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二章(一)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母后武氏喜愛的東都洛陽度過的。
母后武氏喜好玩弄文字遊戲,在她逐漸把持朝政之後,她的這種天賦發揮到了
極致。她深信可以以中國神秘難測的文字變化來改變一個人甚至國家的禍富和運氣,
因此,在她的主張下,邊疆戰亂頻起天災人禍極多的大唐王朝頻頻改變年號成為一
種習慣。我記不清那些母后武氏看來意義非凡的詞組,我私底下習慣於我的年紀來
記憶那一年我國中發生的重大事件或對我個人而言有特殊紀念意義的事件。
我1歲那年,也就是父王高宗和母后武氏泰山對峙的第二個年頭,我們一向居住
的大唐京城長安突然充斥了動盪不安的氣氛,從這一年的四月二日起,長安城上空
每天都出現了不祥的慧星,長安城郊的農作物歉收,物價急劇飛漲。對鄰國高麗的
戰爭已持續了一年仍毫無起色。出宮採購的太監們從集市上帶回民間各種光怪陸離
的傳說。根據大史官李淳風統計,慧星出現十二日以後才消失。慧星的消失似乎真
給大唐王朝帶來了一線生機。第二年,大唐王朝趁鄰國高麗內亂,討伐成功,並在
平壤城將高麗本有的五部、一百七十六城、六十九戶,重新分為九都督府、四十府、
百縣,設立了安東都護府,我的遠征未獲成功的祖父。偉大的太宗皇帝因此可以安
心了。
我十三歲那年,大唐王朝的開國功臣。父王高宗敬重的大將李績病死,他臨死
都懷恨我的祖父太宗。蘇安恒說老臣李績為大唐打下江山,而太宗臨終前卻對他有
疑忌之心。蘇安恒所說的事情我略知一二,但我不想打聽得更多,無非就是那麼回
事,這種事情歷代歷朝難道還少嗎,我不願為這事多費神。在蘇安恒所書的年號總
章二年後面,我在秘籍上只加了三個字,李績死。我不喜歡象李績這種古板愚忠的
老頭兒。
我記得這一年冬天,長安地區天氣奇怪地暖和極了,完全沒有冰雪,我至今清
晰地記得父王高宗在長安西北的未央宮登樓遙送李績靈車前往大宗皇帝所居的昭陵
陪葬的情景。我聽見未央宮高樓上的風把哭泣的父王高宗的衣袖吹出悲鳴之聲。
天意似乎有心要折磨父王高宗脆弱不堪的神經。麻煩接踵而來,第二年四月,
難以安撫的鄰國吐蕃在與唐朝修好的國王松贊干布去世以後,發兵入侵西域的白州
等十八州。同時,處於初夏時節的長安地區大下冰雹。十月,長安所在關中地區連
續下起了三尺大雪。這一年,全國四十幾個州,連續發生乾旱、霜害及蟲害,大饑
饉之後帶來的瘟疫流行。大唐王朝的京城長安成了一座哀鴻遍野、路有餓殍的地獄
之城。
就是這一年,大唐王室成員逃到了洛陽。我的兄長太子弘留在長安城監國。
※ ※ ※
洛陽宮苑裡遍種母后武氏從並州鄉下移植來的野薔蔽。每逢初夏時分,雪白的
野薔蔽點綴了肅穆的洛陽宮苑,這種來自民間的有刺的植物移植多年仍然野性未收,
不但爬滿了宮苑小徑,還迅速侵佔了父王所喜愛的牡丹花圃。
母后武氏聲稱她為終於離開了幽魂騷擾的長安宮城而慶倖不已,相反父王高宗
卻整日鬱鬱不已,他經常為一些雞毛瑣碎的小事與母后武氏鬥氣。我厭惡整個夏天
彌漫于洛陽宮苑裡野薔蔽特有的香味或者說對這些花香根本無所謂,我懶得分清這
兩種複雜的情緒。
在洛陽我度過了十六歲生日。我既不對長兄太子弘喜愛和吟誦的四書五經感興
趣,也不喜愛二哥沛王賢終日沉迷的鬥雞走馬,更不象三弟潞王旭輪那樣癡迷於神
秘道教經典。我的興趣和愛好隨著年齡的增長迅速地轉移著。我的父王歷年來擁有
一個龐大的傀儡戲班子,各種角色分工精細,唱做俱佳,那裡聚集了我大唐王朝傀
儡戲班的一代名伶。許多宮女太監也成了此道高手。日長無事,可以聽見宮內處處
鑼鼓喧天殺聲陣陣。從父王居住的含元殿門外經過,可以瞥見父王著月白夏衫的身
影。他朝殿門外的我遙遙地喊了一聲,急匆匆地趕過來熱切地說,顯,你來不來看
傀儡戲。我看見父王,穿著白襪的腳踏在地上,他趕過來的時候甚至來不及穿鞋。
