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二章(二)
當瘟疫和饑餓過去三年之後,大唐皇室終於又回到了長安。高宗抱怨白馬寺建
造萬象神宮的聲音終日終夜響個不停。我老聽見劈哩啪啦劈哩啪啦的聲音,吵得我
睡不好覺。高宗抱著頭訴苦。我睡不好覺我就什麼事也幹不成,這次我不管你答不
答應,反正我要回長安,我一個人回去好了。
太子弘在淩煙閣上一眼就看見了奉召匆匆進宮的宰相許敬宗。宮裡一片繁忙景
象,一次一次大規模的皇宮遷移使太監和宮女們一次次忙於安置那些被不停搬來搬
去的皇室喜愛的家具和古玩。太子弘覺得這個景象真是滑稽。從高樓淩煙閣往下看,
宮裡匆匆來往的人們像一群群大雨前忙著搬巢的黑蟻。
許敬宗又進宮了,聽說皇后又要實施新政了。侍立在身後的率更令郭瑜說。
許敬宗太老了,他做母后的心腹做了許多年了。太子弘短促地笑了一聲。
大臣們都很擔心。郭瑜偷窺了一下太子弘的臉色。太子弘用一隻手輕輕托著胸
口,眉頭深鎖,臉色呈現不正常的青白之色。郭瑜不禁想起在大醫中有關太子病情
的秘密傳言。郭瑜的目光落在太子弘手裡的一卷書上,太子勤心向學,可也要注意
身體才是。
大臣們擔心我的身體嗎。太子弘玩笑地看著他。他知道他要說什麼。以許敬宗
為首的庶族和郭瑜為首的士族貴族一向是朝中大臣針鋒相對的兩大派。
依臣看來,太子弘的氣色好多了。我聽說太子還騎馬來著,臣聽了真是高興。
郭瑜微笑著說。
你們老說我的身體怎麼怎麼,不要談這個話題好不好。太子弘歎口氣說。
大臣們都說,太子一向在東宮勤習王道之學,聰明仁厚律己甚嚴,對公卿學者,
也越加禮待。大臣們都稱讚太子說,殿下貴為太子,有如此謙讓美德,誠難能可貴;
前幾年我大唐征討高麗之時,太子對遼東逃亡的士兵及長安饑民的仁慈行為,更使
朝廷內外一致感念殿下恩澤。
太子弘不置可否,許敬宗的背影已經看不見了。太子弘的目光無意識地轉移到
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像上。他想,我永遠都搞不清這些人在想什麼,他們對你說的話
其實是在水上飄,你得費力去抓住。他聯想起幾年前母后武氏下令修改太宗時期史
部尚書杜廉撰寫《氏族志》的情景,母后武氏把山西的武氏家族列為天下第一姓。
連大唐李姓都屈居其後。他想起武后當時輕蔑的評語,我要他們有什麼用?是做宴
會上的花瓶嗎,
其實太子可以攝政了。郭瑜說。
太子弘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年輕病弱的軀體痛苦地側彎下來。郭瑜慌忙上
前攙扶,太子弘的書滑落在地。郭瑜靈機一動說,太子在看《春秋左氏傳》嗎,太
子學問廣博,將來一定是個聖明天子。
太子弘突然停住了咳嗽,他艱難地直起腰來。率更令郭瑜看見他臉上有一種深
惡痛絕的表情。太子弘說,你看這是一本好書嗎,為了王位可以為所欲為,這是一
本好書嗎?殺夫、殺妻、殺子、殺父、殺兄,這是一本好書嗎。
太子弘無意間遇見幽禁在冷宮中的兩位同父異母姐姐的事使這一年太子弘與皇
後武氏之間的對立又一次成為朝廷內外暗中議論的大事。太子弘堅持皇后武氏釋放
在冷宮中居住十九年之久的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那是武氏青年時代在宮中為昭儀
時的敵人蕭妃留下的孩子。
武后傷感地對高宗說,我從來沒有發覺弘其實是個多麼固執的孩子。你看出來
了吧,他想與我作對。高宗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他不會讓你太順心的,他還是個
孩子的時候我就看出了這一點。武后冷笑著說,現在你可高興了,你們父子聯合起
來反對我。高宗豎起一隻手指在眼前來回搖晃著,錯了,我反對你嗎?不是我,是
你一向鍾愛的兒子。武后怒氣滿懷地說,現在朝中的那群貴族要高興得發瘋了,我
早就發覺他們想拉攏太子,他們恨我。我只是沒想到弘竟是這樣一個聽信人言耳朵
