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三章(一)
修史官蘇安恒在宮廷秘籍裡記載了為了慶祝我登基封七親王的史實。他們是祖
父大宗皇帝第八子越王貞、第十子紀王慎,曾祖父高祖皇帝的第十一子韓王元嘉、
第十四子霍王元軌、第十八子舒王元名、第十九子魯王靈夔、第二十二子滕王元嬰。
大宗皇帝原有子十四人,高祖皇帝原有子二十二人,從這些數字的變遷可以看出我
大唐李氏宗室的日漸衰落。大唐李氏就是一棵參天大樹,現在只剩下為數不多的枝
丫和樹葉,而我的母后武氏就是那把砍伐的利斧。與之相反的是母后的娘家山西武
氏家族之樹的繁茂和年輕。他們就象母后武氏從並州鄉下帶來的野薔蔽,一度逐漸
侵佔了父王高宗鍾愛的牡丹花圃。現在我知道那是一種徵兆。我記起我在父王靈柩
之前即位之時長安又一次恐怖的大饑饉和貫穿洛陽的洛水大氾濫,我記起太史令李
諄風那些令人不安的預言:蝗災、妖星、褐色太陽、瘟疫,它們在我大唐千里江山,
在我的童年時代。少年時代。青年時代都毫無例外地一一呈現了;我更記起遙遠的
歲月裡我和母后武氏在繪有二十四功臣像的淩煙閣上遙望白鹿原上為高僧玄奘送葬
的隊伍時的情景,我記起在洛陽白馬寺與僧人義淨奇特的相遇,我記起仍被關在大
理寺獄中的南詔國質子遇和遠渡重洋又不幸葬身魚腹的日本遣唐使之孫部一郎和美
麗溫柔的瓷器店老闆娘竺娘,他們曾在同一時期在我的身邊依次出現,而如今他們
又各自離我遠去,如同秋葉。
如今我深深地懼怕在洛陽白馬寺畔倒塌又重建。重建又倒塌的萬象神宮。萬象
神宮支架的雛形形狀特異而高大無比,他像一隻夜鳥時時出現在我的夢魔之中。有
多少年了,我的耳畔一直迴響著萬象神宮建築工地上不絕的隆隆聲,它徹夜不息,
即使在萬象神宮的第二次倒塌之後等待我的母親太后武氏下令重建的時日裡也是如
此。大雨襲擊著靜謐的洛陽城。可我依舊聽到了那種令我心驚肉跳的隆隆之聲,像
天邊的雷聲,又像一輛巨大的馬車漸漸駛近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建造萬象神宮的聲
音,只有我聽到了這種聲音,我對我身邊的宮女太監說,你們聽見從萬象神宮傳來
的聲音了嗎,它吵得我睡不著覺。宮女和太監們面面相覷,我的恍惚神態使他們訝
異。沒有什麼聲音了,萬象神宮不是已經倒塌了嗎。我看見他們一說出這句話就忙
不迭的掩嘴,表情驚恐萬分。萬象神宮的第二次倒塌是宮中和朝廷忌諱的話題,它
帶來了陰雲也影響了太后武氏的情緒。我知道這些宮女和太監懼怕些什麼,他們懼
怕太后武氏的以黑衣為標誌的酷吏部隊,他們是朝廷官員和宮中後妃們的災星。我
的一個妃子趙氏就因不遜之罪餓死在內侍省的女牢裡,我已不記得趙妃的具體形貌。
她本身就是後宮三千佳麗中每年由於各種不明原因死亡的那些薄命女子中的一個。
女官出身的韋氏,是我當時寵愛的一個妃子,她出身于關隴集團系世家,父親
韋玄貞,是普州參軍。低職官吏的女兒韋氏是一朵解語花,她的如花美貌和善解人
意使我暫時忘卻死去的竺娘和已成酒鬼的胡姬蜜兒。我已經很久沒有到洛陽坊間去
了。我害怕到洛陽城中任何一處人群密集的地方,我害怕那些彌漫全城無處不在的
濃烈的酒香,我知道它是從人們內心發出來的。在偉大莫明的君王太宗皇帝的貞觀
之治結束之後,大唐就日漸變成了一個醉生夢死的國家。我無數次想,我的母親太
後武氏究竟想在這種酒香中找到什麼。有時我想母親是一陣風,挾動江水,千里吹
送一隻將沉之舟,舟上載著一群沉醉的人。母親武氏害怕停頓。我在蘇安恒的有關
秘籍中和宮女阿壽的講述裡知道母親武氏十四歲以後的瑣碎往事。母后武氏是一陣
風,稍一停頓就會化為烏有。有時我又覺得母親武氏是一個固執又愚蠢的女人。我
對她隱隱起了一種輕視,實質上我知道我懼怕她,但這一種秘密的洞察使我感到無
限快樂。
分封七位親王和三公是新任中書令裴炎的主意,他曾輔佐過太子時代的我。我
看他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有一次我故意開玩笑地對他說,我看你眼中只有太后,
沒有我。這個老狐狸向我看了一眼說,臣眼中但見大唐江山,胸中只有為國忠心一
片。這種模棱兩可避重就輕的回答實質十分陰險圓滑,貌忠實好,在我看來,更暴
露了他的心思叵測。我聽說過太宗時代的魏征冒死直諫的故事,但我知道大唐已沒
有魏征。
七位王爺是大唐皇族的佼佼者,他們長期居住在各自的管轄之地。在修史官蘇
安恒撰寫的史籍上留下了這樣的介紹。
越王貞:為相州刺史。自幼擅騎術及弓箭,通文史。
紀王慎:為刑州刺史。精通文史,頗有善政,與越王貞並稱「紀越」。
韓王元嘉:為澤州刺史。性和,自幼好學,收藏國書萬卷及名碑拓本無數。
魯王靈:為隆州刺史,擅音律,書法。
霍王元軌:……
我不知道我在登基大典之後面對我的兩位叔公。五位叔祖時的古怪念頭從何而
