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第三章
待我年紀稍長時,父親終於送我回鄉,其實不過是母親去世後一年的時間裡。
他派一個老僕服侍我。趕路很是辛苦,風餐露宿,歸向一個叫做琅琊的陌生的地方。
路上看見風景漸變幻,但看久了,便覺大同小異。一些瘦馬來來往往。
父親預先派人在琅琊起一間大屋,四壁蕭然,令我稍感眼熟的是屋子四周的木
質走廊。我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敲一敲牆壁,側耳聽一聽。整整一個月,我都聽
見父親的商隊在千山萬水來來往往的聲音。老僕說這是「耳鳴」,是父親打壞了我
的右耳。
耳鳴漸消失的時候,父親派人又送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居住,未幾,又轉一個
地方。我不停地更換住所,每當我對一個環境稍為熟悉,我又開始新的奔波。父親
把這種頻繁變動視之為對我的懲罰,我以為他必在其中感到快意。我始終對他感到
陌生,相信他視我也如是。我們此生不再接近。
十七歲時,我移居江南杭州城,這是一個我曾極為心儀的地方,因此當我稍獲
自由時,我選擇來此。跟隨我多年的老僕年前在琅琊感染時疫去世,其實我並不十
分記得他的容顏。我只是一一記下我身邊的人的來去,這種耗費時日的計算可令日
子過得稍快些。
我已多年不見父親。他對我漸漸放鬆,不再如初時尖銳。聞說他在洛陽成婚,
擁有多名妻子及子女。老僕生前曾回洛陽,見他兩鬢盡白,身體肥胖,略為運動便
急喘不止。他十分注意保養身體,對其妻兒均平和。
我租定一臨近西湖的獨居小屋,購置簡單家具,儲藏大量的酒。我讀一些簡單
的書,比如《詩經》,因識字不多頗感吃力。我經常坐在門外的走廊裡,廊下即是
湖,一邊看風景一邊盹著。湖上有捕魚人。奇怪的是,我睡著,不再有夢。我以為
我漸開始遺忘過往日子。
有一次我路過一家舊貨店,偶爾看見一隻眼熟籐椅,原是母親在陽光裡常坐的
那把。父親後來把洛陽崇孝坊舊居家具悉數變賣,沒想到它竟追隨我流落到此。次
日再去已為他人買走。
我在就近的學堂讀書。開始結交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便是在此時我識得秦康。
他是一名貴族子弟,玩馬球,講究服飾,對食物有諸多癖好,歲未往長安寄去大量
帳單。他父親是當朝大將軍,因此秦康胸懷大志,常言成年後要子承父業。
我和秦康結伴遊行。他家中豢養大批健馬,一段時間內我常在西湖邊策馬狂奔,
有一次酒醉後不辨方向,連人帶馬落入湖中,從水面浮出的一刹間我忽然感到十分
茫然,默立片刻,竟然不想上岸。此刻秦康在遠處找我,他見到我,沒說什麼,只
是拉我喝酒。去到一小戶人家,有姑嫂二人,看上去與秦康相熟,她們各唱一曲,
秦康在一旁擊節,十分興高采烈。我喝得大醉,醒來時發現秦康背著我走在大街上。
我不禁緊緊抓住他的肩頭。
如此生活又過一月,秦康和鄰街少年玩馬球,結識衛鈺。他把他帶來時我在湖
邊看書,一眼看到他便覺十分親近。沒過多久,他便轉來與我們同一所學堂讀書。
他十分體弱,宛若女孩。一日,我與秦康相約去他的住所探病,一推門,便見他在
一隻舊搖椅上獨坐,周圍是我熟識的太陽光。原來是他買去了舊搖椅。我倚著門站
一站,才敢慢慢走近他,蹲下,發現他已睡著。再仔細看,眉目之間果然有幾分依
稀與母親相似。恰在這時他醒來,向我們笑一笑。我為他把脈,卻想起洛陽舊居弟
弟的心跳,仿佛是三千多個日子以來的還魂。
我想,原來我的生命早已在十年前停頓,此刻復活是終於機緣成熟,我不禁把
手在他的額上靠一靠。由此我愛上了衛鈺。
衛鈺對他的家世諱莫如深,但不久搬來與我同住。
由衛鈺而一一讓過往死去的日子復活。杭州城是一個重生之地,讓從前的記憶
枯骨生肉,由幽靈而成人形。
便是在此段日子,秦康經常帶女子回來尋歡,飲酒高歌,通宵至旦。衛鈺悶悶
不樂,又不說出個所以然。我十分不解,直到一日秦康的孿生姐姐秦羽道破真相。
原來秦康一直痛苦。我大為震驚。一直以為秦康愛悅女子。
秦羽如我們這個時代的許多女子,貌不甚美,而放誕無羈,與許多男人造愛。
惟有一樣好處:有生之年看視我們三人如慈母。她曾有機會為人妻母。此後不久,
即在她成婚前三天淩晨,她被發現於一僻靜街頭,屍體尚有微溫。一說是被劫財害
命,另說是自殺。秦康倒還鎮定,只是說道,奇怪,不知她為什麼要選擇這裡。她
死的時候,當是在離開我們三人西湖邊小屋後不久。記得已是深夜,我們飲了酒,
她做了菜,我做了銀耳湯。她有點醉,便脫了鞋襪,坐上桌子唱歌,若無其事,與
平常無異。
秦康性格與秦羽極為相似。秦羽死後他照常讀書,玩馬球,飲酒,時常留宿湖
邊小屋。約莫兩個月後,一個暴風雨之夜,他突然從睡夢中起身,走出門去。我和
衛鈺拖住他,他已站在水深及胸的湖裡,還在往前走。後來他說他聽見秦羽在叫他,
他追出去。我和衛鈺相顧默然。第二天,他很早便起身走了,家中、學堂均不見人
影。五天后回來,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漸喜歡文字,一度曾答應秦康與他一同進京趕考。而衛鈺絕意功名,堅持留
在杭州,唯其態度激烈令人奇怪。我和秦康決定留待時日慢慢勸他。衛鈺心甚不快,
忽一日出走。
赴京日子漸近。便在此時京中傳來消息,不久前秦康父親秦大將軍已被皇帝秘
密賜服鶴頂紅自盡。秦康猶強作鎮定。大半個時辰之後,長安秘密使者趕到。我與
秦康一同趕往城外迎接。長安使者李姓,原為秦大將軍下屬,證實秦大將軍已死,
又言及,幸好朝延開恩,除秦家所有財產盡數籍沒入宮之外,不必多累人命。秦康
一言不發。李姓使者意甚和藹,又說要在杭城多留幾天。秦康心不在焉,唯唯而已。
李姓使者不以為意,轉而與我攀談幾句,又言眼下秦氏族人需暫時集中管押,任何
人不便擅自出入秦家,又言秦康眼下情緒不穩。我略一思忖,便明其意,答應在秦
府相陪秦康。
秦康沉默寡言卻無過激言行,令人稍感安心。難得的是李姓使者時時與他交談,
多方開導,秦康臉色稍霽,我在府中無事,唯時時想起衛任,不知他現在何處,一
切無從得知。
李姓使者應我要求,派兵丁去湖邊小屋取我愛讀的詩書及衣服。我坐在涼亭忽
覺心中不安,後來果然在衣服包中發現衛鈺出走時所穿的一隻鞋子。
幾天後衛鈺又回來,發現小屋空無一人,衣服書籍皆不見,誤以為我與秦康已
上京趕考,棄他不顧,遂自沉西湖。他消失得如此徹底,甚而沒有屍首。
西湖當記得當日三個相愛的少年,如今一個沉默不語,另兩個亦同樣無言。他
們曾不分彼此,痛與愛。如今存活的,絕口不提中途遺失的三分之一,似從不曾有
過。
春闈之前,咸宣觀的桃花已開得極為絢爛。只是一堵高牆圍住園內春色,輕易
不讓人見。特別是玄機道士「紅桃處處春色」的六言詩一出之後,一班輕薄子弟視
之為名目張膽的招蜂引蝶。長安城中流言四起,連長公主也頗有微詞,言下之意玄
機太過張揚。如今時過境遷,綠翹反而佩服玄機道士的高明,她想起當日玄機道士
曾言:「流言越多,越于咸宣觀有利,」當日她還不信……,當日,咸宣觀不過是
一座普通的道觀,哪像現在——風光十餘年了,越來越好,不是身在其中,她簡直
不敢相信,能一直好下去就好了。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皺了皺眉:該有好些日子了罷,
玄機道士雲遊回來那晚,她說的那些奇怪的話——聽她的意思,恨不得馬上收手。
也不明白是什麼,幸好,她沒有再提。
綠翹凝神細看舉在跟前的水晶瓶,不由得歎了口氣。無色的液體,水一般清,
沒有重量,然而價值連城……單是貴,倒也罷了,難得的是這般心思:每年只為玄
機道士煉製一瓶——,只要她明白這一點。可是,明白了又怎麼樣。綠翹歎了口氣,
老天有時就是這麼不講理,甚至隨著性子來……現在她已經平和多了,不再像當初
怨天尤人。只要,她一輩子留在她身邊。
至於那些男人——她知道這是玄機道士每年雲遊除了招惹那些想買官做的土財
主以外的一個目的。好在她也從不瞞她!這使綠翹微微放心,這證明她從來沒有把
那些中途相逢的男人放在心上……她要是做個貞女她也不是咸宣觀的玄機道士了。
她聽見左側雲房裡侍婢們在練琴,側耳細聽,不由心下生氣:哪個彈得好的!
