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檀板·下篇                  

                                   02

  自從那回事後,他妹子繡襦對他更無好感,冷不防掐他一把,害怕少芳責駡又
一溜煙地跑了。家裡的傭人也不敢和他玩鬧。邯鄲到底是個小孩子,受了冷落,越
發孤僻,常常一眨眼就不見人影了。張媽是在小閣樓裡找到他的。小閣樓裡堆滿了
雜物,像原先老太太房裡的香爐、紅漆八仙桌、幾隻紫砂茶壺,還有一大堆金漆箱
籠。張媽狠狠地用手指戳他,邯鄲你又躲在這兒,你媽找你不見一會兒又要罵我,
你怎麼就不爭口氣呢,連繡襦都比你活相。你怎麼就不能振作點,你媽看見你這副
樣子最恨了,將來你怎麼鬥得過那個日本小子一夫?這是邯鄲第一次聽見一夫的名
字,邯鄲把眼睛向張媽一看,甩掉她的手,就忽然向前走了。張媽向秋兒嘀咕,邯
鄲的脾氣怪著呢。說他小孩子吧,可那眼神不像,沒點活氣,挺瘮人的。說他長大
了吧,又分明是六歲的小孩子。
  少芳一方面不得不承認她的失敗,一方面又暗暗抱著希望,誰知道他長大了是
什麼樣呢,興許就變了也說不定。
  這天邯鄲也跟了來蘭馨戲院。他自己知道不討人喜歡,也不揀熱鬧的地方去,
躲著張媽,只揀沒人的地方走,一走走到戲院後臺左側拐彎處的一個狹小的黑房間
裡。因為許久沒人進去打掃,空氣裡依舊留著相隔日子已遠的脂粉香氣與黴味兒,
牆角胡亂堆著些用壞了的刀槍棍棒和一些看不出顏色的戲服,還有一隻粉盒打開來
散落在地上,裡面凝固著暗紅得發黑的一塊,大概是胭脂。邯鄲立在門口,光線從
他身邊斜斜地打入,他也像站在舞臺上。蓬鬆的光暈使他的身影模糊起來,像太陽
底下的雪人慢慢地化了一層,最外面的一層,雪水無聲無息地淌下來,在地上蔓延
成他的影子。遠的地方流得多些,近的地方流得少些,於是黑地裡就有了一個長著
大腦袋小身子的影子,細細的身子仿佛不堪負擔,使人不禁嚮往:長大究竟是什麼
時候的事呢?邯鄲定定地盯著地上的影子。張媽告訴過他,將來陳家遲早是你的,
他掩藏不住興奮地遲疑地問,包括那層閣樓,包括繡襦和玩具嗎。張媽詫異地笑,
咦,什麼閣樓,陳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別說那只破閣樓;繡襦是個丫頭,遲早要嫁
了出去的。他不說話了,心裡莫名地興奮,他對那個黑暗的灰塵遍佈的小閣樓懷著
神秘的幻想,直到他成年之後才忽然明白那個童年時如此吸引他的地方原來藏著他
的一段情緣。這是後話。
  七歲的邯鄲此時只想躲了在這黑暗的小房間裡。他蹲下去,地上的影子倏地變
矮變胖了,仿佛一下子從少年跨到了垂暮之年。邯鄲這時候聽見了高逸梅的笛子。
悠長的、緊一聲慢一聲在戲院的喧鬧中撕裂出來,像一支亭亭的荷花在黑沉沉的汙
泥裡筆直地升起。戲院像一隻放著巨大噪聲的大嗓門,而高逸梅的笛子仿佛是誰用
一把細長的刀割開了這個大嗓門,箭一般宣洩出來的悲哀的情緒,人世的大悲大痛
莫不盡包於此。邯鄲聽來分外驚心動魄。
  同來給少芳助威的包括李小姐等幾個牌友。少芳這一陣子跟高逸梅學戲,于麻
將倒漸漸地荒疏了,陳家的傭人不大看見李小姐來了,少芳本來沒把她們放在眼裡,
她們不來,落得清靜,免得她們在這兒看見了什麼多嘴多舌起來。她雖然不怕,到
底不好。
  幾個人同時圍上來給少芳道賀。少芳得意至極,不免略略謙遜幾句。只聽一人
說,二少奶奶,咱們平日裡聽說你理家是沒說的,想不到戲也唱得這麼好。另一人
笑道,二少奶奶雖說是玩票的,竟比那些正宗下海的還要唱得好。又有說,那不虧