起。我坐在步輦上退出朝堂之時正好一眼看到侍立在門外被百官族擁的七親王,我
緊緊盯視著他們,我希望這些名聞遐邇、德高望重的眾親王在我面前低下他們傲慢
的頭顱,我知道是我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我渴望任何人都在我面前低下頭顱,就象
他們當初極力擁戴我的兄長弘、賢一樣。我知道不遠處的母后武后和中書令裴炎正
密切觀察著這一幕。我感覺到中書令裴炎狐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一念及此,我
的心就充滿了狂暴的焦燥和憤怒。
我的主要攻擊目標是越王貞,我很早就在他愚鈍的外表下嗅到了一種危險的氣
息,裴炎曾說過他是諸王最敬重的人物,連母后武氏都不得不對他有所顧忌。越王
貞的眼睛天真地注視著我。他對我的逼視無動於衷。我冷冷地注視著他,試圖在他
的安然中找出陰謀詭計的痕跡,我注意到了百官對我的隱隱不滿之意。我認定是越
王貞的鼓動。
越王貞,為什麼不低下頭,我要你低下頭。我厲聲說。
在緊張的氣氛中,越王貞突然淡淡一笑說,皇上要臣低頭,臣低頭就是了,皇
上愛怎麼做就怎麼做。皇上還有什麼吩咐嗎,臣一一照辦就是。就在此時,我敏銳
地覺察到隱藏在越王貞的微笑中的一絲深深的悲涼失望。我恨他的這種悲涼和失望。
我這般淩辱他,他為什麼不發怒。我不知道這種悲涼之意對於他和群臣意味著什麼。
但我恨他們,這是對我的登基大典的嘲諷。我記得我無法回答越王貞笑裡藏刀的責
問,皇上還要臣做什麼嗎。臣定必一一照辦就是。我環視緊緊跟隨在越王貞左右的
諸王,那是一些臉呈悲憤之色的老頭兒,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已未老先衰。自發春草
一般紛紛從他們單薄而搖搖欲墜的王冠之下艱難地擠出。蘇安恒說這是因為長年累
月的恐懼和憂憤的緣故。我不認識這群可憐又古怪的老頭兒,我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他們多麼相似。當我緩緩地環視著諸王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與諸王之間存在的
親密血緣關係。
然而我隨即又清楚地看見了諸王臉上的輕蔑之色。我甚至聽清一個聲音在低低
地哀歎,這就是我們的新皇上嗎。我不知道這個微弱的聲音來自傲慢的舒王元名還
是暴戾的藤王元嬰。冰涼如水慢慢從心中充滿了我的四肢。一種狂怒迫使我立刻尋
找新的攻擊目標。我故意放聲笑了起來,我走到韓王元嘉面前說,韓王,朕知道諸
王中您學識最是淵博,朕有一句話想請教請教韓王。韓王元嘉迷惑然而警惕地連聲
答應,這使我感到一絲快意。
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不知道這兩句是什麼意思,我說。
它的意思是說,陛下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是陛下的。韓王元嘉顫抖著聲音說,臣
這條命是陛下的,陛下若有所命,微臣敢不遵從。那倒一定。我點一點頭說,聽說
韓王有無數名碑拓本的珍品,不知韓王可否借朕一閱,你派人去澤州取回來吧。我
促狹地看見韓王一下子呆若木雞,苦著臉。我不等他回答,拂袖而去。
我一邊笑一邊向四下張望,我看見群臣們惴惴不安唯恐不能自保的表情。母后
武氏不知何時早已離去,高大的石階上空空蕩蕩,只有中書令裴炎站在那裡。
我制止了宮女太監們的跟隨,走到裴炎身邊。中書令,你看見那些老頭兒了嗎,
他們真是非常滑稽。我快笑痛肚子了。你難道不覺得好笑嗎。
如果陛下覺得好笑那自然是好笑之極。只是不知道陛下因何突然對七親王發怒。
中書令裴炎神色莊重地說,是七親王對陛下有不敬之詞嗎。
我斜視著他,這個關你什麼事,朕愛笑誰就笑誰,朕是天子,朕愛做什麼就做
什麼。我對裴炎的話感到有些古怪。是母后叫你留在這兒的嗎,她說什麼了。中書
令裴炎平靜地說,太后吩咐,分封七親王雖說是太后的旨意,可是如果七親王對陛
下有不敬之詞,陛下不妨嚴厲處罰他們。切勿手下留情。
嚴厲處罰。我吃了一驚,我看見中書令臉上隱含的殺氣,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茫然地說,是殺了他們嗎。裴炎不語。我不由地向依舊站在那兒的七親王望了一眼,
意外地發現,在七親王和百官之間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不知何時已出現了一道微妙的
間隙。
我忽然掩面而叫,叫我殺了七親王嗎,不,這是不可能的,我似乎看見已經身
首異處的六親王的幽魂在黑夜裡昂著無頭的身軀競相逐我的可怕情景。