只有一個戲班裡買來的還可以。一下子忘了叫什麼名字——模樣也齊整,不知道將
來能不能指望她。當年自己也是和她一般大小的時候被人賣到道觀裡來的,什麼都
不會,也是玄機道士一遍一遍地教。自己是聰明的,一點就通。若說今日青出於藍
而勝於藍,也不過份——起碼在琴藝上……可惜沒幾個人知道。綠翹感到有些微微
的悵然。奇怪,這些年她從沒有這個念頭,一心一意跟隨玄機道士,眼光圍著她轉
——世人也一樣。她說什麼來著?——她不由想起那夜玄機道士所說的話,她說:
「世人只知道玄機道士,不知道有綠翹。」——真的,她以前從沒想到過,經她一
提,現在想起來,心中竟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可是,她身邊的人,整個咸宣觀的人
不都這樣?她轉念一想,一直是這樣,玄機道士——這個比她年長的女人——太眩
目,走到哪裡都是眼光的中心,太光彩奪目,把她身邊的人的光全遮住了。沒有她,
誰不都是嬌媚的,活潑的,該受男人寵的?——只是,她若一出現……不是沒有過
這樣的情形,她親眼目睹,當時看了,只是全心全意地目眩神迷。綠翹忽然對自己
有了疑問:難道自己心中,真的沒有——從沒有想過,要做像玄機道士那樣的女人?
綠翹想出了神,呆呆地看著香爐裡插的一支香。春日的咸宣觀裡,香也是情懶的,
不動聲色的,看似無意,一直靜靜地向上延伸著,其實卻在暗暗攢著氣力,只是不
知是什麼時候,風一來,不知怎麼就一下子鬆懈了,倒了,中途飄走了,自己也料
想不到……綠翹忽然霍地站起身來,跑出去。她不願意再想。
她走得太快,腳步聲在走廊裡有了咚咚的回音,左側雲房的一扇窗被無聲地推
開了,幼薇——玄機道士看見的那個女孩子露出臉來,靜靜地張望著,她看見綠翹
匆匆在走廊盡頭消失的身影。她又向道觀門口的方向望去。春天,觀裡的一重重大
殿,層層門都通通大開著,從後院可以一直看到最外面的院門。直而闊大的風穿過
重門進來,穿堂過戶,浩蕩而不容置疑,不容反抗。這時一個男人跨進最外面的門
口,她眼睜睜地看了半晌——太遠,他背著光,穿過一道門,又穿過一道門,身上
浮著一層白天光,臉還是看不清楚——幼薇無心再看了,便關上窗子。
這個男人終於站在光線裡了,是巴蜀士人戴春風。
他站在陽光裡,整個道觀忽然一下子靜了,刹那間她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了,
仿佛就是這麼奇異:他周身有著吸附性,一出現,便把靠近他的一切通通吸過去了,
過濾掉了,乾乾淨淨,連光也暗了一層。玄機道士死死盯著面前的戴春風,作聲不
得。他笑嘻嘻地,心想:女人就是這樣!她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覺得空氣有
點沉悶,故意東張西望:「咸宣觀果然好景致……。」存心胡謅一通。她忽然道:
「你來,就是為這個?」他倒愣了一下,想一想,笑道:「這麼遠趕來,看一看天
下聞名的咸宣觀桃花,也值啊。」
她冷笑一聲,道:「送了命也值?」他聞言驀地收斂了笑容,停一停道:「好
心來看你,總不錯罷?」玄機道士沒再言語,側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在一邊
等著,一會兒聽她道:「你終究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相信我才來。」他道。
他不由得急道:「什麼話!——讓你在青城山等我,千萬別來長安——」「——來
長安我會死。」戴春風不疾不徐地截住她的話。他緊緊地盯著她的臉:她臉色蒼白,
眼裡有著恐懼和惶惑——從他見到她,她就這樣神不守舍。那麼,是真的?他心中
忽然打了個寒噤——她說的是真的?他碰到的那個神秘的相士的話也是真的?
「你會死。」那個相士說。記得當時自己只是笑了笑,想起那個不久前剛離開
他回長安的玄機道士也曾這麼預言。他不相信,然而心裡不快——後來想起其實是
不安。
他報了生辰八字。那個相士看著他的手相,又抬頭端詳著他的臉,忽然露出迷
惑的神色,看了又看,只是搖頭,邊低聲道:「奇怪,奇怪。」全是一刹間,他的
一顆心忽然懸在半空中。幾經催促,相士方道:「你會死——」他不由心頭火起,
大喝道:「死就死,有什麼奇怪——」相士呆呆地看著他道:「——你必死無疑,
可你會死兩次,兩次相隔一天——。」
此時他站在咸宣觀中向玄機道士講述相士的預言。心中有奇怪感覺,似乎他在
參預一個遊戲,或談論他人……他人……,他的思路被玄機道士打斷了。她似乎並
未注意傾聽他剛才所說的話——她呆了半晌,忽道:「相士也預言你會死——你還
來?」她看見他奇怪地笑了笑——沒想到他會說出那番話——他不看她,好像在對
自己說話。
「你和相士都預言我會死,預言我會中狀元,會死在曲江大會之後——甚至死
兩次。我起先以為這只是一個惡毒的玩笑,以為這非常可笑。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不知道為什麼,起碼——我覺得這並不可笑,不可笑,有點……可怕——我不是膽
小。」他猛然回過頭來,盯著玄機道士,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立時感到了:
「你也覺得可怕,對不對,——或許是害怕。實際上,我不相信你。——這肯定有
人在策劃。我——不相信任何相士的預言。不過,我還是想來長安,如果是陰謀,
我要知道真相,我不相信你,——不過我有把握,你會幫我。」他的眼光停留在她
的臉上,這麼尖銳,像換了個人——是她以前沒留意到的。她不由得退後了一步,
點了點頭。他仍注視著她:「可——我也不能說,你是完全在說謊——你的那個預
言。你看上去有點奇怪。」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有一天我會發
現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要麼是一個玩弄陰謀的騙子,要麼是——」他吐出兩
個字「瘋子。」
她愣愣地看著他,他們倆互相凝視著,末了,她忽然低下頭去輕輕說了一句:
「我誰也不是,我是——」他沒聽清最後兩個字,只看見她一刹間奇異的神色,她
卻不再說了,一轉身向後園走去。
她在後園門口站住了,不肯再走進去:「就是這裡。」她道,此時她已經平靜
下來。她不禁又看了他一眼——然而,什麼也沒有兩樣,一切都是正常的。奇怪的
是她接下來說的話:「二十二年前,我夢見我殺了你,就是在這道觀,這後園,就
在那棵碧桃樹下。」
「那年我十三歲,我常夢見我在樹下習琴,我夢見我殺了一個叫戴春風的新科
狀元,時間是在他參加曲江大會之後。」她的眼睛與他的相遇。她這樣平靜而熟練
地一一道來。她知道他不會輕易相信,所以說來分外從容,只是聲音微微發抖,不
知是害怕,還是緊張。他想著,本欲好好調侃她一句,一邊調侃一邊審視她一但他
心裡慢慢地有點半信半疑。便是在此時他聽到了琴聲。「錚琮」一聲,極細微,但
極清晰——冥冥之中仿佛在證實她的話,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她所指的碧桃
下,她也聽見了,但只盯著他,她看見他的臉色驟然慘白——樹下什麼也沒有,她
知道。她目不轉睛地向他微笑著,輕聲道:「直到現在你還以為我在騙你,真的,
我一直都記著你的臉。二十二年來,我經常重複夢見我向你刺的一刀,像這樣——」
她瞪視著他,慢慢舉起手來。他看見一個虛擬的手勢,他一刹間想起幾個月前,他
初識玄機道士,在青城山上,他無意間走到她背後,她的迅捷的反手一刺——就是
這樣的手勢,一模一樣。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那把虛空的刀,如見自己的屍體。他想:
真的,是真的,原來她預言的是真的,如果她沒有騙他——此刻他寧願她是在遊戲,
寧願整個事件是由一個活人佈置的陰謀,不要這樣鬼氣森森,無從捉摸——那麼一
