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三章(二)

  十二月的洛陽城上空忽然冬雨綿綿不絕,人們記得這場冬雨已連續不斷持續了
七天之久。洛陽坊間的居民善於把天氣突變的徵兆與世間一些突發的事件相聯繫。
在這一點上,他們與太史令李淳風相似。後來在他們的記憶裡他門總是把那場討厭
的雨與發生在下雨期間的許多死人事件相聯繫。
  洛陽坊間的居民在下雨期間煩燥不安,洛陽坊間的居民在下雨期間目睹了許多
斬決犯人的場面,那些犯人中間有左鷹揚衛大將軍程務挺,普州刺史劉衡,夏州都
督裴巽。他們還發現洛陽城外的那條黃泥小道被絡繹不絕的流放者的隊伍拓寬了許
多。好奇的洛陽城居民向劊子手們和押送流放者的士兵頻頻打聽。不幸者都牽涉到
不久前發生在揚州的李敬業兵變案,而這些悲憤的不幸者都意外地發現,短短的一
個月內,洛陽城居民已經把那場只持續了四十幾大的兵變當作了一場笑柄。
  處決犯人的最初幾天裡,刑場周圍圍觀者人山人海,他們在行刑過程中不時爆
發出興高采烈的喝彩聲,血腥味強烈刺激著洛陽城居民的神經,一度甚至蓋過了彌
漫全城的迷人的酒香。許多居民在相互轉述殺人場面時眼前出現了幻覺,他們說看
見了天空中的雨絲夾雜著血水。有一天,他們真的看見了一股血水順著雨水漫過街
沿淌進他們的家中,他們循著血水尋去,看見一個新鮮的被腰斬的屍首。行列隊早
已離去,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只有兩個男孩子瘋了也似相互追逐玩耍。不知道何時居
民門已經對這種場面失卻了興趣和觀看的欲望。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停留在男孩
們高高挽起褲管的小腿上,他們發現那些被過多的雨水泡得發白的小腿上竟隱隱的
洇上了一層淡紅色。
  淡紅色的小腿使洛陽城迅速被罩上了一份撲朔迷離的恐慌氣氛,開始有三三兩
兩的居民悄悄走出家門,懷著各種各樣的疑慮遙望那座隱在雨幕中的洛陽宮鬧,各
種謠言像雨中的水泡一樣生生息息,他們對那個隱居在重門疊院裡的至高無上的女
人始終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及嫌惡與崇拜相交織的複雜心理,而他們的無名恐懼有增
無減。
  恐懼在一個中午達到了頂點。洛陽坊間居間潮水一般地擁向刑場,遠看像一些
驚慌逃竄的老鼠,在他們面前是一個鬚髮皆白的灰衣老僧。人們看見灰衣老僧敏捷
地在街道兩側的地攤縫裡跳來跳去,他的右手像一面旗幟一樣高高舉著一錠雪白的
銀子,他好象在逃跑又好象在躲避什麼,人群中有人高喊,快,抓住這個老和尚,
誰抓住他銀子就歸誰。人群呼啦啦地湧過洛陽坊間,一些人在店鋪和房屋的窗門口
紛紛向外探望。
  人群後來在刑場中央的亭子外面停了下來。站在前面的人看見亭子裡的肮髒的
老僧高舉著那錠銀子。他蓬頭跣足,然而眼裡閃著悲憤的光芒。見小利而爭相逐之,
你們要這個肮髒物嗎,送給你們吧。人們的目光追隨著那道一閃而過的亮光,人群
哄地炸了起來,已經有六個開始撕扯扭打。
  老僧說,你們看看我,看看我。可是喧鬧的人群並沒有聽見他蒼老的聲音,他
們的注意力現在全被那群為爭奪銀子而開戰的人們所吸引。
  見小利而爭相逐之,甚至自相殘殺。這就是人嗎。多麼可怕的人。灰衣老僧痛
心疾首地悲呼著。灰衣老憎這熟悉的樣子使一些人清晰地回憶起當年萬象神宮倒塌
時白馬寺住持法明仰天長呼的情景,有一兩個圍觀者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這個瘋
狂的僧人就是白馬寺住持法明。
  最後是一群突然到來的黑衣官吏帶走了白馬寺住持法明。這個中午灰衣老僧企
圖自殘以停止連續多天的處決。大理寺丞對這個固執的僧人毫無辦法。太后武氏好
奇之下親自審問了他。他固執地說我佛曾割肉捨身飼虎,只要能消滅人間孽債冤因。
今貧僧以血化血,了結一場殘殺有何不可。灰衣老僧法明的話聽起來荒誕而不可思
議,後來他作為瘋子被監禁在大理寺獄。
  太后武氏在秘密審訊的最後對法明說,我本該殺了你,可是我有一天會讓你出
去,向你討還這筆債。
  婉兒敏感地在太后武氏下令掃除兵亂餘波的過程中感到了一種特殊的意味。她
覺得這種特殊的意味與武后近來愈加反復無常的脾氣有關。
  有一個晚上婉兒發現了酒醉的太后武氏。她發現她安靜地坐在宮外的石階上,
她的身邊放著心愛的波斯葡萄酒。婉兒在陰影處看了一會兒剛想轉身,太后突然說,
陪我說說話吧婉兒,你不知道我多想有個人陪我說說話。
  就是在凝視太后武氏的一刹那,婉兒洞察了太后作為一個女人的全部心理,太
後覺察到婉兒的目光,
  婉兒,我美嗎?