得有個好師父,江南一支笛嘛,二少奶奶您說是不是。話是奉承話,說者無心,聽
者有意,少芳雖在興頭上,到底心虛,不免暗生惱意,當下不動聲色,只把眼睛向
人群中看。說笑了幾句,一個人忽然問起,咦,高逸梅呢,快叫他出來,我們幾個
在家閑著也是沒事。今天看見二少奶奶一派風光的樣子,也羡慕呢,橫豎他己教了
一個好徒弟出來,我們幾個沾沾光,跟著他學一二出戲,明年這時候也湊了錢像二
少奶奶這樣風光一番。眾人哄地一下擁著少芳四下裡尋高逸梅卻人影也不見,都叫,
咦,到哪裡去了呀。又說,二少奶奶,是不是你怕我們為難他,把他藏起來了,說
完又笑。少芳也笑;說,他一個人跑到哪裡去了,關我什麼事,難道我還要看著他
不成,左右是一個教戲的罷,你要跟著學戲我可管不著,你們稀罕,我不稀罕。少
芳反正是拿定了主意,對她們話裡有話裝糊塗。幾個太太都抿住了嘴暗笑,偷偷地
說,都說二少奶奶是精明人,偏偏在這件事上糊塗了不成,高逸梅那混蛋呀。大家
說笑一陣,也就完了。
  少芳站了一會兒才獨自回過身去卸妝。剛走至門口,就和正從裡面出來的李小
姐打個照面。她注意到李小姐神情有些不自然,勉強笑了笑說,二少奶奶,我正找
你呢。少芳看看屋內,高逸梅正坐著低頭揩笛子,這時站起來笑道,李小姐說你的
戲真是不得了,特地找了你來道賀呢。少芳略一思忖,滿臉堆笑,拉著李小姐的手
說,我也正找你呢,李小姐好久沒上我們家來了,我才和人說,怕是……說到這裡,
少芳故意瞟一眼高逸梅,壓低了聲音說,李小姐怕是有大喜事,找到如意郎君了吧。
李小姐紅了臉待要走,雙手卻被少芳緊緊捏住了掙脫不得。少芳撇撇嘴,譏笑道,
臊什麼呀,高先生又不是外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早就等著喝李小姐的喜酒呢。
她轉頭又向著高逸梅說,你看你看,李小姐真是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
心計有心計,真不懂竟沒有男人要她。高逸梅,你也是個孤家寡人,我看你們倒真
是天生的一對……說到這裡,少芳收斂了笑容,停了一停,輕輕吐出兩字來,賤貨。
高李二人先前勉強裝著笑臉,這時全愣住了。高逸梅臉陡地青一陣白一陣,正待說
什麼,少芳一扭身就走了。
  次日高逸梅便不到陳家來。少芳估計他是心虛,倒不是為了那天當面給他難堪,
他是那種死皮賴臉的男人。他與李小姐的風流韻事前幾天早有人傳到了她耳裡,其
實不過是有人曾見了他們兩人一起在茶館喝茶吃點心,看了一兩回電影,李小姐的
舅母還漏出來說李小姐要跟高逸梅結婚呢,還有人看見李小姐半夜三更從高逸梅的
房間裡出來……種種添油加醋的說法把少芳氣了個半死,越想越懊惱,高逸梅這個
男人她是從來就看不上眼,而李小姐呢,這個比狗還要下賤的女人竟敢來搶屬￿她
章少芳的東西。他們兩個以後自是再不許踏進她家大門一步,但這還遠不足以解她
心頭之恨。現在聲張起來找姓高的算帳是不行的,一方面自己還要多少仰仗著他安
排自己在蘭馨登臺的一大堆事,帖子都發出去了,在這節骨眼兒,他若使個壞,自
己怕不要大大地丟了臉。另一方面親戚裡頭倒有大半知曉她與高逸梅的事,現今若
抖漏出來姓高的背著她在外風流,她們不定幸災樂禍成什麼樣呢,倒趁了這幫狗東
西的心,另外也顯得自己手腕太不高明,她打定主意先不聲張,忍了這口氣,等她
登臺的事結束了,到時再乘機把姓高的一腳踢了。當下不動聲色,重新物色了一個
在蘭馨戲院的競爭對手鴻慶戲班裡吹笛的年輕人俞翠亭作高逸梅的替身,姓俞的這
一兩年是梨園的紅人,隱隱有取代高逸梅的聲勢。只是有一宗:缺錢、缺強有力的