切已成定局,無可挽回。但,如果這真是一個騙局呢,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一個夢並沒有什麼可怕,可當時我醒來時發現
手上滿是鮮血,腳上的鞋穿得好好的,還沾著濕泥,像走了很長的路。」
「我想了這麼多年,唯一的一個解釋是那天晚上我走錯了路,一步走錯——走
到二十二年後的咸宣觀後園——殺了剛從曲江大會上回來的新科狀元戴春風。」
「我經常夢見我重複那一刀,我控制不了。」
「我曾經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可是忽然有一年,我被人從夫家趕出
來,無處可去,走到咸宣觀——那時這裡只有兩間破房子,我一走到咸宣觀就住了
下來。我一看見這個地方就覺得不對,可好像有只手拖著我往這個地方拉。我做了
女道士,咸宣觀慢慢有了名聲,慢慢地建了新房子,買了附近的田產,築了後園的
圍牆。那時候我還稀裡糊塗,一心想把咸宣觀修建得好好的……忽然有一個晚上,
我從屋裡出來,一直走到後園,就站在現在這個地方,我就這麼無心之中向四周一
看——」
她停了下來,太陽光忽然一下從雲層露出來,照得她的臉反射出澄澄的光——
銀色的,像夜裡的月光。——他的心不覺一顫。她淡淡地微笑道,猶在追憶當年情
景,她向他道:「我就這麼無心之中向四周一看——,你猜我看見什麼了?」
看見什麼?——他的心往下沉。
「——我看見後園,跟我十三歲在夢裡到過的地方一模一樣,每一塊磚,每一
段牆,每一個臺階。我心猛跳了一下,還不死心,返身就向前面跑去。我跌跌撞撞,
繞著道觀跑了一圈又一圈,摸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盡。沒錯,整個道觀,後
園,無一不是當年夢裡的樣子。我想,完了,原來真的逃不了,——幾年來我辛辛
苦苦奔波,原來只是上天假我之手造一個殺人現場。可笑這幾年我還是像在做夢一
樣地糊塗。」
「要說破綻也不是沒有——我發現後園真相那年,這園裡還沒有這棵桃樹,我
覺得高興——真可笑,好像是覺得缺這一棵桃樹就是有了破綻,整個事情就完成不
了。沒有桃樹,沒有夢裡一模一樣的桃樹,十三歲的我就不可能走錯到現在我所居
住的咸宣觀來,就不會殺死你,那麼一切還未成定局,甚至可以改變已發生的事。
我高興了兩天,又覺奇怪,我覺得不會這麼輕易改變命數。於是我在園裡拼命找,
甚至掘地三尺,然而真的,沒有一棵桃樹的影子,我定了規矩,後園不許種植任何
一棵樹,——更別說桃樹了。」
「三年前,咸宣觀奉長公主之命擴建,我正好在外雲遊,五個月後回來一看,
後園擴大了一倍,更奇怪的是在園子中間多出了一大截樹根,焦黑的,剛露出地面
一截,還看不出是什麼樹。綠翹說,工匠拆除原有後園園牆時,在牆外角落裡發現
了這麼一個樹根,看樣子是枯死了多年,上面有過路人歇腳的痕跡。園子擴大一倍,
這個樹根的位置就成了園子的中心——後來我用腳量過,從圍牆的任何一邊走到樹
根都是同樣的步數,不多不少,都是五十四步——綠翹說,樹很太深了,工匠們就
讓它留著,沒有動。」
「我一看見那個樹根就雙腳發軟,要不是綠翹扶著就站不起來,她還以為我太
累了。晚上我睡不著,就起來,走到了這園子裡,就坐在這樹根前,一動不動地坐
了大半夜,橫看豎看那棵樹根都是枯死的。我不信,半夜裡從前院的深井裡打水,
一趟趟,拎得雙臂發麻,一桶水澆下去,地上的土一會兒就幹了,像底下有個大嘴
在拼命吸……我也記不清我拎了幾桶水。」
「第二年春天——」玄機道士的臉上有做夢一般的飄移的微笑,她好像在看他,
又好像不在看他。她重複了一句:「第二年春天——」卻不說下去。
他們同時向園子中間看去。天已經黑盡了,就是那棵碧桃樹——是它的季節,
在夜裡也開得盡情極了,洶洶的,恣情的,無所顧忌的,是第二次生命,是死了百
年又吸了精血的活過來的女僵屍。血霧一樣的花瓣和蒼綠得泛著銀斑的樹葉,是老
臉上的塗著胭脂的唇和飛揚糾結的白髮,是猙獰而長聲的笑。她當然忘不了:好個
第二年的春天,瘋長的樹,她被它攝住了似的跌倒在地上;她被緊緊抓住似的,她
知道她再也動彈不了,逃不了,天涯海角……知道逃不了了。她就等,死一樣地等,
直到她終於在蜀山棧道上等來了他,戴春風——一樣樣等來了,按順序無一不缺。
「現在我知道,我十年苦心經營,拼命操持,一手營造一個殺人現場,就是為
了你。」
「等著在蜀山棧道遇見你。」
「等你來長安。」
「等你成為新科狀元戴春風。」
「等你參加曲江大會。」
「等著你被殺。」
他一跤坐倒在地,幹嘔起來,純屬下意識反應,除此之外,他無以排解心中的
恐懼,——用盡全身氣力,把全副身心嘔成一具空殼,不用思想,空了,什麼都沒
有。他的手指剛觸及喉頭,忙又移開——他想起玄機道士的手勢,那熟極的一刺,
電光石火之間,他感到一股冷氣。或許,還有轉瞬即逝的殺機。
她在一邊冷冷地看著,不發一言,活該,折磨了她多年的惡夢,終於有人來分
擔,——算起來,他也有責任。他是所受折磨的一部分,抑或是根源。然而她對他,
心底又有著慢慢湧起的柔情:這世上,真心的,愛她的男人,千里迢迢,蜀山、杭
州甚或更遠,他趕著路,起初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忽一日遇見了,她敢說
他這一路趕著不是為了來會她?縱然是赴死,也是一份刻骨的。不由人退壁三舍的
情份。是肉中的毒矢,骨上的創口——一箭自二十二年前遠遠地飛來,痛入骨髓,
腐爛肌理,直到現在,刮骨療傷,是自虐的創與痛。
她緩緩走上去扶他起來,脆弱是片刻的,到底是凡人。他此時已神色如常。
「我決定了。」他道。決定什麼——如現在走,還來得及,她想,但她沒有說,
她安靜地等著。
「留在長安,赴春闈。」他道。如果真的有這樣一條死亡之路,他就走走看,
一步,一步,按照已有的線索,或者,反過來。他也不能十分相信她。在內心,他
更相信這是一個陰謀。他想知道,是誰想殺死新科狀元戴春風。
他們又聽到了琴聲,一聲,兩聲,卻不是來自樹下,他們循聲望去,他們看見
綠翹站在不遠處的一重門——通向紫雲丹房——向他們招手:「觀主,請戴公子進
房吧,我已安排好了酒菜。」
戴春風笑應一聲,轉而向玄機道士道:「改天吧,我還要趕回客棧去準備準備
——你說我真能中狀元?」未一句已有玩笑之意,他看見玄機道士臉色一變,忙笑
道:「說說而已。」
走過綠翹時,他順口道:「這琴聲——?」
綠翹笑道:「是新來的幾個女孩子在練琴,不成材,公子聽得不入耳吧。」
戴春風笑一笑,便走了。走幾步回頭,猶看見咸宣觀觀主玄機道士和她的使女
綠翹一主一僕,兩個女人站在原地向他望著。
戴春風一路上無緣無故地出了一身冷汗。
綠翹走近玄機道士,在肩上略略一推,訕笑道:「看什麼哪,人都走遠了。」
玄機道士不語,舉步向前走,綠翹卻不動,站在原處,似有些發怔,臉上掛著若有
所思的微笑,她又向門口看一看,戴春風已經走了。一大片空地上鋪著細白石子,
月光在上面像汪著一層水銀,薄薄的,稀溜的,他人走了,影子卻仿佛還附在這薄
水銀上,抖抖的。綠翹出著神。
玄機道士走了幾步,回鄉向她看著,綠翹的眼光也碰著她的了,兩個人隔著十
幾步路,靜靜地,對視著,卻不說話。玄機道士道:「你來麼?」聲音淡淡的,聽
不出任何情緒。綠翹頓一頓,道:「好的,」卻不移動腳步,兩個人仍是安靜地相
互看著。又過一會兒,玄機道士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綠翹也覺著了。玄機道
士沒說什麼,轉身走了。綠翹停一停,跟上去。
「戴公子真是一個風趣的人。」綠翹笑道。晚飯依舊擺在紫雲丹房,主僕二人
相對而坐。玄機道士雙眉一挑,淡淡地道:「是麼!」又道:「你知道他姓戴?」
「看你說的,人家等你半天,觀裡來來往往的人多了,他一個人站在太陽底下……」
綠翹用小銀刀切著玉冰瓷盤裡的羊肝,一邊慢慢地說。小銀刀碰到了瓷盤,像磨牙
似地有條不紊地磨著,讓人的牙不自覺地酸起來。她無意之中一抬眼,看見玄機道