軟的孩子。高宗說,你真把弘當成一個孩子了,你真以為他只糊塗聽信人言嗎,你
沒注意到自小他一直和你不對勁。
武后看見高宗臉上的譏笑,其實你早知道是不是,他和你一樣的沒出息。
高宗並沒有生氣。不,他不像我,他比我固執也比我有耐心。你難道真的沒有
覺察出來。
你難道真的要支持弘來反對我嗎,武氏失望地說,你明明知道,他們反對我並
不是真正像他們嘴上所說的為保護大唐社稷。我是大唐皇后,我會對這個國家有什
麼傷害呢,你明明知道他們其實是需要一個受他們控制的軟弱的君主。
高宗在武氏的責問下無法回答,他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弘將來要繼承我的
王位,成為大唐王朝的第四代君主。
你難道認為把弘交給各自為政的大臣要比把他交給他的母親要放心得多。武后
緊緊追問,她看見高宗眼中露出驚疑之色。武后暗暗松了口氣,語氣一轉,故作輕
松道。也許弘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君主。你也看見他剛才在這兒向我要求
釋放義陽和宣成公主的樣子了。弘是個神經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像我,
他那麼古板拘泥,他的手腳被該死的忠義仁信緊緊捆住了。
我真不知道他二十年來學的是些什麼東西,你看看你所信任的貴族們把弘教成
了一個多麼多愁善感、滿懷婦人之仁的太子,他怎麼能夠適應朝廷內外各種陰謀詭
計。武后憤怒地說。
你又想做什麼。高宗警惕地說,你要想廢掉太子弘,那我先廢了你。高宗臉上
掠過一道瘋狂的青光。
武后長久地注視著高宗。高宗突然顯露出來的父子之情使她感到震驚。你認為
我想做什麼,弘難道不是我鍾愛的孩子。武后說。
我不相信你。你是個心腸歹毒的女人。高宗悲哀他說。
信不信由你。你愛怎麼想我都管不了你。武后忽然覺得不耐煩起來,她在高宗
臉上看到了酷似太子弘的臉。這種想法使她心中陡地一沉。武后快步向門外走去,
一邊走一邊說,我向你保證太子弘可以做皇帝。我會教他怎樣做一個偉大的君主。
首先,他得改掉他的婦人之仁,我不管他將來怎麼恨我。
這一天下午高宗親自來到太子弘所居的東宮。他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這個昔日自
己身為太子時的居所了。他企圖從侍立周圍的官女和大監中間找到他熟悉的臉。那
些卑微的臉和他為太子時的短暫快樂時光緊緊聯繫在一起。他的搜尋徒勞無獲。
太子弘的寢殿儉樸而簡陋。東宮的總管太監說,太子獨自到淩煙閣去了,那是
他近來常去的地方。淩煙閣,高宗喃喃地重複著,他依稀記起這座叫淩煙閣的建築
裡面二十四個面目模糊的人像。其中包括在自己登基之後遭流放的褚遂良、韓瑗和
賜死的親舅父長孫無忌。什麼是股肱重臣,活的時候是君王的掌中之物,死了是一
紙模糊的畫像。高宗在想,幸好,我再不用考慮這個麻煩的問題了。
高宗環視著侍立四周的東宮太監和宮女,他看見一些驚懼不定的眼神和諂媚的
微笑。高宗的手摸到太子弘床上單薄的被褥,心裡忽然一動。太子今年有二十了吧,
高宗問總管太監。總管太監說,是。高宗重又向宮女們掃視一眼,說,這些宮女太
老了。你等會兒到拔庭宮去一下,把新從民間選來的美女挑幾個到這兒來服侍太子。
總管太監的神色不覺有點古怪。高宗不解地說,你怎麼啦,沒聽清楚我在說什麼,
總管太監躬身說,奴婢立刻去辦。高宗發現宮女們用鄙夷的目光偷偷地看著一個名
叫稱心的小黃門。太監們更是悄悄地擠眉弄眼。他們是存心做給高宗看的。
高宗走後,總管太監才發覺自己已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不由分說給
宮女和太監一人兩個嘴巴,他們正用惡毒下流的字眼攻擊奪門而走的小黃門稱心。
總管太監惡狠狠地怒駡道,你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想作死啊,這件事捅出