  太后是婉兒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婉兒說。
  最美麗的女人嗎,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了,太后武氏傷感地說。
  阿壽也沒有說過嗎。婉兒靈機一動,試探地說,她對近來很久沒有露面的太后
心腹宮女阿壽心存疑竇。
  我不知道阿壽到哪兒去了,她跟我這麼多年來,我也管不了她,太后武氏忽然
煩燥地說。總還在這宮裡嗎,進了這宮裡就是這個命,活也活在這裡,死也死在這
裡,把人悶也悶死了。太后武氏怒氣衝衝地說,跟你說你也不懂,你下去吧,我寧
願一個人呆著。
  婉兒後來在陰影裡窺視著太后武氏。她看見太後坐了一會兒,伸手緩緩地把發
髻抖開披散在肩上,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婉兒看見太后武氏的身影美如
少女。婉兒在太后武氏輕柔的動作中忽然體會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
  你在看什麼。失蹤許久的宮女阿壽就是在這時候悄沒聲地出現在婉兒背後。即
使在黑暗中婉兒也能察覺到來自宮女呵壽的深深的敵意。她們看見武氏瀑布一般的
黑髮在月光下閃著流動的光澤。
  她的頭髮還像過去一樣好,我最清楚,過去每天早晨都是我替她梳頭發的。武
才人、武昭儀、武皇后、武太后。阿壽小聲地說,猛然她警惕地望著婉兒說,可是
你在這兒偷看什麼,我知道你一直不懷好意,你想做什麼。
  我在這兒看太后梳頭發啊,太后真美不是嗎。婉兒漫不經心地說。我剛才對太
後說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美有什麼用,太后已經老了。宮女阿壽說,她毒蛇一般的目光在年輕女孩婉兒
全身涼颯颯地來回爬動,她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婉兒在想什麼。你用不著花言巧語地
哄騙太后。
  太后看上去真年輕,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其實她有六十三歲了吧,真是一點
都看不出。婉兒仿佛沒聽見宮女阿壽的話。
  你究竟想做什麼,我跟你說你只要辦好太后交給你的事就行了。太后宮裡的事
由我管。宮女阿壽順著她的目光打量著太后武氏。她怨毒地說,本來我什麼都管得
好好的,可現在一切都亂了套了,我老了,太后喜歡找些年輕人來伺侯她,可是她
不知道年輕人都心眼壞,她們不會忠於太后的。他們都忘恩負義。阿壽傷感地說,
太后就喜歡新鮮玩意,她總是這個脾性。
  我是說太后太寂寞了,難道像你這麼忠心的人也沒發覺太后近來的反常嗎。婉
兒譏笑地瞪著宮女阿壽。
  你要做什麼,你又要調唆著太后做什麼事。你以為你是誰,替太后操心這操心
那。阿壽恨恨地說,忽然她想起什麼,說,你要去找千金公主那個騷貨嗎。阿壽絕
望他說,她上次已經惹了大禍。
  什麼大禍?婉兒敏捷地反問,她搜索著阿壽的表情,臉上慢慢浮起一絲微笑。
是什麼大禍你不肯告訴我,我知道你一定不肯告訴我,可我不會猜嗎,我猜得到的。

  是西台侍郎上官儀死的那次對嗎,我聽說道士郭行真就是千金公主引進宮裡的。
婉兒轉身向宮內走去。阿壽追了兩步說你怎麼知道的。婉兒一邊走一邊說,我什麼
都猜得到,我還猜到這宮裡有許多人恨我,你就是其中一個。我本來沒有想到要去
找千金公主,你叫她什麼,對,騷貨,現在你提醒了我,我真的要去找她了,說不
定這個騷貨可以幫太后一個忙,也幫我一個忙。
  阿壽在婉兒的身後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意,你始終對你父親的死耿耿於懷,
你瞞過太后可瞞不了我。
  神都洛陽市北街頭市場貨物雲集,這裡有著天下聞名的洛陽綢緞、花瓶、碗盆、
金銀器皿、江南稻米、蘭陵美酒、西域珠寶、各式樂器及黃河鯉魚、伊水魴魚。這
一天洛陽著名的瓷器店門口來了一個陌生的江湖郎中,瓷器店老闆發現他不停地向
店內張望。
  你要什麼。瓷器店老闆說,你看上去像個外鄉人,你肯定不是這兒的人,這兒
的人我都認識。
  陌生的江湖郎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這兒原來的宋老闆呢。
  你問他嗎,死啦,你是外鄉人你不知道這邊事情。瓷器店老闆神秘地說,他老
婆跟人跑了,兩個月後他在窯場裡燒死啦。我本來在他隔壁開竹器鋪,他死前欠我