父王說,顯,過去看看吧,我又編了一出好戲,我有一件大事要做,你知不知道。
我搖搖頭,父王很得意地笑了,他說我要把三國志編一出長戲。我要做二千一百一
十八個木偶,這將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傀儡戲。父王高宗的眼裡閃著小孩一般熱切和
渴望的光澤,就像多年前我求父王讓我看那場中止的傀儡戲時熱切而失望的表情。
我憐憫地看著父王,父王,我真的很不喜歡傀儡戲。我滿懷歉意的說。我要出宮去,
有人要在集市上等我。我聽見我的父王遙遙地在我身後說,你聽著,我要做二千一
百一十八個傀儡木偶,整個二千一百一十八個,你來看嗎。我假裝沒聽見。
陪都洛陽是一個新興的城市。這個城市由於母后武氏的偏愛而日益生機勃勃,
洛水從南面流過,帶來關中地區濕熱的季風和遙遠的黃土高原的陌生氣息。
在我為周王的時代,我記得部一郎在幼年之時便是一個沉默的孩童,他和遇是
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部一郎瘋狂地癡迷于大唐文化,尤好瓷器。這是一種古怪
的嗜好,我知道在我們國土的西部有一條著名的絲綢之路正源源不斷向遠在千里之
外的西域諸國及至波斯、大食運去我們大唐王朝久負盛名的絲綢、茶葉、糧食、菜
種子甚至文房四寶,然後又是原途運回這些國家的珍珠、瑪瑙、水晶杯、名馬、鬱
金香。我喜歡那些華麗昂貴的東西。我不明白部一郎為什麼對那些冰冷的瓷器日感
熱衷。儘管如此,在洛陽城間散漫遊蕩的生活使我心醉神迷。
我和部一郎、遇在洛陽城間的大道中緩緩西行,可以看見街道兩側的店鋪鱗次
櫛比,令我想起繁榮的長安城。
洛陽城間久負盛名的瓷器店老闆娘宋氏竺娘是一個溫柔的女子。我注意到我們
下馬時竺娘臉上羞怯的微笑,我故意讓視線在她臉上一掠而過,然後扭過頭去對部
一郎說,洛陽的女子都是這樣忸忸怩怩嗎,你的眼光真差勁。遇很不耐煩地東張西
望,說,這裡沒什麼意思,部一郎你把我和周王害苦了。還不如找個姑娘聽曲兒去,
部一郎你就是這麼不爽快。我聽不見部一郎和遇的爭執,我的外表佯裝漫不在心,
可我知道我內心還有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正在注視倚門而立的溫柔女子竺娘。
這裡有著世界上最好的瓷器,部一郎說,哪一天我回東瀛時能全部帶走它們就
好了。父親很久沒有派人帶信給我了,我真想看看東瀛現在是什麼樣子,我真怕他
們把我給忘了。部一郎陰鬱地說,竺娘用託盤端來三杯茶,她的手在潔白如玉的瓷
器的襯托下現出一種溫香軟玉的光澤。我把手伸出去,輕輕地摸著她的手背,我看
著眼前這個約莫比我年長十歲的溫柔婦人,說,我知道。這裡是不是有世界上最好
的瓷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裡還有世界上最讓我高興的漂亮女人。竺娘並沒有吃
驚,相反她鎮定地注視著我,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種羞怯然而從容不迫的微笑。她
說,謝謝周王殿下的稱讚,能讓民女經常看見殿下,就是民女前世修來的天大的福
份了。竺娘微笑的時候不自覺地用衣袖半遮臉頰。這個非常閨閣氣氛的小動作令我
驚喜不已。後來我想是竺娘身上的一種類似於小家碧玉的閨閣情調吸引了我,在很
長的時間內我避開部一郎和遇獨自去往瓷器店與竺娘相會。
我和瓷器店老闆娘竺娘的第一次歡好即是在午後陰冷寂靜的瓷器店裡,我聽見
那些精緻無名的瓷器不斷受震從架上傾斜滑落的聲音。這些寂寥脆如薄冰的聲音引
起我內心深處不可理喻的感情,我感到深深的心痛。遙遠的長安美麗的長安繁華的
長安在我和竺娘的歡好過程中像一種美麗的幻影在我眼前飛速掠過,我是父母和朝
臣之間那個無足輕重的孩子嗎?我是那個被無情剝落了對於傀儡戲的熱望的孤獨無
依的孩子嗎?我是行走在長安十裡長街和洛陽場間喧雜的人群中那片單薄的葉子嗎?