漏子來,看你們還有幾個腦袋好笑。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太監的宣諭聲:「總管太監王福,皇上召見。」
太子弘這一天意外地在淩煙閣遇見了同樣獨自一人的皇后武氏。武后以一種罕
見的溫和和柔情注視著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的太子弘。他是我最親的兒子,也可能是
最令我傷神的敵人,武后想著,這時她突然意識到高宗的稱讚和炫耀。
淩煙閣上忽然驚起的麻雀中斷了母子倆的互相無言的打量。武后忽然微笑了,
你看,離開了朝廷,我們母子可以相處得很好。
可你更愛權力,你更愛政治漩渦中無數的陰謀詭計。太子弘尖銳地反擊道。
隨你怎麼想,弘,你是個成年人了。可我想我更願意和你作一對平凡的母子。
武后冷淡地說。
可是我不願意,我是太子。你以為我願意跟你回並州的鄉下去做一個木材商的
孫子嗎。我是太子。太子弘刻薄地說。
你給我閉嘴。武后厲聲說,她的細長的眼睛像刀一樣刺著太子弘。她說,你認
為你是太子你可以成為大唐皇帝嗎,難道你的師傅們沒有告訴你只是比你的弟弟們
幸運,難道他們沒有告訴你歷朝歷代多少像你這樣狂妄偏執的年輕人怎樣從太子的
寶座掉到肮髒的爛泥裡。
太子弘張口結舌,他被平生第一次遭到的強烈責駡弄得不知所措。武后說,你
真讓我失望,你這樣怎麼可以攝政。
太子弘捕捉到了武后最後一句話。你真的讓我攝政嗎。他終於遲疑地問。武后
不作回答,她凝視著太子弘。後來她突然問,你為什麼總喜歡到淩煙閣來。
太子弘說,我不知道。他看見高臺樓閣相毗相連的大唐皇城就這樣暴露在他的
眼皮底下。太子弘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到這裡來。
站在這裡,你會想些什麼,像這樣閉上眼睛。武后走上前去用手遮住他的眼睛。
不想什麼。太子弘閉著眼睛說,他覺得自己迷茫地越過淩煙閣附近的宮殿越過
宮城。我看見長安東郊茫茫的白鹿原千里荒無人煙,太子弘說。有時候我又好象覺
得我騎在一匹馬上,好象在風中。我聽說我們大唐李氏有著胡人的血統。我從沒有
去過長安。洛陽以外的地方。
武后懷著一種悲哀的憐憫。太子弘你難道光想就這樣站在淩煙閣上做你的君主
嗎。難道你想就這樣做一輩子不切實際的夢想嗎。閉著眼睛的太子弘忽然聽見武后
這樣說。他睜開眼睛時看見淩煙閣上空空蕩蕩,阿壽看見從淩煙閣上下來的武后渾
身透出一種平靜的哀傷。武后抬頭仰望著淩煙閣說,你知道嗎,這是太宗皇帝下令
建造的淩煙閣,過去我曾讓太子弘和他的兄弟們在這裡念書。可我現在討厭這個地
方。我把太宗皇帝作為我心目中的神,我曾經以為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君主。可是
你看他現在給我的回報是什麼,他用這座陰魂不散的淩煙閣給了我最嚴厲的懲罰。
他讓我的兒子整天在淩煙閣上夢想萬世基業。我不需要一個道德完善循規蹈矩的正
人君子和理想主義者,我寧願要一個陰謀家。
宮女阿壽被皇后武氏的震怒嚇了一跳。太子弘太年輕了,他不明白皇后十幾年
來所受的苦楚。
武后阻止了宮女阿壽為太子弘辯解。只要我留在長安,我就必須仰望這座討厭
的淩煙閣,它使我想起了許多我不願意想的事情。武后說,等太子弘立妃之後,我
要回洛陽去。
我聽見洛陽白馬寺東萬象神宮奠基時的巨響了。在洛陽我有許多新的事情要做。
武后說。
太子,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今天下嫁了。小黃門稱心滿臉喜色地匆匆進來。你
猜她們嫁給誰了。稱心的笑容裡透著賣關子的狡黠和喜悅。殿下您怎麼也想不到,
兩位公主下嫁給了禁軍中兩個身份最低微的士卒。稱心語氣裡含著明顯的幸災樂禍,
誰想到兩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竟然下嫁了兩個低賤的士卒。