陛下還覺得有什麼好笑的事嗎?我聽見中書令裴炎木然而遙遠的聲音,太后希
望陛下知道,明主惜一言一笑。如果陛下要懲處七親王,就必須斬草除根,如果陛
下不能殺七親王,那麼就不必輕易發怒惹出事非。
在長久的靜默之中,我聽見我急劇的心跳聲,裴炎盯視著我,太后希望陛下不
要讓朝臣們以為他們有一個淺薄而狂妄的君主。
除了中書令裴炎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在登基第一天的羞恥之感,為王者的榮耀
和同樣由此帶來的失敗,從這一天起它們時時籠罩著我即位最初的一年間及以後的
歲月。
回到後宮我仍沉浸在剛才一切帶來的羞恥之感中。韋後走上前來,迫不及待地
詢問朝堂的有關事情,她很快察覺了我的難以抑制的怒火。
她說我是一個淺薄而狂妄的君主,我突然指著外面大聲叫道,那是母后武氏住
的合壁宮的方向。
她憑什麼說這句話,她算什麼,二十幾年把持朝政還不夠嗎。韋後咬牙切齒地
說,她一直不喜歡你,她喜歡弘、賢,甚至喜歡你那個啞巴一般的弟弟旭輪,可就
是不喜歡你,現在你是皇上了,她還是不喜歡你。
我第一次見到韋後這樣杏眼圓睜的刻薄表情,發怒的韋後和民間女子的表情一
般無二。我暫時忘卻了對於母后武氏的怒憤,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
你是皇帝,她有什麼權力管你。韋後繼續咒駡道。她有什麼了不起,她說你淺
薄、狂妄,她自己呢,韋後詭秘地笑著,她忽然湊近我,低聲說,陛下知道宮中的
最新流言嗎,是關於太后的,臣妾聽了覺得十分有趣,陛下想聽聽嗎,臣妾說給你
聽好不好。我不置可否,宮中流言一向是母后武氏製造,但我仍想知道母后武氏這
次要把刀架在誰的脖子上。
韋後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幸災樂禍地說,宮中流言有關太后的名譽,萬惡淫為
首,我最討厭那些不貞節的女人。韋後就這樣若隱若現地透露了流言的一二。韋後
說我聽說這個流言是從太后的心腹侍女上官婉兒那裡傳出來的。
我發現韋後的神態裡隱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得意。我注意到韋後說及上官婉兒
時閃爍而謹慎的眼神,猛然間洞察了韋後的用心。我不言不語地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警告你少惹事非。我冷笑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所謂的流言,現在我相信
它是你一手製造的。
我一想起餓死牢中的越妃及母后的黑衣酷吏,我就感覺到渾身發顫,全身毛髮
一根根地豎起來。我猛地撲過去卡住韋後的脖子對她說。你這個自作聰明的女人。
你要作死為什麼一定還要拉上我,你以為太后不會發覺你的花招嗎。我一把把韋後
推倒在地,她緊緊地拉扯著我。我聽見東西被唏哩嘩啦撞得粉碎的聲音。幾個驚慌
的宮女匆忙地跑進來,眼前的景象使他們目瞪口呆,我喘著粗氣向她們嘶聲喝斥,
我聽見宮殿的畫梁間索繞著韋後尖利的叫喊聲。臣妾是在幫助皇上,她們可以製造
流言,臣妾為什麼不可以,臣妾製造流言是為了幫助皇上。我凝視著韋後,這個同
樣愛玩弄陰謀詭計的女人,忽然哽咽起來,你不是在幫我,你是在為我招來殺身之
禍。一陣難言的悲痛淹沒了我其餘的話語,為什麼我身邊總是一些你爭我奪的人群。
現在我相信你是一個膽小鬼,你母親說得一點沒錯,你除了淺薄,狂妄,自私,
懦弱,虛榮你還有什麼。韋後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的臉上是一種可怕的平靜,她開
始慢條斯理地整理服飾和髮髻,她做這些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是個皇帝嗎,
你什麼都作不了主。什麼都是那個老妖婆說了算。這是韋後第一次在我面前公開詛
咒母后武氏。
我反唇相譏,她才不老,誰都知道她甚至比你漂亮,我看你是嫉妒她了。
第二天早朝結束之後,我假裝無意之中跟中書令裴炎提起韋後的父親普州參軍
韋玄貞。在此之前我已答應韋後的要求把韋玄貞升到了豫州刺吏。
皇后的父親可以擔任侍中之職。我說這話的時候不由地想起早晨上朝之前韋後
諂媚的笑臉,她說你想想看現在你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除了我誰會來幫你。我譏
笑地看著她,你想學母后嗎,告訴你你一輩子也學不會。但是韋後的話使我怦然心
動。
後宮這些女人真是吵得不象話,有一個妃子竟然辱駡皇后,嘲笑皇后的父親是
一個小小的參軍。我對中書令裴炎說,我不願裴炎知道我的真實意圖。
