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第四章
曲江池,本秦時鎧州,開元中疏鑿為勝境。南有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
慈恩寺,花卉環周,煙水明媚。唐以秀士每年登科及第賜筵於此。
戴春風原先並沒有看見玄機道士,她被圍在一群新進士中間,——或者她早已
看見了他,卻沒有向他招呼。他忽然丟下與他談話的人,徑直向她走去。
她正半低著頭笑——她身邊的哪個口齒伶俐的年輕人逗她笑了,或者她只是在
偶然間想起了另一樁不相干的事,或許不好笑,但有著令人心動的一刻,而她身邊
的年輕人是不知道的,因此自作聰明更加俏皮,她獨自一人,——應該有人陪她的,
他想起那個伶俐忠心的使女……,他分開人群向她走去——他和她的中間總是有無
數個人走來走去,踱著步,擋著他的路。她還沒有看見他嗎,他看見她略略昂著頭,
烏黑的鬢髮下露出半隻潔白的耳垂,好像在聽著什麼……他向她走過去的時候,他
忽然看見了綠翹:在另一處人群裡,她也看見他了,臉色一變,向這邊走了幾步,
但幾個少年進士走過來,她不得不讓開,可她的眼神沒有讓開,看著戴春風,她忽
然加快了幾步,好像要搶在戴春風之前趕到玄機道士面前。但她忽然停住了——他
已經先她一步到達玄機道士身後。綠翹看見戴春風轉過身來,遙遙地看了她一眼,
嘴邊有著勝利和捉弄的微笑。
他在玄機道士身後四五步稍遠的地方悄悄站住。他知道她一定感覺到了,果然
她回過頭來了,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了僵,像朵開了一半的花——他無聲地
施了個禮,她的笑容綻開來——他覺得這綻開是慢慢的,有點奇特。他不覺心中隱
隱痛了一下——她溫和地笑著,只是不說話。
他笑道:「我們很長時間沒見面了。」他見她忽然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心裡
有點悲哀——是的,他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了,自春闈以後……他約莫知道一點她
的情況。他起先為這苦惱,但此刻見她,他忽然覺得他聽到的那些話都不重要,或
許是……。
玄機道士低頭笑了笑,迅速用手裡的團扇遮住一半臉頰,她在扇子底下笑——
他忽然發現她多了這個動作,像羞澀,像膽怯,又像不願理人,敷衍了事——他迅
速地瞥了一眼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連綠翹也不見了。他當然知道,她身邊的
人,把她護得好好的。沒有人懷疑她……現在,她——像個正常人,他忽然覺得可
笑和……悲傷。
玄機道士的眼睛安靜地在他以外的人群裡睃著,道:「你沒來咸宣觀——這些
天,我病了。」他知道她是在跟他說話,可是她的溫和而平淡的口氣讓他捉摸不定
——她這樣談論自己。他沒去觀裡看她——他吃不准她是不是為了這個在怪他。那
樣倒好,可是她似乎又沒有這個意思,好像只有一個久病初愈的人忍不住訴苦,忍
不住憐憫自己,帶點孩子氣的溫順——只是他從她偶爾一個躲閃的眼神裡瞥見了她
的驚恐和警惕。她警惕著他,警惕著周圍的人,警惕著熟人和陌生人——她怕他們
談論她的奇怪的「病。」他猜透了她的心思,不禁為她心酸。
玄機道士也在觀察他,忽然,她把他的一隻手拉過來,塞給他一樣東西,卻按
住不讓他看,她有點羞澀地笑道:「這是我早些年的一些舊東西,早就想送給你了
——」她記得當時的情形,仔細找出這些東西,仔細地包好,那時候她心裡有著另
一種打算——可惜,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她病了——。她把他攤開著的五指一支
支扳上來,合攏,緊緊地握著那些東西,緊緊地護著,就像把她最珍貴的一些舊日
子交給他握著。她的手指留戀地在他的手上停了一停,迅速地挪開了,低聲道:
「你——好好留著。」——他忽然發現問題出在哪了,玄機道士變了。當然她還是
她,低聲地說著話,風情萬種地——可是,她令他感到陌生——她太安靜,太正常
了。
綠翹一聲不響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玄機道士就要走了,他忽然一把拉住她,她
回身微笑地看著他,他很快地道:「我現在是新科狀元戴春風了。」他緊緊捕捉著
她表情的每一個變化。「你不記得你的預言了?你在蜀山上就說我會中狀元——你
說中了。」她起先是微笑的,可是後來忽然恚怒地盯著他。他知道這些話一定得罪
了她,觸到了她的病。可是——綠翹忽然冷笑了一聲——玄機道士眼中的恚怒突然
隱退了,她低頭想了一下,淡淡而溫和地笑道:「你怎麼還記得這些胡話?我——
差點都不記得了——你知道那是我病了,這只是一個病人的胡思亂想。」
他道:「我還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你曾在蜀山上預言,我的書房毀於大火,你
走後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你的預言實現了——這才促使我下決心來長安。」
她迷惑地睜大了眼睛:「真的?可是我,不記得我說過這個話,肯定——又是
我信口胡說。」她忽然笑了一下,轉頭向綠翹:「你看我當時——真是!——你們
肯定也聽了不少胡言亂語。」