一筆債,他死了就留下這一鋪子瓷器,吃又不能吃,喝又不能喝,真倒黴,我只好
守在這裡賣這些破爛玩意兒。瓷器店老闆說,他又沒親戚,不然我找他們要錢去。
現在你看看我要這些東西做什麼。江湖郎中發現瓷器店老闆一邊說一邊偷偷地打量
著自己,看上去好象在竭力掩飾他的心神不寧。江湖郎中不理他,走進店鋪仔細打
量著,他看見一些蛛網封結的角落,瓷器被零零碎碎地擺放在貨架上,一些碎瓷片
堆在地上。老闆跟進來說,你是誰,你和他們是朋友嗎,你認識他們嗎,我怎麼覺
得你好面熟。他的話裡帶有明顯的緊張和狐疑。
  江湖郎中忽然回過頭來。他眼中的風塵之色消失了。老闆不明白這個陌生的江
湖郎中看到這些瓷器時為什麼眼裡忽然有了痛苦和兇狠。竹器鋪老闆不禁後退了兩
步。你是誰,我看出你臉上的殺氣了,你像個在逃的殺人犯。竹器鋪老闆驚慌地向
門外看了看喃喃地說。
  我不是殺人犯。江湖郎中垂下頭又忽然抬起頭來,他舔了舔乾燥的裂開的嘴唇
說,留下我吧,我給你幹活,我走了好多路,我餓壞了。
  竹器鋪老闆狐疑地搖搖頭。我不相信你,你一定是在騙我。他用腳踢踢江湖郎
中放在地上的藥箱。你不是賣藥的嗎。你除了賣藥之外還會做什麼事。
  江湖郎中猶疑地看了一下瓷器店的深處,你留下我吧,我會燒瓷器。宋老闆不
是有個窯場嗎,你讓我到那兒去燒窯,我保證做出比這更好的瓷器。
  竹器鋪老闆戒備地說,我不賣瓷器,我打算在這邊也開個竹器鋪,你不知道這
是個賺錢的行當,再說夏天也快來了。他窺視著江湖郎中的目光漸漸大膽起來。你
真會燒瓷嗎,這麼說你和死鬼宋老闆很熟嘍。
  我喜歡陶瓷,我一直想做一個燒瓷藝人,你不會懂這些冰冷的小東西多麼精緻
多麼美麗。江湖郎中喃喃地說,他饑渴的目光溫柔地撫摸著那些在幽暗塵封的角落
裡閃著記憶一樣冰涼光澤的瓷器。他的眼睛觸摸到這些無言的東西時閃閃發亮。他
急切地對竹器鋪老闆說,要不你把這間鋪子賣給我,我現在沒錢,可我將來一定還
你。他瞥了一眼竹器鋪老闆滿臉不屑的神色說,不過你不賣也隨你,實際上我知道
竺娘根本沒有欠你的錢。江湖郎中拿起地上的藥箱,大步向店外走去。
  竹器鋪老闆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猛地一拍大腿,匆匆從貨櫃的底層抓起一樣
東西追出來。
  我把這個東西送給你,據說這是宋老闆臨死前製作的,本來有三個,一個被我
失手打碎了,一個被我小孫女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就這一個送給你。竹器鋪老闆氣
喘吁吁把一件東西塞到江湖郎中懷裡。他充滿希望地說,你不是喜歡這間鋪子嗎,
你明天帶錢來我把它賣給你。
  商人的特有的敏感使他發現江湖郎中緊緊盯著懷中的瓷器時的異樣神態。老闆
說,你喜歡它嗎,看來我真沒送錯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燒成的瓷馬兒。
  就在江湖郎中轉身的時候,他聽見竹器鋪老闆說,你剛才提到竺娘了,現在我
知道你是誰了,我見過你,你就是過去那個常常來找瓷器店老闆娘竺娘鬼混的日本
人。我見到你一直來找她,開頭是你,後來是周王顯。竺娘呢,竺娘怎麼沒跟你一
塊回來,她死了嗎。
  竹器鋪老闆並沒有得到他期望中的回答,他失望地看見那個江湖郎中匆匆地消
失在洛陽街市的人群裡,他踮著腳向人群打量的時候,他注意到有一輛神秘的黑馬
車,不令人察覺地緩緩跟隨在江湖郎中部一郎的身後不遠處。
  這是農曆三月裡的一天,陽光忽然在傍晚變得熾熱起來。瓷器店對門的冷酒店
生意興隆。一些進城趕晚市的賣柴漢子解了棉衣敞著懷在屋簷底下歇腳。竹器鋪老
板不停地向街市的另一頭張望,他記得中午經過那兒時正好看見那個江湖郎中在那
兒賣藝。他對這個奇怪的賣藝人購買瓷器店的舉動滿懷疑竇。他突然懷疑瓷器店裡
埋著一筆不為人知的財寶。整整一天竹器鋪的夥計看見他們的老闆忽驚忽喜,神色
不定。
  江湖郎中終於沒有在瓷器店門口出現。其實那個傍晚洛陽坊問瓷器店附近的許
多人都看見了那輛神秘的黑馬車,只是他們沒想到江湖郎中部一郎正坐在這輛馬車
上駛向輝煌而奇特的後半生。
  那輛馬車把部一郎帶到了千金公主府。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聞名于長安和洛陽
兩地的著名的放蕩女人。很明顯千金公主忘卻了太子弘結婚大典時他們曾有過的一
次短暫的相逢。
  是你的黑馬車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嗎。部一郎說,以前我曾聽說到這輛神秘的黑