後臺,因此發達無門,少芳正好利用他這一點,兩人暗暗達成協議,只把高梅逸蒙
在鼓裡。一切佈置停當,只待伺機而動。也是姓高的倒黴,那一天可巧就給少芳抓
住把柄,發作起來。他知道少芳的脾氣,火頭上去求和,只會碰釘子,只怕當場就
給趕了出來,她做得出的。只好慢慢地捱著,想過了這一段時間再來疏通,給少芳
賠不是,好歹要使點手段哄了她回頭。高逸梅原以為自己這一盤打算穩操勝券,殊
不知一棋錯著,全盤皆失。沒幾天少芳就派人關照他不用再到陳家教戲了,他打聽
出來是那個俞翠亭頂了他的位置,大勢已去,徒然氣忿也無法可想。
  李小姐和高逸梅最後到底沒有好結局。說穿了,露水姻緣都談不上,雙方都沒
有太多讓對方圖的本錢,都是懷了鬼胎想利用對方來擊敗少芳,不料卻兩敗俱傷。
高逸梅有苦說不出,他被陳二少奶奶一腳踢了的事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一些平日
與他有隙的見他沒了後臺,哪有不乘機來踹他幾腳的。再加上俞翠亭少年得志,鋒
芒畢露,他更覺得自慚形穢,自忖以後在上海灘上難以見人,灰心之下,一跺腳便
捲舖蓋回揚州老家去了。
  李小姐後來倒是覓了一房夫婿,是做一家小工廠主的填房。少芳略施手腕,稍
稍把李小姐的這段情緣給小工廠主透露一二,李小姐便三天二頭地挨打,不上兩年,
便害肺病死了。病中少芳幾次三番打發秋兒去探視。李小姐與眾人見少芳如此不計
前嫌,莫不稱讚她量大能幹。於是陳二少奶奶賢能的名兒便一發傳開了,這是本知
道底細的。與少芳相熟的見了她如此手腕,不免心驚,把覬覦陳家財產的氣焰收了
大半。少芳自己也未曾料到有此一石數鳥的意外效果,得意非凡。
  光陰易過。這一年邯鄲九歲,少芳和張媽商量了要叫邯鄲回上海念書。其時邯
鄲已在鄉下念了三年私塾,識得不少字,比以前懂事,惟不愛說話的本性還在,在
少芳看來他的脾氣更見乖僻。
  以前少芳也幾次三番要邯鄲回來——她現在不是怕他在陳家學壞,而是怕自己
最終失去兒子——邯鄲不作聲,抵死也不肯回來。少芳惱他與自己不親近,有時恨
起來打他一頓,他不哭也不叫,只是瞪著眼看少芳,少芳打打就覺得心慌,手軟,
便把雞毛撣子一丟,沒奈何放了他回鄉下去,心想他反正還小。
  這一日祭祖,陳家主僕都集聚在正廳,秋兒把一枝枝香點燃了遞給少芳,她面
向裡沉沉地叩首,石榴紅百褶裙底下兩瓣尖翹的繡鞋和一張淡黃的蒲團像是連在了
一起。她這一叩首分明是天長地久的事,中間有著多少歲月……做新娘時戴了眼鏡
與望庭一起照相,月光裡望庭騰雲駕霧般走到床邊來,那是個虛虛實實、雲裡霧裡
的男人,再接著就出了問題,仿佛是唱片不慎放在發熱的電唱機上給烤熱了,冷了
以後上面紋路是看不出有任何扭曲的,可是打開以後,才發覺一段音樂之後忽然走
音了,週期性的。她覺得唱片走音就像是人的走神,那些走失的音樂,走失的情感
都到哪裡去了呢。她與望庭似乎沒有多少好日子,再後來便是滾落在榻榻米上的雪
白底繪淡紅纓花的茶杯,流了一地的茶水靜靜地淌著、淌著……少芳驀然記起,一
夫該已經十五歲了。這幾年忙忙亂亂的都把這件正經大事給忘了。她原意讓邯鄲在
外面長大、讀書,可是許多事不能不使她改變主意,邯鄲與她日見生疏,她不能放
由他在外面不管,連得親娘也不認了。
  接邯鄲回來頗費了一番周折。少芳料到邯鄲不那麼容易屈服,暗暗逼住了邯鄲
的奶媽,說,你用什麼手段讓邯鄲回心轉意跟我我不管,我不信他竟不回來。你再
唆使他不回家,跟我作對,我打斷你的腿,明年你們也不用種我們家的地了。你們
還不是想拉攏住了他將來騙我們家的錢!邯鄲小孩子不懂,你們打的如意算盤可糊
弄不了我。
  後來,邯鄲便回來了。