淺薄的小黃門稱心沒有注意到太子弘漸漸發白的臉,太子弘疲弱的身體不易令
人覺察地輕輕顫抖起來,熟悉太子弘的人都知道這是憤怒的標誌。小黃門稱心像個
多嘴的婦人一樣饒舌。
誰告訴你的?太子弘似乎想證實什麼,他的身子緩緩地從書桌後站起來。
還用誰告訴嗎,宮裡都傳遍了。都說是太子和皇后的恩賜,昨兒才從冷宮裡放
出來,今天就下嫁了。說不清稱心是餡媚還是有所指。我聽說兩位公主都快有三十
歲了。她們連一個包裹也沒有就這樣兩手空空地乘上轎子走了,她們還笑呢。這裡
去看熱鬧的宮女們這麼說的。
你說她們在笑,她們覺得很開心嗎,太子弘說。
真的,太子您難道不相信。聽說兩位公主像死去的蕭妃,是兩位美女呢。稱心
倚仗著太子弘的寵愛,大著膽又說了一句。他非常樂於把宮裡的言論和流言傳達給
太子聽。就在這時太子弘旋風一般地從屋裡急沖出來。稱心匆忙之中只來得及聽見
太子弘一聲咬牙切齒的低吼聲。
她騙我。
一向肅穆的長安宮苑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正在從事各種雜事和閒談的宮女太
監們紛紛向宮內的主要通道上望去,他們看見一個滿臉淚痕的年輕人匆匆向宮外急
奔而去。兩個擔著水桶澆花的太監躲避不及,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木桶傾斜,水流
了一地。在年輕人身後一個清秀的小黃門驚慌失措地叫喊:太子,太子。
小黃門稱心沒有看見正在宮城的門樓上散步的武后和宮女呵壽。她們被稱心的
喊聲驚動,同時看到太子弘急奔出宮的身影。
皇城前的橫街上空無一人。太子弘拉住一位守門侍衛,你看見義陽公主和宣城
公主了嗎。
哪個公主,守門侍衛搖搖頭,好奇地說,她們出城狩獵去嗎。
太子弘不理睬他,他依稀聽見左右兩側宮城之外的喧嚷之聲。宮城之外是繁華
的民間住宅區,那是一個翻騰自由的海,他的同父異母的兩位姐姐現在象兩滴水一
樣無聲無息地融入這個海洋中了。
守門侍衛從來沒有這麼近地觀察過太子弘。他仔細而巧妙地窺視著他的一舉一
動,他很快就失望了,他看見的是一個面色青白失魂落魄的年輕人。他絲毫不理會
那個叫稱心,他聽見這個被尊為太子的年輕人神經質地重複著一句話。
她騙了我。她把我當作了一個孩子。
站在門樓上的武后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她對阿壽苦笑著說,他恨我,我知道他
肯定不會理解我的苦心,現在我該回去等著,等著他來說他恨我。
阿壽似乎想為太子弘辯解什麼。武后阻止了她。沒有用的。沒有人能比我更了
解敵人的心理。既然太子弘存心與我為敵。武后不禁傷感起來。
出乎武后預料的是太子弘沒有像上次那樣激奮地找她論理。阿壽說,皇后我說
的沒錯嗎,他怎麼會與你為敵呢,一個由我帶大的孩子他怎麼可能與你為敵呢。這
是第二天淩晨上早朝之前的梳妝時分。
這樣就好。武后心神不定地笑了笑,她知道心裡還有著一個隱秘的願望,太子
弘最終會消除對她的惡氣。
然而就在這時太子弘的驚人舉動讓武后的希望象肥皂泡一樣輕輕破滅了。武后
從鏡子裡看見高宗的一個心腹太監匆匆進宮來,向伸直著雙臂讓宮女替他穿衣的高
宗附耳嘀咕著什麼。武后與阿壽在鏡子裡相互會心一笑,正當她們暗暗猜測那個太
監的密奏時,高宗猛然發出一聲絕望的驚叫。太子現在在哪裡,他揪住心腹太監的
衣襟忍不住淚水縱橫。我要你們趕快把他找回來。太子要有個好歹,大唐怎麼辦。
坐在淩煙閣斜伸的屋簷上舉目四眺,有一種臨空飄然的快樂。太子弘閉上眼睛,
他又體驗到了那種在風中穿行飛翔的感覺。太子弘童心忽起,他摸索著單腿站立在
陡滑翹起的簷角上引起了樓下宮中侍衛們的驚呼。他睜開眼看見在侍衛用身體圍成
的藍衣圓圈之外,是一些探頭探腦議論紛紛的宮女和太監。我想飛下來,太子弘對
下面的人群衝口喊道,他滿意地看到了彌漫在人群中的驚愕與慌亂。他想了想又說,
要麼還是你們飛上來吧。