馬車,可我沒想到今天我會自己坐著這輛黑馬車來了。江湖郎中漫不經心地打量著
四周的擺設,那是一間彌漫著撲鼻的脂粉香氣和春風春意的奢華屋子,帶著千金公
主明顯的身份特徵和嗜好習慣。
  這裡漂亮嗎。千金公主滿面堆歡,微笑著說。在這之前她一直默不作聲地觀察
著這個來自洛陽坊間的江湖郎中。幾天來她已經跟隨他的腳步到過了洛陽城中每一
個熱鬧的集市。江湖郎中身上一種說不清的獨特氣質深深吸引著她。
  他們說這是一間蕩婦的屋子。部一郎肆無忌憚地說,看上去他絲毫不在乎千金
公主的反應。
  這是我的屋子。千金公主渾不在意地說。許多人想來都來不了呢。千金公主繞
著部一郎走了一圈,江湖郎中身上的汗酸味使她皺起了眉頭。你大概有多久沒洗澡
了。你真是個江湖郎中嗎,你不像一個江湖郎中,我知道他們那種寒酸相,你肯定
不是。我覺得你挺眼熟的。千金公主思索了一會,笑著說,不過我想不起來了,再
說我也不願意在這上面多花心思,我從來不願意多想事,他們都說女人心事越多就
越容易變老,我可不願意老,年輕多好。
  你們女人可真奇怪。部一郎說。如果千金公主記得那個曾和她有著一面之緣的
日本遣唐使之孫部一郎,她就會發現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青年與當年的部一郎有著驚
人的差異。
  你們男人不也一樣。我是說,你看上去那麼奇特。你和以前進我這屋子的那些
年輕人根本不同。你粗野、沒有教育,而且你根本不怕我。千金公主說。不過我也
在你的眼睛裡看出來了,你那麼渴望野心和權力。男人都這樣,千金公主輕浮地說。
她站得離他很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悄悄地靠近他。部一郎感覺到千金公主的
衣裙輕輕垂在他腳背上時的輕癢,像千金公主附在耳邊若有若無的呼吸。
  我可不一樣,我只想憑我這身武藝給人家做一個護院或者教頭什麼的,別的我
什麼都不想。
  千金公主的手帕輕輕地順著他的額角、鼻樑、嘴唇、下頜往下滑,像一塊冰冷
的水晶鎮紙。千金公主的手指若有若無地在部一郎的胸間滑動。你是個奇特的男人,
其實除了江湖郎中之外,你還可以做許多其他事情。她的手指忽然停止了滑動,她
似笑非笑地說,你的心跳得一點也不快,你是個奇特的男人。可是你難道真不想要
權力和野心嗎。你不想要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嗎。或許你真是個不上檯面的窮江湖郎
中罷了。
  其實你已經沒有選擇了,進了這兒你還想回你的洛陽坊間做你的江湖漢子走你
的江湖路嗎。千金公主說,她看上去老謀深算。她說你不想有光宗耀祖的一天嗎。
對了,你叫什麼。馮小寶真是你的真名嗎。
  我叫什麼關你什麼事,究竟是誰讓你拉我到這兒來的。部一郎說。
  千金公主噓了一聲。不能問。你將來就知道了許多事情都不能問。你只要知道
我能幫你就夠了。只要我願意,我能幫許多男人,實現他們想要達到的目標。千金
公主斜睨著部一郎說,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值不值得我幫。
  部一郎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毫無廉恥的女人,只要我願意我能殺了你。
  千金公主笑著說,你這人真怪,火氣為什麼這麼大,你怎麼知道我會把你送到
地獄還是天堂裡去。
  日本遣唐使之孫部一郎後來是披上一襲鬥蓬妝扮成千金公主的隨從進見太后武
氏的。進宮之前他受到了上官婉兒的嚴厲查詢。他對那個名叫上官婉兒的女孩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他憎恨她漠然的神態中隱隱流露出來的不屑。他趁著千金公主進屋
梳妝打扮的機會對上官婉兒說,讓我去伺侯太后,這一定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婉兒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並不作聲。千金公主說你是聰明的女孩子。他有意靠近了她,
我一看就看出來了,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做。你肯定有別的目的。婉兒輕蔑地
回敬道,那你呢,你為什麼這樣做,你有你的目的嗎。馮小寶凝神盯視著婉兒,他