  一日,俞翠亭打後花園經過,忽然聽見一兩聲笛子,單調的音符,接著是一聲
長音,顯然是吹笛的還不入門,對準了一個口不鬆口地吹,一口氣呼得太長收不回
來似的在空氣中拉直了飛,飛了一陣,又猛然斷了。俞翠亭聽了,不知為何心裡有
點空空的放不下,一時好奇心起,便循著聲音去,一尋就尋到閣樓上。邯鄲面向著
窗背對著門,閣樓裡黑黑的,只有窗口一方光亮,仿佛世界是一塊黑的幕布被剪開
了一方口子透氣。隱在黑暗裡的雜物是看不見的道具,光線是聚光燈,持笛而吹的
邯鄲的背影被燈光一打,越發單薄,不像真人,也像是定住了的道具,只有一支笛
子是活的,流出一兩聲生命的夢想來。俞翠亭手駐在閣樓邊的木柱旁,靜靜聽了半
晌,心下替他淒傷。
  這天起邯鄲算是跟著俞翠亭學起笛子來了。
  轉眼已是第二年冬天,邯鄲學笛也有小成。這一天傍晚時分忽然紛紛揚揚地下
起雪來。邯鄲半夜時分醒來,只見窗外映著淡淡的雪光。冷月當空,遍地皎潔,空
氣都是冷的。邯鄲在床上凍得渾身冰冷酸疼,不由伸手摸了枕下的笛子出來,就著
月光按在嘴邊虛擬手勢,一按一放不出聲地吹將起來。他看見窗外人影一晃,便拿
了笛子下床。開門出去便看見沐慧赤了身子在雪地裡跑。邯鄲看見月光下滿院縱橫
交錯的腳印,遍地狼藉。邯鄲看見沐慧的臉在月光、雪光交映下是青紫色的,她閉
了眼跑跑跑,滿臉是癡迷的神色。
  邯鄲跟了沐慧到她的窗下。沐慧在屋裡背靠著門,邯鄲這一角度只看見她半個
後背。邯鄲聽見屋裡有輕輕的「嗞嗞」聲,給梨庭煎藥的小火爐是終年不熄的。靜
夜之中沐慧粗重的呼吸聲詭譎可怖。整個世界是一個大的心臟,可現在只剩了這點
呼吸和搏動。邯鄲忽然不想看了,扭頭要走,卻聽見他大伯父暗啞的一聲嘶叫,卻
是梨庭狠命一掙,整個身子全落在地上,又掙扎不起,眼神十分痛苦。沐慧看看他,
起先不動,緊接著邯鄲意想不到的事就發生了。
  那夜他看見沐慧取了雞毛撣子就往梨庭身上抽。她是半蹲著,梨庭是一動不動
地仰面躺在地上。蹲著躺著的兩個人都面無表情,一個狠命地用盡生命一般地抽,
一個平淡從容地死挨著。沐慧是打麻木了沒有表情而不像梨庭無法有表情,所以看
起來自有一番可怖處。淡淡的雪光裡沐慧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在白牆上,亂髮舞得
像蛇一般,冰冷裡有著滑膩閃閃的鱗光。
  邯鄲忽然轉了身捨命地跑,無盡的恐怖擴大了像蝙蝠的黑翼悄沒聲地襲來,跑
了兩步,覺得不對,毛骨悚然地回頭,便見牆角一雙眼睛炯炯地注視著他。邯鄲嚇
得魂飛天外,想像中自己是閉了眼氣咻咻地逃回屋裡,實際是半步也動不得。那雙
眼睛消失了他仍怔怔的,不能想起是不是做了個惡夢。他知道那是趙敏。趙敏自韶
庭死後便常常的不見人影,隔個十天半月回來,人是一次比一次蒼老,一雙眼睛卻
是閃著熾光,猶如目光炯炯的困獸,輕易不讓人近身,照樣塗脂抹粉了出來,可是
不對勁,到後來索性做了幽靈,只在晚上出沒。少芳一下子倒了兩個對手,卻也懂
得窮寇莫追的道理,對家裡的種種異常只作不見。只要別太過分,礙了她的事。後
來趙敏失蹤是兩年後的事。
  邯鄲回屋後,少芳從黑暗的長廊裡走出來,望著邯鄲的屋子只是出神。跟在她
身後的俞翠亭猛然打了個寒顫道,都是瘋子。少芳回頭刷地一個耳光,厲聲道,你
少管閒事。俞翠亭用手撫了臉頰,笑了笑說,邯鄲遲早也會瘋的。少芳低聲喝道,
你敢咒他。俞翠亭不作聲,也不睬她便進去了。少芳雙手抱臂兀自立在廊下,上身
在黑影裡,下身沐在水銀樣的月光裡,整個人被切成了斜斜的兩半,衣衫飄飄,像
一隻羽毛黑白分明的巨大的怪鳥,在夢與醒的邊緣警覺著伺機而動。
