后看,她叫你去給她講佛法嗎。薛懷義
一邊說一邊上馬,帶領眾僧人向洛陽宮苑馳去,當他掠過法明時,向法明投下意味
深長的一瞥。
小黃門掩嘴閉目躲閉著馬隊過後撩起的嗆人的灰塵。他一邊咳嗽一邊好奇地向
若有所思的僧人法明說,大師你聽懂他說什麼了,我看他近來脾氣有點怪。不知道
太后為什麼會相信他的胡言亂語。
法明大師歎了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他對小黃門說,他決不是胡言亂
語,他是我見到的最聰明的人,可是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要在新建的萬象神宮內祭天,它會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壯觀的宮殿。萬國使節
將來到這裡朝拜我大唐王朝,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王朝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它
是一切的中心。太后武氏在第二天的早朝上說。群臣們看見太后神采飛揚。
我還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太后得意地環視著朝臣們,神宮後面還會建造一座天
堂,裡面供奉大佛。
修建天堂供奉大佛的事照例又在早朝上引起了一場針鋒相對的爭論。上官婉兒
看見那些大臣面紅耳赤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她在心裡嘲笑大臣們的這場爭論其實根
本就是無濟於事的,沒有人能改變太后武氏的旨意。婉兒站在太后武氏身後,他們
的前面是皇帝睿宗,他留給她們一個疲弱的半側面。自從發生上苑的牡丹詩事件之
後,睿宗比以前更為沉默寡言,在朝堂之上孤形只影一言不發。這點只有婉兒才覺
察到。
睿宗的目光漫無目的地穿過朝堂,他目光停留在外面的宮苑。婉兒不令人覺察
地微笑了起來,她發現他在看窗外一棵樹,上面停著一些這個地區常見的鳥類。婉
兒發現皇帝睿宗的衣袖空空蕩蕩,而那裡面過去經常藏著一隻灰色的鴿子。
第二天在尚未完工的萬象神宮北邊打下了天堂的第一個樁。太后武氏對佛教表
現出來的濃厚興趣使大臣們聯想到這幾天東魏國寺住持僧人法明和白馬寺住持薛懷
義同時被太后頻繁召見的情形,還有人聯想到江湖郎中馮小寶成為白馬寺住持的事。
江湖郎中馮小寶的身世之謎又一次被添上濃重色彩。
一個冬日的早晨,早朝完畢的大臣們在皇城外面看見頭戴遮風帽的玄都觀道長
葉法善騎著一頭黑驢出城而去。一個大臣說道長葉法善此番是離開洛陽去泰山修行。
人們記得道士葉法善是一個從皇帝睿宗的王子時代就一直跟隨左右的神秘道士,許
多人都曾看見他頻繁出入洛陽宮殿。他的忽然離去使天堂的建立罩上了一層複雜政
治光環。有人斷言長達多年的道佛之戰終於有了一個結果。更有人在心中猜測道士
葉法善的離去是皇帝睿宗的授意。朝中擁戴太后和擁戴皇帝的兩派大臣之間的明爭
暗頭從來沒有休止過,但從來沒有如此讓兩派大臣難卜吉凶。即使是太后的心腹大
臣也不敢輕易斷定太后建造萬象神宮和天堂的真實意圖,道士葉法善翩然出走的身
影使大臣們惘然若失。
同一個早晨,薛懷義從宮中出來,他圍繞著萬象神宮轉了幾圈之後,正好看見
僧人法明站立在一棵稍遠的大樹下面。薛懷義看見法明頭髮蓬亂,僧衣上凝起了一
層微微的白霜。法明突然開口說話時他吃了一驚,法明的聲音古怪而暗啞,他說我
在這裡整整站了一夜。
站了一夜。站在這裡做什麼,夜觀天象嗎,告訴我你發現了什麼吉兆和凶征。
薛懷義笑著說。
我站在這裡,我想看見萬象神宮和天堂中有什麼,我想看見佛祖的旨意降臨。