士一隻手把刀舉在眼前,卻不動,呆呆地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綠翹不覺把手裡
的刀盤一放,歎了口氣:「又在想些什麼——」
玄機道士一驚,醒悟過來,手一動,把盤子掃落在地上,「噹啷」一聲碎了,
她愣一愣,仿佛想一想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才俯身去拾。這時一直在一旁看著她
的綠翹失聲道:「你別動。」她不由得向她看去。
綠翹站起身來,隔著桌子按住她的手道:「你別動——我來。」鬆開她,繞過
來,蹲在她的膝下,半跪著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乾淨,站起來,卻想不起把東西擱在
哪裡。玄機醒過來一般,心裡有點歉意,正待開口,卻見綠翹一皺眉,用力扯下一
片裙幅來,包住那些碎瓷片。玄機怔住了,呆呆地看著她的臉。綠翹把東西擱在身
上,抬起頭來,道:「好了。」
玄機道士道:「綠翹——。」
「這是我們做丫頭做的事。」綠翹若無其事地笑道,可是沒有看她。
玄機遲疑地道:「你的手——」
綠翹低頭一看,原來掌心被碎片割破了一道口子,正在往下滴血,自己還不覺
得——此時方才覺得痛,不覺眉頭一皺一陣噁心。玄機道士已急忙過來,道:「你
見不得血——」傷口不大,劃得卻深,一下子止不住血。玄機道士不覺呀了一聲,
怨道:「收拾東西麼——用得著使那麼大勁?」她不知怎麼辦才好。
綠翹向她看著,輕輕推開她:「我自己來。」也不捏住傷口,血一路流著,自
己在屋裡找了藥敷上——紫雲丹房是她每年為玄機道士煉製香露的地方,倒是什麼
都有。綠翹依舊走過來,坐在她對面,埋下頭吃了兩口,方向她笑一笑,道:「你
不慣做這種事。」玄機有點手足無措:「綠翹——我——」她張口結舌,想不出合
適的話,她奇怪自己在這個使女面前也有笨嘴拙舌的時候,她隱隱覺得自己應該對
綠翹有所歉意,但她做錯了什麼——她不禁問自己。她覺得此刻的綠翹有點陌生,
或者,或者是自己的緣故,她知道一段日子以來,自己的不對勁……,什麼都不對
勁。
綠翹卻不作聲,一隻受傷的手擱在桌子上,另一隻手握著小銀刀輕輕地劃著,
劃著。看著羊肝已劃成了碎末,她還不吃。玄機的眼神不覺從她的手上又溜到那盤
碎羊肝上,又從碎羊肝上溜到小銀刀上。
玄機機械地道:「我——」一出口,她便發覺語氣有點澀,她清一清嗓子,又
不由自主地想,為什麼——她忽然覺得有點怕眼前這個比她年輕比她低微的女人:
「我——我這幾天心裡有點亂——」她低聲道。不看她,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
那把小銀刀,握著小銀刀的手。「不是這幾天,也不是有點亂,自你從四川回來後,
你一直都這樣,一直都神不守舍。」玄機道士聽見緣翹輕聲道,聲音裡沒有什麼明
顯的情緒,她猜不出她臉上會有怎樣一副表情——她第一次覺得綠翹有點陌生——
十年了,十年了也抵不過一刹的陌生。玄機道士聽見自己有點做作的笑聲:「你知
道,李宰相他不是個老糊塗,他的為人——」話沒說完,她聽見綠翹平平的聲音半
空截斷了她:「不是李宰相,是戴春風。」玄機道士的身子不覺一顫。綠翹的聲音
像把扁平鋒快的剪刀,冷不防伸出來一夾,剪斷了她的思路,她覺得頭也有點亂了,
不覺分辯:「不是——你不知道。」「就是他——對不對?」綠翹輕聲問了一句。
她不覺反問道:「他——你是說——。」綠翹的聲音還是那樣低:「就是這個戴春
風,我早就知道,就是他把你害得魂不守舍。」玄機道士臉色慘白:「綠翹,你—
—知道什麼?」綠翹笑了一聲,沒吱聲。玄機道士心下怵怵的,她忽然想起,剛才
綠翹在後園,莫非她聽見了他們說話?她不知不覺用手按住了桌子,她的腳踩到一
樣硬東西,是剛才掉在地上沒拾起來的小銀刀,就在她腳底下……。綠翹冷冷地道:
「你動心了——從你剛回來說到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不對勁。」玄機道士的腦子
木木地,動心?……她忽然鬆懈下來了,原來綠翹說的不過是這個!她想。
綠翹的手忽地停了下來,猛地把小銀刀往盤裡一扔,玄機道士被那聲音驚得一
抖,不覺抬起眼來看綠翹。
綠翹銳利的眼神審視著她:「你愛上他了——」
玄機道士不禁微笑起來,身子向後一靠,背心抵住椅背:「你說的是這個。」
想一想,又道:「你也知道,我每年都出去——總會——」
「可這次不一樣,你說過你從來都不會為任何男人動心。」綠翹道。
「不過是逢場作戲——」玄機道士道。
「你還不承認——」綠翹道。
「好了,好了,就算承認了又怎麼樣?」玄機道士道,她不耐煩起來。她覺得
累了,站起來把椅子一拉,準備走。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不對她說明白——她
這樣放肆,干涉起她的事——不過是個下人。念及此,她不禁心下責怪自己,總是
這幾年自己太由著她,念著她是個難得的可靠心腹,放手把什麼事都交給她管的錯,
她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敢干涉起她的私事來了。玄機道士道:「綠翹——」
不料綠翹卻突然爆發起來:「男人——有什麼好。」她的細白的臉漲得通紅。
玄機道士吃驚地看著她,沒想到她會這樣地……劇烈。玄機道士的表情冷起來
僵僵地說:「這是我的事。」她的目光觸及到桌子上包著瓷片的碎片的碎裙幅,看
了一看,綠翹的目光也跟著她的轉。玄機道士的目光回到綠翹臉上,唇邊浮起一絲
若有若無的微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就像這碎瓷片,是你的事。」說完
了直直盯著綠翹的眼睛,一轉身走了。
綠翹作聲不得。
玄機道士從李宰相府出來,登上馬車回咸宣觀。這是一條較為偏僻的街道,幹
乾淨淨的路,不多的行人——他們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出現——是李宰
相的人。她想他是一直謹慎著,他的命,他的前程,然而這些年似乎是越來越膽小
了,……她心中一動,掀開一條縫向外望去。果然,他又新增了幾個暗哨。可能,
正是年老的緣故罷——他一直有著幾個強有力的勁敵,可是近幾年來已慢慢剪除幹
淨,——她看見的他,越來越愛惜自己的生命。他這一輩子也算是好的了,該知足
了,不知他有沒有想過要收山養老——可是她曉得他一生都沒有平過心,贏的時候
是如此,輸的時候也是如此,沒服過誰,也沒服過自己。也虧了這份不服人的心,
他才有今天——可是老都老了,他還要什麼?她真猜不透他。倒是自己——她不由
得想到「收山」二字,又向車外看了幾眼——這條路,來來去去也走了十年了,還
不算上在他府裡的十餘年。可是十餘年了,這裡什麼也沒有變化。年年的暮春,一
種紫色的花落滿一地(她想起她從來也沒留意過這樣開花的樹的名字),每天她的
馬車像做夢一樣地在上面跑,每當此時,她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她一年中最
喜歡的季節,可是景色再好,看多了也煩心,年年如此,歲歲如此,可人卻老得那
樣快——那開了一季的紫花在雨天裡腐爛,甜而腥,厚而漫長,空氣都是粘而稠的:
打出去一拳就被粘在裡面——像夢魘、惡夢。她想起戴春風,不勝煩惱。她不禁有
點恨李宰相。剛才在他府裡,她跟他說戴春風已到長安。可他只是嗯了一聲,沒什
麼表示。她在旁邊心中發急,她真是怕,她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她覺得她昏了頭,
可是她又不太敢讓他知道,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跟他這麼些年,什麼話她都跟
他說,她的每一件事,每一宗心思,他都明白,明白,可唯獨這件事……她怕到了
極點。
她記起當時情形。只是當她說起戴春風準備赴試時,她看見李宰相的眉毛動了