高宗和武后帶領一大群侍衛來到淩煙閣樓下時正好聽見了太子弘大聲叫喊。他
們看見太子弘現在從容不迫地騎坐在淩煙閣細巧橫斜的簷角上面,他看上去像一種
類似於鷺鷺的瘦弱的白羽大鳥。
阿壽一看見太子弘就尖叫起來,她抓住率更令郭瑜,為什麼不派人上去扶太子
下來。她憤怒地威脅他,救不下太子弘我就殺了你。
別這麼尖叫好不好,阿壽。武后不耐煩地打斷了阿壽的威脅和攻擊。你叫得大
家心都亂了。
亂了才好呢,你就怕不亂。如果不是你,太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宮女阿壽怨恨
地說,她對武后的恫嚇和斥責無動於衷。
太子說,如果派人到淩煙閣上去,他馬上就跳下來。宰相許敬宗小聲對武后說。
武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阿壽大聲哭泣起來,絲毫不顧及朝臣們詫異和鄙視的
目光。她頓足向武后說,都是你把太子逼成這樣,你總嫌他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現
在可倒好。阿壽哽咽著說,你看他在屋簷上不肯下來了。她話中不慎洩露母子之間
的秘密使朝臣們竊竊私語起來。
武后異常惱怒,她不動聲色地叫過兩位神策營軍官說,你們去把她的一隻手指
砍了。阿壽停止了哭泣,她說你是開玩笑吧。武氏陰沉著臉說你聽聽你說的那些蠢
話。我本來還要叫人把你的舌頭也砍了。
阿壽的大聲哭泣和驚叫聲隔了老遠還能聽到。在場的朝臣和宮女太監們噤若寒
蟬,高宗坐在一隻石凳上自怨自艾,他仿佛對剛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沒有哪個君
王比我更倒黴的了,我的兄弟背叛我,我的舅父背叛我,我的妹妹背叛我,這已經
讓我丟盡了醜。現在太子又讓我傷透了心。
太子弘也注意到了淩煙閣下的異常現象。人們聽見他忽然異常響亮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不可抑止,幾乎從簷上滑下來。
太子弘,你不覺得你已經玩夠了嗎。武后靠近淩煙閣說,她必須費力仰頭才能
看見大鳥一般倨在屋簷上的太子弘,這使她非常不舒服。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上去
的。武后再一次對這幢建築產生強烈的厭惡之情。太子弘冷眼看著武后,他沒有回
答,武氏發現他的眼光裡有一種凜烈和空洞的東西。
武后說,太子,你真是一個孩子,你難道不知道父王和我多麼忙碌,我們和突
厥國又要開戰了,國庫空虛,要實現新政,你為什麼還要讓我煩心呢,難道這些都
不比你的小孩子脾氣更重要。你不幫我的忙,卻在這裡胡鬧,你真讓我傷心。
我不相信,坐在飛簷上的太子弘說,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騙我,你把我當作
一個小孩子。太子弘看上去很悠閒。
那麼你要什麼?武后克制心中的憤怒、
你不是說政事很忙嗎。太子弘說,我不忙,我很清閒。他說話的時候,搖搖晃
晃地站起來,一不留神差點滑下去。
真是該死,太子弘喝過酒了。武氏低聲對朝臣們說。
太子弘從來滴酒不沾,可今天喝起酒來了。
太子這麼語無倫次自然是喝過酒了,許敬宗惴惴不安地附和著。
如果不是因為你,大唐會這麼亂嗎。太子弘高高俯視著淩煙閣下驚慌失措然而
寂靜的人群。
你想一輩子呆在淩煙閣上嗎?武后說。你已經在上面呆了一夜了,你準備一直
呆下去嗎。武后看見淩煙閣東面的晨霧漸漸散了,露出遠處依稀的風景。悲憤和失
望在她心中洶湧翻騰,她忍不住輕輕哭了起來。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別哭,我不相信你。太子弘輕蔑地說。他的雙腳悠閒地蕩在空中。他看見父
親高宗這時突然從石凳上跳起來,他突然發現他已成了一個羸弱的老頭兒,昔日的
帝王氣蕩然無存,也許這一種帝王氣早已離他而去。