突然笑了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來我們是同一類人,我不會看錯人我的眼睛很准。既
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立個協定,你幫幫我我也幫幫你。
  婉兒不動聲色地說,我看你就不像個江湖郎中,其實你是一個無賴。
  千金公主從房裡出來的時候香氣逼人。一行人正要走出房間時千金公主叫住了
落在後面的馮小寶。我的花鈿掉了快幫我撿。馮小寶拾了起來,她又不接,拭著眼
睛說,你也不跟人家告別一聲嗎。我倒怪傷心的,怪不得人家都說男人都是一群沒
良心的東西。馮小寶說你就別做戲了,千金公主誰不知道你是最有情義的女人。千
金公主歎了口氣,怏怏地說,你就會氣我,你不知道我是對你真心的嗎,我這麼幫
你,你以後可別忘了我。你不知道宮裡的事兒,有時候我常常害怕有一天惡運會降
到我頭上。我的許多哥哥弟弟都死了。你一定得幫我在太后面前多說好話。千金公
主打了個寒噤。不過伴君如伴虎,你別光顧著眼前得意,日後有個好歹可別怨我。

  太后武氏這幾天身體不適,千金公主和馮小寶進宮的時候正好迎面碰上幾個倉
皇而走的太醫。千金公主覺察到馮小寶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
  你別害怕。于金公主說。太后還不知道你來呢。
  馮小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我不是害怕,我是在想太后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麼
美。
  千金公主緊張地想像著進見太后武氏的情景,她沒聽清楚他的話,她不知道江
湖郎中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太子弘的結婚大典上見到皇后武氏的一幕。
  宮女阿壽正在數落一個垂首而立的太醫,你們怎麼搞得,太后精神不好,你們
連什麼病都瞧不出來。她隨意地瞥了一眼進來的千金公主,故意放大聲說,太後身
體不好,不是說什麼人都不見嗎,這宮裡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可以進來。她始終對
千金公主滿懷敵意。
  太后武氏半躺在繡榻之上,她厭煩地說阿壽你去看看藥好了沒有。你吵得我心
煩。
  千金公主瞟了一眼退下去的阿壽和太醫的身影,笑著對太后武氏說,我看這些
太醫沒什麼用,太后我最近學了點醫術,說不定我倒可以給太后瞧瞧。
  千金公主說,太后自從輔佐病弱的先皇,三十年來,專心處理政務,政績超過
歷代英主,可是太后您太不注意調養了。
  太后說,千金公主看來你不僅學了醫術,更學會怎樣恭維人了。千金公主試探
著說,其實太后的病是起於陰陽失調。太后武氏在千金公主的語調裡捕捉到了一種
特別的信息。太后武氏隨意看了千金公主一眼說太醫給我開了許多藥方,那些藥真
苦。
  我可不懂那陰陽五行艱難的理論,太后你知道我從來不愛讀書。千金公主掩嘴
嫵媚地笑著說,她下意識地撫了一下鬢角,侍女裝束的江湖郎中注意到她這帶有緊
張意味的動作。我是個女人,可是我知道天下一切生物,只有陰陽相和才得以圓滿
地成長。千金公主說。
  沒有人注意到太后武氏暗暗微笑的神態。看見站在一旁的千金公主帶來的隨身
侍女,人們看見太后武氏的臉上露出伸秘莫測的微笑。太后說,你看上去有點奇怪,
你以前見到過我嗎。江湖郎中部一郎張口結舌,他覺得全身的血一刹間都湧到頭上
來了。太后武氏不再理睬他,她對呆如本雞的千金公主說,千金公主你是個能幹的
女人,我想你今天一定把治我病的靈藥帶來了吧。
  太后武氏一邊說一邊起身向江湖郎中部一郎走去,仔細打量著他。你一定見過
我,我好象在哪裡見過你這樣的眼光。我是個美麗的女人,對吧。太后武氏說,然
後她忽然一把拂掉披在江湖郎中部一郎頭上的鬥逢,這件衣服一點都不好看,准是
千金公主出的餿主意。其實你難道不知道男人不能穿女人的衣服,否則要倒黴的。

  洛陽名刹白馬寺是東漢明帝在永平一年為印度東來的佛僧攝摩騰建於洛陽城西
方的中原第一佛寺。據說攝摩騰把佛經放在白馬背上,由白馬馱著經書而來,故此
寺呼為白馬寺。
  白馬寺住持法明不久前因為在都亭刑場佯瘋而被投入大理寺獄。這一天被太后
的黑衣侍衛帶回白馬寺。僧人法明在黑衣蒙著的馬車裡留神傾聽,白馬寺四周寂靜
無聲。法明歎了一口氣,問他身邊的黑衣侍衛,我怎麼沒有聽見建造萬象神宮的聲
音,是牢獄生活損壞了我的耳朵吧。黑衣侍衛耳聞過僧人法明在萬象神宮第一次倒