法明說,然後他轉過頭來,他看上去一夜之間憔悴和蒼老了十歲。
那你看見了嗎?我猜你一定是看見了淨光天女。薛懷義戲諺著說。
不,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的眼睛前面蒙了一層迷霧。夜間一場大霧降臨在萬
象神宮上面了。法明歎了一口氣說。
其實你不是在看萬象神宮,我瞭解你。薛懷義用手指碰了一下樹枝,一些細微
的碎末和霜花掉了下來。薛懷義說你一定想看穿太后的心思。現在誰都想看透太后
的心思。我保證這幾天睡不著覺的肯定不止你一個,但誰也沒你這麼死心眼這麼古
怪。
我不願意莊嚴佛祖寶像與肮髒政治攪和在一起。法明突然低聲吼道,太后是崇
仰佛法嗎,不,她是在利用我,你知道她要我做什麼,她要我撒謊,她要我篡改佛
經。
怎麼不知道,這還是我替她出的主意呢。薛懷義看著法明的臉說,你怎麼總是
看不開。你感到恥辱對不對。這有什麼,你忘記你上次在白馬寺收我為徒的情形了
嗎,那一次你也感到羞恥,可你不是照樣接受太后的條件了嗎,把葉法善趕出了洛
陽城你難道還不滿足,你真是貪心。就像那些老百姓說的,既做婊子又想立貞節牌
坊,天底下有這樣可笑的事嗎。
也許你說對了。法明呆了一會兒,痛苦的說,他轉身向宮外走去。我現在就去
撒謊,這輩子或許我就只能做這件事了。到現在我才明白,我不可能成為玄奘法師
那樣的高僧。
春天悄悄來到了洛陽城,天空輕柔潔淨仿佛從南方運來的絲綢。這個季節南方
來的絲綢風靡一時,繡著修長樹葉和細巧花卉的行雲流水一般的絲綢服飾和一種叫
做月桂枝的髮髻梳法組成了洛陽宮苑內新一輪的風景。陽春三月人們紛紛出城踏青
的時候,東魏國寺住持法明和九名弟子在城外郊野結廬而居,翻譯撰寫《大雲經》
四卷。
後來人們在廣為流傳的《大雲經》裡讀到一段佛的讖文:釋迦對淨元天女說,
汝將生於人間,成為女王,天下之人都將崇拜歸順。
法明與九名弟子分赴各他講誦《大雲經》。人們經常在法明的案前看到一本同
樣的經書,那是玄奘所譯的《瑜伽師地論》。很多時候法明誦經顯得空洞而乏味。
信好佛教的子弟發現法明與諸弟子的誦經並非在於《大雲經》本身,而在於推斷彌
勒和淨元天女的前生後世。法明雲遊四方誦經宣揚《大雲經》過程中發生一件事情:
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占卜者追隨法明一千一百二十裡之久,在每個誦經處他都夾雜在
人群中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太后是彌勒轉世嗎。傳說僧人法明聞言只是寓意深刻
地微微一笑。在法明結束行經回到洛陽時,這個傳說已先行到達洛陽城並在各處廣
為流傳。
僧人法明當天並沒有進城,他夜宿在郊外的茅廬裡,一路上他已感受到了大唐
王朝近期內風起雲湧的風潮。他記起有一個農夫在誦經間歇悄悄靠近他。要改朝換
代了對吧。你們不是說太后是彌勒轉世要成為女王嗎。那個農夫在看到法明臉上的
訝異之色後得意地說,你別看我是鄉下人,這國家大事就跟天氣一樣,我一看也就
能揣摩出個差不離。過了一會,他臉上又露出懷疑的神色。這不是造反嗎,他向四
周張望了一下說,那個女人行嗎。僧人法明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是指太后。法明想了
一會說,你們不是說太后是彌勒轉世嗎。他想以此搪塞,不料那個農夫卻連連搖手,
欲言又止。半枝香功夫又鬼頭鬼腦地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那個,那個……不
是說有個花和尚在宮裡麼。嘖,嘖,太后這麼大年紀了。法明瞠目結舌,那個農夫
邊說邊瞧著法明,然後忽然露出懷疑的神色:那個和尚不是你吧。
