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武則天                  

                               第一章(一)

  九歲那年,我看見了慈恩大法師玄奘的葬禮。
  長安東郊,白鹿原五裡綿延的黃土地被一場迷茫大霧所籠罩。五百里大霧纏繞
著一支百萬人的送葬隊伍。這是一次奇特的旅行,旅行的是玄奘和尚,他應該感到
快樂,這和貞觀三年他獨自一人前往西方取經的場面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滻河流經白鹿原,我在滻河的流水聲中仿佛聽到了偉大的僧人玄奘神秘的誦經
禮佛之聲,他們仿佛是一些來自天國的音樂。
  我看見一些布衣百姓一步一磕走在替偉大的僧人玄奘送行的隊伍裡。那是一些
奇怪的人物,他們是我的父王唐朝第三代子孫治的子民。我的父王高宗擁有無數這
樣的感情狂熱、行為荒誕的子民,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修史官蘇安恒
評價我的祖父太宗善禦民之術,他的許多警世之語流芳百世,他說,民意如水,君
王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而我卻在這句話裡悟出了另外一種含意:君王永遠
淩駕於民意之上。水其實不能覆舟,關鍵是風,橫掃千軍不知所終的風。所謂水生
風起,風來自于水,莫知所終。
  我的母后武氏則天懂得這個道理。我的母后禦風而行萬船頓成枯木。我看見一
只將沉之舟,帆漿零落。
  時值農曆二月,白鹿原上空飛翔著一些翅羽鮮明的鳥類,它們連續不斷的鳴叫,
仿佛是一些來自遙遠的南詔國的紫色漿果,猝不及防地在你的視線裡砰然炸裂。
  高僧玄奘的白楊棺木被十八個光頂紅衣的僧人使用繩索緩緩放進黃土的長方形
墓穴,一個瘦高的僧人把九卷經書拆開來,淩空一揚,那些寫在絲絹上的冊頁宛如
一些春天的花瓣飄飄揚揚地灑落在高僧玄奘的白楊木棺蓋上,看上去它們更象一些
沒有翅翼的悲哀之鳥。
  我身邊站著的是貞觀五年第一次來我大唐王朝的東贏遣唐使犬上禦田鍬之孫部
一郎,另一位是南詔國的質子遇。他們是兩個與我同齡的男孩。
  遇拉拉我的衣袖,說,瞧,那是什麼。
  我看見二頁書冊上書「瑜伽師地論」和「大唐西域記」。我知道那是高僧玄奘
的神奇之書。然而我說「那是一堆廢紙」。我討厭遇無時不刻的諂媚。
  就在這時白鹿原給我留下了一個難忘的印象。為高僧玄奘送葬的隊伍忽然匍匐
下來,他們在一個僧人的指引下開始誦經。我不懂他們在背誦什麼。但我忽然恐懼
起來,我看見父王的百萬子民臉上如出一轍的狂熱與自傲。
  我在他們臉上見不到我所預料中的悲哀。我看見的是狂熱與自傲。我想我大概
就在此時忽然頓悟:我周圍的這些子民都陷進了一個巨大的迷夢之中了。
  我的身邊是一陶罐淨水,我無意中在此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容顏。我看見我的臉
上有著與眾人一般無二的表情,後來我跌坐在白鹿原的黃土地上。在這之前,那一
種俯視百萬子民的狂喜心情忽然史無前例地左右了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多
麼新鮮奇妙的感覺。我站在匍匐的人馬車中間,我是天,我是地,我俯視萬千江山,
我包容萬千子民。我不會理會在我左右前後紛紛斜視而來的不滿的目光。他們不知
道我是周王顯。
  然而當我在陶罐中望見我自己的容顏的時候,一切都化作空氣遠去,莫知所蹤。
我像一個一無所獲的漁夫,拎著破爛的漁網,徒然地站在河岸上。我的雙手空空蕩
蕩。那種俯視眾生的感覺一接觸我便自動遠我而去,像一些圓轉自如輕巧無比的惡
毒的流言。這種感覺以後將出現多次,然而每一次都索然無味,每一次都一無所獲。

  毀掉我的是那些如出一轍的表情。我不知道這是我大唐王朝庶民的表情。我不
知道這種毀滅其實來自於我內心的失落。可我真的恐懼我周圍這些造夢的人,他們
想把我也拖進去。僧人玄奘選中了五百里荒蕪的白鹿原,他是一個多麼富有遠見、
多麼偉大的造夢高手。
  乘著宮監駕馭的驢車回皇城的路上,我忽然看見了玄都寺的葉法善道長,他是
一個衣著整潔的和善的中年人。他的三個揪的道髻看上去像一枝鐵灰色的梅枝。我
感興趣的是他的道髻和五彩斑斕的道袍。我招招手說,你過來。法善道長滿面笑容
趨步過來。我拉他靠近一點。他是個身材高大的道長,即使我坐在驢車上也只能及
上他的肩膀。我閉上眼睛,伸出手去摸索他的道髻說,法善,你讓我摸摸看你的道
髻像什麼。我把臉側過去問部一郎和遇:你們說,他的道髻像什麼。遇說,周王說
像什麼?
