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一章(二)

  大唐第四代子孫李顯為此書的秘密撰寫者。
  蓬萊宮夜間隨侍的宮女和侍衛這一夜都聽見了皇后武氏在睡夢中發出的驚叫聲。
這一年宮中再一次盛傳流言,當武氏的貼身宮女阿壽聽見這聲尖叫時,以為又是哪
個小宮女或者太監在長廊裡看見了幻覺中的黑貓。她傾聽著深夜的宮城裡各種神秘
莫測的聲音,對身旁嚇得簌簌亂抖的宮女們說,我真不知道我該怎樣對待你們這群
賤婢,是挖了舌頭還是挖了眼睛好,我猜你們一定還沒忘記廢後王庶人和廢妃蕭氏
的下場吧。一個宮女抖抖索索地說,並非奴婢們膽小,只是過去伺侯王皇后的小喜
子說大白天也看見王皇后和蕭淑妃的鬼魂了。正在此時,她們又聽到一聲尖叫。阿
壽忽然聽清那是皇后武氏的聲音。她沖進蓬萊宮內室,看見武后白色的衣衫依然閃
耀著夢悸的光澤。阿壽遠遠地跪在漆朱紅花紋的地板上,皇后,阿壽在此。武后寂
然不動。阿壽說,皇后責怪阿壽來遲嗎。她忽然聽見了蓬萊宮外深宵的風露驚動飛
鳥的聲音,細聽卻是武后的歎息。她聽見武后夢一般的聲音,阿壽,我看見那只黑
貓了。阿壽說,皇后做惡夢了,宮中流言不足為信。
  宮中流言,哦,是的。黑貓……。你看我會相信嗎。阿壽看見武后的嘴角邊露
出一絲譏諷的微笑。武后看了看蓬萊宮頂精緻絕倫的浮雕花紋,厭煩地說,這兒真
是個陰氣森森的地方。我討厭這個地方,它使我想起許多令人厭煩的往事。你有沒
有覺得這兒像一個陰森可怖的墳墓?充滿著邪惡的流言,充滿著無恥的宮闈之戰。
我喜歡洛陽,那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地方。我做夢都想去那個地方。阿壽說,是的皇
後,這裡的宮女太監們每日都在流傳著一些流言蜚語。她沒有聽到武后的回答,她
看見她的臉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皇上呢?武后問阿壽。阿壽不答。她們側
耳傾聽。遠處熏風殿的簽管音樂像潮水一樣暗暗侵襲而來,武后在音樂聲中聞到了
頹廢的氣味。她的臉隱在床帕的陰影裡,阿壽看不見她臉上含意不明的微笑。武后
打了個哈欠,疲倦地說,我真的累了。
  阿壽在退出宮殿門口時,回過頭來說,昨天韓國夫人的女兒魏國夫人進宮來了。

  武后在熏風殿外碰見了高宗。武后看著高宗明黃錦袍上的一個口紅印跡說,陛
下該上早朝了。她的眼睛同時注意到魏國夫人撇一撇嘴。武后不動聲色地吩咐攙扶
著高宗的幾個宦官,扶陛下去漱洗,更衣,誤了早朝我可揭你們的皮。高宗忽然掙
脫了宦官,笑嘻嘻地看著武后,要我早朝嗎?皇后,可是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了。
昨天有人獻了幾個胡姬進宮,你不想看看她們的舞姿嗎。武后看了高宗一眼,皺著
眉對宦官說,昨晚陛下喝了什麼酒,我知道准是你們這幾個奴才挑唆著。武后的聲
音輕描淡寫,可是宦官們的臉都嚇白了。武后笑一笑說,不過也不能怪你們,我知
道皇上要做什麼,你們做奴才的自然是阻止不了的。皇上有病,你們得好好待候著
他,陛下是國家社稷的基石,出了一點半點差錯,我都擔當不了,你們擔當得起嗎。
宦官們垂手應答,眼睛卻瞟向魏國夫人。魏國夫人年少氣盛,受不了宦官們揶揄的
眼光,輕輕一笑說:看姨媽照應著皇上,怎麼著也不該出了差錯。她有意把姨媽兩
字說重了,上上下下看一眼武后。她輕侮的目光觸怒了武后。武后說,魏國夫人果
然是聰明伶俐,難為你還記得皇上是你的姨夫。說畢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隨侍