是皇后向陛下哭訴嗎。裴炎銳利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刹那。女人的虛榮心
真是不可救藥。我對裴炎歎息道。裴炎說,臣倒有一個辦法,臣馬上稟報太后查出
哪位嬪妃膽大妄為,立時處決。陛下難道不認為這是根除女人虛榮心的最佳辦法嗎。
我想裴炎一眼看出了我的意圖,其實是任何傻瓜都看得出來,為了掩飾這種窘
迫,我忽然發怒起來,對周圍的侍衛說,朕是天子,只要我願意,就是把天下都送
給韋玄貞也可以。現在不過是想讓他當個侍中,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修史官蘇安恒說是因為我的言行不慎才遭來了即位四十四天即遭廢黜的厄運。
母后武氏在整個過程中一直保持著神秘可怕的沉默,但我知道她就是向我施出雷霆
萬鈞之怒的那只巨手。
我將永遠記住這個特殊的日子。蘇安恒後來在史籍上記載那是嗣聖元年的農曆
二月六日,母后武氏突然宣佈在正殿乾元殿舉行早朝,這是一個特殊事件,百官們
都知道除了元旦和除夕,以及天子即位或立後、立太子之外,沒有重大事件,不會
在乾元殿舉行早朝,我同樣猜測不出母后武氏的用意。我看到了把守乾元殿各處的
羽林軍,我看到左、右羽林軍將軍程務挺和張虔勖,我看見幾個大臣偷偷地抹去在
長久的等待中臉上滲出的冷汗,甚至我還注意到了乾元殿外洛陽宮苑裡的錦山繡水
和母后武氏臉上隱隱的笑意,這是一個適宜出遊的好日子,我甚至盤算起了出遊的
具體事宜。但是我沒有覺察到在這個早晨灌滿了不知來自何處的陰冷之風。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當我被中書令猝不及防地從寶座上拉下來的時候,我耳
邊猶自迴響著裴炎方才高聲誦讀的太后敕令:從本日起廢天子為廬陵王。
我記得我在寶座之前不知怎麼就發出了恐怖的大叫聲。朕犯了什麼罪。靜謐的
朝堂上猛然間奔流著各種嘈雜的聲音,一凝神間聲音又歸於平靜,它們是從我內心
發出來的。這時候我聽見母后武氏憤怒地說,你說要把整個天下讓給韋玄貞,這還
不算大罪嗎。中書令裴炎在我身後輕輕推了一把,從明天開始,這個寶座的新主人
就是殷王旭輪了。我急轉身的刹那,我發現了中書令裴炎充滿眷戀地掃視寶座奇特
的目光,他的視線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會如此敏銳地覺察到。我知道我的目光同樣
也充滿了可笑而幼稚的眷戀之情。
我聽見中書令在我耳邊壓抑著的低語聲,你是一個多麼愚蠢的皇帝,你輕而易
舉地就失去了它。裴炎的聲音充滿了莫名的悵惘之意,而母后武氏在退出朝堂之際,
遙遙地向我投來憐憫而充滿厭惡的一瞥。
我的兄弟殷王旭輪沒有舉行即位大典,而這時我已經被幽禁在宮中的別苑裡。
後來我聽說這個月的十五日,母后派禮部尚書武承嗣,到旭輪的住處冊立了新皇帝,
是為睿宗。蘇安恒把這件事歸為頗具諷刺意味的「大唐奇事」一類中。
四月二日,我和不再是皇后的韋氏及子女們於兩個月之後重新相見,然後奉母
後旨意踏上流放之路。我們的目的地是房州,十四日,在路上奉旨,再遷往均州流
放。我記得那時正值洛陽的初夏時分。
隨行人員告訴我,均州是太宗皇帝最寵愛的兒子、我的叔父魏王泰的流放地和
病死處。也是他們告訴我,就在我被廢黜不久的日子裡,二哥賢在流放地巴州自殺
身死的消息。
這是一段令人神傷的憂悒之途。
我在沿途碰到過一個衣衫襤褸的江湖郎中,如果不是那把絡腮鬍子,我會以為
我又看見了已死去四年的童年玩伴部一郎。我這樣想起部一郎和瓷器店老闆娘竺娘
的時候,第一次心中充滿了溫和的情感。我追悼了我和部一郎長達二十幾年玩伴關
系和與竺娘短暫的歡好時光,一刹那我還想起了遠赴西域的白馬寺僧人義淨和仍囚
于牢中的瘋子遇。對於死亡的聯想使我回憶起死于謀殺的道士明崇儼,他的神奇的
相術如今都已一一呈現了。在流放生涯中,我對這個死去的道士明崇儼懷著莫名的
敬意,我,廬陵王顯就是這樣開始我長達13年之久、在陰濕肮髒的房州和均州度過
的流放生涯。
殷王旭輪即位為睿宗的這一年,太后武氏正式稱制。
百官們注意到在太后武氏的紫帳前面,經常有著一個紅衣綠裙的女孩,種種跡
象表明這個女孩在太后武氏身邊的重要性。一個消息靈通的朝臣透露,這個女孩就
是當年死於廢後詔書事件的西台侍郎上官儀之女。宦海沉浮,二十年來,朝中人事
變更,當年曾與西台侍郎上官儀相識的官員已寥寥無幾。大多數新貴都已無從知曉
上宮儀的容貌,但喜好吟詩作賦的幾個官員仍對當年一流的宮廷詩人上官儀的濃詞
豔詩倒背如流。
一如二十年以前上官儀為首的貴族,朝中新貴仍然無法捉摸出太后武氏的真實
意圖。這一年,太后武氏下旨把陪都洛陽改稱「神都」,把洛陽宮改「太初宮」,
使朝臣們倍感新奇的還是衙門和官職名稱的變更:
中書省——鳳閣
門下省——鸞台
尚書省——文昌台