塌的大雨之日裡的奇特舉止。他懷著一種同情說,萬象神宮已是第四次倒塌了。這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道太后為什麼定要造這座宮殿。法明盤膝而坐,閉目不
言。他的長眉在馬車行進過程中蟬翼一樣地撲動著。法明在心裡一寸一寸地默算著
去往白馬寺的路程。
  馬車停在白馬寺門口,黑衣侍衛把馬韁繩拴在白馬寺門口的白馬石像上。法明
說,你在這裡等貧僧回去嗎,你不用等,貧僧不會再回大理寺獄了。貧僧命中的牢
獄之災已到此為止了。黑衣侍衛們沒理睬他,一個黑衣侍衛不解地說,我看你的牢
獄之災還得災一陣子,你的瘋病根本就沒有好。
  法明的臉上漾起一陣神秘的笑意,他不再說話,跟隨著黑衣侍衛穿過白馬寺層
層疊疊的房屋。他看見白馬寺曾經毀於一旦的牡丹花重新怒放如同妖豔的雲霞,他
看見白馬寺晨鐘暮鼓,線香繚繞,沉靜肅穆一如往昔。他看見白馬寺諸神諸菩薩諸
金剛諸力士寶相莊嚴,栩栩如生,而白馬寺上方秋季湛藍的天空掠過睿宗皇帝心愛
的鴿群的哨聲和呢喃之語。僧人法明在這時候忽然感慨地對隨行的黑衣侍衛說,白
馬寺有三千間雲房,十二萬卷經書,一百零八名弟子,它難道不是人間最潔淨的地
方。
  看上去僧人法明對太后武氏突然出現在白馬寺並不感到吃驚,那時候他們正在
大雄寶殿內,四周是一些暗金色的佛像浮在陰影裡像浮在水面上的一些有層次的水
中倒影。僧人法明注意到在太后身邊跟隨著一個黑衣隨從,再遠一些的地方是一個
陌生的年輕男子,他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什麼。
  僧人法明在門外合什,太后,貧僧有禮了。
  太后武氏背向他們正在向窗外眺望著什麼。她看上去意氣煥發和幾天前全然不
同。任何人都會發現太后武氏有著一個極其美麗的背影。大師,你進來的時候看見
那些牡丹花了嗎。僧人法明看不清逆光而站的太后武氏的臉。僧人法明平靜地說,
貧僧看見了,貧僧還聽見了萬象神宮的寂靜。
  法明立刻覺察到太后武氏臉上的一抹陰影。萬象神宮的寂靜嗎,這是我遇到的
一件最麻煩的事情。不過大師我想這不是一件塵世問人能夠解決的問題。
  法明安詳地說,太后認為自己是塵世中人嗎,
  太后武氏從光影中走出來。她的臉上閃著急切的光芒,大師是得道高僧,大師
難道不知道我需要什麼嗎。我不再需要凡間的力量。我要神的幫助。法明多皺的臉
上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他銳利地瞥了一眼太后武氏說,神嗎?太后是聰明人,難
道也相信這些虛妄的東西嗎,在貧僧看來,一切是空,諸神諸菩薩是空,飲食男女
是空。所謂修煉只是修身養性、普渡眾生而已。諸神諸菩薩與任何世間萬物一樣都
是水中月鏡中花,不過是眾生心中的一個妄想。
  太后武氏說,那麼白馬寺是空嗎,大師以為白馬寺和萬象神宮是空嗎。
  她放緩語氣歎了一口氣,說,大師知道葉法善道長嗎,我討厭這個傢伙。可是
說也奇怪,皇上卻不討厭他。昨天皇上還跟我說葉法善道長所居的玄都觀近年來破
敗得很厲害,想讓朝廷撥點銀兩而加以修繕。太后武氏從眼睛的餘光裡瞥見法明的
安詳自若中出現了一絲緊張的意味。太后武氏說,其實我倒不覺得玄都觀有什麼破
敗,葉法善不過是誇大其辭,可是皇上說道教畢竟是我大唐王朝的國教,太破敗了
畢竟也不成樣子,讓外國使節看了也不象話。太后武氏忽然問法明,大師以為皇上
說的有理嗎。
  法明艱澀地說,皇上說的自然是有理。他眼中的寒氣在太后武氏的逼視下一寸
一寸地縮了進去。法明低下頭,喃喃說,皇上說的自然有理。太后武氏緊盯了一句,
大師真的以為有理嗎。法明猛地抬起頭,帶有一絲希望說,太后以為呢。
  太后不回答。人們看見太后武氏在高大輝煌的大雄寶殿來回踱步,她的腳步聲
在靜謐巨大的空間中顯得突兀而飄忽。後來太后武氏停住腳步,人們聽見她輕輕地
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其實我倒以為皇上的話也不盡有理。
  她從大雄寶殿的門口遠眺隱在樹影裡的白馬寺三千雲房。僧人法明走上兩步,
人們聽見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那麼太后……太后是怎樣想的呢。太后不會同意皇上
的建議吧。
  太后武氏微笑著說,皇上還年輕,他只是憑一時喜好,他不知道這一段時間國
庫虧空,太后武氏說,大師你一定知道這座萬象神宮給我們造了多大麻煩。我花了