弘,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你快點下來吧。高宗軟弱地哀求著,然後他一邊把
仇視的目光投向武氏,一邊加重語氣說,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沒有人能阻止我,
這次我要看看誰阻止我。
天空中忽然響起了響亮清悠的鴿聲,那是殷王旭輪豢養的寵物。他們其中的兩
只輕飄而巧妙地在長安官城上空滑翔。太子弘的目光久遠地追隨著它們。把稱心還
給我,他脫口而出,一種隱約的羞恥感使他緊接著用嘶啞的聲音重複這句話。把稱
心還給我,他抓起一塊碎瓦片,瘋狂地向天空中徘徊飛行的鴿子擲去。一隻鴿子哀
鳴著墜落在屋簷上,兩點血滴濺落在太子弘的臉上。血腥味強烈地刺激了他緊繃的
神經。淩煙閣下面的人群聽見太子弘痛苦的抽泣聲。你們殺了他嗎,求求你們放了
他吧,我找了他整整一夜沒有找到。他的態度由強至軟的突然變化令人驚愕和難以
相信。
武后在這場混亂中首先鎮定下來。這就是我們的太子弘,這就是你倚重的大唐
第四代君主嗎。她淡淡地向高宗說,她一邊拂袖而走一邊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要跳就讓他往下跳吧。
武后往回走的時候聽見了身後一片驚叫之聲,她沒看見太子弘像一隻白色的大
鳥從淩煙閣屋簷上飛速而優美地墜落的情景。
這個冬季東宮的人們是在一片緊張不安和提心吊膽中度過的。太醫們急匆匆來
回行走在東宮的石徑上。每天兩次東宮的太監宮女從帷幕密封的太子寢殿端出一大
盆帶著血跡的繃帶和棉絮。東宮的某一處角落裡堆滿了每天為太子熬藥剩下的黑色
藥渣。太醫們對太子弘的傷勢諱莫如深,傷者太子在整個療傷過程中無聲無息,他
仿佛是忽然從長安宮城消失了一般。
淩煙閣風波的有關內幕被少數幾個宮女太監傳播開來。宮廷裡的人們對小黃門
稱心的去向和生死作出各種猜測和惡意的嘲弄。但這種情形並沒有維持很久,這是
吉凶難蔔的宮廷生活裡常見的事。歷朝歷代的哪一位君王沒有些奇怪的行徑,小黃
門稱心的失蹤成為宮廷裡無數稀奇古怪的懸案和不解之謎中答案最令人昭然若揭的
一種。
金吾將軍裴居道之女裴氏被立為太子妃。在太極宮舉行的結婚大典上中外賓客
和朝臣們半年來第一次看到了初愈的太子弘。
新郎的三個弟弟沛王賢、周王顯、殷王旭輪簇擁著太子弘出現在賓客面前的時
候,幾個敏感的外國使節如日本使節立刻注意到同胞四兄弟在面貌及至體格精神氣
質的截然不同或者格格不入。
沛王賢此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的陰鬱暴戾的眼神類似於任何一個民間和
官宦之家的浪蕩子。他永遠是一副似乎剛從馬上下來還不習慣平地的搖搖晃晃的走
相,印證了人們關於他嗜好打獵及沉溺於酒色的流言,他的活力向人們炫耀著唯有
他集中繼承了來自並州木材商人家庭母親武氏的血統。皇后武氏的第三子周王顯看
上去溫和文雅,充分顯示了一個王子的良好教養。然而他的眼卻暴露了他的輕佻和
虛榮,知道內情的人們對去年在洛陽時周王顯與一個美豔風騷的瓷器店老闆娘之間
的糾葛記憶猶新。那個叫竺娘的老闆娘在白馬寺的突然出走給這件荒唐事添上最後
的神秘色彩。在類似於婚禮這種公開場合,武后第四子殷王旭輪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一個。他的寬大的袖籠裡藏著兩隻鴿子,羽毛是近似於灰色的一種。人們這時看見
殷王旭輪讓一隻鴿子跳出他的袖籠,他輕輕撫著鴿子的羽毛時神情是一種近似於漠
然的溫和。人們有時可以在他為數不多的侍從裡發現一個仙風道骨的黃衣道長,幾
個偏好黃老之術的大臣認出他是京城內名噪一時的玄都觀道長葉法善。玄都觀是一
個種植著二千棵桃樹的逍遙之地。
長居長安的日本遣唐使之孫部一郎也參加了這次典禮。他不明白祖父派來的使
臣為什麼對沛王賢興趣有加。