的宮女看見魏國夫人的臉慢慢變紅了,又慢慢地蒼白起來。她們清清楚楚地聽見武
後身後那個叫阿壽的宮女在繞過魏國夫人身邊時低聲咒駡了一句,賤人,和你母親
一樣的賤人。
  高宗轉頭對一個宦官說,王伏勝,你看見了嗎,朕真不明白女人,好好地又爭
惹是非,徒爭口舌之利,唉,見識短淺。高宗向周圍嗅了幾下鼻子,王伏勝,你聞
到了嗎,朕怎麼聞到這裡有一股子酸味。我的眼睛也不太好了。王伏勝說,是花匠
埋在樹根邊的落葉漚爛了。高宗喃喃道,是落葉嗎,春天怎麼會有落葉,朕覺得宮
裡的陰氣越來越重了,古書上說,君王無道,天降災禍。天真得要降罪於朕了嗎。
王伏勝說,是的陛下,奴婢也覺得宮裡近來的陰氣越來越重了。得想個法子才行。
高宗在宦官王伏勝的話裡聽出一種奇怪的聲調。高宗不覺看了他一眼,想在他的臉
上看出原因,然而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高宗滿面堆笑撫了撫魏國夫人一尺高的高
髻,那是宮裡最時髦的妝飾。高宗想她多麼年輕啊。高宗歎了一口氣,對魏國夫人
說,你在這兒等朕吧,朕得上朝去了。其實,上朝不上朝與朕我何干。這真是一種
悲哀的事情。你等朕回來一起觀看胡姬的舞伎。
  高宗坐在由數名宮女抬著的步輦向蓬萊宮去的時候,看見第九王子周王顯匆匆
向宮外跑去。高宗不滿地說,顯,你這麼亂跑做什麼。顯遠遠地住了,說,父王,
你不知道嗎,剛才部一郎和遇告訴我,皇城外面來了一大群衣著古怪的俘虜,還有
一些奇怪的動物。蘇安恒說我們在對高麗國的戰爭中打了一個勝仗,您不去看看嗎。

  高宗出神了一會兒說,王伏勝,你記得嗎,去年我還差一點去親征高麗呢。高
麗,那是一個麻煩的國家,連偉大的太宗親征都失敗了,想不到我們這次贏了。王
伏勝說,陛下英武實仍社稷之福,國家之幸。高宗的神色露出一次譏諷,不,打敗
他們的不是我,而是那個聰明的女人,是我的美麗的武氏皇后。高宗的臉上突然露
出深深的悲哀,王伏勝,你說我像個君王的樣子嗎,王伏勝發覺高宗的手緊緊地抓
著自己的衣襟,那是一雙綿軟而蒼白的手。王伏勝想他在這雙手上看不到一點大唐
王權的象徵,上面只有女色和酒的腐爛氣息。王伏勝的眼中忽然浮出一顆悲傷的淚
珠,陛下太仁慈了,奴才早就說過,宮裡的陰氣太重了,陛下請看看自己的手,那
裡面有什麼?什麼也沒有。陛下的這雙手是上天賜與的,陛下的這雙尊貴的手不應
該只是抓著奴才的衣襟、它應該握著大唐王朝至高無上的權力和使命。
  直到登上金元殿的金鑾寶座,高宗還注視著自己的一雙手,連大臣們在說什麼
也無暇顧及。他看見大唐至高無上的皇權不知何時已成為漫漫流水,而他的雙手變
成了虛根的土壤,任由流水無所不在穿孔而過。他看見大唐至高無上的皇權不知何
時已成為耀眼的陽光,在御花園的琉璃瓦上反射而過,蹤跡全無,猶如一些宮人的
老去紅顏。
  他聽見右相李義府,弘文館學士許敬宗喋喋不休的上奏聲。他們是皇后武氏忠
實的追隨者。皇后武氏就坐在他身後的珠簾之後,他不用回頭就可以察覺到皇后武
氏的一舉一動。他甚至可以看見她藍色的衣服上繡著的雉尾。高宗不覺呻吟一聲,
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是他知道滿朝文武誰也不會注意到他的這一舉動。他們
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他身後那個神秘莫測的女人。站在他身邊的宦官王伏勝以為高
宗又在頭痛了,然而他聽見高宗說,一個低賤的民間女子,她是我李治的皇后嗎?