這樣暖昧的話題其實經常有人提起。法明一回憶起這樣難堪的場面就對萬象神
宮產生了一絲穩秘的恨意。歷時九個月的雲遊誦經生涯和無端的煩惱嚴重損壞了他
的身體。住在草廬的當晚,兩名弟子從城裡帶來了一些新消息,其中包括萬象神宮
即將完工。法明對這個消息無動於衷。
不知過了多久,弟子們都睡熟之後,法明從草蘆裡走出來,野外一片蕭瑟。他
記得離開洛陽時還是初春,而今已是隆冬。法明在野外對著洛陽宮苑的方向說,太
後,這就是你要貧僧做的事情嗎。法明在夜裡忽然慟哭起來,一點也不像有修養的
僧人。他的一個弟子在草廬虛掩的門縫裡目睹了這一情景,他聯想起僧人法明在都
亭刑場、在白馬寺畔的原萬象神宮遺址的幾次慟哭,他想威嚴的僧人法明其實算不
上一個真正的佛家子弟,他更像一個具備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薛懷義近來經常為一些莫名的煩惱所困擾。隨著萬象神宮和明堂的工程進展,
他發現自己已漸漸喪失了當初對這件事的濃厚興趣。他在太后的寢宮裡焦躁地來回
踱步,我能做什麼,我只是一個監工而已,你不知道我現在多討厭這件事。
這件事有什麼不好。我就想讓你做這件事,你幫了我很大的忙,你非常能幹、
靈活,經常能想出一些新的點子來,比朝中那些大臣們好多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
人,你非常特別。太后武氏說。她不明白薛懷義為什麼這麼易怒。
我特別?我和那些朝中大臣們不同嗎,你大概不是指萬象神宮吧,你是指我的
床上功夫嗎。薛懷義惡毒地說,隨即一股無名的哀傷襲上心頭。
還是那麼年輕,和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一樣美。薛懷義說。太后不知道他是指
在太子弘結婚大典上的那次相遇。她的心慢慢地被一種溫和柔軟的東西填滿了。你
看上去那麼美。薛懷義端詳著太后。而我呢,你看看我快變成了一個老頭子,我覺
得自己快成一個老頭子了。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太后武氏把薛懷義的頭攬在胸口,她像對一個小孩子一樣對他說話。她說你瞧
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我也覺得寂寞可是我卻找了一個寂寞的人來作伴。其實你還是
做一個江湖郎中的好。
繁華的中央大街是由白馬寺往洛陽宮苑的必經之路,起初薛懷義總是帶領侍從
出城繞道而走,可是好奇的洛陽市民聞訊而動,看熱鬧的人們有意無意地聚集在城
門處,他們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和好奇,宮闈秘事和流言在他們中間不腔而走。他
們的眼光有意識地掠過騎在馬上的薛懷義身上的某一部位,婦女們則既是興奮又慌
亂,她們聽說這個僧人在入宮之前弄死許多女子的故事。薛懷義陰沉著臉,他對自
己說,他們把你看成了一條狗,一條淫亂的狗。
第二天薛懷義易道而走,人們看見身著金斕袈裟的白馬寺住持薛懷義騎在馬上
由二十四位僧人簇擁著趾高氣揚地經過中央大街。驚訝的洛陽百姓發現薛懷義面無
表情,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多天,但興奮的人們仍然興趣未改。他們像上群有著靈
敏嗅覺的獵狗每天都能從薛懷義身上覺察到一絲太后宮殿裡隔夜的歡情痕跡。但他
們沒有發現薛懷義掩蓋在漠然之下狂暴的鬱怒。一天早晨從宮中出來的薛懷義忽然
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瞧,那不是在市北街頭賣過藥的江湖郎中嗎,我認識他。薛