吏部——天官
戶部——地官
禮部——春官
兵部——夏官
刑部——秋官
工部——冬官
中書令——內史
侍中——納言
左僕射——文昌左相
右僕射——文昌右相
中書令裴炎親眼見到這樣一幅場面。那是在太后宣佈更改官吏名稱之後。一個
年老的朝臣抬頭仰望天空,偷偷地抱怨,太后畢竟是女人,瞧這些古怪的名字,她
把大唐王朝弄得多麼娘娘腔。
裴炎若有所思地遙望朝堂之上飄揚的皇旗,觸目所見是一片燦爛的金色,他知
道那是太后武氏鍾愛的顏色。裴炎在這片燦爛的金色中似乎嗅到了一種異樣的氣味。
他鄙夷地看著三三兩兩在他周圍小聲議論的朝臣們,聯想起太后武氏前幾天下旨在
太后祖籍山西文水建立武氏七廟的情形。他聽見那個年老的官吏以一種說不清是贊
賞還是黯然的口吻說,沒有人能夠阻擋太后,誰知道太后還要做什麼。她想做什麼
她都做了。
裴炎冷笑著說,太后還有許多事沒做呢。他對著那個年老官吏說,特別是像你
這樣多嘴,我想太后現在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人割了你的舌頭。
就在這時一個大臣忽然噓了一聲,他神色緊張,側耳傾聽。他說,馬蹄聲,我
好象聽到了馬蹄聲,好象是八百里告急的驛馬。他驚慌地注意著裴炎,出了什麼事,
是突厥又侵犯我國邊疆了嗎。
他們同時看見了一匹黑馬遙遙奔進皇城。
這時裴炎忽然目光炯炯地環視著擠在一堆伸長脖長遙望黑馬的朝臣們。中書令
裴炎以一種響亮的聲音說,我早就猜到了。我早就猜到這匹馬會來的。
朝臣們吃驚地把視線收回,他們聽見中書令裴炎的荒誕古怪的話都面面相覷,
兩個本來和裴炎有隙的大臣竊竊私語說,裴老頭大概是心智失常了吧。動不動就作
出這付憂國優民的腔調,真叫人噁心,大唐又不是他的。
另一人笑著說,那可說不定,大人您是沒有這種野心,裴老頭就難說了。什麼
時候奏他一本,治治他,省得他神氣活現地惹人討厭。
黑馬騎士帶來了英國公李勣之孫李敬業率兵在揚州造反的消息。李敬業原為眉
州刺史,近被貶為嶺南柳州司馬。參與此次兵亂的另有被貶為括蒼縣令的給事中唐
之奇,被貶為黟縣縣令的原詹事司直杜求仁,被貶為尉縣的原禦史魏思溫及當朝中
書令裴炎之外甥監察禦史薛仲璋。
薛仲漳其時正值至江都巡察。薛仲璋打開了揚州府牢。取出盔甲、武器,將舊
犯和工匠們組成了一支臨時軍隊。此外,命士曹參軍李宗臣斬死當時已囚禁獄中的
揚州長史陳敬之。錄事參軍孫處行因拒絕派遣軍隊參與造反,被立刻處死。
黑馬騎士來到洛陽之後,消息連續不斷地傳來。李敬業終於統轄了全州的軍隊,
設立三府,第一為匡複府,意取襄助中宗李顯複位之府,第二為英國公府,第三為
揚州大都督,並使用中宗時代的年號,稱嗣聖元年。
李敬業自稱為匡複府上將,自任揚州大都督,唐之奇與杜求仁各任長史。李宗
臣、薛仲璋分任左、右司馬。
九月二十九日,李敬業宣誓舉義,僅十天之內,驀集十萬大軍。
太后武氏冷笑了一聲對上官婉兒說,他們終於動手了,我早就覺得朝中近來不
對勁。她對裴炎說,我聽說,洛陽最近流傳著一張檄文,是一個叫駱賓王的人寫的。
裴宰相想必已經看過了。
太后接過那張名為《為徐敬業討武盟檄》的檄文時覺察到裴炎的手在輕輕地顫
抖。太后武氏看他一眼,裴宰相怎麼了,為什麼發抖。裴炎神色一驚。太后武氏微
笑著說,不過裴宰相或許是覺得高興吧,我知道李敬業造反,朝中許多人都暗自高
興。
裴炎向後退了一步,太后誤解了,裴炎恨不能親率軍隊前去討伐亂兵。裴炎對
太后忠心耿耿,蒼天可鑒。太后武氏的鋒牙利齒至今未改。裴炎說不清對眼前這個
掌握大唐王權二十五年的女人是怒恨還是欣賞。
太后武氏在朗聲誦讀檄文的時候,忍不住大笑起來。裴炎和上官婉兒莫名所以。
太后覺得這檄文可笑嗎,裴炎忍不住問。
太后的大笑轉為冷笑,她冷冷地說,太可笑了,確實是太可笑了,裴宰相你不
覺得可笑嗎。婉兒你來念給我們聽聽。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
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
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翟翠,陷吾君於聚(上鹿+下匕)。加以虺蜴為心,
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殺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
不容……」
婉兒漠然地說,太后,還要念下去嗎,裴炎注意到太后武氏凝神傾聽的神情。
她不耐煩地婉後說,我說過不要念嗎。
「……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