不,我看見了太宗皇帝的靈魂附在這個女人身上了。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使高宗留意上了右相李義府。當這一日王伏勝突然在散朝之
後以一種漠然的口吻傳旨讓李義府進宮議政之時,李義府看到了周遭大臣們表情各
一的臉。皇后武氏以一種溫柔的口吻對高宗說,陛下近來身體虛弱,不宜勞累過多,
有什麼事,交給臣妾來辦也是一樣的。高宗不置可否,武氏又說,不過臣妾甚為愚
笨,如有要事還是陛下親自裁決的好。
  李義府在上書房裡聞到一般濃重的藥味。凡是高宗所到之處,都可以聞到這股
藥味,讓人覺得這不是皇宮,而是住著一個身染沉菏的重病之人的臥房。他聽見高
宗突然自厚厚帷幕後邊發出的聲音時嚇了一跳,王伏勝撩起帷幕.李義府看見了高
宗蒼白的臉。李義府跪倒行禮,說,臣李義府見駕。高宗輕輕咳嗽了一聲。王伏勝
連忙端上一杯茶。高宗喘患很久,方才撫著眼睛平靜下來。李義府等待良久,高宗
卻始終不發話。李義府看見王伏勝下垂的眼險邊忽然浮出一絲微妙的笑意。他忽然
明白眼前的主僕二人在演一場戲,正在這時高宗說,你聞見了這股子藥味了馮,很
難聞吧。李義府說,陛下近來臉色好多了,此乃萬民之福。高宗苦笑了笑,是嗎,
可是朕的眼睛越來越不廳,朕的頭痛也越來越厲害了。過了一會兒,高宗又說,李
義府,你的眼力倒是很好。李義府迅速向高宗看了一眼。高宗又道:若不是你眼力
頗佳,竭力擁戴皇后,朕何能得以這樣輕鬆,政務繁冗,朕的病勢只怕又要加重幾
分了。李義府聽出了高宗的話中之話。微臣只是秉承陛下旨意辦事而已,陛下不認
為是這樣嗎,
  不用看,也覺察得到右相李義府臉上的鄙夷和倨傲之情,他猜想李義府一定在
想,這個蒼白虛弱的男人是誰,是大唐王朝的皇帝嗎,高宗忽然發怒起來,他把一
只茶杯遠遠地擲向李義府。李義府措不及防,茶水潑了他一身。你這個賤民,你也
可以瞧不起我嗎?李義府並不伸手去拂茶水,只是冷冷一笑,陛下言重了,臣一直
對陛下忠心耿耿,不知陛下何以突然發怒,降罪於臣。
  你別以為仗著皇后的庇護,可以不把朕放在眼裡。高宗的聲音尖銳而飄浮,有
人秘奏,說你李義府李大人指使兒子女婿公開買賣官職,這是朕言重了嗎。李義府
冷冷他說,不知陛下聽說的告密之人是誰,臣以為那只是攻擊微臣的無恥謊言。
  高宗看著李義府拂袖而去的身影,氣急敗壞然而感傷地對王伏勝說,你聽見了
嗎,你叫我試試看,現在你看到結果了,每位大臣都追隨于武后。王伏勝同情地看
看高宗,陛下,那只是一個賤民。
  李義府在走出門時,忽然回頭說,陛下身染沉菏,又無良醫,須得及早治療才
好。陛下應親君子而遠小人。陛下不以為剛才的一番舉動有失陛下的身份嗎。
  魏國夫人在進宮的時候又聽見了一班宮婢的議論,瞧,魏國夫人多像她的母親,
母后的姐姐韓國夫人。你們記得韓國夫人進宮時候的模樣嗎,怪不得一下子把皇上
給迷住了。一個宮婢壓低了聲音說,這下又有好戲可看了。另一個宮婢說,聽說魏
國夫人才十六歲,你們猜她會不會像她母親那般短命。
  魏國夫人走進熏風殿的時候正好看見高宗和宦官王伏勝相對而位。宦官王伏勝
的身子半躬著,那是他們這一身份的人的形體特徵。魏國夫人掠過那些雕花紅木的
長窗向高宗跑去的時候,王伏勝聽見了裙珮活潑的叮鐺之聲。魏國夫人攬住高宗的