傷心的長安城。我發現淚珠悄悄沁滿了我十六歲的眼眶。殿下,你怎麼了。竺娘不
安而驚奇地說。我在她的話裡聽出了我並不願聽見的憐憫之意。別管我,我粗暴地
說。好好好,不管就不管,你看我是個愛管閒事的人嗎,我只要你開心就是,別的
我什麼都可以不管。竺娘溫柔地用手撫著我的臉。和竺娘的歡好過程使我非常羞愧
和窘迫使我更憎恨竺娘的善解人意。不知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我忽然掙脫了竺
娘牽引的手,惡意地說,竺娘你真讓我吃驚,我肯定你給你男人戴綠帽子不是今天
才開始的。你幾歲了,你的年齡大概可以做我母親了。你這個年齡的女人都是這麼
淫蕩嗎。我用帶著諷刺的話語來發洩我心中的不滿和羞恥。竺娘白了臉,周王殿下
我做錯了什麼嗎,你真不該這樣羞辱我。她赤裸的身子向後退時碰倒了一隻半人多
高的花瓶。我們都被這異常響亮的碎裂聲驚住了。竺娘迅速地低泣起來,什麼男人,
那也叫男人嗎,他一天到晚鑽在燒窯裡,他要的不是老婆,他要的是瓷器。我不恨
他。我恨這些瓷器。它把我什麼都毀了,要真這樣還不如讓他把我送進窯洞裡燒成
瓷器算了。
和竺娘的歡好使我在洛陽的少年生活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我抵禦不了成熟
美豔的女子竺娘的誘惑。一個早晨我騎馬來到瓷器店,瓷器店門口停著一輛騾車,
看得出是瓷器店每日一次從燒窯場拉回來的瓷器。卸貨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他在
我走近的時候慢慢地站起來。我發現他站的位置正好攔住我進屋的路。在我默默打
量他的時候,竺娘從屋裡出來以我熟悉的一種姿式倚門而立,她漠然地望著我們這
兩個充滿敵意的男人,這使我很不舒服。後來那個男人在我面前慢慢走開了去。我
發現他懼怕竺娘。
我和竺娘並馬而馳,洛陽城中大道兩側的景物在眼前飛快地掠過。是深秋時節
了。我看見遙遠的宮城在湛藍的天空下泛出一絲綠意,早上下了一場大雨,街道散
發著一種新鮮的雨水味。
迎面走來了一群策馬的神策軍侍衛。我看見他們中的二三人向我們駐馬而望。
那些膽怯的百姓向我們投來不明含意的一瞥。
他是我男人。竺娘煩悶地用馬鞭揮打著路旁的柳樹。我不置可否,你不是要看
白馬寺的牡丹嗎,我們得快點了。我還得回宮去。
他是我男人,竺娘突然大聲說,你就這樣當著他的面把我帶走,你這算什麼。
竺娘突然流下了淚。她說,我真不懂我這是為了什麼,我真不知道你們男人是怎麼
回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和他說了些什麼。竺娘的臉上露出痛恨的表情,溫柔的
氣質蕩然全無。
我拉住馬,冷冷地說;我警告你別對我這麼大聲說話,不然我殺了你。
我在自顧自前往白馬寺的路上快意地回顧了剛才我在竺娘臉上見到的驚愕而蒼
白的表情。我聽見身後的馬蹄聲,我知道她一定會跟來。白馬寺的牡丹園是平民不
能出入的場所。竺娘愛慕虛榮的天性使她不會放棄這次機會。我可以想像自白馬寺
回來竺娘對著隔壁的竹器店老闆娘虛榮而倨傲誇耀的表情。女人都是輕薄的。我想。