重任。嗚呼!霍之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
識夏庭之邃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徽子之興悲,良
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
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愛取義旗,以清妖
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
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暗嗚則山嶽崩頹,叱吒
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于宣室,言猶在耳,忠豈
忘心?一懷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
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
河;若其眷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見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
是誰家之天下。」
婉兒把檄文讀完之後,房內寂寂無聲,時值八月,宮廷裡的槐樹上的一隻蟬突
然鳴叫了一兩聲,又突然停住。
太后武氏不動聲色地問裴炎,裴宰相覺得此文怎樣。裴炎眼中的光澤猶疑不定。
太后武氏緊逼了一句,裴宰相不覺得這篇文章可笑嗎。裴炎與太后武氏對視良久,
又垂下頭來,低聲而艱澀地說,此文實是一派胡言,有汙太后清譽。
隨侍在一側的婉兒突然感到一種逼人的殺氣。這時她聽見了太后武氏的輕笑聲。
清譽?裴宰相什麼叫做清譽?太后武氏拿起那張已經傳閱多人的檄文,臉上陰
晴不定。上官婉兒在短短的一刹那目睹了太后武氏顯露在臉上的十幾種表情,仇恨、
欣賞、嫉妒,怨憤、嘲弄、傷感……。
太后武氏抖著那張檄文,笑著說,你是指這些咒駡我的詞句吧,天下人愛怎麼
罵我就讓他們罵好了,不過這個駱賓王所罵的應評為天下第一,這是我見過的最為
精采絕倫的罵詞。太后武氏停了一停說,可惜充滿了文人的無聊、虛偽空洞和下流。
裴炎在太后武氏臉上看不到他預料中的勃然大怒,至今為止他仍然難以捉摸到
太后武氏對於這張檄文的真實反應。
在這張檄文上我沒有看到任何我想知道的東西。太后武氏說,這張檄文像任何
的朝廷奏章一樣充滿了華麗的詞藻和誇張的語氣,可是這張檄文想告訴天下人什麼?
告訴他們我的罪名嗎?告訴天下人他們的皇后、皇太后僅僅是一個迷惑君王的妖媚
的女人嗎?李敬業這樣招驀十萬軍隊去討伐一個妖媚的女人嗎?太后武氏譏諷地說。
為什麼不說說我的權力,我的野心,我的專制,為什麼不說說我獨霸大唐王權
二十五年,為什麼不指責我施政的功過?太后武氏的聲音由激昂的諷刺轉為傷感的
歎息。她說,這是一篇不值一提的狗屁文章。
她的視線茫然地越過窗櫺之外的假山亭台,她的視線停留在遠處的一個建築上,
那是正在建造中的萬象神宮。太后武氏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裡。上官婉兒和裴炎
聽見她自言自語地說,那麼我的功與過由誰來評說。不,我不要任何人。她猛地轉
向上官婉兒,即使我死之後,我的功過也不需後人評價。
婉兒聽見的聲音又冷酷起來,她慢慢地把手裡的檄文團成紙團。在我看來,這
只是一團廢紙。她對裴炎說,現在我知道了,其實他們是感到羞恥,讓一個女子把
持朝政,他們感到這是一個羞恥。其實,你們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比我更加出色的
一國之主了。太后武氏說。
在短暫的寂靜中,裴炎說,太后大可不必為反叛之事煩惱。朝中有些大臣目光
短淺,見不到太后的英明決斷,對太后有疑忌之心,唯恐漢朝呂後之事重演,故而
釀成今日之事,實質也是大臣們的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其實太后只要立即宣佈還權
給皇上,讓李氏子孫主持朝政,賊兵師出無由,一場反叛廢立可彌於無形。
太后武氏尖銳地說,還權給皇上,讓他聽命於你們嗎,哼,忠君愛國之心,我
知道裴宰相是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可我不知道其它大臣是否也像裴炎一樣忠心耿耿,
或者裴宰相可以擔保,可我看你第一個就擔保不了你的外甥薛仲璋。
太后武氏聲色俱厲地說,別拿什麼忠君愛自的話來糊弄我。我最討厭這些陳詞