懷義循聲望去,看見洛陽坊間的那個竹器鋪老闆睜大著驚愕的眼睛狂喜地說。穿過
喧囂的市聲,薛懷義清晰地聽見小個子的竹器鋪老闆得意忘形而炫耀地向周圍的人
說,不就是他嗎,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聞到了他身上的一股騷味兒。
狂怒和暴戾就這樣一瞬間襲擊了薛懷義的心間。二十四位僧人注意到他扭曲而
變形的臉。一種冰冷尖利的氣氛生鐵般瞬間籠罩了洛陽中央大街。刹時間是一片死
的寂靜。薛懷義座下的大宛名馬狂躁地踢踏著青石板路,一種可怕的青光在他臉上
一閃而過,幾乎是同時街市上的人們看見薛懷義縱馬向人群踩去。
竹器鋪老闆夾雜在一小群人中沿著中央大街拼命奔跑。他心慌意亂一邊跑一邊
摔了好幾個跟頭。他的哭泣聲細微而軟弱。竹器鋪老闆後來落在人群後邊,薛懷義
揮動馬鞭向竹器鋪老闆抽去。跑在前面的人群停了下來,回身觀望著這一幕。他們
看見竹器鋪老闆蜷縮在地上像一條凍僵的蛇。這一過程充滿著可怕而耐人尋味的寂
靜。薛懷義後來扔下鞭子,向人群瞥了一眼,他的神情冷漠而平靜。眼睛卻因暴戾
而收縮成一個銳亮的白點,目光所及人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以後洛陽城的居民還目睹了幾次類似的情形。薛懷義突然縱馬瘋狂地追逐著街
上的行人,踐踏著街邊的貨攤。人群沿著街邊四散奔跑,像驚慌失措而絕望的鹿群。
每當此時,擠在高樓上偷偷往下觀望的人群發現薛懷義偶爾向天的臉上出現舒展的
笑容。他策馬而走的樣子像是一個狂暴而陰險的報復之神。薛懷義的二十四名隨身
侍從逐漸成為洛陽城的瘟神。薛懷義對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問不聞。
薛懷義的另一個暴戾行為還表現在對道士的極端厭惡。那段日子幾乎每天都會
有身著道袍然而卻頂著一隻可笑的光頭的道士狼狽不堪地從人群中鼠竄而過。人們
看見他們被薛懷義的隨侍僧人強制剃髮的情景,這些技術不純熟的僧人把道士的頭
發拉出了一條條的血絲,這些道士看上去可笑又令人悲憫。他們有時被打得半死不
活之後扔在路上。薛懷義踏在一個伏在地上的道士的頭顱上,他看見道士的臉因為
痛苦和恐懼而變形,薛懷義腳下暗暗用勁。他手裡玩弄著一根金碧輝煌的馬鞭子,
他微笑著面對圍觀的人群,他們遠遠地站立在十丈之外,隨時準備發足奔逃。薛懷
義說,你們看這個道士多麼像個傻瓜,讓他做一個僧人吧,做僧人多好,還可以進
宮呢。太后喜歡僧人。薛懷義話中暖昧而漫不經心的語氣使人群中發出了暗暗的竊
笑。
薛懷義就這樣來發洩心中的鬱忿和恐懼,他知道這些話很快就會傳遍洛陽城傳
到太后宮內。可是他想,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對自己說,你看看這些無恥而可憐
的人,好了傷疤忘了疼,他們是一群賤骨頭,你就應該縱馬向他們踩去,踩上他們
的身軀,踩到他們的頭頂,把他們狠狠地踩成一個個爛冬瓜。
右台禦史馮思勖這時候出現在洛陽街頭,他的行動顯得突如其來和早有預謀。
他帶著大隊金吾衛士帶走了薛懷義的七名僧人。薛懷義當時坐在一間酒樓裡喝酒,
觀看這七名僧人圍著兩個女孩子調笑。他對馮思勖的舉動恍若不見,繼續觀看街頭
的一切。迷惑的僧人們看見他臉上的微笑顯得空洞而遙遠。
第四天朝中就傳遍了右台禦史馮思勖在洛陽街頭被薛懷義的僧人們攻擊毒打至
死的消息,那時他的身邊只有兩三個隨從,當右台及金吾衛士的大隊人馬趕到時,
他們僅看到一溜血跡,馮思勖被拴在自己座騎的馬背子上,一路跑回了家。
薛懷義的隨侍僧人回到白馬寺報告了馮思勖的死訊。薛懷義若有所思地對僧人
們說,你看她會怎麼對待我。僧人們說,誰?你是指宰相蘇良嗣嗎,薛懷義沒有回