他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麼粗暴野蠻嗎。使臣黑山精明然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站
在太子弘身邊的沛王賢,當他看到沛王賢很快從簇擁著太子弘的人群中走開的時候,
得意地笑了。他注意到沛王一邊走一邊向自己和部一郎投來犀利的一瞥時,黑山忍
不住對部一郎說,你認識的沛王賢肯定是假的。像我這樣有心計又聰明的人才可能
看到一個真的沛王。部一郎意外地看著這個祖父在信中稱為幹將的使臣,然後陰鬱
地一笑說,用得著你說嗎,我和沛王沒見過幾次面,可我知道沛王一直在小心翼翼
地躲避他的母親武氏皇后。他比幼年時候精明得多也謹慎得多了。部一郎憶起沛王
幼年時期在淩煙閣上移動太子桌子的舉動。
部一郎注意到面色蒼白鬱鬱寡歡的太子弘,心念一動說,你就不想知道太子弘
是一個怎樣的人嗎。不想看著這個即將成為大唐第四代君王的舉足輕重的年輕人嗎,
你根本就沒有注意他。
黑山把視線收回來,他的嘴角湧起了一絲狡黠的微笑。我沒有看見大唐第四代
君王,我看見的是一個短壽薄命的年輕人,你是指他嗎?他一定活不長。即使是對
於權力的欲望也不能替他驅除憤怒和憂傷。他的神經質比毒藥更有效地送他踏上死
亡之路。黑山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有一種預感,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即使不是出
於上述理由,對政治的無知和天性的固執也會使他送命的。黑山輕輕歎了口氣。他
的最末一句話中的暖昧和玄妙意味使他看上去像一個預言者。隔了一會兒,他又說,
我聽說太子婚後就要攝政了是嗎。他的語氣讓人覺得他不在詢問,而在宣告一個謎
底。
就在這時,太極宮裡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中間夾雜著司禮大太監尖細的
叫聲,皇帝高宗和皇后武氏出現在太極宮的門口。
部一郎覺得太極宮內的聲音刹那間低了下來,光線也陡然暗了下來,而另一種
難言的光華充溢了眼前。黑山說,你從來沒有在信中提起過武后是多麼美麗的女人,
我知道她多麼可怕,卻沒想到她那麼美麗。部一郎暗啞著聲音說,是的,她真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得像一個垂死的病人的哀鳴。
在這個沉悶得令人生厭的結婚大典上只有武后寵愛的女兒太平公主無意中注意
到了部一郎面對武后時的奇特反應。她裝作無意靠近了部一郎。
我的母親漂亮嗎,你知不知她要是知道你這麼盯著她會殺了你的。太平公主嘲
弄地看著他,你叫什麼,我知道你老跟我沒出息的三哥在一起,他們說你是什麼遣
唐使的什麼後人。我看你像我三哥的跟屁蟲。
部一郎沒有作聲。但是他突然隱隱泛紅的臉暴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思想。他看見
太平公主有著一張與母親酷似的臉。所不同的是這張臉上充滿驕橫和傲慢之色。他
聽說過這位被武后和高宗寵得無法無天的女孩子的種種劣跡。太平公主的嘴角裡不
停地咀嚼什麼。她的手裡玩弄著一朵由珍珠串成的牡丹花。她就用這個敲擊著部一
郎胸前的一塊玉佩,這是什麼,是你那個古怪的國家的東西嗎。真難看。我見過你
們的女人,她們笨拙地模仿著我們大唐的舉止打扮,可是仍然滿身土氣。
部一郎覺察到太平公主尖刻的目光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全身,這個十
五歲的少女的目光甚至肆無忌憚地在自己的某一部位停了一會兒,這使他覺得一種
難以言狀的難堪。太平公主捕捉到他臉上的細微變化,放肆地笑了起來,惹得周圍
的人紛紛注目。部一郎窘迫地說,他們都在看我們,你笑得太響了。
隨他們好了。太平公主說,不過我不討厭你們國家的男人,比那些滿身騷味的