  我說:法善道長的道髻像驢尾巴。說完大笑起來。部一郎和遇也笑了起來。
  葉法善道長不慌不忙地說:周王開玩笑了,不過貧道倒想成為一隻驢,每天供
周王出來遊玩。
  誰出來遊玩,我們是來看慈恩法師的葬禮呢。部一郎搶著說。我瞪了他一眼,
他趕緊閉口。
  我看見葉法善道長的臉上浮起一絲捉摸不定的表情,他轉過頭,看著遙遠的白
鹿原。我說,道長,你也為慈恩法師的死難過嗎。法善道長轉過頭來,嘴角浮出一
絲深刻的笑意:不,周王殿下,貧道是高興呢。玄奘這個妖僧,異域邪教,竟然妄
想立足中華,豈不是白日做夢。
  我依稀又在道長葉法善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熟悉的狂熱。我討厭總是碰見這樣一
些自命不凡的凡夫俗子。我吩咐宮監即刻揮鞭起程。我不想看見他的臉,我不想看
見他們的臉。
  我帶著遇和部一郎匆匆從通訓門進入太極宮的時候,碰到了太史令李淳風。他
令我想起一種令人憎厭的聒噪之鳥,一種喋喋不休充滿不祥之兆的烏鴉。所有有關
我國萬里疆域的異兆都是自他口中得知。
  我拉住太史令李淳風問,最近又有什麼災難啦,妖星啦。
  大史令李淳風看了我一眼,周王殿下,大唐的災難還不多嗎。
  我失望地鬆開了手,我喜歡那些不祥的流言,我喜歡那些充滿蠱惑意味的東西。
它令我忘掉我深深厭惡的那些表情。我國的災難很多嗎,我不想知道。我匆匆向淩
煙閣的方向跑去,我揮一揮手向李淳風道:你知道嗎,慈恩法師死了。
  當我回身向大史令李淳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了飛鳥轟然驚散的情景,
它們在空中四散飛舞宛如秋天的枯葉。我打了個寒噤,逃也似地在滿天飛鳥中飛奔
而過。
  滿天飛鳥有一種茫然的意味。
  淩煙閣是我的祖父太宗皇帝親為贊詞的功臣畫像閣,上面分三隔羅列了我大唐
王朝的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其中有我的舅公長孫無忌及杜如晦、魏征、尉遲敬德等
名臣良將。這個地方常年少有人來,如同一座陰氣沉沉的佛堂。以此作為幾個王子
學習功課場所之一是我的母后武氏的主意。我的母后武氏來自民間,這個出身寒微
的女子極端厭惡宮中無數的禮儀。她是一陣自由散漫的風,時而香氣襲人,時而柔
情萬般,時而傲慢如刀。我不喜歡朝政,但我知道我的母后武氏在她的敵人眼裡是
可怕的。我的舅公長孫無忌就是死在她的手裡。
  我有時會夢見淩煙閣上的二十四功臣。他們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奇怪地酷似
我不久前在東宮看過的一群傀儡戲的主角。我知道這群傀儡人背後都有一根細細的
然而牢固的白線,白線的另一端就是捏在我的祖父大宗皇帝的手掌裡。
  我記得在東宮八風殿外進行的這場冗長繁複的傀儡戲,它使我深深沉醉和迷戀,
這是寂寞宮廷裡最為生動活潑最為精彩的一種遊戲。這一種遊戲充滿著操縱他人的
喜悅。我向戲班子要了一個黃袍的傀儡。這場遊戲是我和我的同胞兄弟太子弘、沛
王賢、殷王旭輪共同設計的。參與這個遊戲的還有我的異母兄弟原王孝、杞王上金、
郇王素下。
  那場精彩的傀儡戲最後終於不得善始善終。八風殿外歡樂的嘻鬧聲驚動了父王
高宗。我和我的兄弟們誰也沒有注意到父王高宗逐漸變得灰白的臉。現在回想起來
我仍能看到當時看傀儡戲時我和我兄弟們的神情。而父王高宗沉重的龍冠下蒼白瘦
弱的臉看上去好象是水波激蕩中的一葉枯萍。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能記得父王高宗
突然之間暴發出來的聲嘶力竭的尖叫聲。