爛調。
「太后武氏抓起團成一團的檄文說,裴宰相你老是說這些重複的話不覺得厭煩
嗎,我真不明白大唐的著名的想像力都到哪兒去了,都用在這些狗屎一樣的文章上
去了嗎。
太后武氏的冷嘲熱諷使中書令裴炎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偷偷地看了一眼一言不
發的婉兒,婉兒一臉的漠然。太后武氏說,裴宰相剛才問我為什麼覺得好笑?難道
這一切還不可笑嗎。
太后應還政於皇上。裴炎低聲而固執地說。如果臣觸怒了太后,太后下令殺了
裴炎好了。
太后武氏用奇異的目光注視著裴炎說,裴炎,你真的不怕死嗎?裴炎裴宰相,
你真固執,偏偏你又是我最信任的宰相。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二十幾年來,朝中總
有一些像你這樣固執的人與我作對。
裴炎對大唐王朝忠心耿耿。裴炎臉上忽呈痛苦之色。皇上已經二十歲了,太后
難道沒有想過,太后一直聽制,在天下人面前把皇上置於何地,大唐會受盡天下人
的嘲笑。
太后武氏說,大唐不會受天下人嘲笑的,而被天下人嘲笑的,只能是這種浮華
不實的東西。太后武氏把那張紙團遞給裴炎,帶上它回去吧,回到大臣們中間,幫
助我,做一個忠臣。她的嘴邊浮上一絲笑意。做你想像中的忠臣好了。
裴炎沉默著退下時,太后武氏突然叫住他,她臉上有一種捉摸不定的微笑。其
實那篇檄文除了一無用處之外,還算是一篇好文章。可惜我不願意把他召到朝廷來,
他是個目光短淺的無賴之徒。可是裴宰相你知道嗎,大唐朝野之中究竟有多少駱賓
王。給你一段時間,你給我把他們找出來,不管你心裡想忠於誰,這件事裴宰相你
該不會推辭吧。
婉兒目送著裴炎佝僂的身影說,他可真狡猾,貌忠實好。他認定太后您不會因
為他的固執而殺了他,尤其在這個時候不會殺他。
是嗎,太后武氏微笑著說。
太后,您真不應該放過他。我們不是已經收到密報,裴宰相跟他的外甥薛仲璋
勾結嗎。年輕女孩兒的眼裡閃著狡黠的光澤。
太后武氏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婉兒,是嗎,我們收到了密報了嗎。她在這個安靜
的女孩子眼裡看到了一種殺氣。
婉兒微笑著說,婉兒猜想是的,難道太后不這樣想嗎。
裴炎是在第二天朝堂之上被押下獄的。洛陽二十街中,每街都有一都亭,十二
城門也各有一都亭。十月十八日,裴炎在都亭被處斬刑。據行刑隊報告,裴炎在行
刑之前一言不發。圍觀的洛陽市民鄙夷地把一些爛水果拋在這個曾經是一國之相的
囚犯身上。據說是一個來自揚州的行吟詩人于人群中把揚州兵亂最後的消息帶給了
圍觀者和臨刑之前的裴炎。
李敬業採納薛仲璋的建議,命唐之奇守江都,自己親自率軍渡長江,首先攻打
隔長江與揚州相對的潤州。十月十四日,潤州攻陷。朝廷派出三十萬大軍,沿運河
南下,一路進軍直攻揚州。
行刑隊向太后武氏報告了裴炎最後的遺言。據說裴炎怒目圓睜,慘叫一聲,裴
炎受騙了。
婉兒反復玩味著大唐名相之一裴炎最後的告別之詞,對這個沉默固執的老頭產
生了一種難言的憐憫之情。
十一月,朝廷任命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為江南道大總管,率軍攻打揚州,
太后武氏記得黑齒常之是龍朔年間投降大唐的百濟國名將,因在對吐蕃作戰中屢建
大功升至大將軍的職位。
在為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送行的宴會上,一場圍繞裴炎之死的爭論又達到
白熱化程度。太后武氏對席上的一幕冷眼相觀,婉兒俯身對太后武氏說,這些朝臣
多麼可笑,他們在愚蠢地為一個已死之人辨護。
你不瞭解他們,婉兒,你難道沒看出來,他們在我面前演一場戲。太后陰鬱地
說,他們是向我表明一種態度,他們是在反對我對於裴炎的處決。
婉兒游目四周,她看見一些情緒誇張激昂的臉和一些躲躲閃閃怔忡不安的眼神。
那些朝臣的眼睛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窺視著她們。他們中有風閣侍郎胡元范,北門學
士劉穎,鳳閣舍人李景諶。
他們要求太后還政于皇上。婉兒不安而突兀地說。她看見表情平和的睿宗。他
的容貌酷似已故的高宗李治,連欣賞歌舞的神態也極其相似。婉兒發現他實則是若
有所思。睿宗覺察到了婉兒的目光,他忽然向她匆匆一笑,又窘迫地低下了頭。婉
兒發現他的手一直在撫摸著什麼,那是藏在睿宗袖子裡的一隻鴿子。
他們不是要我還政皇上,他們是要和我爭奪大唐至高無上的皇權。你瞧著好了,
他們什麼也不會得到。婉兒聽見太后武氏低聲而怒氣衝衝地說。
太后武氏舉起一杯胭脂色的酒說,這是我最愛喝的波斯葡萄酒。婉兒你嘗過嗎。
我不喝酒。婉兒說。
為什麼,怕喝醉嗎。太后武氏銳利地注視著婉兒。她眼中閃過一絲對於往事的