胡人啊。突厥人要好多了,我看到他們就噁心想吐。太平公主厭惡地指著人群中幾
個服飾奇特的使者說。
男人?你知道男人嗎。部一郎突然輕蔑地說,他一眼瞥見站在不遠處以淫蕩出
名的皇帝高宗的妹妹千金公主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這使他猛然覺察到太平公主的
用意。羞恥之感象潮水一樣吞沒了他。你究竟見過多少男人,他抬起頭注視著太平
公主,重複道。他看見眼前的這個女孩在他用意明顯的逼問下短暫地臉紅了。這種
臉紅一閃而過。她把手裡的珠花啪地摔到部一郎臉上。你是什麼東西,你敢笑我,
你相信不相信我叫出聲來,你羞辱我,我讓父王和母后砍掉你的玩意兒。部一郎簡
直不敢相信污言穢語如此純熟地出自于太平公主之口。
你叫出聲來好了,小婊子,讓你的父王和母后都來聽聽大唐公主的污言穢語。
部一郎說。
你罵我什麼。太平公主目瞪口呆。你這個下流坯。正在對峙之際,千金公主發
現了這邊的異常現象,急急地奔過來,公主,我剛才聽人說宮裡到了一個會算命的
道士叫什麼明崇儼,你想去見他嗎。
他們走了以後,一直觀察著這一幕的沛王賢走過來對部一郎說,太平公主想跟
你幹什麼。我猜你一定罵她了,沛玉賢模仿著部一郎的語氣說,小婊子。你是不是
這樣罵她的,我從你的嘴型上猜出來的。
部一郎充滿敵意地看著他,並不作聲。
你別怕,我才不管這種事呢。小婊子。我當了她的面也這麼叫她。沛王賢看也
不看他一眼。她整天跟千金公主混在一起,誰也管不了她。她也不聽我的話,其實
我們兩個最像兄妹了,她跟我怎麼也不對勁。她跟老四倒說得來。
她剛才想勾引你吧。沛王賢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突然說。她才十五歲,不過你肯
定不會喜歡比你小的女人。我的直覺不會錯。
這時他們同時看見了故作漫不經心東張西望的周王顯,他不時向他們投來狐疑
和隱含嫉妒的一瞥。
你現在還做他的跟屁蟲嗎,沛王賢一邊說一邊笑著向周王顯招手。周王遲疑了
一下,終於撥開人群慢慢地走過來。你見過還有比這更噁心、更虛情假意的兄弟之
情嗎?沛王意味深長地說。他是個虛偽傲慢的傢伙,你從小到大都是他的跟屁蟲,
可是他還是搶了你的瓷器店的情人,我記得她叫竺娘是不是。沛王賢面不改色地繼
續挑撥。他忽然湊近部一郎的耳邊低聲而急促地說,帶我去見剛才站在你身邊的那
個人,他是你們國家的使節吧,你快帶我去見他,我剛才看見你們了。
部一郎用一種陌生的眼光注視著他,終於點了點頭。
你們在說什麼。這時周王顯來到了他們跟前。他的目光表明了他的懷疑。沛王
顯壓低了聲音說,我在問部一郎,他家裡的日本女人與中國女人相比哪個更有味道。
對了,遇呢,那個老跟你們在一起的南詔馬屁精呢,沛王顯輕鬆地轉移了話題。
在大理寺坐牢呢。周上顯說。去年我們大唐滅了他們的南詔國,誰叫他們不聽
話。周王顯不經意地說,聽他們說,遇在牢裡變成瘋子了。他本來就跟瘋子差不多,
他居然想到刺殺母后。
你一點都不難受嗎,我瞧你的樣子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他做你的跟屁蟲做了
好多年了。沛王賢半真半假他說。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不喜歡他。周王顯輕率地說,再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太忙了。
你真絕情。沛王賢凝視著周王顯說,你真絕情,誰跟著你誰就倒黴了。沛王賢
忽然笑了起來,我是在跟你說著玩的,你不會生氣吧。他一邊笑一邊注意到部一郎
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
或許我們大家都要倒黴了也不一定,沛王賢說。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