和竺娘去洛陽白馬寺觀看牡丹使我結識了一位行為古怪的僧人義淨。白馬寺傳
說是某一位高僧自西域來到東土的拴馬之處。白馬寺有僧人一百零八名。白馬寺在
深秋時節掩映在一片牡丹花的國色天香中。這一天白馬寺的一百零八名僧人目睹了
一個奇怪的現象,他們看見一個穿錦袍的少年王子和古怪的僧人義淨跣足在後園的
菜地裡席地而坐。一個在牡丹園前幽怨滿懷的美豔婦人引起了僧人們的好奇。一個
膽大的僧人上前挑逗說,夫人請到雲房喝一杯清茶吧。那個婦人起初惱怒滿臉,繼
而又改變了主意,說,喝一杯就喝一杯,只怕你的茶不解渴。她臉上突如其來的柔
情蜜意使僧人神魂凜蕩,儘管如此他還是注意到婦人竺娘向寂靜的後園菜地裡投下
怨恨而惡毒的一瞥。白馬寺的僧人竊笑著注意到對面的雲遊和尚對著婦人竺娘匆匆
走出白馬寺的背影指指點點。
你的情人走了。義淨說,我覺得他是在嘲諷我。隨她去好了,有時候你真弄不
懂她們的心理,除了嫉妒。虛榮、淺薄、偷情、貪嘴,你知道在她們心裡還有什麼?
我訴苦說。是嗎,我沒有這個體驗,義淨故作正經的臉把我給逗笑了。
我遙望後園殘破的院牆的一角,從這裡看不見白馬寺馳名天下的洛陽牡丹。我
閉上眼睛就清晰地感覺到那片重重疊疊豔麗絕倫的花卉所放射著的灼熱光芒。誰都
知道這是大唐王朝李氏皇權的象徵。任何花卉都在這片富貴的紅雲之下黯然失色。
我想起洛陽宮苑裡父王鍾愛的牡丹花圃裡凋零的殘枝敗葉。它們和來自民間的野薔
蔽花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種關於大唐命運的不祥預感緊緊攝住了我的心。但是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認為這一瞬的不祥預感並不妨礙我與義淨清談的興致,也
不妨礙我與竺娘或者別的女人們尋歡作樂的愉悅。在義淨面前我感覺不到被觀察被
窺視的微妙尷尬,這使我放鬆和自由。經過一番漫無邊際的想像和回憶之後,我對
義淨說,我不想看見這裡的牡丹,我也不想看見宮裡的野薔蔽。太醫說我對花粉過
敏。義淨的臉上洋溢著心照不宣的玄妙的微笑,在貧僧看來,周王大可不必如此拘
泥,我佛曰,無愛無恨故無憂無怖。我歎了口氣說,我只是不想惹麻煩,你知道我
只是不想惹煩,不然我會叫人把宮裡的野薔蔽統統拔光。那麼牡丹呢,古怪的僧人
一語雙關地說。我向他瞥了一眼說,牡丹嗎,你給我出了個難題,其實我不喜歡任
何花卉,更不喜歡任何花卉爭豔之戰。至於牡丹,隨他去吧,隨他自生自滅。這跟
我有關係嗎?其實這根本不關我的事。我頓了頓說,也許跟我的哥哥太子弘有關。
太子弘有二十歲了吧。該是立妃的時候了。我聽說沛王賢都快有孩子了。義淨
說。
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宮廷秘事都敢談論。我說,我不管那麼多。
聽說太子弘的身體不好,並且非常固執,而沛王賢性格暴躁易怒。義淨自言自
語地說。
我懶懶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管那麼多。這些事與我有什麼相干呢,義淨,我
猜給你提供情報的人一定是哪個大臣。
義淨目光一閃,銳利地逼視我,周王殿下為什麼這麼慌張,是貧僧說中了殿下
的心事嗎?