答,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他說我就是想知道她會怎麼對待我。
第二天薛懷義應召進宮。我討厭這些趾高氣揚的傢伙。薛懷義說,這時候他們
正在皇城北門,順著薛懷義的視線,隨侍僧人看見朝臣們的車馬依次停在皇城南門。
薛懷義盯視了許久。其時早朝未散,東方一輪旭日慢慢地上升浮在宮中,像縹緲的
紅綢,即將竣工的萬象神宮遮住了太陽的一半,但是陽光仍然照得薛懷義睜不開眼
睛來。薛懷義下意識地舉手遮住眼睛,但他很快把手放下來,他沉思了一會兒,突
然對僧人們說,我要從南門走。他們說南門只有大臣們才配走,可我就想這麼走。
他的臉上顯出一絲難以預測的微笑。
僧人們等候在南門外。薛懷義碰到了剛散早朝的宰相蘇良嗣和朝臣們。薛懷義
在蘇良嗣面前站住,他挑釁地湊近他。他看見那些大臣們吃驚而憤怒地注視著自己,
他感受得到他們明顯的敵意。他們顯然都已知曉右台禦史馮思勖的死訊。
大臣們看見薛懷義臉上露出慣常的冷漠而漫不經心的微笑,他臉上的挑釁更挑
起了宰相蘇良嗣的怒火,我就是要從這裡走過去,你信不信我要從這裡進入皇宮,
他在薛懷義眼中讀出這樣的句子。蘇良嗣冷冷一笑,他突然對朝臣們說,把這個下
流的東西趕出去。
蘇良嗣後來一邊痛恨地注視著在朝臣們的拳腳下不及提防的縮成一團的薛懷義
一邊冷笑著說,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嗎?你也配進我大唐的朝堂,你也配
進這南門嗎。你不明白讓我來告訴你,你是一條下賤的狗。
一個時辰之後薛懷義搖搖晃晃地沖進太后所居的嘉豫殿。他渾身傷痕滿臉血污。
他推開前來攙扶的宮女和太監,直沖到太后的案桌前,太后正在批閱奏章。薛懷義
盯視著太后的臉說,你看看我這副樣子,你看看蘇良嗣他們把我打成什麼樣子了。
太后紋絲不動。薛懷義說,你別裝聽不見,你知道他們罵我什麼。他臉上的血還在
往下掛,有幾滴滴在太后的案桌上。太後頭也不抬地說,我很忙,你不要來煩我。
薛懷義一字一句地說,他們罵我是狗。太后猛地抬起頭,扔掉手裡的筆,她臉上的
怒意一閃而過,帶著一種暖昧的笑意說,他們難道罵得不對,你難道不以為自己是
一條狗。她審視著薛懷義的滿臉血污說,我早知道會有這個結果的,他們不是還打
了你嗎,罵幾句算什麼,再說你也該打。
是因為我殺了馮思勖嗎。薛懷義抓起桌上的一杯酒喝了一口。這葡萄酒味道真
不錯,他凝視著這種豔紅色粘稠液體。我記得第一次喝到這種酒就是在這裡,那時
我還不是一個和尚。
你知道你給我惹了多大的麻煩,殺死馮思勖,強迫道士剃頭,朝臣們這幾天一
直在早朝議事時影射這件事。太后慍怒地說。薛懷義的話使她想起了薛懷義剛進宮
的情景。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僧人就是那個藏在黑衣披風裡的年輕的江湖郎中嗎。
太后說,你就不能安靜一點。
那有什麼。薛懷義把手撐在案桌上,他的眼睛正對著太后武氏。那有什麼,反
正你從來就我把當成一條狗來看,或許是正像他們說的,是一條爬到你床上的公狗。
薛懷義惡意而傷感地睃了一下重重帷幕後面的禦榻。他說,我真懷念那些夜晚。那
些絲綢被褥多麼光滑多麼舒服。我真懷念那些夜晚。薛懷義的眼中呈現出追憶的幽
光。他說,你看我是不是一個稱職的面首,對,面首,他們就是這樣稱呼我的。
太后安詳地坐在椅子上,她靠在椅背上凝視著神色多變的薛懷義。她聽見自己
的聲音像是從冰冷的地窖裡發出來的。他們還說什麼了。
他們說我是謬毐。薛懷義故意壓低聲音。你一定聽到過這個名字吧,聽說他是
古代一個淫亂的太后情夫。他和我一樣是條狗。薛懷義撐在案桌上的手臂忽然索索
地抖動起來。
太后不露聲色地說,你為什麼發抖,你覺得可恥嗎。你如果覺得可恥為什麼不
去殺了他們。誰這麼說你你就殺了誰,一個也別放過。