追憶。太后武氏的目光在上官婉兒的臉上打轉,他說,你一點也不像你的父親,人
們說他是大唐王朝最善飲酒的宮廷詩人。
我讀過他的詩,可是我不記得他了。婉兒平靜地說。
是嗎。太后注視著婉兒,語氣難以捉摸。後來她說,你也許不知道,說到這葡
萄酒,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兒,有一個女孩,那時她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她說她也
愛喝這葡萄酒。太后武氏刹那間突然想起那個遙遠的午後庭院裡充斥的江南絲竹的
音律和濃烈的酒香。眼前的年輕女孩不會知道這個午後的秘密。那個美豔的年輕女
孩子去了那裡,太后武氏看見過去的歲月猶如一些碾在塵土裡的落花,肮髒、破碎
而無從收拾。
你知道那個女孩子說什麼嗎?太后武氏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婉兒不知道她在
摹仿死去的年輕女孩魏國夫人的妖媚聲音。她說,皇后愛喝的葡萄酒我也愛喝,不
如你把它讓給我算了。太后武氏有點恍惚地微笑著,她的微笑裡漸漸地浮起了一絲
冷意。
那個女孩子真是大膽,婉兒覺到一絲冷氣慢慢地從太后武氏的椅臂順著自己的
手臂往上爬。
是啊,可惜當時沒人這麼對她說,她是個年輕不懂事的女孩子。太后武氏歎息
著。
婉兒的目光看著幾尺之外的睿宗,他的鴿子在他的衣袖裡不安地簌簌抖動,象
一顆驚恐的心。睿宗面如冠玉,可惜過分疲弱,他局促不安地向大臣們舉起酒杯。
不時向這邊投過匆促的一瞥。婉兒聽見自己的聲音漠然,太后想叫婉兒猜猜這個故
事的結局吧。婉兒猜想這個大膽的女孩子一定是醉了,婉兒還猜想以後肯定不會再
有人來搶著喝太后的波斯葡萄酒了。
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太后意味深長地說。突然她把手指向那些在飲酒賞樂
的朝臣們。你看見他們嗎,現在他們想來喝我的葡萄酒了。
婉兒無言以對。太后武氏說,你知道為什麼歷朝歷代被推上君主之位的多是平
庸之輩嗎。這是一個陰謀,一個神不知鬼不覺巧取豪奪的陰謀。太后武氏輕蔑地注
視群臣。從一個小孩子手裡搶東西總比在一個壯漢手裡搶東西容易得多。她對婉兒
說。你知道太宗皇帝吧,他是一個偉大的君主,可是我知道他一點也不覺得快樂。
開明君主嗎,太后武氏不屑地說,那不過是一些不著邊際的溢美之詞。
他們說我專制。太后武氏露出奇異而滿足的微笑。那是一些凡夫俗子,他們不
懂得一個真正的君主的快樂在哪裡。只有我知道這種快樂。
我想沒有人能夠懂得太后。婉兒說。她看見太后的目光忽然黯淡下來。我不需
要人懂得。可是婉兒你知道嗎,我在這宮裡已經呆了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有時
候我覺得二十五年太短了,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二十五年太長了。婉兒你知道嗎,有
時候我真覺得累。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黑馬騎士帶來了揚州道大總管左玉鈴衛大將軍李孝逸部和
江南道大總管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部順利平息揚州兵亂的消息。據說李敬業在
下阿溪佈陣待敵,李孝逸採用監軍魏元忠之計,順風火攻李敬業陣地。李敬業佈陣
多日,士兵疲乏,士氣鬆懈,陣中秩序本已紊亂,加之火勢猛烈,陣法立刻崩潰,
陣亡者七千餘人,為躲避火攻而跳入河中溺死者,更是不計其數。
李敬業最後死于部將王那相之手。據說李敬業自江都至潤州而後沿長江向東逃
走,企圖坐船遠去高句麗,卻在海陵因連續狂風無法出海。十一月十八日,王那相
出其不意地殺死李敬業、李敬猷、駱賓王等人,帶著他們的首級原路回去獻給朝廷。
餘黨唐之奇,魏思溫等俘虜後相繼處以斬刑,首級由黑馬騎士帶送至洛陽。人們記
得這個日子距中書令裴炎都亭處斬整整相隔一年。
婉兒跟隨太后武氏在朝堂上見到了那些用石灰醃制的首級。這些栩栩如生的面
容引起她心中一種難以言傳的溫情。那是反叛者的首級。野心、權力和欲望如今已
隨他們的軀殼腐爛於亂墳崗白骨遍地的黃泥地裡。她發現了一個奇怪的首級,那上
面凝固著一種死去的僵硬的笑容。黑衣騎士告訴他們這是一生不遇明主的著名落魄
詩人駱賓王的首級。年輕女孩上官婉兒敏感地在上面看到了某一種流浪的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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