我聽見自己的笑聲枯澀暗啞。我揚手向院外一指,說,我難道沒告訴過你,我
對花粉過敏。這是天意,我不可能靠近牡丹,更不用說把它摘下來。它們屬我的
兄長太子弘,屬沛王賢。我對花粉過敏。這是天意。我聽出我的聲音無法抑制發
自內心的痛楚。
義淨沉默不語,我感覺到他的手掌緩緩地摩掌著我的頭頂,如他對千百個跪倒
在他跟前的凡胎俗子所做的那樣。魔由心生,什麼病都可以治。義淨長歎了一聲。
周王殿下,貧僧可能看錯了,貧僧在周王殿下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殺氣。既然舞臺
上只能有一個主角,殺機便與生俱來。怪得了誰呢。
一刹間我似乎明白了古怪的僧人義淨的用意。僧人義淨已在洛陽白馬寺等我許
久。我忽然厭惡起這個城府頗深的僧人來。我不願被人利用。我站起身向院門外走
去又迅速走回。我說,你看見了嗎,這裡只是白馬寺,我愛走就走愛來就來,沒人
能阻止我。我討厭陰謀詭計。隨便他們中的誰做皇帝好了,這是天意,我不在乎,
我沒辦法改變,你也沒辦法改變。
僧人義淨微笑地看著我虛張聲勢。我聽說長安玄都觀的道長葉法善近來常出入
宮中。他突然說,我的情報一向都很準確,也很重要。葉法善和你弟弟殷王非常親
密。我輕蔑地說,朝中有多少大臣是你的弟子?你的情報雖然很準確,但你是指我
那個白癡弟弟旭輪嗎。葉法善是個傻瓜,他希望在旭輪身上撈取什麼好處呢。我知
道你們道佛兩家一向是水火不容。我父王並不喜歡你們,不過他也不喜歡道教那群
荒淫的老頭子。我想了一會兒,說,不過也許旭輪真想做些什麼。
我對我和白馬寺僧人義淨之間的交易感到厭惡。我記得僧人義淨指著深秋時節
白馬寺內豔麗絕倫的洛陽牡丹說,周王殿下,你不喜歡這些牡丹嗎。如果你不喜歡
你可以叫人統統拔光,不管牡丹還是野薔蔽。想想看,有一天,你想幹什麼就幹什
麼。僧人義淨蠱惑人心地使用了我的邏輯。可是不能否認這個聰明的僧人一語中的,
道出了我心中最隱秘的願望。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是一道充滿誘惑和死亡光澤
的深淵。我不喜歡僧人義淨對我的控制。隨著結盟的深入和具體,我和義淨之間的
敵意越來越濃。
如果有這麼一天,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會下令把長安和洛陽宮苑裡的牡丹
花和野薔蔽統統拔光,我要那兒留出一大塊青蔥的草地。我不要什麼牡丹花,也不
要什麼薔蔽花,讓草在那兒自由自在地瘋長好了。好幾次我在幻覺中聽見長剪子發
出咯嚓咯嚓的聲音時青草的呻吟了。
你猜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我要先殺了你,不過我答應你一定會在大唐實
現佛先道後,讓你和葉法善的較量有一個結果。義淨答非所問,他說,貧僧自會盡
力相助周王,貧僧介入了一場王位之爭,從現在起。我厭惡地糾正他,不,不是王
位之爭。這是一場佛道之戰。難道不是嗎,旭輪和我只是你和葉法善手中的一件殺
人武器而已。義淨狡黠地說,阿彌陀佛,貧僧說過要殺生嗎。貧僧說周王殿下眼中
有殺氣果然不錯。
我注視著這個心理叵測的僧人,我在僧人義淨的臉上見到了我童年起經常在人
們臉上看到的狂熱的表情。僧人義淨的臉上是一種宗教的狂。他要什麼,是他所說
的佛法光大,普渡眾生嗎?真是不可理喻。可是我又要什麼?我在心裡問我自己。
我不知道。也許,我和僧人義淨建立的盟約只是一句玩笑,也許我只是在玩一個遊
戲。這個遊戲太沉重了,我希望有人來阻止我,就像當年父王毫不猶豫地中止我對