薛懷義的神色看上去很奇怪,一半是譏諷一半是微笑。他說我誰也不想殺,我
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生氣。他說我最怕你什麼都不管我。
你真像一個小孩子。太后的口氣緩和下來。你不知道你的舉動有多麼可笑嗎。
太后頓一頓又說,你不應該從南門出入,那是朝臣們上朝的必經之路。她避開了薛
懷義的眼睛說,你以後就從北門出入好了。
薛懷義臉上的微笑僵住了,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太后武氏。你還是把我當成了
一條狗是不是。他的語氣裡含著深深地絕望。我以為你會為我說話,可是你還是把
我當成了一個玩物。
隨便你怎麼說。太后說,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一邊攏著頭髮一邊向禦榻走
去。我真累,我想早點睡覺。
薛懷義覺得臉上僵僵的,那是血跡在臉上發幹結成了癡,太后經過時驚奇地向
他看了一眼,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在笑,挨了打你還覺得好笑嗎。
我是在笑嗎。薛懷義摸摸自己的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一條狗。
宮殿中靜了一會兒。太后冷冷地說,你本來就是一隻狗。
薛懷義一把抓住太后的衣襟。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真這樣罵我。太后感覺到
一樣尖利光滑的東西頂在喉嚨口,她感到呼吸困難。你拿的是什麼,是一把刀吧。
太后困難地說。薛懷義惡毒地詛咒著她,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覺得害怕嗎,你猜
對了。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個冷酷無情的女人。他忽然一把扯開太后的胸口,
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心肝。那尖利的東西離開了喉嚨在太后胸口的肌膚上迅速地來回
滑動。他們都說你沒心沒肺。薛懷義的聲音漸漸起了變化,後來太后聽見他嗚咽地
說,可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是多麼美。
隨著丁零一聲輕響,薛懷義手中的利器掉落在地,太后發現那是自己戴在髮髻
上的撍子。薛懷義一手緊緊揪著太后的髮髻,一手輕輕地撫摸著太后的臉頰,我真
不明白你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狠毒的女人。
太后在那一刻保持著奇異的安靜,她的眼睛閉著,身子隨著薛懷義的舉動順從
地左右搖晃著。薛懷義突然伸手抓起桌上的一封奏章,他說,你就是喜歡這些東西
是不是,除了這些東西你還有什麼,你不下賤嗎,你其實是個最淫蕩的女人。
太后武氏揚手給了薛懷義一記耳光。你真該死,你們男人的想像力就這麼貧乏
無恥?你們就會罵這兩個字嗎。太后平靜而不屑地說,放下那本奏書,你不配拿它。
太后武氏擺脫了薛懷義的手,走到鏡子前梳理著頭髮,她的聲音顯得冷漠而疲
憊。我可以讓你做官,你馬上就可以穿上朝服。可是我要你明白,只要你以為自己
是條狗,你永遠是條狗。太后武氏說,現在,你從我的寢宮裡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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