  半個月後陳家給大少爺梨庭辦了喪事。少芳安慰沐慧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大少爺好歹也熬過了這麼多年,前幾天還好好的,誰承想就忽然去了呢。大少奶奶
您放心雖說我現在當家——我什麼都不懂的,這點良心還是有的。你是陳家大少奶
奶,陳家怎麼也不能虧待了你。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唉,我們三個怎麼都這麼
倒黴呢,都上了陳家的當啦。陳家的男人沒有用,我們三個更沒用,連個男人都拉
不回來呀。一語勾起往事,少芳流了半天眼淚,沐慧倒是木木的沒反應,半晌直直
地走開了去,拿起雞毛撣子筆直地空劈下去,一下又一下,空氣中呼呼作響。少芳
坐在屋角看著她,眼裡漸浮笑意。
  沐慧沒瘋。不上二年就改嫁,婚後不久又突然自殺。到底還是死了,趙敏神出
鬼沒,似瘋非瘋已不足為念。
  邯鄲笛子一學就學了十年。雖有俞翠亭這樣的名師指點,但奇怪的是他的笛子
始終未入佳境,到某一程度便上不去了。他自己也知道是天賦所限,灰心之後也舍
不得放棄,一支笛子不離身的。他時常出去到一些地方聽曲,起初是跟了俞翠亭,
慢慢地就一個人出入。少芳察言觀色,暗暗囑咐俞翠亭隨他去。她這兒子始終不是
她的,漸漸地她有點怕他。
  邯鄲自己是從不在那些地方吹笛的,因此他的笛子反而是陳家的傭人們聽得多。
沒個知音,又等於沒人聽,邯鄲在自己的世界裡吹笛。他多年來不曾荒廢了學業,
可也並不如何出色。少芳看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再加之一夫久無音訊,慢慢地便有
點放縱他,把原先與一夫爭強鬥勝的心思淡了。
  邯鄲從學校畢業後便謀了一個藥劑師的位置,這工作並不十分重要,可有可無
的。他知道自己沒有很高的學歷,那點背景也是有限的,因此這份工作做得很安心。
只是少芳不免失望,雖說現在上海的幾戶舊人家不再有那麼些講究,放了自己的子
弟自由發展,可那都是些破落戶。怎麼說陳家還是有點家底的,邯鄲犯不著去謀這
個破職位呀。
  邯鄲無所謂做什麼職業。他其實是喜歡醫科的,覺得那多少有點懸壺濟世的味
道。他總覺得人世間是那麼的可憐,他覺得自己也可憐。醫生在一定程度上操縱生
殺大權,這一層使他在嚮往之際又隱隱覺得害怕。說是喜歡醫科,他情願幫人家看
一點不痛不癢的毛病,譬如咳嗽啦、傷風感冒啦,無關大事,比較慈眉善目,不像
內外科,目睹生死往來仍然談笑風生地如常做人,他做不到這一點。少芳也說學醫
好,可他又不喜歡了,隱隱含了和他母親作對的意思。另一方面他也覺得學醫太吃
力,要想在這一行出人頭地還非得出外放洋,外頭得了博士頭銜回來牌子才做得響,
他沒那魄力,也沒那精力,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種用功的人,不能用功讀書,也不能
用功做人。他怨恨他母親,他喜歡的東西為什麼她也喜歡,他偏不。這個「不」又
是不徹底的,他無力反抗他的母親。為安慰自己也在少芳面前交待得過去,他最終
覓了藥劑師這一行。做久了,又覺得這比醫生更好,不和人打交道,至少不直接和
人打交道,每日裡照著藥方,拉開一格格抽屜和塗著白漆的玻璃櫥門,從一個個棕
黃色或透明的小玻璃瓶裡倒了一粒粒小白藥丸出來,挨個裝進小紙口袋,上面用自
來水筆仔細地寫一日二次、每次一片半的字樣,安全又穩妥。這才叫人生。
  這一天邯鄲在藥房裡拿了一本專業書看,不知不覺已過了下班時分。待醒覺時
屋裡已晴了大半,陰陰的,涼涼的藥房的氣息,其餘什麼都看不見。邯鄲自己的面