她真的忘記了——可是他記得,因為她的一句無心的胡謅卻成事實。他在她走
後展開那包東西,原來是一幅玄機道士十三歲時的自畫像。另外,還有一對和畫上
一模一羊的舊耳環。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裡面也有一樣東西,是他準備給她的。——忽然他沖著
她的背影喊了一句:「晚上你等我,我來找你。」
綠翹在曲江大會後回去的馬車上一直心神不安。玄機道士正在閉目養神,被她
驚動,奇怪地道:「怎麼了?」綠翹不作聲,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映著馬車前面掛
著的燈籠,她的瞳仁裡也有兩隻小燈籠,乍一看,她此刻有點像一隻眼睛凸出的蹲
著的獅子,焦躁不安。她挪一挪身子,偏離了光線,眼睛裡的兩隻小燈籠就熄了—
—她不過是個瘦小的使女。
綠翹看玄機似有些倦意,閉著眼睛,身子隨著馬車的跪動微微動著,路有點顛
——,她知道馬車已離開大道,在通向咸宣觀的石子路上了。她伸手替玄機拉著護
膝的氊子,馬車裡暗暗的。
玄機道士睡意朦朧中好像聽見綠翹在叫她,她「嗯」一聲,綠翹卻沒再作聲,
玄機道士慢慢睡熟了,近來她特別容易犯困,已經是初夏了。
綠翹把玄機道士扶到床上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臂都發麻了,一路上,玄機道士都
枕著她的肩上熟睡著——下馬車一路走進來,她的身子直往下沉,綠翹使出全身的
氣力才拖住她。好容易把她安頓好,綠翹趁勢在她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摸索著
桌上倒了一碗冷茶喝了。她忽然斂聲屏息——她發現她自己的喘息聲在黑暗中分外
刺耳——當然,她剛才太用力了。可是她不自覺地叫了一聲:「觀主——」
她沒聽到回答,玄機道士睡熟了——她想。可是她還是害怕著,正在這時,一
只冰冷滑膩的手忽然握住了她,她差點叫出聲來,才發現是床上的玄機道士——她
原來沒睡著,伸出一隻手來握著她,綠翹不由得把她的手緊了緊。兩人都不說話,
她聽見玄機道士的聲音:「你嚇成這個樣子,一晚上都心神不定——你怕什麼。」
綠翹張了張嘴,她本不想說,可是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溜出來:「我怕他會來
——我有預感,戴春風今天晚上一定會來。」
玄機道士沉默了,片刻道:「不會的,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綠翹道:「他今天晚上一定會死——你說的。」
綠翹聽見玄機道士在黑暗裡輕輕歎息了一聲:「綠翹,你比我還瘋得厲害。」
半晌,綠翹又道:「觀主,我收了一個新弟子,她——非常聰明,琴彈得好極
了,你願意現在去聽聽她的琴聲嗎——非常值得一聽,你不會後悔的,觀主。」
她聽見玄機道士睡覺時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綠翹又重複道:「我收了一個新弟子了,她非常聰明——琴彈得
好極了,而且——長得也非常像你。我還忘記告訴你了,我給她取了一個新名字—
—幼薇——跟你小時候的名字一模一樣。——不過,你現在願意去聽聽她的琴聲嗎?
非常值得聽一聽——你不會後悔的。觀主——。」
綠翹終於住了聲,她俯身凝視著黑暗裡玄機道士酣睡的臉。
新科狀元戴春風到達成宣觀時是三更時分。觀門大開,綠翹在此等候他,她一
言不發地領著他往裡走。
他忽然笑道:「我聞到一種奇特的香氣。非常熟悉——曲江宴上我在玄機道士
的身上聞到過。而且,春闈之前我也在我客棧的房裡聞到過——你跟她使用同一種
香露,她一定會生氣,」
她笑了笑,道:「你怎麼會知道?」
他並不作答,又問道:「李宰相來了沒有?」
綠翹猛然回頭,微微變色道:「他會來,你怎麼知道?」
他道:「因為是我約他來的。」頓一頓,又道:「我現在還是非常好奇——玄
機道士的預言——我約李宰相來——如果我不死,我會告訴他他兒子的消息。」
綠翹長久地看著他:「不,他還沒來,可是,如果你死了呢?」
他無聲地笑了,停一停道:「那就由你來轉告他我這句話。」
他們已經到了後園門口了,大門虛掩著。他問道。
「她——在裡面嗎?」
綠翹沒回答。這時他忽然聽到了琴聲,他不由自主地上前推門。
玄機道士三更時分在睡夢中忽然聽到了琴聲。她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靜靜地
站了起來。她被搭在床沿上的深紫長衣絆了一下,無意間在床底下摸到一樣什麼東
西,順手握在手裡,循著琴聲向後園走去。
玄機道士看見後園桃樹下,一個紫衣女孩在樹下彈琴,女孩的腳下是新科狀元
戴春風的屍體,綠翹正從屍體旁站起來。
玄機道士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有人從外面進來,到園門口,進來了,停在她的
背後。她回頭,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她不禁大叫一聲,揮起手裡的碎水晶片向
來人的喉頭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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