傀儡戲的幻稚熱愛一樣。我天性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可是我知道我已沒有退路了。
我的老師修史官革恒說,所有的結盟的開始就是一切暗算的開始。我是暗暗進行的
劇烈的王權之爭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參與者。我感到我們是狂風暴雨之中的幾棵細草。
一個早晨,我在白馬寺門外看見僧人義淨向東面的一群人張望著什麼。武后下
令在白馬寺東選址建造萬象神宮供奉彌勒菩薩。僧人義淨說。我在他臉上看不出明
顯的喜怒。我向那群人打量了一會兒,我發現那個地方正是牡丹園的所在。白馬寺
的牡丹名品這下可全毀了,我說。我看見牡丹園外的土地上散亂著一些殘花。
很明顯都是一群絲毫不懂花木栽培之術的民工。為什麼寺裡的僧人不來移植這
些牡丹,都死光了嗎,我說。
義淨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周王好象很高興。義淨拂袖而去。
其實你選擇母后不是更好嗎,母后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她一定會幫你。只要
你知道母后喜歡什麼。我追過去大聲說。
皇后武氏嗎?我第一次看見僧人義淨呈現出滿臉茫然之色。不,我不知道,我
不知道這個女人想做什麼,他說。她下令建造萬象神宮,也許我盼了一輩子的時候
就快到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點都不感到高興。我不知道皇后武氏想做什麼。
義淨的身影漸漸遠去了。連聰明深沉的僧人義淨都不知道,我又能知道點什麼。我
慶倖的是那個沉重的遊戲終於中斷了。
我不在乎被毀的洛陽壯丹,我不在乎即將建造的偉大宮殿萬象神宮。不在乎。
這一年的冬天,白馬寺僧人義淨開始了雲遊四方的苦行僧生活,沒有人能猜透
他緘默的外表下那顆固執而悲哀的心。我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跟隨著義淨的足跡
沿途看到了許多破落的道觀和新建的寺廟。僧人義淨曾在龍門石窟停留了整整兩個
白天和三個夜晚。那是母后武氏化二十萬化妝費用雇傭四百名石匠雕刻佛教菩薩石
像的地方。我的侍衛們在那裡看見了大佛初具雛形的一個腳趾。這個巨大的腳趾聳
立於河流之側,它意味著什麼,是想涉足河流還是剛從河流中走出?你不知道那個
腳趾多麼奇怪,一個侍衛說。我知道那是母后武氏的腳趾。我說,我身邊的侍衛們
面面相覷。我想苦行憎義淨肯定會明白我的意思。
苦行僧義淨在一個冰凍的早晨踩著多年以前偉大的高僧玄奘留下的腳印開始了
他的西域取經之路。我回憶中的這個早晨的空氣分外潔淨。我聞見一股松樹的清香
和佛經的墨香。它們來自我眼前這位苦行僧義淨。天空中忽然飄起了細雪。義淨說,
你覺得奇怪嗎,貧僧一度虔心向佛,卻不知何以為佛。你知道佛是什麼,佛是一顆
清淨自在心。我以前全錯了,利慾薰心,怎麼可能修佛呢。我向著義淨遠去的背影
追了幾步,我忽然熱淚盈眶,我大聲說,為什麼一定要去西域呢,既是清淨自在心,
何處不是修煉之所呢。我聽見我的聲音淹沒在滿天簌簌的飄雪聲中,僧人義淨的喊
聲遙遙傳來,有朝一日你會夢見顆顆松樹面向西方,那便是貧僧回來的時候。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多年之前高僧玄奘告別祖父太宗去西域取經時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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