脖子說,陛下,封我為貴妃好不好。她順著高宗的視線看見右相李義府的身影。那
是誰,我討厭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魏國夫人漫不經心地說,他大概又是皇后的
人吧,她把他們寵得連你都不放眼裡了。如果我是陛下,我要叫人挖了他們的眼睛。
誰叫他們狗眼看人低。陛下,你怎麼不說話,陛下,我聽宮女們說,皇后毒死了她
的親姐姐,我的母親韓國夫人。陛下,你為什麼不說話,陛下害怕皇后嗎,陛下害
怕這個陰險惡毒的淫婦嗎。
  魏國夫人的手急促而絕望地搖著高宗的身體,越搖心越往下沉,她感覺到自己
的手中空空蕩蕩,恍若握著一行浮雲,又像是搖著水中的一根枯木。魏國夫人看見
高宗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他用一種低啞的聲音說,別提你的母親,我頭痛,
頭痛。魏國夫人的手驀地停住了,高宗聽見她用痛恨的聲音詛咒道:一群蛆,一群
膽小的惡棍,這世界怎麼沒有一個真正的男人。你怕她嗎。你一定是怕她,所以你
不說話,我真恨不得殺了她。
  當阿壽把熏風殿的一幕報皇后武氏之時,正值皇后的母親榮國夫人千篇一律地
哭訴,皇后你一定要替我作主,好好地治治他們兩個。當初你父親去世之後,他們
武家門哪一個給了我們什麼好處,淨是一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欺侮我們孤兒寡母。
不想你當了皇后之後,他們竟敢又一再地在我面前胡說,冷言冷語,說什麼他們今
天的官職只是靠了祖宗積德,跟皇后沒有關係。如果沒有皇后說不定可以升得更高
一點。阿壽知道榮國夫人在數落皇后的堂兄惟良和懷運的不是。皇后武氏正拿著一
盒胭脂在手裡玩弄著,看上去心不在焉。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皇后武氏有
點厭煩地對榮國夫人說,我對武家的人照顧得夠好的了,可有誰說我的好?一個個
都是貪心不足的忘恩負義之徒。她停一停又說,不能幫我倒也罷了,還在我的背後
使壞。阿壽在皇后武氏的話裡聽出了傷感的意味。
  榮國夫人敏感地覺察到武后的一語雙關,尷尬使她的胖臉上顯出一種類似於怨
恨的神情。她訕訕地說,這關我什麼事,這個小丫頭我根本管不了,她媽早死,這
丫頭脾氣古怪著呢,誰的話都不聽。
  皇后武氏突然笑了起來,是啊,我那可憐的姐姐早死,有什麼辦法呢,誰都不
管,只好由我這個姨媽來管管她了。
  第二天在榮國夫人府邪舉行的武家家宴從一開始並沒有任何不尋常的意味。皇
後武氏攜帶阿壽微服出現在榮國夫人府邪時,她首先看見她的兩個堂兄惟良和懷運,
他們的臉上一如既往帶著諂媚與怒恨交織的笑容。她的母親一手挽著甥女魏國夫人,
一手搭在一個年輕男僕的肩上。榮國夫人搭在年輕男僕肩上的動作傳達的微妙暖味
的氣氛,使武后想起宮中近來有關榮國夫人難以啟齒的流言。
  在場的僕人們當時目睹了武后與家人歡宴的全過程。前半個過程充滿了極其溫
馨的家庭氣氛。年輕妖豔的魏國夫人喝了大量的波斯葡萄酒。她花枝亂搖地向坐在
上首的皇后武氏舉杯,皇后,您不多喝一點嗎?他們說這是您最愛喝的酒,我也愛
喝。魏國夫人推開斟酒的太監,搶過酒壺自己斟了一大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喝