  趕出去,把這種下流的玩意統統扔到宮外去,扔出去。
  從那年起傀儡戲在宮廷內銷聲滅跡。我的充滿異域風情的黃袍傀儡從此不知所
蹤。我一直不能理解溫和的父王這天為何這般易怒。母后的貼身宮女阿壽告訴我,
父王的頭疼病越來越厲害了。我記得母后武氏垂簾聽政已持續整整五個春秋了,可
父王的病總不見好。
  淩煙閣上擺著七張桌子,靠窗的那張紫檀木書桌是我的,決不會弄錯,上面鋪
著淺綠色的繡墊。我的長兄太子弘的鏽墊是杏黃色的。他的桌子自始自終擺在屋子
的中央,在崇文館是這樣,在承恩殿也是這樣。我知道這兩種顏色的區別實質代表
一種不可逾越的鴻溝,我看見我的兄弟們注視著太子弘杏黃色的桌子時眼裡有著一
種奇異的光澤,我曾親眼目睹沛王賢的一次愚蠢行為。有一次他曾試圖乘太子弘更
衣的機會霸佔那張在我看來平淡無奇的桌子。他是一個早慧的男孩,但我不知道他
為什麼採取這樣一種徒勞而稀奇古怪的辦法。我的父親高宗和母后武氏對沛王賢的
處理各置一詞。父玉主張罰沛王賢默寫整整一百頁《貞觀政要》、那是祖父太宗時
期的重要典籍,而母后武氏主張太子弘的桌子不一走固定在屋子中央,她真是一個
稀奇古怪的女人。
  我對沛王賢最終受到的處罰多少感到有點幸災樂禍,這多少讓我感到一點快樂。
沛玉賢做了我想做的事,也受到了我想看到的懲罰。成年之後回憶此事讓我猛然注
意到這次事件過程中的細節。我在回想中注意到沛王賢是如此一個聰明然而好衝動
的孩子;我注意到作為主角之一的太子弘在整個事件中的漠然;我甚至注意到這樣
一個細節,我看見殷王旭輪在沛王賢的舉動的同時偷偷地不受人注意地逐漸把自己
的桌椅一點點靠近太子弘,靠近那一片杏黃色。
  這是一幅具有強烈象徵意義的圖畫,它或許是我的幻想。但我清晰地看見我的
異母兄弟們黯然掩面在風中頹然而去。而我,是一個淺薄的男孩。
  淩煙閣是一幢美麗的朱紅樓閣,他的形狀酷似我在畫像上見到的祖父太宗手中
所持的朝天笏。我把南詔質子遇和東流遣唐使犬上禦田鍬之孫部一郎留在淩煙閣附
近的千秋院裡,那裡有一些和他們相似身份的男孩,他們分別是我和我的兄弟們的
玩伴。從這邊可以看到千秋院裡有幾位宮女的身影,她們的身影象蝴蝶一樣輕浮。

  後來我聽到了整個長安城內無邊無際的鐘聲。那時我正獨自登上美麗如朝天笏
的淩煙閣。在大唐萬里國土上有著無數的寺廟,我聽見了長安六十四僧寺、二十六
尼寺的鐘聲,這些鐘聲此起彼伏,宛如天籟,後來我知道那是在為高僧玄奘祈福。
從淩煙閣俯瞰,我看見朱雀大街兩側的一百一十坊民屋寂然,而在這寂然的上空,
是一片烈焰一樣的紅雲。我想這大概是幻覺,遙望白鹿原,我感到神秘的驚栗和寒
冷。
  我在淩煙閣上面的回廊上意外地見到母后武氏,她的身影融在冬日的陽光中是
如此美麗而飄塵出世,我懼怕這個美麗的影子。我的母后武氏此時獨自一人站在淩
煙閣樓上外面的回廊上。我知道裡面坐著太子弘和我的兄弟們,還有講課崇文館的
學士。我後悔我不該偷偷去白鹿原觀看高僧玄奘的葬禮。我厭惡這種眾目睽睽之下
的責難。這涉及到我的難堪的隱疾。在這樣的場合我頻頻尿急,它使我的自卑心理
暴露無遺。
  我聽見我的母后武氏以一種驚訝的語調說,看見了嗎,那些多麼狂熱的子民。
我發現她長久地凝視著白鹿原。這個難忘的日子我和我的母后在淩煙閣上長久地遙
望高僧玄奘的葬禮隊伍。直至後來我才知曉這次觀望在母后武氏機敏多智的心靈中
留下了多麼大的影響。我的母后左右了我國的歷史,而這次機緣巧合的觀望左右了
母后武氏的歷史。我告訴母后武氏,慈恩大法師死了。其實慈恩大法師于我童年生
活並無多大聯繫,但我喜歡把這個消息處理成帶有預言味的警句四處流傳,我發覺
母后並沒有聽見我的說話。我在進門的一瞬間回顧她面向白鹿原的身影和她的身後
長安城上空神秘飄浮的雲。我發現我在母后武氏的臉上依稀看到了我至為熟悉的那
種表情。