大量的銀兩和物力。她忽然改變了話題。在這座偉大的萬象神宮裡供奉一座世界上
最美最大的彌勒佛像你看這是不是一個好主意。
  法明合什說,太后如此崇仰佛法,相信佛教定能在中土發揚光大。太后武氏歎
了口氣,她意味深長地說,大師真的這樣以為嗎。不過我剛才聽了大師一切成空的
說法忽然茅塞頓開。本來我一直在想,是撥銀兩給道觀好呢還是繼續建造萬象神宮。
你不知道為這件事我已經兩天沒有睡好覺了。剛才大師為我指了一條明路,大師不
是說飲食男女是空,諸神諸菩薩是空,萬象神宮是空,白馬寺是空嗎,我何必為大
唐建造一座並不存在的萬象神宮呢,還是依從了皇上的意思吧,不知道他們會不會
以為玄觀都也是空。
  僧人法明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紅,太后武氏絲毫不理睬他欲言又止的神態。
她轉向在一旁侍立的江湖郎中部一郎說,不過咱們好象還缺點銀兩。我不知道大唐
共有多少道觀,不過我知道光長安、洛陽兩地就夠多了。急切之間哪裡去採購那麼
多的梁木、磚石呢。
  部一郎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太后可以想別的法子。他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著大
雄寶殿。
  太后武氏順著部一郎的目光打量著周圍,臉上露出一種頓悟的神情。她似乎根
本沒有注意到僧人法明驚慌失措的表情。太后武氏說,大師,不知白馬寺有幾間房
屋。隨侍在旁的黑衣侍從搶著說,臣剛剛聽聞法明大師說,白馬寺有雲房三千,十
二萬卷經書,一百零八名弟子。
  太后武氏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大師白馬寺有三千雲房嗎,我看這三千雲房拆
下來修繕玄都觀已綽綽有餘。
  部一郎說,太后放心,如果三千雲房不夠,咱們就再拆一座寺廟,太后說護國
寺好呢還是慈恩寺好。
  問我嗎,我可不大知道,或許法明大師知道,他們反正都是佛教中人,同宗連
脈肯定比我們清楚。大師你說該先拆哪座廟。太后武氏轉向法明。
  僧人法明汗如雨下,他痛苦地說,太后寬宏大量。其實貧僧剛才替太后想過了,
其實像太后這樣聰明睿智,菩薩一定會保佑你。
  那這位菩薩一定是位識時務的菩薩,大師以為他真能保佑我嗎。太后武氏微笑
著反問了一句。
  午後的白馬寺像一座寂靜的墳場,遠處飄來濃重的酒香,這一年洛陽城內來自
異域他鄉的各式酒罈堆積如山,在太陽地裡看上去像一群吐著白光因酒醉而酣睡的
怪獸。而遙遠的洛陽坊間人聲鼎沸,繁華的洛陽城是一匹散發著迷人的幽香的深色
錦緞,上面遍佈醉生夢死的足跡和舞蹈的步伐。鴿哨像秋意一樣在空中徘徊,鴿群
來到荒寂的洛陽城郊,那裡有一座頹敗廢棄的燒窯場,破敗猶如部一郎對於往事的
回憶。
  部一郎剃度受戒成為僧人薛懷義的時刻是在對於往事最後的審思懷想中度過的。
他感覺到僧人法明持著戎刀的手像一塊冰凍的瓷器,他聽見那些烏黑滋潤的頭髮紛
紛墜落于地時細微的聲音。對於瓷器的聯想使他很快感覺到了懷中白綾包著的唐三
彩的存在。他閉目瞑想著那些莊重絢麗的色彩,那些流利多變的線條,那閃耀著神
奇光澤的質地。法明後來聽見這個來自皇宮的太后心腹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我不要
做和尚,我要做一個燒瓷藝人。法明此時已從太后武氏和部一郎之間的神態中洞悉
他們的關係。法明心中突然起了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他停下戒刀,刻毒而平靜地
說,你不做和尚你就進不了宮,你進不了宮誰向太后宣講佛法呢。
  僧人薛懷義閉著眼睛說,我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你的敵意和仇恨。你一定對收
我為徒感到羞辱嗎,你恨我嗎,如果你恨我你就用戒刀殺了我吧,別管他媽的什麼
戒律不戒律,你用戒刀殺了我吧,我也恨我自己。
  薛懷義感覺到僧人法明持著戒刀的手緩緩地從頭頂往下滑,戒刀的邊緣摩擦著
發茬,發出輕微的嗤嗤聲,戒刀冰涼的邊緣一直往下滑。殺了我吧,口果你恨我,
就怕你不是恨我,你是恨你自己。薛懷義的聲音聽起來清朗冷靜而稚弱。法明大師
你自以為清高自以為是得道高僧可你卻在一個蠻橫婦人的權勢面前低下了頭。我知
道你一定是恨極了你自己。其實你為什麼不自殺呢。那也許對你來說更容易一點,
我瞭解你的心情瞭解你的羞辱你的仇恨。薛仁義沉醉在一種對於死亡的滔滔不絕的