得太多了,皇后,我把您心愛的葡萄酒喝得只剩下一壺了,皇后,不妨你把它讓給
我算了。參加家宴的人刹那間靜了下來,他們為魏國夫人這句雙關話語而驚懼,誰
也不知道這個大膽的女孩兒是有心還是無意。宴會上的人們同時感到一種慢慢侵襲
而來的陰影。所有的人都靜靜注視著年輕的魏國夫人借酒裝瘋的一幕。惟良側過腦
袋惡狠狠地對懷運咒駡著魏國夫人,這個可惡的小婊子,早該縫上她的臭嘴,免得
她害了自己又害了別人。惟良的小聲咒駡並未逃過皇后武氏的耳朵,她向他瞧了一
眼,忽然微笑了一下,惟良的心怦怦直跳,只覺得手足發軟。他忽然有些後悔,後
悔為什麼從遙遠的臨州巴巴地趕到長安來。
  武氏注視著魏國夫人,誰也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些什麼。武氏側耳傾聽了一下,
忽然微笑著說,這兒太冷清了,家宴麼,熱鬧點才好,我們難得聚在一起。叫樂工
們上來吧,我記得這兒有一套很好的絲竹班子。她在說話的時候看見眾人臉上明顯
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只有惟良失著神。
  榮國夫人乘著樂聲上來替武氏斟酒,她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心慌,把酒灑在酒杯
之外。她忽然俯身下去在武氏耳邊不安地說,皇后你不要介意小孩子的胡言亂語。

  皇后武氏半閉眼睛欣賞樂工們的絲竹之聲,她瞥見阿壽正在又一次給家宴上的
人斟酒,她溫和地說,榮國夫人你說什麼呀,誰會介意一個將死之人的話呢。
  魏國夫人就是在這時候猛然尖叫起來。人們看見她年輕美麗的臉扭曲得變了形,
她的手緊緊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嚨。在她身邊侍候的宦官一時茫然失措,他們傻裡傻
氣地張大了嘴巴看著蟲子一樣在地上翻滾的魏國夫人。這是一個極端短暫的瞬間,
在堂下演奏的樂工們一時並未察覺到家宴上的異常。在這個短暫的瞬間,人們依舊
聽見了隨風飄揚絲綢一般輕柔的絲竹之聲,那是一種來自江南的曲調,變化多姿,
清婉無比。庭中同樣來自江南的茉莉花開了一點點,白色的茉莉花奇異的清香使人
有了一種恍惚如夢的感覺。恍惚如夢中惟良閃電般地徹悟家宴的真實面目。恍惚如
夢過後是短暫的寂靜,絲竹之外只有惟良短暫的低語,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是最
後一場家宴了。皇后武氏冷冷地看著他,她的嘴角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你真聰
明,不過你這個聰明人和蠢人的下場沒有任何區別。
  一個樂工無意之中窺視到了家宴上這非同尋常的一冪,絲竹之聲不約而同地停
下來了。他們看見阿壽半跪在魏國夫人的身邊,那個年輕女孩的身體此時僵硬不動,
象一卷豔麗的綢布。阿壽漠然地說,她死了,是被人毒死的。這時武后歎了口氣說,
可憐的女孩,可惜你以後永遠也嘗不到你心愛的葡萄酒了。她把酒杯緩緩傾斜過來,
人們看見一些豔如鮮血的東西飛快地滲入地板中。