動,然而他沒多說別的,只是沉吟道:「戴春風的文才……,」他看她一眼,補了
一句:「……想必是好的。」直到她走,他也沒有再提到什麼。可是她覺得略略寬
心了,她知道他會幫她的。十年來有多少事都是他幫她拿定主意,一手擺平的。—
—只要,他別懷疑她,現在,她只想離開長安,迫不及待地——或許有可能,還有
戴春風一起走,他本來就該在青城山等她。可是她知道他一定不肯走,「看個究竟」
——他是這樣說的。
各地舉子雲集長安。過兩天,就是春闈。
放榜。
隨後,就是新科進士們的曲江大會了。
玄機道士直到三更才匆匆回到咸宣觀。經過紫雲丹房,她不自覺地停了停,丹
房門緊關著,也沒點燈。她聽見不遠處一排雲房裡侍婢們隱隱的笑聲,這個時候,
她們多半在燈下玩牌,刺繡,鬥蟲,練曲——這是在咸宣觀裡必須學會的一切。雲
房後面是一排樹,再過去就是後園了,後園的桃樹……她回頭望瞭望那一排燈火,
想著這燈火是亮堂的,燈下有著活潑的、新鮮的肉體與生命,她忽然膽子大了起來:
怕什麼,這是她的咸宣觀,十多年她一手成全了它,相依為命,縱使有什麼不可理
喻的,也不會在此刻。
她忽然起了念頭,要看看那後園,在這夜色中看看桃樹,在什麼都還沒發生之
前。她越走越快,自己也不覺著,三步兩步就趕到了後園,她睜大眼睛,真的,什
麼都是好好的,什麼都是正常的安靜的,她從來沒有發現這夜色中的後園竟有那樣
明朗——是月下的明朗一的一刻。她一直害怕這個地方,沒有好好地看過,原來……
如此。
她看見樹下空蕩蕩的,她沒看見那個習琴的女孩。可是她心裡知道那個女孩不
會就此消失的,她還會再來,只是說不準什麼時候——她知道那個女孩就是十三歲
時候的自己。十三歲的自己在午睡時一步走到二十二年後的現在,她是這麼對戴春
風說的。她知道他不信,至少,是不全信。——可她一定會在曲江大會的那個夜裡
準時出現的,她知道。
玄機道士在後園站了一會兒才走。
她從牆上取下畫,一轉身時發現綠翹站在門口,不聲不響的,嚇了她一跳,也
不知道來多久了。她沒有停手,她知道綠翹在看她。
「你又去他那裡了。」綠翹道。玄機道士在卷那幅畫,聽了這句話,手一松畫
又散了。她重新又卷,道:「你在監視我。」不知怎樣,一聽她那樣的口氣,她心
裡就發煩——還好,一切就快結束了,她想,加快了手裡的動作。
「你要提防他。」綠翹道。玄機道士聽出她的聲音有點遲疑。提防他——她有
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玄機道士在心裡冷笑著。提防他——提防得了嗎?她不由得
發狠,手裡加勁,把畫卷得亂七八糟,她顧不了那麼多——真的,顧不了了。
綠翹注視著她,又道:「男人都一樣壞,他們跟女人不一樣。這些年咸宣觀為
李宰相做了多少事,可是——怕只怕,到頭來,他只是利用我們。」
玄機道士停住了,直起身來向她看著。低下頭想一想,又向她看著,玄機道士
的表情古怪,她問綠翹,「你以為我去了哪裡?」綠翹奇道:「你不是去了李宰相
李府了嗎?」
玄機道士看了她一會兒,才緩緩點了點頭。她覺得有點古怪,又有點好笑,那
麼這次又是自己會錯意了。她還以為綠翹跟蹤她去看戴春風。這麼說來,這一次自
己是誤會了她的好意了,然而多麼古怪,她想起昨晚,她跟綠翹面對面——卻總是
一個人說著一件事而另外一個人領會成別的意思,那麼,真的是自己的緣故?——
是自己多疑還是這幾天她心裡的負擔太重了,太緊張了。
她看見綠翹臉色憔悴,燈光下也看得出她的雙眼略略地紅腫著——原先是一雙
清水眼,純真的,眼裡滿是對她一心一意的跟隨……。她想起昨晚的情形,她和綠
翹的爭執,自己對綠翹說了那樣的話,她現在覺得,自己好像又做錯了——自己竟
然說了那樣刻薄的話,太重了點……。
綠翹卻低下頭,低聲道:「昨晚,我是急糊塗了,我只是不希望你離開咸宣觀,
咸宣觀要沒有你,一定支撐不下去。我是想,咸宣觀是你多年一手操持成的。可是
我和這觀裡所有的人都把它當成自己的家了。你要走了,這觀就散了……,你知道,
我,這裡的好些人從小被賣來賣去,連自己的爹娘是誰都不知道,更別說有個投靠
的親人了。」她說得很慢,逐字逐句地斟酌,憋著委屈……她努力控制著自己,她
有些怕,怕話裡帶著情緒,又引起玄機的疑心。但是,她忽然注意一下玄機房裡的
一切,臉色一變,聲音也惶急起來:「你在收拾東西,你——要走?」
玄機已經被她的話感動了。她相信她的話,此時不由得把手裡的東西看一看,
道:「我有我的難處——你不明白。」
綠翹一言不發。
玄機道士走到窗前,外面是高的、黑的天,天下面是長安。一個華美的城,一
個驕橫的。傳奇的王朝,每天有新的奇跡發生——但是它的孩子氣的虛幻的熱情已
經過去了。一天天冷漠,不可理喻,越華美越悲哀,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隱藏在
裡面的可怕的東西慢慢地暴露出來了,無藥可救,像心中的魔鬼……她很快地閉了
閉眼睛。她低聲道:「我已經越來越不喜歡長安了。」她這樣說的時候心裡是真正
哀傷,水一樣的,平靜的哀傷——是最深最大的。然而停了停,她轉過來對著綠翹
的時候,臉上帶著笑。玄機道士道:「我不會走——我剛才只是在找一些東西,一
些過去的東西,像這幅畫,是我十三歲那時的畫像。」她嘩啦一聲,把手裡的畫抖
開來。
綠翹遲疑地看看她,又看看畫。這麼說,她真的不走?剛才她真以為玄機道士
會跟戴春風走——她相信她做得出的,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這幅畫,她當然
見過,一直掛在這間房子裡,只是從來沒有細看,現在她看出來了,真的是玄機道
士——還是二十年多年前小女孩的衣飾打扮,眉目也像,只是神情有了很大改變—
—中間堆著二十多年滄桑辛苦歲月。她心中一動,覺得這幅畫很熟悉……玄機道士
道:「這幅畫,還有那兩包舊東西,我是特意找出來給戴春風看的。」
綠翹略怔一怔,隨即笑道:「好呀——別說他,連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你小
時候的模樣呢,等明天他來,見了一定高興。」玄機奇道:「明天,你怎麼知道明
天他會來?」
綠翹「呀」一聲,輕輕拍拍自己的額頭,自責道:「你瞧我這記性,剛才特地
來告訴你的——戴公子今天來過了,整整等了半個晚上,你回來前他剛走,說是要
趕著到城外等一個朋友,我已經替你約了戴公子,讓他明天下午來嘗嘗觀裡新釀的
好酒。」玄機道士聽得出了神:怪不得,她剛才在客棧裡沒等到他,原來他到這兒
來了。就是剛才在客棧裡,她忽然作出了決定,既然他不走,她便留在長安,不管
發生什麼事。現在,眼看是塵埃落定的時候,她竟然還想逃?她笑了起來。
玄機道士忽然提起一事,問綠翹:「戴公子沒說他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綠翹笑道:「沒有,他說他只是來看看你。」
玄機道士發了一回怔,不知道想起什麼,臉上忽然浮起了笑意。她瞥了一眼綠
翹,調侃道:「咱們觀裡新釀的好酒——你倒作起我的主來了,不但留客,還自作
主張——這好酒我倒沒喝過,好不好還不知道呢。你卻像人猴兒獻寶似的。」
綠翹笑嘻嘻地,紮煞著手:「好不好,總是咱們咸宣觀的心意,再說——肯定
好!」
戴春風次日如約前來咸宣觀。他來得早了些,看看天,還是中午的不偏不移的
太陽。他在觀外轉了一圈,剛想踏進門,卻又躊躇起來。剛才,一路上趕得急,—
—連他也笑自己:不過是見她而已,可是一看到咸宣觀,心裡一松,卻患得患失起
來。想想也沒什麼值得這樣。他想他大約是有點發昏,自從他遇見她,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預言——或者說,是可怕的陰謀,荒唐而離奇。
他在觀外的空地上又轉了個圈,想了又想,終於決定,先進觀裡再說。他盤算
著見到玄機道士時該說什麼好——一切太像一齣戲的開場,她一出現,周身就有著
太濃的戲味,真假難分,他不由分說地被拖進去,——抑或是他自願的。對了,還