幻想中。薛懷義閉著眼睛,他看見洛陽城郊一座頹敗廢棄的燒窯場,上面長滿了青
草,長滿了青草的美麗的燒窯場夢幻的燒窯場,他感覺到懷裡的唐三彩恍若一塊熱
的烙鐵,三彩馬幾欲脫僵而去。
  這時他聽見叮的一聲輕響,僧人法明的戒刀掉落在地上。僧人法明和薛懷義凝
然不動,一滴淚珠落在薛懷義的頭上,從他的額際流過他的面頰。薛懷義啞著聲音
說,大師你還有淚嗎,大師你有淚水並不是什麼得道高僧。你和我一樣,我們誰也
殺不了自己。誰也抗拒不了太后。既然這樣還是你做你的東魏國寺住持,我做我的
白馬寺住持。我們就做一對師徒,做一對他媽的師徒。
  寂靜的雲房裡,法明聽見薛懷義忽然哽咽了一下,他說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名
字,我不知道太后為什麼取這個名字。我想我再也作不成瓷器藝人了。法明聽見一
聲清脆的碎裂聲。那麼我還要這個唐三彩做什麼。
  十月末的一天,洛陽城內秋風陣起,宮女阿壽從蓬萊宮出來,她身後跟隨著兩
個太監。宮裡的人們看見宮女阿壽行色匆匆,一副出遠門的打扮。宮女阿壽對來往
的人群正眼也不瞧。這一天宮裡來往的僕役特別多,其中夾雜著為數眾多的從宮外
召集的民工。就在快要走出宮門時,他們聽見前面洛陽宮正殿乾元殿方向傳來一聲
巨響。一個太監抬起頭來驚叫一聲,看,乾元殿倒塌了。他們抬起頭來,看見高一
百二十尺、南北一百七十六尺、東西三百四十五尺的乾元殿磚石如決堤之水紛紛傾
瀉而下的驚人場面。
  他們向前奔跑了幾步,然後就看見了白馬寺新住持、太后武氏寵信的僧人薛懷
義,他坐在宮道一側的一座假山上,悠然自得地觀看著過往的宮人,看上去他仿佛
對乾元殿驚人的一幕視而不見。一個太監仰著頭問,大師你在上面看見什麼了嗎,
乾元殿怎麼了。薛懷義的聲音聽起來愉悅而輕鬆,我沒有看乾元殿,乾元殿是我下
令拆掉的,可這根本不是我的事,這是太后的旨意。
  太后下旨拆掉乾元殿,好好地為什麼拆。這還是先王在世時建造的正殿呢,我
記得好象才建了沒幾年。那個太監困惑地說。
  為什麼拆嗎?建造萬象神宮呀,難道你沒聽說過嗎。薛懷義笑笑說,他覺得自
己坐在假山上像一隻輕鬆的紙鷂,飄然幾欲隨風而去。
  萬象神宮不是在白馬寺旁邊嗎,為什麼到這兒來了。
  你真多嘴,難道你不知道宮中有許多事情不能問嗎。不信你問問阿壽。薛懷義
懶洋洋地說。今天的太陽真毒,我快被它曬昏了,我曬得頭昏腦脹,我現在什麼話
都不想說了,特別不想跟多嘴的烏鴉說話。
  薛懷義越來越明顯的喜怒無常和陰晴不定秋風一樣瞬間來襲。阿壽沉鬱著臉,
慍怒地說,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想知道,這宮裡真令人討厭。她
匆匆地看了一下乾元殿廢墟,我真不想看,看看就讓我傷心。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笑
嘻嘻的薛懷義,輕蔑地對兩個太監說,有些人我看都不要看,想一想就讓我覺得惡
心。我不知道太后怎麼會喜歡這種人。她看見兩個太監對視了一眼,擠眉弄眼地偷
偷笑了起來,阿壽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敏捷在兩個太監背上狠狠地搡了一把,我討厭
你們的笑,誰叫你們笑,再笑我一個個殺了你們。
  薛懷義居高臨下地大聲說,阿壽,你們急著要上哪兒去,你們不想留下來看看
我們怎樣拆掉乾元殿嗎,你們是出宮去嗎,你們不想爬上來跟我坐在這上面,你們
不想看看太后喜歡的萬象神宮是怎樣造起來的嗎。
  薛懷義看著阿壽三個匆匆而去的身影,忽然笑了起來。他看見大批的工匠正隨
著源源不斷運輸木材和大理石的隊伍慢慢地向皇城內走來,像一隊行走困難的商旅。
薛懷義喃喃自語地說,萬象神宮萬象聚於一堂,它究意是什麼樣子的呢。太后的花
樣真多。
  正在這時一個內監匆匆走過來,他看見奇怪地高倨在假山之上的僧人薛懷義。
大師你看見宮女阿壽了嗎,她擅自離宮,據說還偷走了太后的一枚玉璽,太后要奴
才帶人趕緊把她追回來。
  內監看見薛懷義臉上還維持著一絲未盡的笑意。他斜視了內監一眼,我什麼都
沒看見,我讓萬象神宮的琉璃瓦耀得眼都花了。我是個僧人,善於空中見色,色中
見空,太后讓我監督建造萬象神宮,我在空中看見了萬象神宮,你們看我站在這兒
的樣子像一隻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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