目也是影影綽綽的。放下書,坐了一會兒,起身便關了抽屜拿了帽子走。關上門,
出去一拐彎即是一條長廊,無光線的,灰暗的。腳步聲空空落落,起起錯錯,永遠
是這樣的長廊。邯鄲的生命裡總有這些長而又長的道路,他都走得灰心。正在疑惑
這段長廊似乎是永遠也沒有走完的時候,卻又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部樓梯,向下
的,出了這一幢房子便到了弄堂口。樓梯太短,轉得太匆促,走過之後更覺得走廊
的長。
  這天是他十九歲的生日。他在路口停了停,很有點茫然四顧的樣子。一個拉車
的過來,他不置可否,自顧自向另一條路走了。
  他常去的地方叫做留園,是一個北平人來開的茶館,房子一共三進,靠街面的
是茶館,一個小小舞臺上有說書的、唱評彈的、變魔術的。他是從來都沒正眼瞧過
這些。穿過茶館進去是老闆李鶴田的住所。再進去隔了一個院子的便是第三進「留
園」了。
  進留園的人大都有點身份。笛子、二胡、唱一兩折戲都屬玩票性質,不靠它吃
飯,像邯鄲這種。據李鶴田說他早先在北平也是一個京昆票友,不久前頂了這茶館
到上海來,可幾十年的興趣一時改不了。李鶴田雖是生意人,但凡事講究個「雅」,
故而見識他的都說他不俗。
  邯鄲與他人交往甚少。天長日久,與那些人相熟了,也只是點點頭而已。不是
做,只是心裡總覺得有許多未解的事,怕跟人交談,來了就聽,自己不大會吹,完
了就走。他在家裡也呆不大住,陳家始終不是他的,他在心理上就不知不覺地早已
把自己排斥在陳家之外。平常交往不多,親戚好友沒有——他怕別人知道他家的底
細,連朋友都不敢交。那種買笑追歡的事情又不屑做,閑來無事,只好一個人在街
上走,又不能走得太快或大慢,怕別人看了說不正常,一個青年男子就這樣一家一
家的逛商店。走進一條小街道,兩旁店鋪裡斜挑出旗來,新式點的商店已有了霓虹
燈,那多半是賣舶來品的。一個瘦瘦黑黑的三十幾歲的男子,身上披了彩綢,上面
寫的什麼字邯鄲無心去看,只聽他站在一隻倒扣的大木箱上提著一個喇叭哇啦哇啦
叫。寒冬天氣,路人皆瑟瑟地趕路,一臉的麻木與蒼老。吹喇叭的人卻只穿了單布
長衫,黑黑的脖頸從磨破了邊的長衫領子裡伸出來,汗珠滾落下來,不像是肌膚裡
沁出來的,像雨,連出汗都像是假的,做廣告的怎麼樣也看上去都像是假的,這些
聲嘶力竭、汗如雨下都是廉價出賣的。邯鄲這樣想來,心中總是鬱鬱的,一轉身走
進一家珠寶行。
  他看中了一隻耳墜子,色彩是很特別的桃紅,他頭一回看到。店家說,是一年
前有人送了來寄賣的,只有一隻,東西倒是好的,聽說是從印度來的寶石。一隻怎
麼能賣呢,可人家說是祖傳的,真只有一隻了,另一隻不定是哪個朝代兵荒馬亂地
丟了。那人家等著錢用,好說歹說,又是平素有點相熟的,這才收了下來放在這兒
寄賣。這不,一擱就是一年多了,沒人買。
  邯鄲想問那人家後來怎麼沒來要回去,不是等錢用嗎。終於沒說,想來總是有
原因的。他很爽快地買了。拿了握在手心裡沉甸甸的冰涼滑爽,心裡有點異樣,也
說不清為什麼。走出門才想起,買給誰呢。母親和繡襦他想也沒想到過。這樣沒頭
沒腦地買了一個耳墜子,他自己覺得有點可笑,一時間心裡悵悵的。他仰頭看看,
兩邊的店鋪斜斜直直地在他頭頂上遙遙搭成「人」字,又不是「人」,因為兩邊始
終是交不著邊,搭不著界的,他看了心裡湧起一點衝動,恨不得跳躍上去把這兩邊
都往中間扯,兩邊搭成了人字屋頂,好歹為他遮一點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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