有那個侍女綠翹,他幾乎忽略了她,匆匆幾面,她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她應該是俏
麗的,明朗的,可是……他搖了搖頭,他不明白,他記得她看玄機道士時的眼神,
她有一雙飄忽不定的眼睛。
他一腳踏進咸宣觀,就看見院裡有個人背向他負手站著,好像在看什麼——是
在看迎春花。雖說是在院角落裡,可是開得分外繁茂。或許是它那燃燒了一切的黃
色,給了他如此錯覺。他的腳步驚動了那個人,轉過身來。戴春風看見一個身著黑
色便服的老人。戴春風本來是一直向裡走的,可是此時他忽然走向那個老人。
他們並立站在那蓬花前。
「這花開得真好。」戴春風笑道。他一手拿著那把紙扇,一下一下敲著另一隻
手的手心。
「是。」老人微微一笑。可是他沒有看戴春風,他對那花有點入迷。
「可惜有點不合時宜,現在已經是暮春了。現在不是它的季節,——早該謝了。」
戴春風又道。
「可是這一院子的花,就數它開得最好。」老人道。
「強弩之末。」戴春風道。
老人向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年輕人有此見地,真是難得,我見過的,
大多張狂。」
戴春風「啪」地一聲,把手裡的摺扇打開,又合上——不知為什麼,他有點緊
張,「不合時宜,便是不識趣。」
老人不語,打量著他,微笑道:「剛到長安?」
戴春風道:「三天前。」
老人笑了笑。
戴春風道:「實則是四天,第一天在城外。」
老人又問道:「從青城山起程?」
戴春風道:「本去杭州,臨時改道。」
老人笑道:「為什麼?路上有什麼事發生?你別說——我猜一猜。」
老人沉吟道:「你一定遇到了一個奇人」
戴春風道:「是個相士。」他覺得自己的笑容已經有點僵了。
老人又道:「是個老人?」
戴春風道:「不,是年輕人。」
老人略感意外。
戴春風道:「你倒像是個相士,不過猜錯最後一個問題。」
老人淡淡地道:「不是猜錯,是說錯。也不是猜,是知道。」忽問:「知道我
是誰?」
戴春風道:「當然。」他的表情有點奇特。
老人仍然微笑地看著戴春風,忽道:「可願跟我回去?」
戴春風道:「出來了就不回去了。」
老人道:「找你很多年了。」
戴春風道:「不用找,該來的時候就來了。」
老人道:「說得對,不過我總算找過——也是盡了力。」
戴春風道:「成事在天,以前是機緣不到。」
老人又道:「天機難測——總不見得是專程來長安看花?」
戴春風道:「不是看花,是探花。」
老人道:「不是探花,是狀元。」
戴春風不禁向他看一眼:「你果然都知道。」
老人道:「不是知道,是天機。」
戴春風默然。
老人道:「為什麼一定要做?」
戴春風道:「不是做,是試。」
老人道:「試什麼?」
戴春風道:「試天機。」
老人道:「天機不可試。」
戴春風道:「不試不知。」
老人默然,長歎一聲,又問:「要如何你才肯罷手?」
戴春風笑一笑道:「當是新科狀元戴春風曲江宴罷後。」
老人緊跟一句:「何地?」
戴春風道:「咸宣觀後園。」
老人道:「那時你跟我走?」
戴春風的聲音一低:「我跟你走。」
老人忽覺他的聲調有點奇怪,不覺向他凝神看一看,忽又微笑道:「找了你多
年。」
戴春風道:「知道——等了你多年。」
老人道:「好。」回身便走,走兩步,回頭,看見戴春風正在向他看著。
戴春風忽問:「知道我是誰?」
老人怔一怔,笑道:「當然。」
便在這時,他們同時看見玄機道士神色慌張地從後院跑出來。
老人向戴春風手裡的扇子看一看,又看一眼正跑過來的玄機道士,笑道:「這
個季節最合時宜的當是咸宣觀的桃花。玄機道士當是在這扇上作畫題詩的最佳人選。
當初她去青城山時,我可沒想到有今日這樁公案。」
戴春風忽然臉色一變。
玄機道士已到跟前,喘息不止,頭髮也散了一絡,極為狼狽。遠遠地,綠翹追
出來,看見他們,停一停,慢慢走過來。
玄機道士張口欲說什麼,老人舉手一擺阻止了她,含笑的眼神在她臉上一晃,
又在他的臉上停了一會兒,輕聲向戴春風道:「不過,你要小心。」回身走了。
玄機道士不禁呆了,她忽然把一隻手掌塞在嘴裡,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她恐
懼著,失聲道:「他——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他都和你說了什麼?」她的話顛三
倒四,只是一味地惶急,完全與平素不一樣。她得不到回答。正好綠翹走過來——
老人一走,她小跑著過來,玄機道士死命一把揪住綠翹,求救的眼神看著她,道:
「你問問他,你問問他,他都跟他說了些什麼,他——他來做什麼——他怎麼會來
這兒。」她一邊幾個「他」問得急促,綠翹卻心下明白,向戴春風看了一眼,攔住
她的話頭:「什麼『他』呀『他』,你可是糊塗了。這不是戴公子在這兒——戴公
子,你別怕,她一會兒就好了——」下一句話她對著玄機壓低了聲音,可戴春風恰
巧聽見:「你放明白些——戴公子未必就認識他是誰。他來了又怎麼了,不過是正
巧遇上了,說幾句閒話——你別多心,這裡的人都好好的,你別瞎想,誰也不會把
他怎麼樣。戴公子是個明白人——你這樣胡鬧會嚇著他。」
綠翹向戴春風看去,他呆呆地向她們看著,她向他使了個眼色,他糊裡糊塗地
走過去,剛上前,被平靜下來的玄機道士一把抓住:「他沒跟你說什麼吧?」她急
切地看著他,眼裡汪著淚。他不由得向綠翹瞧去,她連連點頭,他忽然明白了。他
俯下身去,輕聲道:「沒有,我們不過是說了幾句閒話而已。」
玄機道士終於平靜下來,他們送她到屋裡。綠翹帶上門,走了幾步,方聽見戴
春風追上來。
綠翹道:「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剛才你一下子就不見了。」戴春風笑道:
「怎麼會,我還惦記著喝好酒呢。」綠翹猛地停住了,身子一旋,對著他,冷冷一
笑道:「戴公子現在還有這個興致?」戴春風道:「咦,不是昨天你約我來的嗎?」
綠翹銳利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我約你,是觀主。」他道:「也不對,是
你替她約的。」綠翹一笑道:「戴公子在這個時候還喜歡咬文嚼字?」他微笑不語。
她覺得他在審視她,又聽他冷不防道:「那麼,那個老頭,是你約的,還是你替你
們家觀主約的?」綠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忽然,她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她笑了起
來,學著他的口氣:「那個老頭——」她嘲諷地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戴春風淡淡地道:「我當然知道,他是當朝宰相。」綠翹一呆。「可是你還沒
回答我的問題。」他道。綠翹略一思忖,笑道:「這算什麼問題。是我請他來一塊
兒嘗嘗咱們觀裡的酒。」「是這樣。」他笑道。「果然不算什麼問題。不過——他
沒喝酒就走了。」綠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可真是個細心的人,不過,這個—
—你得去問他自己了。」
兩人走了一程,綠翹忽笑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玩笑話,她這個樣子,你哪有
心思喝酒。」他笑道:「我也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你知道就好。」她的聲音忽
然低了下來。戴春風道:「綠翹——,」他頓一下,「我還有個問題。」
「知道你要問——是關於她。」綠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詢問的目光在她臉
上搜索。她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她直直地看著他,很輕然而明確地點了一下頭。
