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引子

  玄機道士看見幼薇在後園中習琴。幼薇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子。玄機道士雲遊兩
個月後回來便一眼看見幼薇在後園的碧桃樹下練琴。
  玄機道士覺得此情此景甚為熟悉。
  玄機道士隨即想起這應是去年五月以來侍女綠翹所收的第八個弟子了。
  侍女綠翹身著一件黑袍,在紫雲丹房中為玄機道士煉製香露,這是為數月後舉
行的曲江大會準備的。玄機道士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初春的天氣,碧桃初放。道
觀裡有著隱隱的香氣。觀外山腳下有三兩農人耕作,像烏黑瘦小的雀,只是無翅。

  目光在道觀內長驅直入,深入淺出,無所障礙,令人感到難耐的寂靜。寂靜如
同山中墳塋。綠翹許久沒有聽到身後的聲音,以往玄機道士雲遊回來都會講述沿途
風景與傳奇。她側臉看見玄機道士臉上似笑非笑,眼神慵懶像午後睡蓮。
  後園空無一人。綠翹打開水晶瓶,深深地嗅了一下、香露的氣味像碧桃花在初
春的夜晚次第開放,舒緩從容,盡得風流。
  忽見玄機道士詢問的眼神,綠翹笑一笑把水晶瓶貼近玄機道士。綠翹的聲音在
暮色中像耳語:「我在想,曲江宴後的夜晚,不知是哪一位少年能聞到這香露。」

  玄機若有所思,似答非所問:「新進進士姓戴,名春風。」
  長安咸宣觀女道子玄機道士,是在巴山蜀地遇見士人戴春風的。蜀山棧道無數
石階,戴春風恍若神仙中人,不由人心生警惕。此後是酒肆、茶館、寺廟、道觀,
處處照面,似有意似無意。她的馬車車幕上繡著燦爛的碧桃花,唯恐人不知她的身
分來歷。在酒肆她覷見他斜視著碧桃花車幕,不覺一笑。她在這裡忐忑,以為他必
是笑她的張狂。不料他卻吟起一首詩,這首詩天下士人盡知: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柳上新妝待夜,閨中偶坐合情。
  芙蓉月下魚戲,(蟲+帶)蝀天邊雀聲。
  人間悲歡一夢,如何得做成雙?

  她方覺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暗暗欣喜。原來唯恐他不識趣。這才想起原來自己
已許久沒有患得患失的心情了。
  酒肆是野村小店,杏花三月天,竹籬茅舍,酒旗招展,其實是頗為簡單的草亭,
四面無窗無牆,不是空穴也平白來風。心也無窗無牆,似佛端坐風中,雙頰生笑,
胸中有明珠照山河萬千。她低頭飲酒,不看他,眼角帶到杏黃酒旗,覺出它在風中
何其飛揚,獵獵的,似初遇時心的節奏,更似迫近獵物時的馬蹄聲。她用手按一按
胸口,完全是下意識的,卻並非不帶著有意的做作。她看見他的眼風了,微醉,難
解是酒意抑或春意。人生不值得深究。
  她的高髻上的鵝黃絲帶出人意料地長,拖過了黑白的道袍,有風或者無風,動
如脫兔或靜若處子,一動一靜均耐人尋味,恍若有預謀有靈性的活物,矯若游龍,
回風舞雪,令心有靈犀者有意外的驚喜。他不禁目眩神迷,在那個酒肆的春日午後,
她的一言一行無不帶著濃厚的戲劇氣氛,一招一式像極了爭春第一的迎春花枝,暗
暗依附著無數心計。遠看是花團錦簇,渾然天成,近了,歷歷可數,方知開得辛苦,
強極轉弱,已有頹敗傾向,只是不經風雨,未知生死。
  他把手臂擱在車門前,轉過臉來,卻不看她,有意無意在擋住她的去路。她心
中突出一跳,她以為他要說什麼,可他迎頭看了一會兒天,卻什麼也沒說。她也安
靜著,卻似有所期待卻又似什麼也不期待。當天空那群飛鳥消失在山後面時,她忽
然覺得一個午後便似有一年之久,或許更長,然而她並不在意,一切終有結果。
  他終於看她了。她不作一聲,心中有忐忑,只是猜想,不知他會說些什麼。他
似笑非笑地,眼睛在她臉上打了個轉,終於手臂收了回去。她頓一頓,即上車,他
站在原地,目送她,看看天,看看地,負著手,不知在想些什麼。她聽到他在說些
什麼,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她忽然聽清了,原來他在說:「原來你是這個模樣。」

  車停了下來,她在馬上,他在不遠的身後。因中間有霧,她忽覺有相逢如夢的
感覺。她不覺心中一動,再回頭,他卻無影無蹤。
  從黑白道袍中伸出的手忽然不可抑止地痙攣起來,手是空的,似在期待什麼。
她看見自己的手緩緩伸直,五指靠擾,手心向上,二指在前。二指緊貼掌心,虛虛
地握著一團空氣。她分明感到心中一陣冰涼,她以為她已忘卻,可是二十二年以後,
殺氣如期而至,他如期而至。只是她幾乎忘卻了前塵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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