  在宮廷的一些陰暗角落處或人跡罕至之處,經常有著一些被忽略的蛛網。這些
蛛網常常在不知不覺問侵襲了人的領地。在宮廷中的人們中間也有這樣一些縱橫交
叉的蜘蛛網,它們於不動聲色間網羅著一切細小的消息來源。它們的始作俑者是一
些消息極其靈通的宮女和太監,他們白天黑夜吐著惡意的唾涎,把每一個宮中事變
的細節敷衍成極具民俗意味的傳奇故事。他們熟悉宮廷裡每樁掩蓋著面紗之後的風
流韻事,熟悉每一個非常事件之後的陰謀詭計,在他們的嘴裡幾經傳誦的故事往往
成為宮廷內和民間野史家們筆下的極好原形。譬如,這一天晚上,宮裡的嬪妃們和
朝中的大臣們都知悉了一個消息,皇后武氏的堂兄惟良和懷運,長期以來心懷怒憤,
借家宴之際企圖刺殺皇后,卻陰差陽錯毒死了魏國夫人。
  傳說高宗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時並非顯示出嬪妃和大臣們想像中的悲憤之情。他
對王伏勝說,我早知道會有這個結果的,死了也好,真的,死了也好。
  晚上在燭火高燒的蓬萊殿,高宗對皇后武氏重複了這句難測語意的話,死了也
好,死了也好。他說只是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多麼寂寞嗎。這一夜的蓬萊宮整夜都彌
漫著高宗夢中的歎息。後來武后緊緊抱著熟睡的高宗,哽咽著說,那你讓我怎麼辦
呢,我是至高無上的皇后,我怎能容忍一個年輕的女人踩在我的頭上,她是誰,她
不過是靠我恩賜才不致於餓死的下賤女子,一個忘恩負義的小妖精。武后發覺高宗
的手裡緊緊的捏著什麼東西,仔細一看,才分辨出是魏國夫人裙上常佩戴的一個七
寶香禳。
  將近黎明時分,高宗被一些什麼聲音驚醒,他隔著珠簾看見武后咬牙切齒地用
銀剪絞著魏國夫人的七寶香禳。他覺得不可思議。他也不知道這個精明強幹的女人
在這個問題上為什麼像一個鄉村女人一樣固執而執迷不悟。高宗在床上靜躺了一會
兒,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已醒了,他更不想與她發生爭執,他想我只想靜靜地躺上一
會兒,他覺得他的頭痛又隱隱發作了,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你半夜三更在弄些什
麼,你知不知道我的頭痛死了,我快死了,我得好好睡一覺,睡上一覺,沒有頭痛,
沒有那些煩人的事情多麼好啊。好好睡一覺,是我這輩子唯一可幹的事情了,我聽
見甘露殿上朝的鼓聲了,我聽見鼓聲千里飄蕩猶如此起彼伏的雲彩,覆蓋我大唐王
朝萬里疆域。我聽見鼓聲茫然猶如無盡的心事,我看見我自己單薄瘦弱猶如一個傀
儡,那些可惡的無形之繩捆縛我,捆縛我的心靈之鳥,捆縛我至尊無上的雙手。在
朝堂之上,我是一塊日漸消融的透明人,誰也看不見我,誰也看不見我在一點點融
化了。大臣們的目光穿越我的軀體投向我身後珠簾之後的皇后,那些無形的繩緊緊
捏在她的手裡。我是一個君王嗎?宮牆外的敲更太監明明白白敲響五更梆子,宮廷
上空的夜鳥清晰地聽見了皇帝高宗撕心裂肺痛楚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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