他忽然一下子全身沒了力氣。她還是那樣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她這個樣子,
有好些年了,外人不知道——外頭一點都看不出來。她——這樣子跟自己過不去,
在心裡折磨自己,苦自己,她那些胡思亂想——你不知道,她是最要強的女人,最
怕別人說她……不正常。有她這種病的人都這樣。因此她總是想著法子在人前硬撐
著,有什麼話也不敢對人講——她知道一說,人就看出了她的病,當她是個瘋子。
可是一般人也總有個疏忽的時候,何況是她……只是不明白,她這次去了外頭,認
識了你,越發胡思亂想起來。我跟她久了,慢慢看出這情形自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一直都幫著她在人前圓謊,只把她當作一個生了病的小孩子……虧她還總是疑心我。
可就是這樣,一不小心,就像剛才那樣子……。」她看見他的眼睛像突然被吹進了
沙粒一樣,很快地閉了一下。
她把目光移開了去,看那房子,樹,地,雲。她站的地方是一片突然的開闊地,
現在她的視線裡,差不多有著整個的咸宣觀,重重疊疊的門,每扇門後均是一個不
同的世界,咸宣觀這個地方,小而有序……她聽見戴春風問了她一句話,她沒聽清
楚,轉過臉去,他又說了一遍,這回她聽清了。
他看見她忽然睜大了細細長長的單鳳眼說道:「你說什麼——殺人案?什麼預
言,我不知道。她總愛胡言亂語——她有病。我們剛才說的就是她的病,她——她
早就是個瘋子。」忽然她挺直了身子,難以置信地道:「你——相信她那些話?」
玄機道士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她覺得口渴,叫了幾聲綠翹。一陣
腳步聲,進來的卻是老道婆。一連倒了好幾碗冷茶喝了,披了衣靠著床頭坐著。老
道婆不敢驚動她,屏息在一旁站了一會兒,正待退下,卻聽玄機道士吩咐她找一根
竹杖來。老道婆出去了半天,卻拿回來一根光禿禿的舊傘柄。那婆子賠笑道:「這
觀裡從來也沒有什麼竹杖,——都是姑娘們,也用不著這勞什子。本該問問綠翹姑
娘,可又一時找不到她——」玄機道士不理睬她,把舊傘柄試試,還好,便信步走
了出去。
那婆子遠遠地跟著,看她去了侍女們住的雲房看了看,又朝後園的方向去了,
才轉了回去。
綠翹回來一進門就看見玄機道士坐在她桌前發愣。她在門口停了停,才走進去。
她的身影擋住了光線。玄機道士抬頭隨便看了她一眼,懶懶地道:「你給我吃了什
麼藥。我一覺睡那麼久——要不是老道婆告訴我,我還不知道。」綠翹一眼瞥見桌
上攤著各種粉末——是玄機道士剛從櫃子裡找出來的。綠翹笑道:「什麼藥?毒藥!
害死你我有什麼好處?真是不識好人心——不過是看你病得那麼厲害,想讓你好好
歇歇。」玄機道士淡淡地道:「什麼病,不過是累了。」綠翹不作聲,把手裡的東
西放下,收拾桌子。
玄機道士看見綠翹拿進來一個新換了紙罩面的琉璃燈,道:「你做什麼去了?
大白天還拿著燈。」
綠翹道:「我剛才拿出去叫他們修了修——壞了。」
玄機道士果然見到燈的頂部原來鑲著的玉石損了一角,道:「好好的,怎麼就
壞了,這燈不是一直在這屋嗎。」綠翹道:「可不是,昨兒晚上不知怎麼一失手,
就掉地上了,當時黑燈瞎火的。今天拿去修的時候才發現玉石也掉了一塊——想是
叫掃屋子的婆子拾去扔掉了,或者在哪個角落裡了,反正沒找到。」
玄機道士道:「這麼不小心——你手上的傷好了沒有?」
綠翹笑道:「早就好了——沒見你這麼多話。身子不舒服,剛好點兒就問長問
短,煩不煩——是歇夠了,精神好是不是——我還有一大堆事呢。」
玄機道士微笑道:「你這張嘴真是越來越厲害了。怪我——這些年慣得你都不
把我放在眼裡了。」
綠翹笑著瞥了她一眼:「你活該。」
兩人說笑了一陣。玄機道士忽然想起一事,道:「春闈——就是明天吧。」
綠翹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道:「是——戴公子很忙——」
玄機道士道:「我沒有問你戴公子——你見到他了嗎?」
綠翹一怔,笑道:「沒有,我是猜想。」
玄機道士瞧了她一眼,便不作聲。再坐片刻,綠翹看她露出倦意,便勸道:
「不如趕緊回去歇著吧,逞什麼強。你這病——你也沒什麼病,不是說累了嗎,多
歇歇就好了。」
玄機道士笑道:「聽你這麼一說,我真有病也好了一大半。比什麼藥都強。」
綠翹道:「要真這樣就好,我也輕鬆些,省得你老是疑我——」一邊扶起玄機
道士,剛要走,一眼看見她手裡的舊傘柄,不覺好笑道:「哪裡要這勞什子——有
我扶著你就行了。」隨著拿起,放在一邊,說笑道:「還是擱我這兒吧,晚上壯壯
膽。」
玄機道士笑道:「誰敢惹你——他得先壯壯膽。」
走到後園門口,兩人不覺站住了。明明是朗朗的白天,然而她們還是情一自禁
地噤了聲,像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嚇住了。園門緊緊關閉著,可是她們恐懼著,
怕有什麼東西忽然從黑漆漆的門背後沖出來,連瞥見微微露出牆頭的桃樹也使她們
吃了一驚。綠翹的聲音抖抖的:「觀主,你看這桃花……真是……」玄機道士略點
了一下頭,忽然緊緊抓住綠翹的手,昏迷一般地說:「剛才,就是我到你房裡去—
—路過這兒,我又看見了,看見了她在這園裡的桃樹下彈琴——那女孩。」
綠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誰——什麼女孩子?」玄機道士愣了一下,忽然幹
笑起來,有點歇斯底里道:「你不明白我說的話,我來告訴你。」她壓低了聲音:
「千真萬確,我看見的,是我自己,我自己——十三歲……我在夢中殺了一個人……」
綠翹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她的表情使玄機道士不由得住了嘴。
綠翹清醒而冷靜:「你不可能看見的,決不可能。因為這門今天一直鎖著,鑰
匙在這兒,是我,昨兒晚上親手鎖的門。」她慢慢舉起手,玄機道士看見兩個鑰匙
在她眼前直晃。
玄機道士是在一家酒肆裡找到戴春風的,他已經有了三分醉意。
當天晚上下著大雨,約莫上燈時分,可整個宰相府還只有少數幾個地方亮著燭
火,人倒是不少,在各個通道。房間來來往往,只是沒有聲息,沒有雨霧隔著也是
鬼影綽綽。暮春的甜熟氣息在雨中蒸騰,豐肥飽脹到欲裂的程度,忽然被熱風一吹,
便熟練地在滿街踐踏的紫色落花裡打個轉,靈靈利利地搖身一變成了乳白色霧,只
是太貼近地面,像被泥水濺著了一樣不潔和令人不快。
玄機道士「嘭」一聲推開李宰相書房的門,裡面的兩個人聞聲抬起頭來——李
宰相坐在太師椅上,綠翹正滿屋打轉,一臉焦慮——一見她便滿臉喜色,獲赦般地
迎上來,大聲道:「我的老天,你可來了——。」
玄機道士一愣,她全身上下都淋濕了,悄沒聲息地站在門口,泥水濕淋淋地從
她頭上臉上身上一路淌下,在她腳邊汪了暗黑的一小灘,猛一看還以為是血,然而
她渾身上下好好的,只有點奇怪,全身直直的,僵住了一般,兩隻細白青紫的手像
被洗乾淨了的雞爪,垂在裙子兩側,像不能動——剛才她根本就不是推,是直挺挺
地撞進來的。她本來神不守舍,嚇住了向她迎面過來的綠翹,忽然,她一下子活了,
仿佛靈魂附體,以一種旁人意想不到的機靈和敏捷在一刹那避開綠翹向她伸過來的
手,徑直向李宰相走去,濕漉漉地站在他面前。
李宰相溫和地道:「你全身都濕了,」她不說話,只是直愣愣地睜大眼睛,看
他。她的嘴唇是紫的,不知道是不是凍的。他默默地看著她,她的眼睛裡滿是驚恐。
他不禁微微地搖了搖頭,責備她:「你還是不聽話——跟當年一樣,這倔脾氣不改。」
她聽了,忽然全身抖了起來,一下子癱了下去,就勢半跪下去,軟伏在他的膝上。
他一動不動,綠翹看見他的側面,沒有任何表情,然而——慢慢地,他們聽到了她
的壓抑的抽泣聲,一聲,兩聲,然後是堵住了嘴的沉悶絕望的哭泣。他把手擱在她
的頭上,一動不動。綠翹心中一跳,便咳了一半,另一半卡在喉嚨裡。
他一手擱在她的頭上,她的身體因嗚咽劇烈地起伏著,看來她真的是滿腹絕望,
苦悶到了極點,要不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他。她哭得真傷心,連帶他的手甚至