  春天的時候,宮廷裡暗暗流傳著一個令人震驚的流言,廢太子忠成了一個行為
失常的瘋子。他是父王高宗的長子,是宮女劉氏所生。他是他的養母王皇后與當時
還是昭儀的母后武氏之間宮闈之戰的犧牲品。我從未見過太子忠。我的母后武氏派
人把他發送到了偏僻的梁州幽禁,隨後又移到更遙遠的黔州。那是一個著名的不詳
之地。我的伯父、太宗的第一個兒子廢太子承乾和我的舅公長孫無忌分別以病死和
自殺結束了他們不幸的幽禁生活。
  我聽說當朝廷特使蘇安恒到達黔州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不斷更換宮女裝束的
廢太子忠。據說廢太子忠懷疑他的所有的宦官與侍女會一致聯合起來,對他下毒或
者刺殺。廢太子忠在他疑神疑鬼的悲慘生涯裡不斷占卜,占卜的結果更使他如驚弓
之鳥。待使蘇安恒在他的寓所見到了幾個形狀奇異的道士,據說廢太子忠迷上了巫
咒之術。
  不久之後特使蘇安恒在歸途中聽到了廢太子忠自殺的消息。這個消息使一貫厭
惡厭勝之術的父王高宗從震怒跌入悲哀之中。傍晚之分我看見秘書省大臣蘇安恒被
幾個宦官從父王的甘露殿裡拖出來。我驚訝地跑過去,怎麼啦,你們把蘇安恒帶到
哪裡去。一個宦官笑嘻嘻地說,周王殿下,蘇安恒以後要在宮內服侍您啦。這是一
句惡毒的話語,我討厭那些陰陽怪氣的宦官。我罵道,閉嘴,你們這些爛舌頭的烏
鴉。這時蘇安恒突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目。他淡然一笑說,這是真的,他們沒有說錯,
這是陛下和皇后的恩典,周王殿下,你以後可以天天在宮裡見到我。他在那些宦官
的扶持下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周王殿下,我會成為司馬遷的。我茫然
地站在原地。我知道司馬遷是漢代的修史者。他受了一種最嚴厲的懲罰叫做腐刑。
受到腐刑的男人都會變成宦官一樣陰陽怪氣。我所喜愛的秘書省大臣蘇安恒難道也
不得不遭受到這種丟臉的懲罰嗎?我看見甘露殿的朱紅窗根間黃色的衣衫。我知道
我的父王高宗此刻正注視著蘇安恒的身影。宦官告訴我,蘇安恒膽大包天,非但妄
議朝政,還為廢太子忠一事面諫父王,語多不敬,觸怒母后武氏。
  我覺得興味索然,我應該覺得高興,以後我可以天天看到我喜愛的大臣蘇安恒。
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樂。我心情煩悶地問部一郎,不知道你的祖父都把什麼帶回
你們東瀛去了,包括把你喜愛的人閹割成怪物嗎?部一郎遲疑了一下,低頭說,天
朝的一切禮儀都在我國發揚光大。我哼一聲,對遇說,那你呢,遇憂愁地說,周王
覺得不快樂嗎,遇心中也不快樂。他那成熟圓滑的口氣簡直不象一個十歲的男孩。
明明我看見他剛才的幸災樂禍的笑容還存在他黧黑的臉上。我周圍都是一些撤謊的
人,包括父王高宗,我知道他明明喜歡蘇安恒;也包括大臣蘇安恒,他的鎮定自若
後面分明隱藏著不可測的怨氣。他們難道都怕我的母后武氏嗎。
  現在我知道那一天我面對太史令李淳風時,太極宮上空掠過的滿天茫然的飛鳥
是一個徵兆。
  這一年我喜愛的大臣蘇安恒成了一個修史者。我經常跟隨他跋涉在我大唐王朝
未滿百年的歷史之中。修史內官蘇安恒有一本秘密的史籍,上面有一些預言,有一
些則是無恥的謊言,有一些是埋沒掉的歷史。修史內官蘇安恒告訴我,秘籍上有著
預言者大史令李淳風的手跡。我翻開第一頁,首先看見上面寫著一行古怪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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