他的半個身體也受震動微徽地發麻起來,或者還連帶震動了他的心:這個女人,這
個女人,他一直以為他這十幾年來是瞭解她的,到了透徹的地步。然而她真的是讓
他失望,讓他難堪——他很快地向綠翹瞥了一眼——她沉默地站在一邊,低著頭。
她是識趣的,忠心耿耿的,楚楚可憐——可憐到讓人生疑。此刻她必是感覺到了他
的目光,她快步向他們走了過來。
綠翹局促地站在玄機身邊,想伸手扶她又不敢的樣子。李宰相安慰似地看了她
一眼,拍拍玄機,輕輕道:「你究竟到哪裡去了,把人都急死了。」玄機道士聞言
身體一僵,迅速抬起頭來,懷疑地看著他。他輕聲道:「我一回到家裡,就知道了
消息。」他向綠翹瞥了一眼:「——綠翹都在這兒等了半天了——說到處都找不著
你,急壞了——怕你出什麼事。」不知怎麼,他一截一截地說著話,停頓的語氣—
—像怕不小心傷著她,又像是支支吾吾。玄機瞪視著他,心裡好像有點明白了,只
是不能確定,她木木地說:「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綠翹在一旁不知怎地有些不安,她看見李宰相又一次遙遙地向她投過目光來,
不禁退後兩步,道:「我是擔心你,你病著,怕你出事——又下這麼大雨。」她不
自覺地向窗外看一眼,又很快地向李宰相看一眼,——她的目光不敢跟玄機道士接
觸。
玄機道士小聲道:「什麼消息——你到這裡來傳遞什麼消息——我有什麼病—
—會出什麼事?」她自言自語,小聲念叨著,房中的其他人都不作聲。
忽然,玄機道士聽見綠翹怯怯的聲音:「你——你剛才去見戴公子了?」她昏
昏沉沉地點了點頭……她剛才是見著他了,在酒肆裡,他有三分醉意,然後,他的
客棧,她突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還有……她忽然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綠翹,
小聲而清楚地問:「你剛才下午說,你在你房裡把燈摔破了?」綠翹瞪著她。李宰
相在一旁皺了皺眉,他不明白她怎麼回事,他想這太荒唐了,她這樣——語無倫次。
綠翹機械地點了點頭。
玄機道士仿佛迷惑了一般,輕聲道:「可是,就是剛才我在戴春風的房裡發現
了燈上的碎玉石。」綠翹不作聲,忽然紅了臉,掉過頭去。玄機道士想了想,默不
作聲地笑道:「你真糊塗——我不怪你。」綠翹向李宰相看了一眼,他不置一詞,
面無表情。玄機道士道:「我知道你的心思,這些年,你說過,男人跟女人不一樣,
他們——不可靠。你所作的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的緣故,只有你
對我好,——我相信你,你不會騙我。那麼,你告訴我——」她停住了,眼睛有著
奇異的亮光,然而轉瞬即逝,剩下的只是哀求、懇切,她的聲音很輕,直視著綠翹
道:「你說——我是不是真的瘋了,我看見的——你要說實話——我下午真的看見
了後園的那個女孩子,她在桃樹下學琴,她穿著一件紫色的衣服,——我看見了十
三歲時候的我自己。」她覺得自己越說越流利,——這套話她知道她自己已經向別
人重複講過好幾次,直到現在她也不得不懷疑自己。她不敢向他看,她知道他一定
是在奇異地注視著她,要看穿她的心思——看穿她的謊言,他一定會這麼想。可是
她顧不得了,她只是向綠翹求證,——看她究竟肯不肯幫她的忙。
綠翹傻了一般地注視著她,她好像在思考、權衡,看一眼李宰相,又回過來看
她,綠翹知道這兩個人都在等她的回答,她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她不想這麼快說出
來。她的眼裡忽然有了淚水,向玄機道士道:「我一直都在幫你——你明白就好。」
玄機道士點點頭,綠翹又道:「我承認——我跟戴公子,我不願騙你,可是我也不
能幫著你騙你自己——你還不信我跟你說的——後園的門是我昨天晚上親手鎖的,
你根本不可能看見桃樹,還有什麼練琴的女孩,——你總是這樣胡思亂想,你不想
想你周圍的那些人——他們只好跟著你一道編謊,都為了你——」她看著玄機道士,
說不下去了。然而她是冷靜和不容置疑的,她好容易說出這番話,要她不要再——
妄想。她不由得為自己辯護,真的,她一直是真心為她好,對她好,只可惜,玄機
道士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她擔心玄機道士有什麼意外的舉動。
玄機道士猛地站起來,不言不語地就往外走,原先她一直跪伏在李宰相的膝上,
不提防在他腳上一絆,險些跌倒,她踉蹌了幾步,沒事人一般地走了,綠翹追出去
扶她,她不抗拒,任由她扶持著她在雨中一步一踉蹌,心下還想:綠翹的力氣竟有
這麼大,平時倒看不出——那麼瘦小。剛才,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在周
圍那些人眼中的樣子,原來,在他們眼中——李宰相、綠翹、戴春風,或更多的人
——她早已是個瘋子,現在,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認……怪不得,李宰相——她來找
他時,他只是不著邊際地安慰她——他心裡其實早當她不正常。就是在剛才,她忽
然看透了他的懷疑……她忽然站住腳,用的力氣那麼大,拖得綠翹一個趔趄。她定
定地看著她身邊的侍女。現在茫茫落雨的天地裡,只有她們兩個人了,大雨把她們
與世界暫時隔離開來了,這一刹那間她們只有對方,只有一種渺茫的真實。良久,
玄機道士輕聲道:「我沒有瘋。」綠翹不禁哭出聲來。
初夏的一個午後,綠翹輕輕地走進玄機道士的房間,怕驚醒了她——她側身向
裡睡著,一件寬袍大袖的深紫色衣服搭在床沿。綠翹的視線不由得停在上面。玄機
道士翻了個身,手臂從被裡伸出來,擱住了一隻衣角。她睜眼看看綠翹:「你來了。」
綠翹悄聲笑道:「看你睡著了,想輕點,沒想到還是驚醒你了。」玄機笑笑,過一
會兒又道:「我好多了。」綠翹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子裡去。玄機停了一停,又道:
「真的。」綠翹點點頭,一手扶起她來,在她背後墊了個枕頭讓她靠著。
玄機閉著眼睛等了一會兒道:「藥呢?」——每天這個時候,綠翹都服侍她吃
藥。她沒聽見回音,以為綠翹走了,就沒作聲,過一會兒再睜開眼,卻發現綠翹沒
走,站在她床前,怔怔地看著她。玄機道士不覺奇怪:「怎麼了?」
綠翹遲疑了一下笑道:「我剛才想——我看你近來好多了,就沒給你拿來——
不吃了罷。」玄機道士凝視著她,一會兒,輕聲笑道:「做什麼?——還是吃罷,
——我可對自己不大放心。」末一句有著開玩笑的意思,她自己還沒怎麼著,綠翹
不覺向她臉上瞧去——玄機道士只是無心地笑,笑了一會兒,她又輕聲道:「你別
擔心——我知道自己的病,去拿罷。」說完了,側了側身,半個臉向著牆壁。
綠翹還不走,過了一會兒,輕聲道:「戴春風公子中了狀元了。」說完,就像
逃似的匆匆走了。她不是怕玄機道士忽然回過身來,她是怕她不回身——這些天來,
玄機道士一直都這樣,聽見什麼都雷打不動,只剩了個空身子——一顆心再也找不
回來。
她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了,屋子裡寂靜無聲——玄機道士悄沒聲息地在床上坐直
了身體,兩眼一動不動。
她床邊的桌子上,是綠翹剛才給她拿來的香露,香露的名字是年初時她親自起
的:思凡。
三天后便是曲江大會,她拿起這瓶香露看了看——每年她都抹上綠翹為她特別
煉製的神秘的香露在才子雲集的曲江大會上大出風頭……她想起綠翹在幾個月前說
的話:「不知哪一個少年能聞到這香味。」——她閉了閉眼,狠命地把瓶子住地上
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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